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之华
2003-04-29洪素丽
洪素丽
一九四七年一月七日生,台湾高雄市人,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赴美习画。诗文集有《十年诗草》、《盛夏的南台湾》、《守望的鱼》、《浮草》等,皆自制素描与木刻画为封面或插画。停笔多年再出发,诗文画皆有进境,令人期待。
1.苕之华,其叶青青
十五岁时的我,在菜瓜花架下诵读《诗经》——“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并不懂得做远洋飘泊之梦。母亲递过来一把炒香蚕豆,满面忧容地说:“阿华又被赶出婆家了!这回是不小心打破了一只酱油瓶。”阿华是个邻居家的好女孩,小时候一起踢毽子一起长大,比我大三四岁,母亲早逝,由祖母抚养大;经常行船出远门的父亲,在祖母去世后匆匆把她嫁了。阿华初中还没毕业,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哩!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惟其伤矣!
我的人生还未开始时,阿华已为人妇、生子,并且成了弃妇。
2.干沟飘拂草
从旅舍的窗子,可以看到外海的船只,玩具般玲珑可爱。缠足的祖母牵两岁的我,应和海龟蹒跚的脚步,去眺望林投林外的大海。那是大战后一个难得的好春日,所有的渔船都经常满载。黄槿树开满鲜黄色杯状的花。
祖母离去很久了,我依然酷爱眺望大海啊!爬上马鞍藤盘踞的高丘,木麻黄丛林内渗着焦油般的浑浊灯光的薄板壁小屋内,临盆的阿秀正发出撕人心肺的尖声嚎叫。八岁的我踮起脚尖,攀住粗壳板屋的罅裂口偷窥;火光跳跃中有一团浓血,悸动着甫下地的一匹紫灰色幼兽般的小肉躯。
在高潮线上青绿了一春又一夏的干沟飘拂草,十月以后,在东北季风夹浪击带来的盐雾吹拂浸染下,开始发黄、枯萎。伴生的岛屿马齿苋则潜入海岸坑穴蛰伏,悄悄在石隙间开着干燥花般的白色与淡红色薄片星形小花,忍耐着度过灰暗多风的冬天。来春春雨滋润如膏,飘拂草再度泱翠如绿色的海。曾经难产的婴孩也熬过了初生夭折期,挣脱襁褓,在春阳灿烂的岸滩上学步,张开幼稚双臂,迎接小渔村里陆续回航、云旗招展满载的渔船。
3.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船帆泊碇在风雨欲来的港湾。三岁时举家迁徙来落居的港都,这里,展现好辽阔好丰饶的海啊!鱼鹰与海鸥逡巡飞翔,麇集争食的海面,闪烁银锭般的光芒。
多年来,鱼鸟死亡灭绝,港湾海水乌黑恶臭。银合欢在台风天倒折枯乏的干躯,描绘着美丽色彩的重吨渔船仍苦心不竭地营造,入海到更远更远的海域去捞鱼。空虚的内海在暴雨中歇的傍晚时分,不速之客般驾临久无飞鸟访客的内海湾,数百只小燕鸥,发出切擦磨牙般的脆叫声,碎米粒般撒向浓云囤积的天边。
港湾旗鼓相当的两座小丘在风暴肆虐时,仿佛为了取暖而互相移近一点;雨云稀散,灯塔发放雾粒的黄色光亮时,又把岬角对立的小丘推开了一些,正好容纳一艘巨大的黑色岛屿般的商船缓缓驶过。伴随船尾翻腾灰色浪沫,是扇着神经质的尖长羽翼的小燕鸥群,跟在船后快速地飞掠水面,挑食被船底中切翻掀出来的水族幼鱼。
船坞渔船在大浪摇摆不定中瓶罐般地碰撞。密麻麻小灰点的燕鸥群则比粗灰的雨点颗粒稍大,炊烟般,在大风大雨中,迤逦随大商船飘曳出堤防外海去,渐渐消失。
4.扇平的雨林
夜来小溪涨满,我在旅途睡梦中惊醒,水声潺潺流过我耳际。吹气般猫头鹰的嘘鸣伴随闷钝鼓蛙的节奏,踩着枯叶急行的夜行动物,从足声的轻重缓急依稀可辨是哪种族类。由于猎人在日间猎捕过度,所有的野生哺乳动物都转变成了夜行动物,为了夜是一种保护色。并且一种动物转为夜行,捕食它的克星也必须择取在夜间出没,食物场与竞争场从日间移到夜间,所有野生动物都获益了,因为它们有志一同摆脱掉了最大的共同敌人——猎人!
