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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身

2003-04-29周芬伶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人身肉体痛苦

周芬伶

台湾屏东县潮州镇人。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东海大学中文研究所毕业,现任东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涉足多种创作形式,散文集有《绝美》、《热夜》、《恋物人语》等八种;小说有《妹妹向左转》、《世界是蔷薇的》、《汝色》等三种;儿童文学作品《蓝裙子上的星星》、《小华丽在华丽小镇》等三种,作品曾被改拍为电视连续剧;文学论著《艳异——张爱玲与中国文学》;口述历史《愤怒的白鸽》;并成立“十三月戏剧场”,担任舞台总监,编有《春天的我们》等剧本。作品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及多种选集。

她经历了水晶日、水仙日、火莲日、苦楝日,终于完成了女身。

水晶日

从小她对身体与触觉特别灵敏。生长在亚热带的孩子,终年承受高温蒸熏和火辣阳光烤射,她的身体像海蚌一样柔软敏感,遇到沙粒杂质侵扰便紧张蠕动,只为形成珍珠般的鉴照;而热带植物和狂风暴雨所引发的疯狂狰狞想像,使她的触觉超越了视觉和听觉,触觉于她如呼吸,是联结世界的美好方法。

孩子们爱与水有关的一切事物:贝壳、帆船、捕鱼网、钓竿和水手帽。他们脱光上身在河流中泳动自己发明的姿势,水中沉浮着如甘蔗皮般的黑皮肤和如甘蔗肉般的白皮肤。有时他们涉水游过浮有布袋莲的溪流,一面拔扯花朵与茎叶,一面探测河水的深度;有时他们在海边戏水,与卷远卷近的海潮疯狂地追逐。孩子的肉身令人想起有着清凉的风、竞放的幸运草和有风筝飞翔的草原。肉身即是玩具或是游戏的主体,他们需要不时推拉塞挤,时而匐伏在树丛里,时而攀爬到树上,在这冒险的过程里,流血和流泪是经常发生的细节,但要不了五分钟,他们的身体又像初生的小兽,急着要奔跑追逐。

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身体的脆弱,只要掉一颗牙就能使他们恐惧得不敢起床,而真正的病痛来到时,又不时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当他们听到同龄的小孩病死或溺死时,脸色苍白,噩梦不断,仿佛替那个同伴死一回,尖锐地感受到肉身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可是藏在衣服底下有呼吸有血流的肉身,渴望着被保护,但又渴望着冒险。

她永远记得小学时穿着的那件紧束腰腹与大腿的黑色灯笼短裤,平时被隐匿在短裙下,上体育课时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多数的女孩习以为常,但她却感到如赤身露体般的耻辱,她总是蜷缩在偏僻的一角,打躲避球时常常在操场上大哭起来。

大多数的时刻,她觉得身体是愉悦自由的,整个夏天她穿着圆领无袖的白棉布衣袖,是内衣也是外出服,因为不断搓洗,变成牙白色而特别柔软,像一团云彩温柔地包围。她喜欢骑脚踏车,小小的短裙飞扬着露出黑色的灯笼裤,松紧带在她的腰间与大腿勒出殷红色的勒痕,骑车时感到些微疼痛,可是那并不妨碍她的愉悦与自由。当车飘飘前行时,她觉得世界很实在又很缥缈,风中有种缠绵的温度,她全身的肌肤就像白色的草原,没有边际,没有阻隔,只有茸草的清香和明净的天空,而世界就像水晶一般透明而澄澈。

水仙日

她是经由湘湘才明了女人身体的种种细节和美妙。对她而言,湘湘是一切美的标准和极致,所有人与她相比,都会太高太矮太瘦太丑太缺乏说服力。她身高一六二,体重四十六公斤,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比例?她的鹅蛋脸在别人那儿是平庸,在她身上即是俊俏。她的杏眼桃腮和饱满稍阔的嘴唇都是独一无二,但是这些也只能形容她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美;她有一种精神的美,模糊不定的神秘感,只有她能感觉。

喜欢画画的她,怎么画也是跟湘湘一模一样的脸孔,但画笔也只能表达一二,那未能表达的部分恒然使她迷惑心醉。她甚至看不到湘湘的缺点,其实她的皮肤有点粗黑,小腿有个圆疤,但那都不妨碍她整体的美感。

