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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来的时候

2003-04-29

山花 2003年5期
关键词:小桃哑巴和尚

何 晴

1

H,这是第七年的冬天,我重游天台。

我跨进国情寺大殿,一圈一圈解掉脖子里的围巾,像给自己的脖子松绑。我的脖子不长,但很瘦,肩膀和锁骨突出,有人认为这样很性感。性感意味着至少你要多看我一眼,可是你却对我背过身走了。是什么让你对我们这样残酷呢?你不愿意告诉我,也许你在想念着另一个谁,也许你只是懒得微笑。于是,H我决定要告诉你那个秘密,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最后就是我们两个人共享的秘密了。从此这些秘密会像母婴间的脐带、父子间的血液联系着我们,你再也不能带着我的秘密离开我。

你也许不感兴趣,带着一点烦躁不安的表情,低垂着头坐在国清寺后院那把掉了漆的红色长椅上,忍受着我在你耳边嘤嘤私语,像你离开的那一天一样孤独。

但是H,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正是七年前你在走之前一直追问我的秘密。七年前你跟在我身后追问我那个假和尚对我说了什么,我一边扯着树叶一边对你说“无可奉告”。你忽然板起脸来气呼呼地走了,我还乐得在你身后笑你小气鬼。你是赌气走的吧?我后悔死了,因为你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出现,你对我和小桃闹了个多大的恶作剧呀。我们都爱着你。可是你却自私地让我们找了你整整七年,也许还要接着找一辈子。你得意了吗?除了在精神上折磨我和小桃,没有事情能让你更有兴趣了是吗?

可是小桃说,你离开大家不是因为赌气。这是场阴谋。当时她就是这么说的。酷暑天我顿时觉得背脊上一阵冰凉。我害怕地哭起来,说我们还是再找找吧,便要拖她的手。她却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仰起脸眯起眼睛看着耀眼的天空,表情诡异安详,一边轻幽幽地说,找也没用了,H要躲的地方,谁也找不到。那时候我觉得她一点也不难过,我想她一定知道你躲哪儿了。你们两个合伙耍我。可是七年过去了,我不再那么认为,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觉得小桃是真正了解你的心思的人。

仔细想想,这真的是场策划精细的阴谋,而不是意外。本来去天台旅游就是你的建议,那个暑假你告诉我和小桃,五岁那一年你跟爷爷奶奶一起进大台山拜过佛,那里的深山树林茂密,溪水青蓝,我们都是在平原地带的小县城里土生土长的孩子,自然很向往。接着你又说服了你自己的父母和我们的父母,放我们三人自个去旅行。你还记得在颠簸的山路上吗?夏天黏湿的热风吹着我们的皮肤,你倚在我的手臂上对我说,F,你知道吗,山上有一座最古老的石塔,耸入云间,从没有英雄爬上去过。你还说你想住在石塔的最高层每天偷偷地望着大家,可是大家却又都看不到你。我当时说,那我呢?我也看不到你?你说,不是,你和我一起在塔顶。

现在想想你当时定是在敷衍我,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决定抛弃我了是吗?那你又为什么要带我和小桃一起出去旅行呢?仅仅是利用我们作你的同伴以取得你父母的许可吗?或者你本来想带我们一起走,但我那天没肯告诉你那个假和尚对我说了什么,你生气了,就一个人去寻找天堂了。可是你为什么那么自私不把小桃一起带上呢?她虽然口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至今都和我一样思念着你。H,今天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你失踪的那个下午,我和小桃寻遍了整个国清寺、整座山。傍晚时分,我们寻着远处山坡上的塔尖,跌跌撞撞地爬上另一座山去找那座石塔。我开始很有把握,你一定藏在里面。可走到塔前,我却失声痛哭,因为……那座陡峭斑驳的石塔是实心的!不仅仅是英雄就算是超人也不可能住进一座实心的石塔。我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感觉到人生的绝望。

可是,H,无论你是凡人还是英雄,你如何可以把自己藏得那么好,那么隐蔽?国清寺里的住持带着和尚们,公安局里的干警们,你的父母,当地的山民……一批一批的人进山找你。把偌大一个天台区的山全搜索遍了还是没有发现你或者你的尸体。你就这样凭空蒸发了。现在想来我还觉得心里发毛,怕得想哆嗦。你究竟是化作一根竹子,一只鸟还是一股清泉?像你说的你看着大家,可是大家看不到你。

