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变成镜子的墙
2003-04-29孙永刚
孙永刚
事情起因于那次同学聚会,它直接导致了我的逃亡。
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分别了整整十年的同学们又坐在同一张桌子边,重温着难以忘怀的旧事。为了这次聚会,我特地买了一件新的衬衣,并把蒙尘的西装送去干洗。当我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同学们的面前时,我惊奇地发现我简直快认不出他们了。看得出,他们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们都混得比我好。我呢?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个工厂里的技术科长而已。
那次聚会对我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当功成名就的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时,我被冷落在桌子的一角,连话也插不上一句。我不知道他们都在谈些什么,为什么谈的那么高兴。我努力地挤出一丝笑脸,装着饶有兴味地倾听着。那时我很后悔来参加这次聚会,我他妈的这是干什么呀?为了争取到这次出门的机会,我整整干了一个星期的家务,陪着妻子过了两次勉为其难的夫妻生活,然后在妻子虽温柔的叮嘱实则不放心的警告之下出了门。我换乘两趟公共汽车,又因买不到有座位的票在火车上站了八个小时后,才来到我曾经念过四年书的这个城市。我想我这是为什么呀,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好吗?他们谈到最热闹处,一齐端起了高脚的葡萄酒杯,我也跟着端起来。透过杯子里摇曳的血红色液体,我看到同学们的脸都变成了血红色,在杯子里摇曳着。
唯一使我高兴的是这次莉莉也来了。莉莉是我大学时代一直暗恋的对象。那时我胆子很小,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暗地里偷偷地写些情诗。那些冒着傻气的诗句我一首也没敢拿给她看,我把爱的甜蜜与痛苦深深地埋在了心里。我不知道那时莉莉是怎么看我的,她会把我看成一个胆小鬼吗?或者一个深沉的人?我不知道莉莉是否能感觉到我对她的爱。有一次我去女生楼找人,碰巧看见莉莉在她的宿舍门外束手无策。原来是她把钥匙锁在房间里了,而同寝室的人都出去了。我当时很感谢上天给我的这个机会,于是我很快找来了塑料片,费了好大的劲帮她把门捣鼓开了。那时她站在我身边,目光里充满了信赖与感激。那次我竟激动得一连三天没睡好觉,还差点把一叠厚厚的诗稿拿去放在她的信箱里。
聚会时我很想找个机会和莉莉叙一叙这些令人愉快的往事。我并不想去超越回忆的界限,我还能分清往事与现实之间无可逾越的边线。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仅仅想和她叙一叙那些往事,因为那是有趣的、令人愉快的往事。可是我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整整一个晚上,那么长的时间里,莉莉和同学们一起对我所不知道的那些事情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她变得成熟了,穿了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一双左顾右盼的眼睛透露出精明与自信。是的,我早该知道,她现在已经是一家跨国公司中国区的人事主管了。在她身上我已找不到当年那个穿一身淡绿色运动服的小姑娘的影子了,那时我竟然天真地认为,淡绿色运动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服装。
同学们再次举起了酒杯。那些举杯的手里面,有些是处长、局长的,有些是董事长、总经理的。我也跟着举起了酒杯,我有些嫌恶地瞧了瞧自己的那只手:那是一只不自信的、技术科长的手,再怎么刻意模仿,它也没法在举杯的时候表现出优雅来。
回到家后,妻子问我化装品和玩具买了没有?我这才想起了临出门时她特意关照我给她买的化妆品和给儿子买的玩具来。我说对不起忘记了。她说是不是太高兴了才忘的?我说是高兴呀,那么多年没见面的同学聚会是很高兴。她说是不是见着你的初恋情人了?我听了这话就想起了莉莉,便心里发虚地说,哪里呀,我大学里那点事又不是没向你坦白过。莉莉这个人我倒从来没对她说起过,不过也没什么,说了又怎样?毕竟,在妻子和莉莉之间,是现实与往事的关系。现实再强大,它能把脚伸进往事里吗?可是妻子又不问这个了,她说,你们那帮同学,现在都混得不错吧?她这话触痛了我,我说,哪里呀,大部分也就和我差不多。不会吧,妻子斜着眼睛看我说,跟你差不多?那还叫名牌大学?
