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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卡里女神到电影女明星

2003-04-29彭怡平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卡里恒河女明星

在加尔各答(Calcutta),当我问那里的男人:“你们最敬爱的女子是谁?”十之八九皆回答:“卡里(Kali)!”当我再问:“谁是卡里?”这些面貌和善的印度男子顷刻间面露畏缩惊惧的模样,指着人行道上竖立的小庙宇内面目狰狞、口吐红舌的黑面女刹说:“就是她!主掌死亡、毁灭的女神。”

这座洒满红色血迹的白色小庙宇的面积,与台湾街头巷尾林立的土地公庙相仿,庙内供奉着黑面獠牙、如毒蛇般吐信、伸着长舌的卡里女神;她戴着妖魔头骨串成的项链,一手紧抓着妖孽的首级,一手拈着莲花,另两只手分持宝剑及剪子,张着血盆大口,大口大口地吸吮着妖怪的鲜血;凭着她这吃相,怎么也教我难以相信她就是印度掌管死亡与重生的“湿婆”(Shiva)神温柔美丽的妻子——帕华缇(parvati)。

原本帕华缇长得一如电影女明星林黛般美貌,因气愤世间人道沉沦,正义不张,一怒之下变成黑脸獠牙的复仇女神卡里;当她杀尽了世间所有的妖孽,喝尽了他们的鲜血以后,仍然无法平息心中的愤怒。焦心的湿婆为了平息爱妻的愤怒,躺在卡里的脚下,当卡里发现脚下踩着的竟是丈夫的身体之时,又急又惊,一时气急攻心,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然而,长相可怖的卡里神在今日受市民欢迎的程度却有增无减。除了满街林立的卡里神庙之外,印度人家中的神、门槛边的磁砖图案,或是楼台装饰,都可以见到卡里神的图象,尽管印度男人内心对“卡里”又敬又惧,却也钟情于年轻貌美的电影女明星。

她们个个貌美如花,有些还身手矫健,堪与我们武侠片中的杨紫琼相媲美。满街张贴的明星海报,地摊上陈列的明星照、明星年历,足见印度人对电影女明星迷恋的程度,已与对神祗的崇拜无分轩轾。

原本身分比贱民阶级还低下的女性,在专司制造美丽梦幻的印度电影工业的巧妙包装之下,摇身一变成印度女神般神圣不可侵犯,并赋予现代女性独立、自主、坚毅、智慧的特质,甚至以“悍妇”的姿态征服印度。

当我的印度好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正在演出的《娇夫悍妻记》,说起片中的女主角是全世界收入最高、最忙的一位喜剧演员时,我虽然半信半疑,但是,当我旅游到哪儿都会碰到这位体型壮硕的“女强人”正在那儿拍片以后,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不争的事实。

另一方面,贩卖女性的性感与美貌,充满性与暴力的电影海报,四处张贴在街头巷尾的电影广告看板上,引诱行人驻足观看;这些明眸顾盼、娇艳动人的女明星,摆出撩人的姿态以吸引苦力与三轮车夫前往戏院消费,如此的举止又使得原来神圣不可侵犯的世俗神祇——女明星,沦为印度底层社会大众满足淫欲的商品。

然而,无论是主宰死亡与毁灭的女神卡里,还是包装得完美如女神、淫荡如娼妇的电影女明星,都是印度社会的梦幻产物。真实的印度女人始终活在艰困的现实世界里,每天与命运缠斗,却永不放弃希望,我的印度友人法蒂娜就是这么一位女性。

恒河女子

虔诚的印度教徒生命将尽之时,临终的心愿是来到有“圣河”之称的“恒河”(Gange)源头的“瓦拉那西”(Varanasi),静静等待死亡来临。印度教徒期望死后能于恒河畔火葬,将骨灰撒于恒河中,以终止无休无止的人生轮回,于死后抵达极乐之境。

死寂的达萨瓦梅达河坛(DasashwamedhaGhat)边,清晨五点钟不到,当第一道曙光划破天际,虔诚的女教徒萨雅已迫不及待地与家人相偕来到恒河边,展开一天最重要的工作——洗礼。

晨光中,招揽观光客生意的渡船夫、贩卖宗教明信片的孩童、寺庙边贩卖橘色菊花及玫瑰花编织而成的项圈的老妇,向游客兜售许愿烛花的小贩,在晨雾中纯熟地操演剃头技艺的剃头师,在石板上为客人做瑜伽的按摩师,世界各地的观光客与灵修团相继抵达恒河畔,整个城市顷刻间自沉睡中苏醒,冷清的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

萨雅以银壶汲取恒河的圣水,口中念念有词,再倒回恒河中,以示洗净原罪;下午两点过后,她做了第二次净身洗礼以后,随即追随亲友回到家中;下午五点不到,瓦拉那西最大的火葬地恒河坛马尼卡拉尼卡(ManikaranikaGhat)四周已挤满了人群,有看热闹的观光客、死者的家属,还有专门负责火葬祭典、出售木柴以及收取火葬费用的贱民。

我站在高塔上遥望着地面上正在进行的火葬仪式,河岸边堆放着堆叠成高塔般的木柴;尸体以白布包裹成木乃伊状,覆盖着镶金线的黄红绸缎,被四五名大汉以竹子担架抬到木柴堆旁,恒河边吹起阵阵灰沙,野风吹奏起夹杂着悠悠生命气息与死者灵魂的圣歌。