今天我重游天台山国清寺,眼睛和身体触及到每一物都可以想象为你。但现在的天台山已经被开发,游客要排长队进寺,自然香火很旺,山内又盖了许多其他寺庙供奉不同的佛,走到哪里都是人满为患。国清寺门口的汽车也一直排到山口,叫卖纪念品的小贩在其间穿梭,根本不像我们十八岁来的那年那么冷清幽静。

最可恼的是那座独奇而沧桑的千年古塔却也被一个箭头指着,成了一个景点。前往它的山路被铺平整,许多游客在塔前争相留影。唯一不变的是至今没有英雄上过塔,住在塔里。H,你是否感到烦躁了、害怕了?你什么时候从你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回到我的身边,对我们说说你这七年的经历,比如你住在哪儿,吃的是什么,是一个人吗,想念我们吗……?

H,你究竟为什么要策划这起阴谋在七年前离开大伙?你的父母怨恨我和小桃已经七年了,他们觉得我们是说谎的孩子,不想再和我们讲话。其实连我们自己也不相信,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毫无征兆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小桃说,你离开我们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们。你喜欢清净,所以要一个人住。长辈们猜测,是高考的压力太大了。因为后来成绩出来了,你那次期末考砸了。你父母一向看重成绩,你是想逃脱责备吗?而我,一向天真地以为你是在和我赌气。直到七年后的今天我才恍然觉悟,小桃说的没错,其实你是不爱这个世界。因为我隐约记起在出发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你忽然对我说,F,要是再发生一场世界大战多好!

H,大冬天我忽然觉得很热,脱了两件大外套,可还是躁热难挡,似乎一下子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啊,现在我只脱剩一件汗衫,周身轻松,更想要一吐为快了。

没错,你是对的,那个在国清寺扫地的蓄发穿袈裟的假和尚不是哑巴。他当时正和我说话,发现你来了就匆匆离开,你抓住他问这里晚上几点关门,他只是摇头和打手势。你问他是哑巴吗,他点头。接着你发现他和其他和尚交流也是打手势。于是你觉得很蹊跷问我为什么一开始听到他在对我讲话。我说你听错了吧,他是个哑巴呀。你总不肯相信我跟在我身后追问真相,你从小就有很强的好奇心什么都要寻根究底。我开始不理会后来被你缠烦了就说了句“无可奉告”。大概是伤了你的自尊心你转身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H,你现在还想知道那天假和尚和我躲在寺庙后的树荫底下讲着什么吗?他为什么要装作哑巴吗?

2

清晨你和小桃都刚起床,我就第一个进寺了,我还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在仲夏,当时,国清寺的和尚和各地赶来的信徒们正在烧香,香料味浓郁的烟雾裹着夏天吴越一带山中的湿气,氤氲袅绕。知了藏身在我们头顶茂盛的树枝里疲于喊叫。我绕过寺庙向山上走去,突然我听到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寻声走进树林深处,看到一个穿袈裟留着短发的和尚正挂着竹扫把对着一棵树念念有词。我听了一会觉得他口齿含糊不清,就上前问道,师傅,你一个人在说什么呀?他似乎受了惊吓顿时跌倒在地上对我手挥脚舞,不停摇头。半天我才明白他打的是哑语,就笑起来,我又不是聋子你干吗要打手势?……

后来我们在树林间的木椅上坐下,虽然头顶树叶茂密,但阳光耀眼,木椅、我们的大腿、肩膀和头发还是被晒得滚烫。他的手带着夏天的潮湿。我讨厌他说不清楚时就用流汗的手急切地抓住我不放。他头发蓬乱,眼神像一个病人暗淡无光,更要命的是他的牙齿。因为有着这样的牙齿,他说话口齿不清。

