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夏之象
2003-04-29周丹颖
周丹颖
前一个夏天她亲手开枪射杀了她养在阁楼里的一头大象,血肉溅得她一头一脸。她割下象牙,竖在客厅。不知是为了悼念还是怎的,每当她躺进沙发,赤裸的背摩擦着粗糙厚硬的象皮,视线便会落在那对象牙尖端,随着不同男人的挺进呻吟,她一一回忆肢解那头大象的片段触感:被极致残酷,从头顶到脚趾,充盈的滋味。
印度薰香扭腰攀上蜡染棉帐,晕黄黄微光下,男人提了一木桶水来,轻轻用海绵擦着她泛血丝的背。
“不懂你为什么坚持待在沙发上,床看起来舒服多了。”他从矮床上拾了一个印花软垫,让她坐在上头。
“现在才问,不嫌迟吗?”她露齿一笑,弯腰盘起长发,用皮绳固定成一个髻。
男人有些窘,吻吻她的肩膀,一眼迷迷离离。
“摸摸看,猜,这是什么。”她领着他的手,沿着她的小腿一路滑下铺在沙发上的象皮。
“从非洲带回来的纪念品?”男人不太认真地摸着,不一会儿手指又爬上她的小腿。
“曾经我有一头大象,在这阁楼里。”
“真的?”男人应着,并不真的听进耳里。
“从一头小象长成一头大象。”
“什么品种呢?”男人用手心托起她的乳房。
“我不知道,不过很久以前传进中国的。”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能有一头大象。”男人用拇指轻轻搓揉着她的乳尖。
“嗯,是啊。”
“什么颜色的?”男人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啃咬着她的耳垂。
“灰色,跟所有大象一样,没有不同。”
“个性好吗?”男人用舌头舔洗她的耳朵。
“刚开始它太活泼……”
“然后呢?”男人在她耳边轻轻吹气。
“它的体重一天天增加,就一动也不动了。”
“这么小的阁楼,难怪它动不了。”男人浊重地喘息着,手指向下探去。
“你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吗?”
“后来呢?”他问,一面将她推进沙发。
“后来有一天,我开枪解决了它。”
男人抬起头,端详着她的眼睛,想检验故事的真实性。她对他微微一笑。
“然后,所以,我们才能躺在它的皮上,没日没夜地做着。我在想,到底哪一天它的皮才会被磨烂?或者,是我背上的皮先被磨烂。”
她不疾不徐地说着,眼底一束胶着的光让男人发现她所言为真。男人虚软地垂下,暗自惊怪自己何以在一分钟前觉得她迷人。
“走的时候记得带上门。再见。”她斜躺在象皮上,继续保持着那一朵迷迷蒙蒙的微笑。
她的男人们叫她小叶,这称呼哪里来已不可考,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跟她真正的名字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有,女人们不曾这么称呼她,小叶自我调侃地说过,这称呼像是印在酒店花名册上,供人点名带出场用的。
这是她的口吻没错,在她射杀了她心爱的大象后,她讲话总带着那么丝酸味:不甜了,我再也不甜了。她曾经写信告诉我,并附上录影带一卷,侧标“大象逝世一周年纪念专辑”:血淋淋的写实风格,喜欢吗?我看着不同的男人们一边抚摸她的身体,一边听她说着大象的故事。起初一个个都不当回事,只想着她的身体,到后来发觉小叶眼底那么一抹接近疯狂的认真,让他们吓得赶紧穿上衣服走人。自以为有教养一些的还会编些借口,小叶只一径笑着听,眼神很遥远。爱干净一些的走前不忘洗手,歹毒的小叶会补上一句;那肥皂,用象油做的。
不三不四。你瞧,我说话是不是又难听了些?
隔着一纸信,我可以想像她斜眼浅笑的模样,披散着头发,不知何时学会的放浪姿态,不时连着她的话悠悠浮出我脑海,让我怔怔发起愣来,间歇地心慌,不知所措。
我研究所毕业以后,留在系里当助教,计划存些钱再和德龄一起出国念书。德龄和我从大一起就是班对,大学四年,兵役两年,研究所再两年。双方家长就等着我们两个自己讲定,好着手准备婚礼,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求婚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德龄常常在谈话的空隙间静静望着我,等待我说些什么,我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有一回,我胡乱抓了小叶当话题:
“……大学部今年有个新生很特别。”
“特别?”从德龄的语调听来,她并不特别想知道,当然,我没有忽略她声音里的失望成分。
“嗯,今天我在系办,有个发辫很长的大一学生来拿选课本。”
“然后呢?”