我的自尊心确实被刺伤了。我懒得理她,对她的继续盘问不予理睬。她还在喋喋不休,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后来又起身洗漱。上床睡觉时她还在喋喋不休。我睡着了,我在梦里看见她依然喋喋不休。她在我的梦里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蜜蜂。蜂翼展开时遮天蔽日,我像一只蚂蚁般在她“嗡嗡”的蜂鸣声与巨大的翼下面惊恐地寻找藏身之处。
凌晨两三点钟,我醒了。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四周黑暗的寂静。这就是我的家吗?我的家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没有边际与形状的空洞,没有家具,没有电器。妻子也睡着了,她张开的四肢像只丑陋的爬虫,她也躺在空洞里。我问自己,这个人就是你的妻子吗?涎水从她嘴角流出,皮肤在黑暗的光线里泛着白灰色的冷光。我躺下来接着睡。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几点钟,天还没亮。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脚踩在硬冷的地板上,找不着拖鞋。我对面的墙壁似乎亮闪闪的,我有点奇怪,就赤着脚朝它走去。我站在墙前,用手摸索着它。它似乎比墙要光滑,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涂料的手感。我用手大面积摸了摸,发现这面墙原来是面镜子。
整面墙变成了镜子,这个发现让我不知所措。我用手扶着镜面,脸贴近了去看。我的脸凑得太近了以至于鼻尖都能感觉到镜面的冰冷了。面对面地观察镜子里自己的脸,我发现那张脸像块灰蒙蒙的抹布,两只眼睛却黑乎乎的。这是我的脸我的眼睛吗?我把脑袋缩回来,向后退了两步,从镜子里看自己的全身。那个身体在镜子里傻乎乎地站着,显得毫无生气。那具佝偻着背、凸着只肚子的人形仿佛是别人在我前方行走时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我非常恼火,我不相信自己竟然是这么一副模样。我的目光越过了镜子里的自己,看到了那个人形后面的床。床是模糊不清的,它简直快要沉没到黑暗里去了。床上的被子蠕动了一下,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我妻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同时我还知道,两秒钟后她将说一句梦话。两秒钟后,我听到了妻子讲的那句梦话。梦话是含糊的,既像在低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又像是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感叹词。
我站在妻子与镜子之间无所适从。于是我又向前走了两步,同时伸出手去触摸镜子里的自己。不料却摸着了,我的手在目光估算的距离之内并没有触摸到冰冷的镜面。是我的手上的感觉神经出问题了吗?我又往前走了一步,这次我的身体与镜面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我甚至从镜子里自己的右耳垂上看见了一块小小的伤疤,那是小时候玩刀时不小心弄破的。当时我一个人在街上,血从我的右耳垂上滴到肩膀上,我哭喊着跑着,血又随着我的奔跑甩到我的前襟、后背和地上。街上的张阿婆看见了,她连忙把我拉到她家里,用香灰敷在我耳垂上。香灰很软很熨贴,血一下子就止住了,耳朵似乎也不疼了。张阿婆嘴里还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张阿婆是个吃斋念佛的虔诚信女,心地很善良。以前我跟着街上的小孩管她叫“老巫婆”,她也不生气。这件事情之后我就不这样叫她了,听母亲说她也死了好几年了。在寂静的深夜里蓦地想起这些往事来,想到自己正在回想一个死去的人,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再次伸出手去。我看到自己的手毫不费力地从应该是墙壁的地方穿过去,一直向前,直到它要碰到了镜子里我的脸。我吓了一跳,马上反应到镜子里我的那只手是不是也穿过镜面伸到我的面前。还好,我的面前并没有一只我自己的从镜子里伸出的手。我马上意识到,不仅镜子里的自己、床、妻子等景物,而且这面由墙壁变成的镜子本身也是虚幻的、不存在的。于是,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向前走去,我与镜子里的自己相对而行,举手投足一模一样。当我们的鼻尖碰到一起时,我们继续向着各自的前方行进。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肚子重叠了,我的脑袋从他的脑袋中穿过,这一切没有丝毫障碍。最终,我们紧贴着的后背分开了。我走进了这面虚幻的镜子里,开始了我的逃亡生涯。
