抑郁记愁
2003-04-29
前言
过去八年来,我曾三度患有抑郁症(depression),幸好现在已经痊愈了。我本是个性格内向的人,遇有不如意的事都只管憋在心里,从不肯向亲友倾诉,多年前婚姻出现问题,跟前夫性格不合,也不懂得如何沟通,结果只得分居,也不向友人透露半句,是自己不肯面对现实之故吧!后来患上了抑郁病,分居似是近因,但远因则要追溯到童年成长过程,原因不一而足。每次病发非得服药不可,而收效也不很显著,情绪低落得如陷深谷之底,万事提不起劲,度日如年。每天拖着了无知觉的躯体生活,仿如“行尸走肉”般,真是苦不堪言。记得一九九二那一年是最严重的,我竟自杀了四次。天可怜见,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是丝毫无损。经此几役,遂立下决心与病魔争持下去。于是遍求灵方妙药,力求脱出自我筑起的“精神牢狱”。其间,不知历尽几许艰辛及几个年头,所靠的就是一股要好起来的意志力。当然也靠前夫的支持鼓励,最后重出生天。如今回首当年,真有不尽沧桑之感。
病后思量,当今世人患此病者,不知凡几,大多忌讳而不宣之于口,故延医拒诊,平白多受苦楚。其实抑郁病是有药可治的。兹列出多年之切身经历所得,公之于读者。若由此而可裨惠几人,于愿足矣。
凡患上抑郁症的病人,大多是身体衰弱,并且患有失眠症,精神不容易集中,脑筋不得安宁;凡事多疑,遇事不易作决定。更有厌食或暴食的习惯,所以体重变化很大,胃部不适更伴有腹泻或便秘,心跳加速常以为患有心脏病。尤有甚者:喜怒无常,与人相处时有困难,有些人更有厌世倾向。为何有这种种生理反应呢?医生诊断为大脑分泌失调所致,需要服用抗抑郁素来平衡。但我个人的经验得来:药物只可有助病情之一半,另外一半则要靠其他方法,自爱是一大良方——抑郁病人多不自爱,时常自暴自弃。病人一旦有了决心让自己好起来,加上药物的治疗,就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是怎样好起来的呢?下面让我一一列举出来:
一、慢跑——每天三十分钟。病人多是神经衰弱者,神经末梢时时拉紧,故病人多患失眠症。慢跑可松弛神经并有助加强代谢作用。
二、静坐——用瑜珈的呼吸法(腹式呼吸),尽量意守丹田,平心静气,可由调整呼吸而达到心意合一,对容易胡思乱想的病人有宁神作用。
三、维他命——抑郁病人多饮食紊乱,以致营养不均衡,多补充维他命实有必要。
四、参加社交活动:抑郁病人常喜孤独不群,与世隔绝,故适量的社交活动对日常生活有助。
五、找个知心友谈天:跟友人谈天可以互相勉励,也可以从中得到支持,如果找到一些性格乐天的人更加有利,因为他们乐观的性格可以给你调和。
二○○○年十月二十日
以上的“宣言”是玉莹在我的鼓励下写的。二○○○年秋我们结婚后,两人都觉得应该对彼此的过去有一个更深层的了解,这也是我们把书信和日记整理成书的原因之一。我一向认为:惟有了解过去的痛楚,才能创造美好的未来。
我听过玉莹多次谈到她过去的抑郁症,但除了同情之外并没有进一步了解,总觉得它是玉莹过去生活不愉快的一部分;现在我们很快乐,当然无忧郁可言,她的这个病也不会再发。所以当半年后她的抑郁病突然复发的时候,我也毫无心理准备,惊惶万分,不知所措,除了求医和阅读有关这方面的书籍外,也不知如何应付。下意识之间我感到这是天意——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婚姻,这次灾难对我们是一个考验,过程艰难恐怕在所难免。所以我也希望她并强迫自己在这个磨难的过程中写下一点日记,虽然心情恶劣,但也勉强写了出来,随感随写,文字当然潦草,章句也毫无润饰。现在把它整理出来,为了存真,也没有做任何更动,只不过删节了少部分重复字句而已。
事后思之,余悸犹存。但我还是主张要面对它,不能遗忘,并希望以反省的文字来化解心灵中的无形创伤。在挚友白先勇和王德威的鼓励下,玉莹也毅然把她四次因抑郁病而自杀未遂的经验写了出来,爰付于后。
