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一杯茶
2003-04-29蓬草
蓬 草
“这些是什么东西?”莫恩太太看了一眼丈夫手中拿着的一叠小纸条。
莫恩把一张小纸条放在桌子上,“如果我请邻居们来喝一杯茶……”他指着纸条上的字,念着。
纸上是一幅画。左上方是一个垂首微笑的太阳;太阳下,是一幢又一幢的城市大楼,窗户有关着的,也有打开的;窗子如是打开,便有一个,或两三个人探出半身来,要和另一扇窗子的人微笑、握手或谈话,他们均有愉快的面貌,十分高兴见到邻居;屋顶上,彩色气球升起来了,为了增加节日的气氛;天空上,白色的鸟儿在飞翔,为了表示自由和舒畅。纸条上的文字:“亲邻行动,屋宇节——如果我请邻居们来喝一杯茶!”
“这是什么意思?”莫恩太太仍旧不明白,等待丈夫作详细的解释。
莫恩告诉她,本区的超级市场,发动人们过一个新的节日,名为屋宇节,希望住在同一楼宇的人,在六月九日这一天,互相邀请,见见面,同喝一杯茶。这就是亲邻行动。超级市场印了一些纸条,免费派发,人们可把它们用作邀请卡。莫恩把纸条翻过来,“你看,背后便是邀请卡,印了时间、地点、邀请人、被邀请人等栏,只待填写。”
莫恩太太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做主办人,邀请这一幢楼宇的住客来我们这儿喝下午茶?”
莫恩笑嘻嘻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嫁给这个男人已逾十年,做妻子的仍旧认为:莫恩是一个她难以明白、不容易了解的人。
(至于莫恩,他对妻子从来不产生任何疑问,因为他相信,他的妻子是美丽的聪明的善良的,并且是爱他的,那不就足够了吗?还有什么问题值得他去伤脑筋的呢?!)
莫恩会对植物,特别是花朵说话。
露台上的植物,有蝴蝶花、天竺葵、矮牵牛……这些是花,还有蜘蛛草、纸莎草和一株源自约旦的树苗。一年前,莫恩夫妇到约旦旅行,在一次远足中碰见一个小孩,孩子向莫恩摊开手掌,不是求乞;他的掌心有许多种子,他说要送给莫恩。旅行回来,妻子早已忘记这件事情,有一天,她看到莫恩取出种子,用棉花沾水把它们湿润包盖,不多久,种子发芽,其中一颗,长成了今天的这株树苗。莫恩深信,树苗能长成大树。只是,露台上怎能容纳一棵大树?
莫恩曾在某一个圣诞夜,带了一瓶酒出门。妻子问他去哪儿,他讪讪地说:“陆伯是独居的,今夜,我去陪他喝一杯。”但不多久他便跑回来,酒原封不动。他很高兴地解释:“我在陆伯的门外,听到他和别人谈话,他不是独自过圣诞节的,我放下心,没揿门铃,便跑回来了。”陆伯是莫恩夫妇从前居住的楼宇的管理员,退了休,已有三年。
莫恩会呆呆地坐在窗前,坐上半天。他在干什么呢?看窗外的风景?但窗外的风景是永远不变的,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的远山——莫恩可不同意这样的判断,他对妻子说:“夏天,远山是绿色的,冬天,远山是灰色的;至于天空,在分秒之间,能改变色彩。”黄昏时,如下了雨,莫恩便兴奋地跑往东边的露台,等待彩虹的出现。
但这样子的一个人,是不受别人欢迎的。
人们认为他性情乖僻,举止和常人有异,不明白他的脑袋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至于他在圣诞夜,不经邀请,要找陆伯,更是鲁莽的、没有礼貌的行为,他分明是不遵守社交的规则,不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而他坐在窗前,呆上半天,即使不是傻子,也是一个大无聊的人,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他爱看书?看的是什么书?全是不实用的东西,虚构杜撰的中外文艺小说!