“就这样啊,发辫长到快能拖地了,很夸张。”
“喔。”
“你竟然能够容忍我乏味的言谈这么多年。德龄,你太伟大了。”我故意用一种文艺腔朗诵着,逗她笑了。
“呆子!”她忍住笑,咒道,晶亮亮的眼睛让我忍不住公然在面摊前吻起她来。
“助教,拜托。这是学校附近,你们系上的学生随时可能看见哎!”德龄不好意思地推开我,四下张望。面摊老板、老板娘分明看见了,却假装专注地切着猪肝、猪耳朵。
这样无意义的对话在我跟德龄之间不断重复,为何我独独记得这一天我说过什么呢?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段记忆的主角是小叶,和她的长发辫。
那一年小叶十八岁,高高在后脑勺扎着一条长发辫。中午休息时间,系办只有我在,拿选课本给她的时候,我问她高中难道没有发禁。她腼腆地说:我跟教官解释,这是为了纪念我过世的曾祖母,从小她为我编发辫,我在她灵前发誓不剪的。
小叶的语气太过诚恳,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个编故事的高手,然而我礼貌地没有追问下去。她接过选课本,沉默了几秒,对我说: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暗暗一惊,然而在表面上还是挂出了“历经岁月磨练后的圆融神态”,说:
“我没有这样想啊。”一边扯出温和的笑容。
“你没有必要这样的,助教。”
我竟听不出这句话是指责还是谅解,因为她的语气那么甜美,早熟的甜美,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十八岁的小叶,那句话仿佛是对我说:我能体会,时间待你不好,让你不得不照它所教你的回答。
我感觉被抚慰。在德龄身边,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一种为料峭春风拂面的感觉,凛冽、犀利,却暗浮着甜甜的花香。我姑且这么形容。
再过两天,我来法国念书就满三年了。
九月,天黑得比盛夏早,德龄去外省找朋友还没回来,我躺在床上,将书搁在一旁,倒看着渐渐暗沉的天空,邻居们收拾杯盘的声音回荡在中庭,我才记起自己忘了吃晚餐。冰箱里什么也没有,德龄从拿了孩子之后,便对我不理不睬的,她仍是不能谅解我的决定。
我们还是没有结婚。带着双方家长不太赞同的眼光,我们按照原定计划来法国留学,临行前德龄哭过一两次,质问我是不是根本不爱她,所以迟迟不肯提婚事。如果是这样,不如趁早告诉我。她抽抽噎噎地说。我无言以对,只能抱抱她,否认,然后说希望她一起来,我只是希望两个人都能先完成学业再谈婚事……诸如此类的话。当然这三年间结婚这档事仍不时被提起,但德龄不算太坚持,她只是需要我证明对她在乎,所以总不了了之,直到今年年初,她意外地怀了我的孩子,婚事才又被重提。经思考之后,我告诉她我希望这件事不要让家里知道,我会陪她到医院拿掉孩子。她哭得很惨,将家里能摔的东西全往我身上砸了。我冷眼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发现自己抽离出现场,灵魂奔向另一个时空:小叶止不住的眼泪,怨愤地瞅着我。
说我不曾渴望过小叶,那是骗人的。
从第一眼见到她,我便幻想着能松开她的发辫,将她压在课桌椅上,蹂躏她那种甜美的气息,让她成为我的,只有我能够独享,让她只能等待我的眷顾,而不能凌驾我、拆穿我、同情我。
我以为这些“邪恶”的念头不曾存在过,然而当德龄将台灯往我身上砸的瞬间,我同时看到了小叶,在我面前将头发胡乱剪了一地,她哭着说:我被你毁了,毁——了。
当时我同样冷眼看着,同样觉得与我无关,这种想法很可耻,该被挞伐,但我却觉得无比平静,仿佛站在山冈上遥望着喧扰的人间,她们流泪控诉、恳求,全与我无关。
与我有关的场景,是某一天午休时刻,系办公室里。
我反锁办公室门,拉上插栓,怕同事提早回来,便卷下百叶窗,然后将小叶抱到我桌上,松开她的发辫,重重地吻她。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等待了如此久,她回应着我,我无法按捺,剥起她的衣服。
“慢点……我……我没有经验。”小叶低低地说。几个月来,她写给我的情诗中的遣词用句让我错估了这一点,我虽然惊讶,却更兴奋了。
开口既小又紧,我试了好一阵子,才完全进去。小叶捂着嘴怕让人听见她叫痛。我回想起八年前我和德龄,似乎顺利得多,据称她也是第一次,我不禁有些怀疑。
我一动小叶的腿便紧紧夹住我的腰,让我有点烦躁,嘴里无意识地说着哄她的话,假意保证我不动,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又开始神游,这八年间我当然也不只有德龄一个床伴,重点是没有一个像小叶这么难搞的。
“你好残忍。”完事后小叶抹着眼泪说,头发凌乱,甜美的气息不见了。我感到一丝快意,对于她的指控,我在心里默认,手却拉着她的,细心呵护的样子。
“我喜欢你写给我的情诗。”我和煦地笑着,享受胜利的畅快。当我渴望她,我从属于她,必须讨她欢心,小心言语,现在情势逆转,由我施舍,我轻快地赞许她写的情诗,不感觉任何负累。
“真的?”