山猪在栎树底干磨牙的声音渐趋单调时,我再度入睡。梦里跋涉雨林中;走出雨林,是一片潮湿草原,北极圈的冻土地带。我不停轻快地疾走,找到了着落北极点的一块平坦的冰石,是盛夏冰山融解移游后仅余的固定的一块冰石。我疲惫地攀越上去,趴下来,俯望无终无极的南方——所有的方向都是朝南;灰色草原的南方,南方之南的岛屿西南方,一片海拔七百米的浓绿雨林中,伴和一群饶舌聒噪的树鹊,是一只黑红相间的美丽的朱鹂,拖着绯红色长尾羽,曼妙地旋舞于如烟如带的绿林中。扇平的雨林。
5.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大白斑蝶沾滞在没骨消的白色花团上,久久不动。近午的阳光透视它美丽的黑白线条相间的大羽面,使其透明。
尼姑庵新近接收了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女婴母亲是个十七岁的未婚妈妈。至于父亲那小子,从工厂跑了,下落不明。
隔了一百公里,女婴被母家的人从中部台湾小镇送来南台湾深山的庙里,意思当然很明白了——让她们母女隔成一世那么远,永不复相见。
大白斑蝶轻轻扬着没有重量的大圆翅,飞到河岸。河岸上芒草汹汹地长着。
尼姑庵的尼姑们,有一种不敢露骨表现的惊喜的骚动。她们在念经种菜打扫化缘和香客打交道之余,轮流都做了未婚的妈妈,尽情发挥她们与生俱来做母亲的欲望。女红好的尼姑兴会淋漓地裁剪灰色棉布连夜车缝了好几件婴儿小衣,并且裁制穿旧的灰色袈裟缝成软软布条做尿片。女婴必须素食,并且她将对爸爸妈妈一无所知,只会称呼每一个尼姑做:“阿姑!”
大白斑蝶若有所思地离去。交错飞来一只银纹淡黄蝶,栖息下来吸食河岸浅水。风车草在正午烈日下抽秆展叶,横冲直撞地漫生,吐露着黄土颜色的小花穗。
6.既见君子,并坐鼓笙
终年飘泊于越冬区与繁殖区的鲱鱼和海象、稚鹬与黄莺,再度绕回金色海岸的原乡时,怀抱什么心情呢?
中年的我已数不清飘洋越海几度了,身上印满冰雪挫伤的寒气、北地火焰草的气味;回到亚热带的岛乡,迎面扑来燥热的干沙与炙风。如何去重新寻觅菜瓜花架下,诵读诗经的年少情怀呢?
最好的朋友是最敬爱的老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向晚趋暗的墨绿色小庭院,一株抽长的白色荷花亭亭站立在水缸中。疑心它应该是有香味的,走近去猛嗅着,却又没有。跟老师大声说:“再见!再见!”抬头见高撑入空的槟榔树风摇稀疏的羽叶,好似发出了轻微的鸟羽拍翅声。有吗?有吗?白荷花有香气吗?槟榔树有鸟翅声吗?老师再见!再见了!海岸线漫漫浮涨到眼眉之下,变成一抹浓稠的靛蓝,温温如玉的老师站在白玉荷花的庭院中,退隐到满潮的浪峰后面去了。澎湃海潮轰然升起,把迟缓飞行的黑脊鸥羽翅打湿,刷刷洗濯后浮现出另一张因为癌病侵蚀挖掉半个颜面的模糊的脸。老师再见了!长满菖蒲花的草原铺展到星子悬垂的海崖,掉入后方虚空的大海中,沉没了!我的费南度自狭长的火车铁道穿过七个黑黑的山洞后,重新清新地站在明媚的车窗外,一座青翠满覆的山!
——阪有桑,□有扬,既见君子,并坐鼓笙。今者不乐,逝者不亡。
【评析】
洪素丽能文能画,是较早触及自然写作的女作家,其文风典雅秀丽,然题材不为传统所限,书写多植物意象。本文追溯女性成长,从纯真女童至哀乐中年,从故乡到异乡,穿插不同时空不同景象,与老师的回忆,如神来之笔,清美而有诗意。水缸中的白荷似有香而无香,槟榔树似有鸟翅声而无声,往事如剪贴如梦幻在潜意识中汹涌如潮,女子的漂流远行,如干沟飘拂草如鲱鱼海象樨鹬黄莺,纷繁的意象,令人窒息,而郁结的乡愁似乎一一打开。全文分六节,半由《诗经》诗句贯串,半由植物意象构成。一部《诗经》不也是植物史?天生与草木亲切的女子但望长成扇平的雨林,而非早萎的蔓藤。壮大的生命意象如美国画家欧姬芙,丰沛饱满,谁说女创作者是温室的花朵?早在八十年代,洪素丽即书写今人不敢逼视的女性心象。研究欣赏本文,可与凌拂之自然写作相比较;亦可与周芬伶之女性书写相参照。
·图严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