抑郁病至今起因未明,而现代社会中患者却日益增多。一般人——特别在华人社会——对它的了解仍然不够,或隐而不宣,以为家丑不可外扬,然而越是隐蔽,对患者和亲友为害也越大。美国医界近年倡导组织各种抑郁病人的“支持团体”(support group),以便互通音讯,互相协助。这种做法是否在华人社会行得通,尚待研究。我们决心把这一段“愁史”公之于世,目的也是唤起有心读者的注意,至少希望此病不要受到误解或忽视。作为患者的亲人,在精神和感情上对患者的支持是极端重要的;换言之,仅靠药物是不够的,生理和心理上的治疗必须互相配合。但西方的心理分析或谈话医疗法(talk therapy)对东方病人不一定有效,反而是亲友的照顾和宗教上的安慰更得当,至少,这是我个人的经验谈。
抑郁病初发的征象不下下列九种,如果发现至少有四五种征象同时发生,应该立即求医:
(1)情绪低落。
(2)对生活上几乎所有的活动都失去兴趣或乐趣。
(3)食欲和体重突然改变甚大。
(4)失眠或昏睡不起,连续数夜。
(5)行动迟缓或过度急躁。
(6)疲惫不堪,没有精力。
(7)毫无自尊和自信,或过度自谴自责而有罪恶感。
(8)无法专心思考,精神涣散,不能做决定。
(9)屡屡想到死亡或自杀。
抑郁病的治疗需时甚久,轻者一个月,重者一年半载。最严重或有自杀倾向者,则应住院。此病复发的机会也甚大,病愈后不能停止药物,可继续减量食之,并辅之以身心健康的保养。玉莹提出的五种方法皆甚有效,但可惜她上次痊愈后不到半年就停止吃药,以致于一年后复发。
以上的“经验谈”,只能算是“立此存照”。我们在感情上遭受的折磨,则远非笔墨所能形容,现在重读几个月前的日记,更感到语言的无力,但语言背后的辛酸仍然刻骨铭心,这辈子永远忘不了。我们事前也没有想到:它竟为我们愉悦的生活纪录添加一个沉郁的乐章。好在这个乐章(并非如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一样)奏完之后,我们又恢复了明快的、“如歌的行板”的生活节奏。
往地狱走几回:
刻骨铭心的经历
那年——一九九二年,是我生命中的“大灾年”。我一个人住在沙田火车站附近的蔚景园。那时我刚跟文正分居,就买下那间房子,面积四百多平方呎。旧业主是一对颇有品味的年轻夫妇,屋内家什都由他们设计,客厅沙发餐桌全都是黑色。配上我从旧居带来的那张红、黑、灰三色的大地毯,刚好覆盖了整个客厅。睡房的墙色是淡紫色,加上一套浅灰色的床架、床角柜及衣橱,还有原来房间的地毯也是淡灰色。当时我只看过几眼就决定买下那房子,大概是那房子的颜色配搭正好配合我当时的心情之故。
住进那房子的头四天,文正怕我不习惯独居,他睡在客厅的大沙发上陪我,以后我就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独居生活。开头的两天还不怎样觉得寂寞,第三天的晚上,我的身体首先起了异常的反应,膀胱有种刺热的感觉,令我每隔五分钟即起来如厕。如是者一个晚上合不上眼,精神极端疲乏却不能躺下睡觉,脑子里思潮起伏,心绪凌乱不堪,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下一段又一段的胡言乱语。第二天早上立即致电在玛丽医院驻诊的陈真光医生,她是我的好友,每次遇到身体上的疑难,她都一一为我解答。这次她给我的答案是:我可能患了忧郁病,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那天夜里,我的生理症状消失了。往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心理治疗。如此断断续续地服药停药,持续了十年之久。其间四次复发,四次停药,悲苦备尝,仿佛往返地狱几次。抚今追昔,不觉悽然泪下。
就在那一年,在那灰、黑、紫三色的颜色包围下,我的情绪并没有因药物的治疗而有所提升,反而是日渐下沉至谷底,我对于将来看不见一丝希望,对于身边的亲情和友情没有任何感应,这是忧郁病患者的一般病征。本来敏感的心灵枯干得像千年的一口古井,由于对人生绝望而痛不欲生。从那年的年初病发始,一直挨到三月份,我开始计划如何了结残生。