她深为自己热情的注视所迷惑,为什么视线总是随着她的身体移转,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吸引力发生在她们之间,应该说是发生在她身上?一个人孤独地啜饮着美的迷狂与痛苦。

她同时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浑圆的手臂和大腿,身上凹凹凸凸的曲线,胸前并浮着一股浓浓的乳香。她故意漠视这些,仿佛那是陌生人的身体。宁愿被盲目的激情引导到神秘的国度,那里繁花似锦,芳菲如醉,浓密的树林里充满鸟叫虫鸣,她就像那只迷乱的蝴蝶,不知来自何方,不断往花丛扑去,或者蝴蝶只是想成为花朵的一部分,因此才有如花瓣般的身姿和色彩;或者,蝴蝶是花朵的影子,更阴暗更震动,它是天使与邪魔的混合物,是花朵沉默的灵魂。

她常渴望自己有双翅膀。凡人的身体多么平庸丑陋,除了湘湘,她看到少女的苍白与自卑,中年人发着油臭的双手和肚子,老年人的腐朽之气,这些都令她无法忍受,想逃遁到无人的世界。

她的世界是如此狭小容不下任何丑陋的事物,只有湘湘,令她觉得值得存活。可惜湘湘无法了解她的热情,也无法回应她的渴求。或许这样的渴求无人可以了解,连她自己也不了解,因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多年之后,她才了解她是在湘湘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或者说是女人的影子,湘湘就是女人与神的化身。而那段青春的岁月,为了逃避自己已然女人的肉身,她借湘湘遗忘自己,借湘湘形塑女人的影像。当湘湘逐渐远去时,她觉得替湘湘活着,并知道肉体没有界限。纵使生离死别也不能造成界限。肉体的交换融合跟细胞分裂一样复杂,一个人身包融了许多人的肉体,那使灵魂感到拥挤与沉重的感觉,只是因为另一个人身隐形地加入。

火莲日

而当一个真正的人身加入另一个人身,那又不是拥挤与沉重所能说明的。

起初像患恶疾,不断呕吐又晕眩无力,食欲不振,唾液酸苦,没有一个地方对劲,有时觉得大概是快死了,说不出地难过和忧伤。

佛教的观念认为肉体的死亡,会经历肉体的分解和意识的分解,这个过程如火焚身。蕴育生命的过程,母体也会经历一次大分解大焚身,这分解以胎儿脱离母体时最痛苦,生的痛苦与死的痛苦是类似的,但死亡的痛苦已渐渐被了解,生育的痛苦仍是不解之秘,因为女人不敢说;不能忍受这种痛苦的女人将被视为耻辱。

她是在生产时,才在床上听到上一代的女人诉说生产的痛苦的。每个人的痛苦差异很大,那些神经纤细、内向敏感的人往往是难产的不幸者,而那些神经强旺,劳动足够的妇女,有的只觉得“一阵酸麻,不知不觉就生出来了”。

不论什么样的痛苦都被隐匿,以至于未婚的女孩对这种痛苦一无所知,她到生产时,才知道“女人是被蒙骗长大的”,那不知来自何方的被支解被撑胀的痛楚,亦无止尽地延续,就像千军万马在她身上践踏而过。而产房只能以地狱来形容,到处是鬼哭神嚎。等待床位的孕妇被弃置在走廊上,高高擎起的双腿和巨腹,令人想到刀俎上的鸡鸭;床位与床位之间,只有一条布帘相隔;这里的哭嚎连接那里的哭嚎,近处的痛苦连接远处的痛苦。陪伴的亲人有人抚着佛珠,有人陪着哭嚎。

“不要碰我!”一个孕妇痛苦地呢喃。

肉体分解的痛苦,任何的触摸只有更加强产妇的痛苦,嘈杂与哭泣让意识更加混乱,一如临终之人。

她在经历一天一夜的挣扎后被宣布难产,事实上她早已进入半昏死的状态,全身的皮肤血管破裂,意识进入黑暗地带。在剖腹生产手术中,她仿佛听到基督严厉地宣判:“你因教唆亚当偷尝禁果,此后逐出乐园,世世代代女人将因怀孕而遭受无人能解之痛。”