“真的。”我突然在她身上嗅到了某种与德龄相类的气息。
小叶比德龄聪明,或许因为这样,她比较不幸。
在楼下小咖啡店等待三明治和啤酒送来的时候,这句话蹦弹至我空白的思绪中。
我仔细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小叶比德龄聪明:她一早便看穿了我,看穿我深藏的渴望,然而她太单纯,她的情诗字字勾惹着我,却不明白被勾惹起的不是她所期待的高尚情感,是纯然的欲望。
我渴望穿透信笺,抓住她,让她无法飞升,让她在我身体下,喘息呻吟。
那一阵子小叶天天在午休时间来系办找我,她知道我其他时间必须分给德龄。她其实不在乎,因为她聪明,她知道自己比德龄要吸引我的目光,她知道我迷恋她的身体,欢娱,我满足地在她身上发泄。
德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和小叶的事,我们每天晚上仍是手拉手去学校附近的面摊吃饭。德龄的身分确凿,大大方方地将我们的关系展示给系上学生看。看着她向他们打招呼的神态,有时候会让我倒尽胃口:为什么她从来没发现我迟迟不肯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呢?
小叶太聪明,小叶知道,她很快地又再次看穿了我。
“先生,您介意我跟您同桌吗?”
一个女人的问句让我回神过来,咖啡店越晚人越多。我微笑,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和书,分一半桌子给她。
她点了一杯咖啡,打开皮包,摸出烟和打火机,一边点烟一边问我:
“这不妨碍您吧?”
我摇摇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打量她:深色短发,褐色眼珠,腮帮的线条很细致,民族风长丝巾,松垮垂肩的针织衫描出没穿内衣的胸形,皮短裙。我确定,她穿的是吊带袜,在她叠起双腿的瞬间我隐约看到了深色的蕾丝边。骚动,我拿起啤酒杯,掩饰地啜饮。
“您是学生吗?”她眼神瞟过我的书,我知道她也悄悄地打量我。
“是啊。”
之后开展的对话一点也不重要,它们惟一的目的是导向:
“我就住在楼上,您愿意来喝杯咖啡吗?”我问。
抱一个洋娃娃的感觉很不一样,她们放肆得多,历练,明白自己的身体是生来享乐用的。
我解开她的吊带袜,将她的皮裙推到腰间。在我伸手到床头柜拿保险套的当儿,她已经把我的衬衫给脱下了。我一面挺进,一面撩起她的针织衫。她抬起双臂让它们顺利滑出袖子,褪至颈间,蒙住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隔着纤维空隙喘息,我看不见她的脸,她的存在只剩下一个柔软的洞,像个婊子,对,就是这种感觉,婊子、婊子、婊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嘶吼、咒骂、加速、攀升,完美的婊子啊!
完美的婊子,从今后我只要当她是个完美的婊子。
从莲蓬头倾泄而下的水柱煞止,我吻吻身前的洋娃娃,伸手到浴帘外拿德龄的浴袍让她穿上。湿发粘贴,一条条小河流进浴袍。她不甘处于被动状态,跳到我身上,双腿踡住我,抱着我的颈子吻我,轻轻啃咬。我抱她出浴槽,放下马桶盖,让她坐在我身上,又做了一回。
“我饿了,能吃些东西再走吗?”她坐上洗脸台,浴袍内一丝不挂,腰间只松松地打了个结,不像德龄,两襟交叠,死结,乏味,十年多来她的身体我明明都摸遍了,洗完澡仍得防卫。
“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摸摸她的脸,捡起她的衣服,她一边套着上衣,我一边替她穿上吊带袜,扣住。
“你朋友去哪里了?”她拉上皮裙。
“去外省找朋友。”我将丝巾递给她,说:“我们去对街投贩卖机?”