我回过头去,想看看镜子里走出去的那个我是否到了我的卧室里。就在这个瞬间,天一下子亮了,我发现自己站在我们家楼下朝向大街的杂货店的台阶上,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做了一个白日梦,脑子里还依稀残存着些印象的碎片,但怎么也没法把它们拼凑起来。我的面前,杂货店的柜台上有部公用电话,我想是不是应该给谁打个电话,随便给谁。
于是我拿起了话筒,先给单位领导拨了个电话。领导不在,是他的秘书接的。我告诉秘书今天不去上班了,并让他转告领导。秘书说好啊,你请假的事由呢?没有事由,我说,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想出去转转。秘书说那怎么行,请假总得有个理由吧。我说真的没什么理由,你把我的原话跟领导讲就行了。秘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谨慎地建议:要不就说你病了或者你妻子病了需要你照顾?我没病,我说,我妻子也没病。你是不是希望我们病了?你干脆就说我死了吧,告诉领导是我说的。说完这句话我就挂断了电话,我实在是不能忍受秘书这么青隆N伊斓嫉拿厥槭歉龃餮劬档纳聿氖菪〉娜耍与领导的过度肥胖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说实话,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
杂货店的店主大概是听见了我打电话时说的话,放下话筒时我看到他正躺在店里一张躺椅上装着看报纸,其实用眼睛偷偷地向我这边瞟,样子就像是一个挤在公共汤车里伺机下手扒窃的贼。于是我对他说,你要看我就把那张报纸拿开好好地瞧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鬼鬼祟祟地很像个贼?他装着没听见我的话,把报纸往面前拉过去,几乎挡住了他的脸。但我知道他还在鬼鬼祟祟地瞧我,因为半开的小店玻璃门里映出了他拿一只眼睛凝视我的映像。
我不理他,拿起电话又拨了个号码。这次我是打到自己家里,是我妻子接的电话。你找谁啊?话筒里响了好几声拨号音后我才听见妻子慵懒的声音,看来她还在睡觉。我找我,我说。我是谁啊?她问,然后她反应过来了,又问,你在上班吗?我没上班,我说,我现在在街上。她问,你中午回来吃饭吗?我告诉她我中午不回来,晚上也不回来。为什么?她在电话里警觉地问。因为我已经死了,我非常严肃地对她说。她楞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太厉害了,我感到手中的话筒都在抖动。于是我问她,你笑什么?她还在笑,边笑边说,我等一下去我妈家里了,你中午回来时记着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让他们送瓶煤气来。我把煤气公司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放在床头柜上,你回来就能看到。最后她又关照了我一句,千万别忘记了啊。然后她又继续大笑。我把话筒放下时耳朵里仿佛还听见她的大笑。
现在我已经向两个人宣布了我的死亡。如果把杂货店主算进去的话,那就是三个人了。我仿佛一下子获得了彻底的自由。是啊,我死了,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谁也不能限制我,谁也不能。
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于是我走进店里,从货架上拿了几只面包和一罐饮料,然后出了门。店主跟出来,对我说,你还没付钱呢。
我死了,我非常严肃地对他说,难道死人吃东西还要付钱吗?
店主吓坏了。他呆望了我几秒钟,又飞快地跑进店里。他是要打电话报警呢,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想,我已经死了,我还会怕警察吗?