不过我还是从他口中知道了关于他的牙齿的故事。

他是个孤儿,一生下来就和外婆一起住。有轻佻好事的男人说他是喝着外婆的奶长大的,但也有人说他外婆喂他喝的是养在后院的母狗的奶。他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也没人向他提及,于是很自然地他把外婆当成他的母亲。在他两岁那年,他爬到外婆脚边,抓住她裸露在裙子下的瘦脚踝,本能地从嘴里发出“妈妈”两个字的声音时,旁边的男人都发出哄笑。外婆也和着男人的笑声用柔软的脚尖拨开他,他于是像一条狗一样仰面躺在地上。他直到六岁还没有搞清楚谁是他的母亲,因为别人对他说那个女人是他母亲的母亲。那什么才叫母亲呢?他的困惑使他被人当作傻子。

外婆后来过了五十,快到六十岁,可是她还是把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带回家。那是因为她风姿卓越,精力充沛。她的乳房虽然已经耷拉下来垂到了肚脐,但因为体积不减,所以一个穿铁丝的围胸就能把它支撑得圆滚滚。她是瘦高个,到老年更瘦得厉害,穿旗袍却还是好看。但是她的眼袋,脸两侧的皮也耷拉下来了,松松垮垮,布满不清晰的老年斑,这张脸无论抹多少胭脂,远看多么色彩斑斓,近看起来却还是一张老妪的脸。他有时候看到她坐在桌前一边抽着烟,一边轻轻啜泣,屋内光线幽暗,桌上摆着面镜子。他想她哭肯定是为那些男人,不是为他,更不是为她的女儿。她疯狂地爱她自己,爱她自己的身体,面貌,音色和快感。他在和她一起生活的那几十年里,只是屋角的一只老鼠。他身材出奇地瘦小,脸色灰暗,衣袖都短到了胳膊肘。她哭的时候他就缩在他日日夜夜待的潮湿阴暗的角落里、不敢支声,因为那种时候她的脾气总是异常暴躁。

她带回家的男人中,有一个却和别人不同,他是这里的常客。他约摸四十多岁,体格健壮,戴着金边眼镜有一张斯文人的脸。有时候他会把手伸入黑暗中,摸索到他的头发。有一次他发烧得厉害快要死掉,在第三天外婆把他叫来,他把他抬到床上还掰开他的嘴照了照,又给他把脉,然后转身对外婆说,还死不了。他看到外婆双手抱胸站在他的身后,听到这句话面无表情。从那时起他想他大概是个医生。

他证实这个想法是在他最后一次见他的晚上。那也是他最后见着外婆的一个晚上。那晚他和外婆回来已经是半夜。外婆把他推醒,然后拉他出角落,指着那个男人说,叫“张医生”。他叫“张医生”。男人对他很亲切地笑,把他拉到身前,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张开嘴让他看看你有没有烂牙。他就张开嘴,他举起一盏小灯照着他的嘴说,很好,很好。他以为他对他说,外婆却问,那现在可以了吗?他微笑点头。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晃着他们两人脸上暧昧朦胧的笑意。

外婆让我坐在椅子上,她抓住他的下巴让他仰面朝上,不让他的头动弹,张医生在他的牙床上一连打了三针,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就麻得合不了了,口水从嘴角流出水,流在外婆冰冷的手上。张医生把他的嘴用一个支架撑开,拿出一把小铜钳,借着灯光把他上面的牙齿一颗、一颗、一颗拔了下来,他的动作很快,手脚很利索,似乎赶时间,而口腔深处和下面的一些牙齿,他则用一把小凿子把牙齿凿碎,然后用镊子把嵌在肉里的碎片拔出米,他很用力把他的牙床撕破了,血和口水一起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想可能因为有些牙齿长得很牢,所以丢在盘子里的牙齿都带着牙肉和血丝,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开始觉得疼痛了,大概是麻醉药散去了,于是他开始挣扎使劲甩头,但外婆的手牢牢地抠住他的下巴把他按在椅子靠背上,她的另一只手从椅子后抓住他的两只手,她一定不知道他很痛才抓得那么紧,他想告诉她他真的很疼,但支架把他的嘴分开让他说不了话。他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泪眼迷蒙中他看到张医生专注地从他嘴中取出一又颗牙齿丢在盘里,盘子的血水里已经浸满了牙齿,满满的一盘像发黑的珍珠垒在一起,他觉得很恶心,一阵目眩就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高兴地发现已经是早上,外婆已经松开了手,嘴上的支架被取走了,他自由了。但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整张嘴剧烈地疼痛起来,那种钻心的刺痛超出了语言的描述。他觉得一张嘴又痛又沉重,肿胀着,张不开也合不拢,说不了话,咽不下口水。他从椅子跌到地上,在地上拼命打滚,痛得“嗷嗷”地叫,最后冲到院子里在水龙头边用冷水冲自己的嘴,一边冲一边疯哭,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外婆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一边扣着内衣的扣子一边问他,你怎么了?他像找到救星一样跪在她面前拖住她的衣角疯狂地指着自己的嘴叫道,疼,疼,疼……她却笑着推开他的手说,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开口说话,在外人面前你就是一个哑巴,知道吗?如果你敢开口说话,他就剁掉你的十个手指!她的话把他吓呆了,他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时又换上一副睡意朦胧的笑容递给他一面镜子说,你自己照照你成什么样子了吧。说完,她哈哈地仰头大笑着走进了房间。