有一天早上,我跑到沙田新城市广场的文具店,买了一把小刀片。下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两小时,然后动手割脉,以前听别人说割手腕的脉可以致命,但自己动起手来却又是“手生”得很。就是狠不下心来,大刀一切下去,只随便割了两下就因为痛而停手了。血一点一滴地慢慢流着,伤口却隐隐作痛。自忖这种流血法子是死不了人的,于是只好连夜坐计程车往医院求治。医生问我伤口从何而来,我佯称玻璃碎片割到,医生被我瞒过去了,但这一道伤痕却成为我往后生命永不磨灭的痛苦印记。
上一次的自杀是因为“生手”而失败了。第二次不容有失。我没有想到如果再失败了将怎么办。经过两个多月的准备,我心里的魔鬼又终日缠着我不放。五月初的第一个星期,每天睁开眼,魔鬼就在我耳边说话,诉说自己活得很辛苦,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倒不如早点了结。那两个月内我转换了心理医生,新旧医生交替之间,我巧妙地骗取了上百颗药丸,其中有安眠药、抗抑郁素、镇静剂等。据云药物连同酒精服用更为奏效,于是我买了一瓶红牌JOHNNY WALKER备用。就在那一个星期六的黄昏,晚上八时左右,开启了电视机,收看着电视台播送的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记得那年张曼玉因主演《阮玲玉》提名角逐最佳女主角,我素来喜欢看张曼玉演戏。没想到阮玲玉的收场也巧合地成为我的收场。阮玲玉的死是为了人言可畏,而我的了结却是“作茧自缚”——受了魔鬼的作弄。我以为百颗药丸连同一大杯烈酒作药引总会换来“长醉不醒”,没想到只是换来三十多小时的好觉一场。隔天早上醒来无恙,只好又装扮一番上班去了。这次的苦心经营又悄悄地失败了,但我心中的魔鬼却没有因此而罢休,过不了两个星期又卷土重来。
这次的卷土重来,采取何种方法自杀是件费煞思量的事。可能是前两次的不成功,令我这次慎重多了,而且需要拿出来的勇气要更加多。在这两个星期里,每天内心都在挣扎不休,有时想着拖延,有时想着速战速决,最后仍然是魔鬼得胜了。有一天中午我约冯涵棣在沙田新城市广场吃午饭,饭后我们在广场的自动电梯那里分手,当时我已计划好当天下午行事。我们各站在一上一下的自动电梯上挥手道别,我用深情的眼神向她投下最后的一瞥,心中说:“永别了,我的好友!”眼泪直向腹中流。回家后,用买来的胶纸封密门隙窗缝,然后把煤气炉连接墙壁的气管口割断一半,用心听的时候可以听到咝咝之声。我从睡房中拿来被褥及枕头放在厨房的地板上,轻轻把门关上,再安然地躺在地上等待死神降临。那时的脑海平静如镜,没有思绪也没有杂念,以为很快就会失去知觉。谁知等了十多分钟,我的神智仍然十分清醒。于是我一跃而起,用手扭动煤气炉掣头,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耳畔传来隆然巨响,原来窗架上的抽气机连同窗架都飞到街上去了。眼前火光熊熊,一条火舌从墙壁中的缺口吐出来,我一时躲避不及,左边耳鬓旁的一绺头发被烧焦,左膝盖也灼伤了。我当时情急智生,立刻冲回房间致电消防局,然后直奔出屋外等待救援。不消十分钟大队消防员和警察拥至。正在那时我爸爸来电问我:那天晚上约到哪儿吃晚饭。我匆忙中只好诈说我忘记了当晚的约会,订明日后再约。爸妈他们哪里晓得苦命的女儿刚从鬼门关中逃出来。事后被文正发现,他惊震之余,竟在我面前号啕大哭,并逼我拿着木十字架起誓以后不再自绝生命。
如此过了半年,我跟文正又覆水重收,我搬回城门河畔的他家生活。我们打算再尝试在一起生活。可惜破镜难圆,我们仍然是不开心,互相沟通的渠道仍淤塞不通,我的忧郁病未见起色,魔鬼仍然徘徊不去。于是再萌生死念。但不想死在他家中,故在附近租了酒店房间充作断魂之所。我所买的毒药俗名红山埃,化学名为一氧化氰。此种药物毒性很强,服用一小匙即可致命。我大概于下午四时入住酒店,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袋,那时天气是深秋时分,穿上文正刚从史丹福大学买回来给我的运动外衣,衣身灰色印上红色的英文字。