在强力的麻醉下,她进入时空的另一次元,那里的颜色非人间所有,像陷进一大块的爱玉冻中,另有无数把刀将爱玉切割成不同形状的块状物,世界是由块与块衔接而成。数不清的裂痕与吐纳,冰冷的时间与空间冻结成一块分不开的巨大冰岩,无止尽地切割又切割。她想那是意识的图形与分解的过程,比肉体的分解更细致更光怪陆离。以至于当产妇看到初生婴儿时不觉嘤嘤哭泣,那其中有大半是为自己为生命而哭。

我们的身体会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令人无法想像,人身与人身的融合与分解,生产是具体的展现,而其中的神秘仍无法诉说。少女含纳优美的灵魂与人身,孕妇分裂新美的婴儿,相对之下,爱情与性爱的经验多么抽象而微弱,女人因此感到深深的孤独。

苦楝日

女人身体的老去意味着性魅力的消失。那草原的清香、牛乳的芳香和母体的幽香离她渐渐远去。只有在某个怔忡的时刻,那从她身体含纳而入的人身和分裂的人身,仍不断在呼唤她的名字。而她已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不记得也不重要,她已决心一一释放他们,让自己得到彻底的自由。

老去的女人不再需要逃避男人的注视,不再需要层层包裹自己的身体。她记得小时候,许多老去的女人就在家门口水沟边,赤裸着上身清洗她们的身体,皮肤像被车轮辗过的糟泥巴,显现强而有力的刻纹和斑点,下垂如袋的乳房,每个老去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子,回到某种平等、自由和爱。

不用再忍受生育与月经的痛苦,不用嫉妒其他的女人,也不用再与世界争斗,因为岁月让一切下垂与下降,而你只有用自己的智慧上升。老女人的智慧是顽童般的俏皮与狡黠,她擅长回避直接的质询与争斗,以困惑无辜的表情抵挡所有的是非,她的眼光与舌头变得更为尖利,因为要随时面对年轻人的轻侮。只有在很少的时刻她露出慈祥的表情,许多人以为那是老年人的宽容,事实上,那是被释放之后与生命和解的态度。

她从此可以放心地在旷野上行走,在男人堆里横眉冷视。没有人会再抢夺她的美色与肉体,因为她早已一一将它们释放。

她的祖母就是这样,七十几岁了,无论到哪里去都要动用自己的双腿,热衷各种旅游计划;她对吃更讲究,采集各种养生的药章,研制健康食品。她更喜欢园艺和养动物,女人天生与植物花草接近,年轻时爱花草只为爱美,年老时爱花草,只为享受栽种与植物生长的喜乐,草木的死死生生那样的自然,容易令老去的女人内心感到安慰,原来死去也可以这么自然美丽。

她的祖母的死去就像一棵树的倒塌,有一天她摔倒在地上,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她注视祖母业已平静的肉体,脸上露出婴儿般的笑靥,她仿佛看到祖母走进深密的丛林中,在草原的那一端隐没,那里有一颗星星亮了又暗了,她回到生命的初始而非归入生命的终结。

近年她渐渐感到身体有了秋意,肌肤呈现树木的纹理,并散发苦楝树的果实气味。生命多么甜蜜又多么忧伤。她迎风而立,脸上展露神秘的笑容。

·图王亚棻·

【评析】

周芬伶前期散文纯美沉静,题材亦在故乡亲人之间流留,有时不脱中文系女子之古典柔情,其擅写人物,且不断来回追溯,如《素琴幽怨》中的大祖母与小祖母,在《珍珠与茉莉》、《卿卿入梦》中又再诉及,不同的层次解开重重心结;又如《小王子》中的弟弟,在《姿》、《窗纱情结》中各有不同体会。大约在所爱之人与所爱之物中才能照见自己。从《妹妹向左转》、《热夜》之后文体转而瑰丽奔放,题材亦集中在女性身上,其时越界的欲望已稍显露,至《汝色》、《世界是蔷薇的》,文体越界、性别越界的欲望更为明显,从她的转变可看出女性之成长。《汝身》选自《世界是蔷薇的》,文中以水晶日、水仙日、火莲日、苦楝日分别象征女性生命的四个阶段,女子之肉身是多次元的生命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被单一描述。其文字流动闪烁。欣赏研究本文可比较不同时期风格,或尝试书写性别,书写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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