他发着抖把镜子举到面前,他的嘴又肿又红,像被打开一个缺口一样咧开着,他使劲张开嘴,一下子惊呆了,他的上下牙床上镶嵌的竟是灿灿的两条黄金!

当年他的外婆把仅有的两条黄金铸进他的牙齿是为了能躲过地头蛇胃绲母闯穑那几天正在传言他的外婆惹恼了胃纾他发誓要让外婆身无分文光着身子跪在街头求他原谅。这种说法传得纷纷扬扬,于是外婆就让张医生把她所有的黄金铸成两排金牙镶在他的嘴里。当天,她让他先去码头等她,并且装成哑巴不要和任何一个人说话,她收拾完行李随后就去。可是,他怎么也没有等到他的外婆,天黑了,他忍着疼痛跑回家,却发现家里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什么也不剩,房间和大厅的木板墙被推翻了,他这才看到那张叽叽嘎嘎的大床的一只脚也被砸断了,像一堆废墟斜躺在那里。

从此就剩了他一人。

多年以后他才听说,那天下午就在她的外婆收拾完东西要出门的那一刻被一群流氓拖出去剥光衣服活活打死在街头。那时候人们才看清楚她藏在光滑的旗袍绸缎下的身体的皮肤也已经像她的脸一样开始起皱……

这就是黄金牙的故事。当他坐在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颗牙齿都是沉甸甸的黄金。他已经从那个小男孩成长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身材仍旧瘦小,脸上和身上满是疤痕,背有点驼,那都是他日后的流浪生活带给他的创伤,五年前他流浪到国清寺当了一名清洁工,虽然他的地位比普通的和尚低许多,但他似乎对这种安稳的生活非常珍惜和满意。他的嘴显然已经不痛了,但牙齿一定很重,所以他的嘴哪怕闭着也看怎么看都不对劲。他也没想到外婆那时嘱咐他装哑巴他一装就是一辈子,惟恐别人看到他的牙齿再次使他遭受痛苦。他说黄金牙一旦被发现,他的厄运就要重新开始了。人们要不就会害怕他,躲避他,要不就诅咒他,耻笑他,或者就是想要杀死他挖走黄金……所以他永远都是紧闭双唇。

那天他把他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说因为这二十多年来总是寻机在没有人的地方对一些树呀,鸟呀讲话以免真的忘了怎么开口,而我是第一个碰巧拆穿他的人,他觉得被压抑太久了很痛苦索性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但是求我为他保守秘密。但是我们都没想到话没说完,你就来了。你大声叫着我的名字问我们在聊什么。他的脸色唰地变了,转身就要走。可是你还很不知趣拉住他问他话,他当时的眼神和表情你没有注意有多少恐怖和凶狠……H,我忽然为自己另一个可怕的念头害怕得直哆嗦。

3

H,那天你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你从小就有寻根究底的坏毛病,不知道真相肯定不愿就此罢休,你又是那么天真容易信任别人,我太笨了,怎么在七年前就没想到你会离开我去找他寻求真相呢?

从你失踪的第二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满嘴金牙的假和尚、假哑巴。他是个骗子!是个凶手!所有的和尚都出动去找你了,可是他却和你一同失踪了。

但愿你们两人在山间的森林里谈得投机、如逢知己,于是携手一同进了深山,化作两块大石?

……

H,我又要哭了,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告诉我这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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