进入房间后,先在床上躺一会,脑海仍是一贯清明,一心只想到死,丝毫没有恐惧感。真是有死的勇气而没有生存的力量。过了大概一个小时,窗外暮色凄迷。拿出毒药,倒出大半瓶溶入玻璃杯内,橘子红的一杯溶液,颜色鲜艳,看来可口,遂坐在床上一口饮尽。倾刻顿觉全身冰冷,下一秒钟感到胃部不适,再过一秒钟,刚喝下的溶液已经都从口里一吐而尽,把本来雪白的床罩枕头都染得橘红一片,骤看似一幅泼墨画,也像落满一地的新英格兰枫叶。全身冰冷的感觉消失了,眼看床褥弄脏,怕被酒店的人发现而送官究治,于是赶快收拾好东西,走为上着。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时刻,为了不让文正发觉,赶快淘米煮饭。
抑郁日记(略)
附录:休戚与共
邓文正
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玉莹的居所距车站不远,去探望她也还方便。第一次病发的时候,事前毫无迹象,只以为是一般人所谓的心情郁结,多散心就没事了。其实并不这样。抑郁病是种精神科的病,要服药的,却不是什么“神经病”。病发时情绪不受控制——病人除了情绪极度低落以外还会有自毁倾向,旁人却不容易看出来。
有一次,是一九九二年初吧,我们在旧历年岁晚去逛年宵花市。她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木无表情,也不是故意的,是控制不了。也尝试过几次轻生,用了不同方式,幸而没有成功。当时她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只是觉得活着很苦,人那么消沉,不如死了算。说皇天有眼吧,她命不该绝,否则世上少了个好人。当时很多朋友关心她,也有去探望她的,但帮不了忙。不过有朋友在身旁,总好一点。有一段日子,她妈妈住在她家照料,只是母女两人处得不好,做妈妈的多饶舌,结果弄巧反拙。
当时没有经验,自己帮不了多少。每次去看她,不是哭就是不做声,什么事都不要做。可以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动,除了如厕和胡乱进食,就坐在那里。我很彷徨,也不懂得怎样做。每星期去看她,起不了大作用。大家都很软弱,只是有一回强她拿着十字架起誓,以后不许再寻短。她哭着勉强答应了。想不到这对日后倒有点好处。还有就是半拉半哄地要她定时看医生。
玉莹的病,说来奇怪,睡着了没事,醒时也可以,最糟是半睡不醒状态。胸口有很强的压抑感,不停想到死亡,好像有种力量把她拉向死亡,但自己又害怕,要不断悬崖勒马。她不停说,那恐惧,那难以形容的感觉,旁人是不可能体会的。这些主要是病发初期的症状,服药一段日子药力开始生效,人就较稳定下来,吓人的病征也渐渐减弱。
倒不是说那就痊愈了。好比人往下沉了十米,药力把你悬在那儿,你不再下沉,但往后的日子是“平线”的,直到再次回升。何日上升?天晓得。这是漫长的耐力战,考验着她的、我的意志。她倒坚强,没让自己倒下去,每天上班如常,同事都看不出来,不知她带病在身。这种撑的功夫,很难得。换了我,可不敢想像。
拖了很久,也搬过家。后来她住在北区,离市区较远,往返需时。幸好跟我居所距离不太远,加上我在大学上班,去看她也算方便。她的住所颇别致,风景甚美。那时她处在“平线”期,我每星期起码去看她一两次,星期天必去,很多时候星期三也去,一起吃一顿饭。星期天会到外面走走,喝喝茶。晚上聊得太晚时,她的客厅就成了我的临时卧房。如是者又熬过了好长的日子。早上一起上班,走往公车站时,一定途经麦当劳的,通常都会在那儿用早点。看见她有胃口,隐约觉得回升有望了。
然后有一天早上,她告我有“顿悟”感,说好像事情“通”了什么的。我固然不明所以,但也替她高兴。果然过不了两天,她复元了。从病发到复元,很长的一段路。其间她也有位临床心理学家相协助。他人很不错,也愿谈,但谈话却不见得对莹的病有多大帮助。