“好。”
“我有一头大象,在我的小阁楼里。”盛夏,蝉躲在叶片间奋力嘶吼,小叶躺在我的办公桌上,手指微微撩开闭合的百叶窗。
“别这样。”我急忙将她的手拉开,光从缝隙筛进了一秒,滑过她的脸庞,幽暗的冷气房隔离夏天。
“刚开始它很活泼,对每个角落都充满好奇,后来它越来越胖,塞满我的阁楼,不能动了。”语气幽幽,我忙着看时间,整理桌子,并没注意听她的故事。
“你在听吗?”她轻轻问。
“嗯。”
“我老了,养不动它了。”她抬起腰,让我把文件从她身下抽出来,有点皱,我将它摆进资料夹,用大部头的书压着。
“十八岁的小女生最爱说自己老了。”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小叶看起来还没打算离开的意思,我只好动手帮她把衣服穿好。
“……是啊。”她坐起来,慢慢地编着发辫,问:“你跟学姐什么时候去法国?”
“暑假过后。”
“真快……”她虚弱地笑了笑,说:“那么,我这几天期末考考完,能再见你吗?”
“恐怕不行。”我放柔声音解释:“我和德龄有很多东西得准备,文件翻译、签证什么的也很麻烦。”
小叶犹豫了一阵后,问道:
“……你明明不爱她,为什么硬要把两个人绑在一起?”
我对这个问句充满厌恶,脸色一沉,说:
“你不懂,不要装懂。”
小叶的眼泪猛烈却寂静地掉下来,她缓缓对我说:
“你待我像个婊子……可惜写诗的婊子,不够完美。”
深夜的街道迷濛着浓重的露水,她拢紧我借她的外套,跟在我身后,高跟鞋踏出与我一致的节拍。
“巧克力?还是洋芋片?”我掏出口袋的零钱,问她。
“巧克力,谢谢。”
我买了两条,和她坐在街旁的长凳吃了起来,我也饿了。
“没地铁了,要我帮你叫部计程车吗?”我问,口气过于平和,出乎我自己意料。
“不必。不远,我自己走回家就行。”她将最后一口巧克力塞进嘴里,舔舔手指,这动作迷人得令我倾身舔去她嘴角的巧克力屑。
“你真迷人。”我低语出我的赞美。
“谢谢。”她回头吻了吻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也是。”
我将双手伸进我借她的外套,搂住她温热的腰,是不是舍不得她走,我也不知道。
“我再不走,天就要亮了。”她微笑,脱下我的外套,亲亲我的脸颊,踏着高跟鞋消失在夜色里。
我朝它额心开了六枪,它才缓缓倒下,血肉溅满我一头一脸。我冷冷地,听着它垂死的喘息,等待它咽气的那一刻到来。盛夏,我的脚趾、手指却冻得发白,不是恐惧,不是怜悯,什么都不是。我很清醒,清醒得感应不到任何情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情感服贴,文风不动,极致的平静,或者说,极致的残酷。
我切开它的肉,看着,我曾花费了多少心血养这些肉。巨大包油的内脏,一件件被我取出,分袋,割下象牙、剥下象皮,不愿意再看小叶那张被子弹打烂的脸。
完美的婊子,从今后我只要当个完美的婊子。
我刚睡下,小叶便在我梦里朗诵起去年夏天她写给我的信,那时我在信箱前看完信后,觉得浑身不舒服,马上就将它扔进了回收桶,没想到在梦里它又一字不漏,像副歌一样反复播送。我吓醒的时候,时钟指着凌晨五点五十五分。
我坐在床上,回想信的内容,有个环节出了错,我说不上来,只觉得有点怪异。
不愿意再看小叶那张被子弹打烂的脸。
小叶那张被子弹打烂的脸。
小叶。
德龄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哭得汹涌,她不明所以,只是静静地坐到床边,让我将脸埋进她腹间,用手指轻轻爬梳我的发。
“……想谈谈怎么回事吗?”我恢复平静之后,德龄问,搭夜车回来的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我摇摇头,表示还不是时候。我像个孩子似的环住她的腰,模糊不清地问:
“怎么连夜赶回来,不搭白天的快车?”
“怕你找不到东西吃,饿肚子睡觉,想赶回来弄点早餐。”德龄摸着我青刺刺的胡渣,温柔地说。
“你不气我了吗?”我轻轻问。
“十二年的感情,还能气什么呢?”