幸好莫恩太太虽然不能完全了解丈夫,却不像其他人一般认为莫恩是傻子。她凭着直觉,相信丈夫在表面的童稚下,藏着一颗珍贵的人性的心。再说,他怎会是傻子?他有一份需要有高度科技知识的职业,他把工作做得蛮好的,老板从来没对他的工作成绩表示不满意。
只是关于亲邻行动,做妻子的却很难和丈夫有同样的热心。超级市场之所以发动这样的节日,不外是替店家做宣传,主要目的是希望人们前来购物。要请邻居们喝一杯茶吗?购物单上便可能包括咖啡、汽水、果汁、啤酒、红酒,甚至是威士忌或香槟。喝茶,不能没有小吃、饼干、糖果、面包、乳酪、火腿……这些东西,超级市场内全有出售。客似云来——生意人在等待。
(莫恩每一次看到“客似云来”这四个字时,总爱从相反的方向念去,他念:“来云似客”)
不热心的莫恩太太为了不想违丈夫的意,也只得拖着购物小车子,走往超级市场。莫恩早已花了一个上午时间,在邀请卡上填写了各邻居的姓名、喝茶的时间和地点。他一共填写了二十张,并把它们分别放进各户的信箱里。莫恩太太在超级市场中,不仅要买汽水和小食,还要买纸杯和纸碟,家中哪有供数十人使用的杯子和碟子?
数十人?莫恩太太叹了一口气,她担心的不是人多,也不是人少,她恐惧的是到时候一个邻居也不会出现。在这栋楼宇居住已有两年,她只认得几张脸孔,在电梯中或信箱的前面遇见时,大家客气地说一声“早安”,如觉得有“交谈”的必要时便说今天的天气好,或是不好,更进一步的便说,明天的天气可能更好,或更不好。除此之外,莫恩夫妇不认识邻居,邻居也不认识他们。如今他们要响应亲邻行动,做主办人,邻居们会怎样想?有些什么反应?他们会应约前来吗?
莫恩太太的担心是完全有道理的。
(当莫恩兴高采烈地把邀请卡放进邻居的信箱中时,他可没有想到各人的反应)
首先,打开信箱的只有十九人。有一户人家,刚去度假,六月十二日才回来。另外一户,早已迁出,房子是空着的,等待新房客的出现。其余十九人,有十二个把邀请卡和其他信件及广告掏出后,粗略地看一眼,认为邀请卡是广告之一,便顺手把它和其他广告丢进垃圾箱中。这是很可以令人了解的。邀请卡——其实只是超级市场派发的小纸条——看上去像是广告。每天,信箱里充塞了这许多广告,谁有空或兴趣去细看究竟?广告的命运多属如此:给丢进垃圾箱中。或许莫恩应该想到这一点,或许他应该把每一张邀请卡放进一个信封中,封了口,在信封上写下收信人的姓名,以清楚表示这并非是广告;但莫恩没有这样做,十二张邀请卡便给丢掉了。十二户住客,根本上不知道有亲邻行动这一件事情。
余下的七个开信箱的人,竟然看到卡上所写的邀请日期、时间和地点——莫恩夫妇家。
谁是莫恩夫妇?有三个人茫然了,他们肯定这是某人在“开玩笑”,不值得理会,不用和家人提起,把邀请卡丢进家中的废纸篮里,转一个身,完完全全忘却了此等无聊的小事。
有两家人在六月九日晚上早有约会,他们是没空的,即使他们相信邀请卡不是一个玩笑,也实在无法参加。当然,如果他们是有礼貌的人,是应该回复一张小纸条或小卡片,多谢邀请,并道歉一声,说真不凑巧呢,他们偏在这个晚上有约会。但他们没有这样做,并非缺乏教养,而是觉得像这么郑重的回复,总显得别扭吧。邀请人大概想着“愿者自来”,不愿或不能来的便不来好了,是不等待有人回复的。
其余的两户人家,曾在超级市场内看过这些邀请卡,知道有“亲邻行动”这件事,他们想:商店的宣传手法,实在层出不穷,没想到竟有人认了真!他们大概知道莫恩夫妇是谁,即使双方从来没作正式的交谈。印象中的莫恩夫妇,特别是莫恩,显得有点怪怪的。姓曾的一户人家,对莫恩更有不满处,原因是某天黄昏,曾太太从理发店回来,她剪了一个“新式”的极短的发型(是她坚持要把头发剪成这个样子,尽管理发师小心翼翼地向她提供另一款式),结果是她看看镜中的自己,有点像尼姑,她心一惊,脸转了颜色。她在乘搭电梯时碰到莫恩,莫恩竟看着她笑,神情暧昧。曾太太认定他是嘲笑自己的发型,羞愤得背了身,不愿接触莫恩的目光。莫恩的笑容,并非揶揄曾太太,只因他在去年种下的柠檬树(是的,他在露台上还种了一棵小小的柠檬树)竟然开了花。白色的、星形的花朵,发出清幽的香气。莫恩深深地呼吸着,快乐和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一天,因为柠檬树开了花,莫恩从早到晚在脸上挂着笑容,他踏进电梯时根本没留意曾太太的发型,后者是误会了。人间,偏有许许多多的误会,简单如莫恩,是应付不来的。