我的四周躺卧着等待死亡的残弱躯体,他们如同风中残烛,勉为其难地吞吐着气息。眼睛四周涂抹着粗粗一圈黑墨的孩童,仿佛死亡的天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眼前,失神的瞳孔使我猛地倒抽一口气,我不由自主地退到塔台边,浓烈的黑烟呛得我难以呼吸,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开始火葬。

所有“木乃伊”似的尸体都被置于柴堆旁,熊熊烈火燃起,我害怕火堆中的“木乃伊”突然苏醒过来,有些不忍与紧张,却忽地惊见,火堆中出现的不是“木乃伊”,而是我见过数次的萨雅,然而,一切都如几千年以前,按部就班地进行;不远处,一般被漆成橘红色的船只,装载着圣牛与“木乃伊”尸体,停泊在恒河中央,船上的男子将一具具“木乃伊”向河心抛下。根据印度教的说法:牛的尾巴可以渡载死者的灵魂进入天国,婴孩可因此免轮回之苦,所以不需要经过火化的仪式;风助长了火势,使得死亡仪式既壮丽又悲美,但仍足足烧了五个多钟头才结束。

几位贱民清洗残留在河岸边堆积如山的污泥,家族将残余的骨灰收集起来,撒落在恒河中,围观的人潮逐渐散去。

寡妇自焚

她有一头印度女人罕见的短发,一年到头总是穿着简便的西服,大学毕业以后并未一如她的大学同学般选择结婚生子,反而独立创办西洋女性内衣公司,为了让印度女人能够了解穿戴胸罩的好处,法蒂娜主动举办多场教学会,并且不断透过西洋流行杂志取得各国新款的内衣式样,再交由当地的裁缝师设计出与时代流行同步的内衣;虽然刚开始她面临同胞的异样眼光,但是,几年扎实地努力下来,她的事业已经大有起色。

因商务的需要,她必须经常独自来往于印度各大城市,而在印度,一位女子单身旅行往往被当成风尘女子,或者是随便的女人,更不要提独自一人搭乘印度二等车,挤身于一群臭汗淋漓的印度男人之间,遭受男人愤恨的眼神与刻意亲昵的肢体动作,心中的难受,绝非我这外国女子所能体会。

年过三十好几的法蒂娜,谈起印度婚姻,心中仍充满恐惧,她告诉我:“不要以为这儿是加尔各答,印度最文明的城市,就不会出现焚烧寡妇的暴行。在印度,女人已有太多的禁忌,更不要提已婚的女人。”

我想起英国殖民印度期间,曾经于一八二九年明文规定废止寡妇自焚,然而,当时的恒河河畔边,英人仍旧不时地可看到由寡妇的家属亲手为她们搭起的火焚堆,寡妇自焚的火堆飘起的烟雾,以及众人围着全身上下被烈火灼伤得无一处完肤的寡妇,群起鼓掌叫好的场面;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印度的寡妇自焚情形仍旧时有耳闻,并且借由电视媒体的传播予以神化——寡妇自焚时面露微笑,因为她的自我牺牲换得神的庇护,身上因此无一处灼伤。反抗此种陋习的印度女姓虽所在多是,却遭受赞成此行为的女性团体强力的抗议,这背后潜藏着印度宗教与社会长久以来刻意塑造理想女性而造成的迷思。

另一方面,行之几千年有余的“种姓制度”(Vamas),深刻地规范了印度人的思想、生活、婚姻、社交甚至饮食习惯,尽管近年来有心人士不断地大力奔走,呼吁从根本上废除“种姓制度”及“贱民”阶级,但是古老的印度教早已深入文化根基,形成印度人民的生活模式,甚至思想行为,根本难以根绝。而不被归类于印度“种姓制度”的女性,只有借由婚姻,才能取得正式的社会地位,印度女人的虚幻处境由此处可见。

纱丽女人

在印度恒河畔,无论走到哪儿,我总会看到长发飘逸的印度女子,穿着日常生活服饰——“纱丽”(Sari);她们的耳朵挂着金耳环、脖子上戴着金项链,两只手膀子套着成串镶金细手环,以红色硃砂粉在眉心点上硃砂痣(Sindoor),或者贴上刺青图案(Kumkum),表示已婚,或者传达神明赐福、与神同在的涵意。

清晨时分,妇女于恒河边沐浴过后,以恒河圣水洗涤“纱丽”,在河边晾晒,微风一吹拂,闪闪发光的河面辉映着的“纱丽”发出耀眼的光芒,仿如来自神界,让人无法逼视。

虽然印度女子穿上纱丽以后的曼妙身段使我久久无法忘怀,我仍然不能不心生疑虑:如此装扮的印度女子如何独自搭乘火车展开为期一个星期以上的长途旅行,甚至夜宿二等车厢?

事实证明,在印度旅游期间,我一直从未在印度的二等车厢内看到穿着纱丽、单身旅行的印度女子,甚至连头等车厢里也难以见到她们的踪影;纱丽虽然使得印度女人成为美丽的化身,却也同时使她们沦为其俘虏,失去行动的自由。

(选自2002年11月10日台湾《自由时报》)

·责编马洪滔/彭怡平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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