“我是个混蛋。德龄,你太伟大了。”我紧紧搂住她,说。
出国前我最后一次见小叶,是在去在台协会拿签证之后的空档,德龄头痛,没一起跟来,要我顺便帮她拿。
我打小叶的手机,她在学校上课,一看到是我的号码,顾不得同学与老师的侧目,连忙收拾书包从后门跑出教室。我在旅馆等她,她一进门,我便将她压在门上,只来得及褪下她的底裤。她默默地承受我的欲望,不吭一声,那时我觉得她像木偶一样无趣,草草了事。
“怎么了?不高兴见到我吗?你不是一直说在我走前要见上一面的吗?”我看着她拉上自己的底裤,没有费神擦拭我的精液。一股恶意油然而生,我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刻薄。
她背对我坐着,书包垂在她脚边,仍是不发一言。
“别跟我说你要哭了,我最受不了眼泪,尤其是小女孩的眼泪。”我拉拉她的头发说,看不见她的表情。
一瞬间小叶开始呕吐,弯着腰,把什么都吐了出来,酸水和着稀烂的食物,撒了一地。她边吐边哭,抄起书包将自己锁进浴室。她扭开了水龙头,我听不见她哭的声音,我不停敲着门,刹那间又怕又慌,一方面担心她在里头做出什么傻事,另一方面又担心这样闹下去,我和她的事会曝光,这样一来,不但出国的事会受到干扰,以后回国想继续在学校教书,恐怕都有问题……几分钟内我的脑筋高速运转,模拟出各种可能性,然而我的担忧并未成真,小叶自己开了门,泪眼滂沱,拿着一把小剪,在我面前将头发胡乱剪了一地。
“我被你毁了,毁——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我比谁都清楚,这控诉代表的意义,然而可怕的是,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赴法三周年纪念日,我向德龄求了婚,场景在楼下小咖啡店,我用纸杯垫在桌下悄悄做了一个特大号戒指,聊着聊着趁她不注意套进她所有的指头,滑稽荒谬。她僵在当场,没料到等了那么多年之后突然打了她一鞭。邻桌的太太瞥见了,用手肘顶顶她先生,两人屏息注目,弄得整间咖啡店的客人也一头热。德龄的脸红透了,轻轻地点了个头,众人疯狂鼓掌叫好。店老板端出了心型招牌黑樱桃派,发表祝福演说,隆重地将派颁给了我们。
家人坚持我们回国完婚,一切进展迅速,一星期后德龄奉命先回去试婚纱,我搭晚几天的班机。所有人都开心,我却忽然感觉寂寞而绝望。
大象逝世一周年纪念专辑,我将它藏在储藏室的皮箱里,德龄回国之后,我又拿出来看,粗糙的画面,小叶恣意展开的身体。
在我离开后的两年间,她试着恢复“正常”的生活,像同学一样谈“正常”的感情,交“正常”的同龄男友,然而她总容易疲倦。“腐坏了。”她说,“内里腐坏了,怎么正常得起来?”
当她放弃了“正常”的坚持,她发现内里腐坏的气味遮也遮不住,不停吸引各色各样的狂蜂浪蝶。一开始她还写着情诗,她在给我的信里提到:我感觉复活了,遏止不住想写诗的冲动。替我高兴吧,我发现我不那么怨你了。隔着大洋,我仿佛又嗅到了初见她时暗浮的甜味,然而一个接着一个,和我大同小异的男人犁过她身体后,她开始说小叶这个称呼真是好,花名册上点播率第一高。然后向我叙述,她肢解她心爱大象的经过,大象名叫小叶,不知是它跟了她的名,还是她跟了它的。
我闭上眼睛,等待班机起飞。草坪上曾经有许多小灰兔,繁衍迅速,新闻画面上机场工作人员拎起其中一只的长耳,记者从画面外转述附近邻居称赞它们肉质鲜美。好方法,扑杀了就浪费了——新闻主旨为此。这一刻我耳边却仿佛听见小叶的叹息:草坪上有那么多小灰兔,不好吗?
当然小叶从来没对我说过这句话,三年来除了信和那卷录影带,我完全置身于她的人生之外。偶尔我是会感觉那么一丝罪恶,但日子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填满了,我的忏悔短暂得不足以代表什么,此外,忙于写论文,我甚至没有时间回信给她。
坐在我身边的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都不见了呢?”
“您指的是草坪上的兔子吗?”我问。
她的眼睛闪烁起来,我的答案正确。
“……您也是飞台北吗?”她问。
“是啊,真长的旅程,不是吗?”
“这是我的名片,……我会在那儿待一个星期。”她红艳艳的指甲似有若无擦过我的指尖。
我笑了,温度精准。
(选自2002.7.22~24台湾《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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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宋瑜/图陈泰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