姓杜的另一户人家,对莫恩没有特别的不满,看着邀请卡,决定不了是否去赴会,他们不外是畏羞。一向,他们害怕和人打交道,如被逼在社交场合中露面,杜氏夫妇永远是沉默无言。他们有两个小孩,性情和父母完全相反,整天不断发出声音,更爱推移家具,搅乱小陈设。杜先生和太太,怎敢把这两个孩子带往不熟识的人家中?他们相信莫恩的诚意,但不能赴会,自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
六月九日。
莫恩夫妇忙碌了大半天。
首先,要把厅子空出来,让客人有走动的地方。他们合力把书桌沙发椅等全推近墙,腾出空间,摆放了折椅。当然,如果全体住客一同出现,不会有足够的椅子供他们坐下来,至少有一半人需要站着,“像园游会那么样!”莫恩笑说。在厅子一旁,他们放下饭桌,铺了一张华丽的天虹色彩的台布,桌上放满各式饮品,有果汁、红酒,也有自制的鸡尾酒;碟子和碗子里,盛着小吃:花生、饼干、蛋糕、糖果……莫恩夫妇没有忘记在饮品和食品中放下一个大花瓶,瓶中插着开得灿烂的红玫瑰。他们的露台上,也有一株玫瑰花树呢,六月,是花开的季节。今晨,妻子把一束玫瑰剪下来,心想:“要是一个人也不出现……”
妻子的天性是悲观的,原因是她认为自己洞察世情,相信人性本恶。莫恩笑着问她:“那么,我既是人,我的本性一定是恶,你嫁了一个恶人,不害怕吗?”妻子不知道怎样回答,胡乱地解释:“后天的修养,可以把恶性减少或消除。”莫恩便很快乐了,他倒没想过原来自己是一个有修养的人。他搔搔头,问妻子:“我真的是有修养?”妻子哭笑不得,便不和他研究下去了。
在六月九日这一天的黄昏,莫恩的妻子担心的是有否邻居应约前来,她不愿意看到莫恩失望的脸色。她把玫瑰花插好了,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夫妻相看一眼,像是互相鼓励和安慰,各自挑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各人打开一本书阅读,开始等待。
半小时过去了。露台上,偶然飞来一两只灰鸽子,大概是累了,在栏杆上歇歇脚,不久又飞开。
一小时过去了,西方的天色,虽仍晴亮,但已隐隐地透着一点儿金黄。难道黄昏真的要抽身离开,让莫恩夫妇度过一个寂寞的、难堪的晚上?
妻子不敢开口说什么。再等一会儿?等至晚上七点钟?她已不相信会有邻居出现,邀请卡上,写的是下午五时。她再看一眼挂钟(怎么挂钟的滴答声音比平时来得高响?)六时三十分。她想:再等上半小时,她便要把所有饮品、小吃等拿回厨房,把家具重新调动,使客厅恢复本来的样子,然后……?她可有做晚饭的心情?还是向丈夫提议:两人出外,度过这一个晚上?丈夫能接受现实,不太伤心吗?
快七时了,妻子偷眼看莫恩,他平静地站在露台上,看着远山;西方的天际,挂上一片轻巧的红霞。
突然,门铃响了,妻子给吓了一跳,她来不及通知露台上的丈夫,赶去开门,像害怕走迟一步,门外的人便会消失。是哪一个邻居?真的有人赴约,不会是推销员吧?她把门打开,一个和气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是她从没见过的一张脸孔。她想:我当然不认识住在这楼宇内的每一个人……但他真是应约前来吗?对方像猜中她的疑惑,微笑着先开口了:“我是刚搬来的新邻居,谢谢你们的邀请。我可以进来,和你们喝一杯茶吗?”
女人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请进来啊,请进来啊!”
来客踏步进门,莫恩妻子把门带上,一转身,看到来客的背,她呆了。
来客的背上,发着光,她清楚地看到一双小小的、白色的翅膀。她失声说:“你……?”
对方“噢”了一声,“我忘了!”以手轻拍肩膊,翅膀消失了。
莫恩妻子掩着口,“你是……?”
对方把右手的食指放到唇间,“嘘……”再轻声地说:“告诉莫恩:客人来了!”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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