其后又一次两次地搬家,最后定居的地方,跟我的住所只有一箭之遥,走路过去也很近,碰面的时间也就多了。每回想起、谈起一起熬过的日子,也感到难过。老想问医生究竟,却不得要领。只知道是她的脑垂腺分泌失衡,引起一连串病征,包括上面提到的,还有不知冷暖、不知饱饿等。至于服药(有抗抑郁素、镇静剂、安眠药等),能使分泌平衡,但有副作用。什么因素引起失衡,医学上没有定论,也不一定是人突然受到很大的打击才产生的,这些我都记着。
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吧,八月初时分,有一天一起用晚膳,当时并没有特别事情教她不快,反而是她刚意外成就了一宗生意,按理说应高兴的,但玉莹却感到不适,似乎上回的初期症状又回来了。不幸果然这样。月中再次回到医生诊所。医生很有爱心,但也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为什么会复发。既然来了,就得面对。这回有了经验,我懂得怎样沉着应战。
一开始就不停提醒她定时服药。药力要几个星期才发挥效用的,这段时间最难捱。她仍有恐惧感,要不断鼓励,给她打气。有的时候她的手足会失控颤抖,我要替她拉,或像捶骨般轻打。她哭时,要逗她说话,不能让她独个儿呆在家中太久。那时她父母住得不远,就常伴她回老家吃晚饭。
九月中以后,病况稳定下来,恐惧仍有,稍轻就是了。因为知道她就是在平线期吧,虽然停在那里不上不下,人还是死气沉沉的,不爱动,也不愿吃东西。这样对健康很不好。所以本来每周末都共膳的,偶尔也看一场电影,这对她有裨益,我改了常规,每隔一天就到她家用晚膳,拉她到外头走动走动,纵使在家附近逛也得走走。就是在家中看电视节目吧,也得一起看,一起谈,不让她的情绪跌下去。
说实话,我也忧心如焚,但得撑着,否则更不能支持玉莹了。后来我更从隔一天改为每天,那样,她再不爱动,不愿烧饭,也要勉为其难。况且,她是个营养大师,不下厨则已,一下厨就一定会弄一顿均衡的膳食。我每天和她共膳,就逼着她每天都得好好进食,照顾自己的身体。到了十一月中,情况像有起色。
那是言之过早了。抑郁病到了平线期,并不就是一字前行的,而是在线的上下有起伏,不过起伏幅度不太大,不像病发初期般波动而已。所以到了十二月中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吃晚饭,她一言不发,跟十一月时较好情绪很不一样。可见起伏是有的,只是无法预知何时起、何时伏。我能做到的,是尽量不让“伏”的阶段继续下去,一定得想办法要她重新“起”来。却是失败者多,成功者少。但我明白,绝不能气馁,不断挣扎下去才有出路,才能早日回升。
这一回,在平线上也徘徊良久。进入了一九九八年的后半年,情况才渐见好转,但也要再经多个月后才逐步上扬,然后康复。一年多的时间,在玉莹说,像一个世纪。每天起来她总问自己:我能否康复?哪一天才康复?战斗,就一天一天持续下去。而我,就这样,差不多是每天看护着她,扶持鼓励,不停告诉她一定会复元的,最黑暗的日子都过去了,不能放弃。直到她全面停止服药。
二十一世纪第一年年初,玉莹和欧梵返波士顿。三月初,告我病又复发。这一回,异地相隔,我无法在旁照料。欧梵没有经验,挫折难免,时觉沮丧,当然是正常反应。他付出的,我想一定比我更多。自己远隔重洋,无能为力。不过近世科技也带来多少便利。我每三两天就送上传真便笺到他们家中,给莹打打气。他们邻近也有好些友人很热心,经常探访,跟她聊天解闷,又恒常有运动,给加速复元多点助力。固然,服药是少不了的。又因为换了医生,药方与前不同,所以过程起伏稍有差异。苦了欧梵就是了。
还好,他们八月中到香港时,我们一道赴台几天。那时仍有起伏,但谈兴、胃口已恢复。跟着碰上某些高人,不出几天病像霍然而愈。医生吩咐的药仍得服用,但量已减。整个人的情绪、生活的劲,都回来了。更好的是她经历了几次抑郁症,却换来了一个更充实、更具生命力、更有朝气的人生观。她有信心“病”不会再复发了。
我却这么想,不管怎样,病魔再也敌不过这位神奇女侠。绰号倒是名副其实的。玉莹的斗志,她的坚强韧力,永不言败的意志,确属神奇。祝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