我离开了杂货店,顺着大街无目的地逛达,走到哪里算哪里。路上我遇到几个熟人,隔得远的我就举手示意,隔的近的我就停下来和他说几句话。但他们似乎都很忙,走路都急匆匆地。我多么想和他们多聊会天啊,因为我感到身上很轻松,而且从心里一下子涌出了那么多的话要说。
后来我走进了一家地下赌场。赌场是设在一个废弃的汽车库里的,门口有两个看场子的人化装成闲人在四处走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以前我可是对赌博活动深恶痛绝的。我走进去时看场子的人正在一个角落里背对着我说闲说,他们也没注意到我。赌场里面烟雾瘴气,一盏昏黄的电灯泡悬挂在一堆人头的正上方。这些赌徒们全都围着一张桌子站着,每个人手里捏了几张牌,面前各放着一堆筹码。他们大肆叫嚷,赌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注意到我这个人。
我悄悄地走到一个上衣有个破洞的家伙身后,趁他不注意时把他面前的筹码全偷了出来。当时这个笨蛋正在偷偷地看旁边一个人的牌呢。他当然不会注意到有人会偷他的筹码。我拿了筹码,偷偷地溜出来,挤到另一个人的身边。等庄家重新发牌时我把筹码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摸了几张牌,跟着赌起来。
赌博似乎挺容易的,第一副我就赢了不少筹码。赢的这么容易让我对赌博失去了兴趣,我便捧着筹码退出来想溜走。这时上衣有个破洞的家伙发现了他的筹码不见了,就大声嚷嚷起来。所有的人都发现了我,他们都扔下了手中的牌,把我团团围住。上衣有个破洞的家伙把我的筹码全搜去了,他还想继续搜我身上的其它东西,但被众赌徒们制止了。他们吆喝门口看场子的两个人进来,把我交给他们,然后,赌徒们继续赌博了。
看场子的人把我带到隔壁一个小房间里,把门带上了。他们满脸横肉,气势汹汹。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没有名字。他们说不可能呀,人都有个名字的。我说那你们给我起个名字吧,你们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吧。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笑完了他们继续问我,你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难道你活腻了吗?我说是的,我活腻了,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实话,如果在以前我遇到这种场面,肯定会吓得眼睛也直了。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玩。
他们见我这么坦然,反倒怔了一征。于是两个人离开我远一点,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一个就开门出去了。一会儿,出去的那个手里拎着把菜刀又进来了。他们把菜刀在手里掂了掂,对我说,话可是你说的,我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刚才用哪只手偷筹码的?我把左手伸出来给他们看。他们盯着那只手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那你就把这只手给留下吧。我想了想,反正我也是个死人了,缺一只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说,行啊,随你们的便。他们听了这话又怔了一怔,可能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吧。他们迟疑着,眼睛里都露出了些许恐惧的神色,谁也不敢上前来取我的手。我想我可能把他们吓着了,为此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我想应该主动点。
我便朝他们走过去,一直走到他俩面前。我对手里拿菜刀那人说,别不好意思,这只手现在属于你了。剁吧。我边说边把左手平放在旁边的一个小木桌上,等他来剁。那两个人却像是呆了,他们的眼睛都变直了。拿刀那人手一软,菜刀“哐”地掉在地上。我俯身捡起菜刀,对他们说,这样吧,我自己来。你们说从哪里剁下去?两个人仍不说话,他们的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觉得很没意思,就说,你们不说是吗?那我自己动手了。觉得不满意的话我再接着剁。说着我用右手举起了菜刀,但这两个人却都用手蒙着眼睛冲出门去了。
太没意思了,我边想边把手中的菜刀扔掉,站起身来。等我走出这个房间时,我看到赌徒们正在四散逃跑,至于看场子的那两个人,早就不见踪影了。赌场里只留下了一股呛人的烟草味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牌。环视着这个空空荡荡的房间,我突然感到特别的孤独。我心里有那么多话想找个人聊聊,可是他们要么不理我,要么见我害怕。如果那两个看场子的人回来的话,我想,我宁肯把两只手都送给他们,也要他们陪我喝会儿酒,说会儿话。于是我就坐在这个有着昏黄灯光与呛人烟味的空荡荡的房间里等。
可是直到天黑也没人来,我孤单地走出来。我回到大路上,认准一个方向走。路越走越窄,一开始是宽阔的公路,后来进入一条相对窄小的柏油马路上,马路的尽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走在乡间小道上时我意识到自己的体重正在变轻。黑夜正在下沉我的身体却在变轻。四周是广袤、黑沉沉的田野,夏天的蛙鸣连成一片。我轻盈地走在坎坷的小道上,碰到大的沟坎就纵身一跳,越过它们继续前进、有时我抬头望望星空,那些或明或暗的星星对于我已经不是那么遥远的事物了,因为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它们对我身体的引力在逐渐增加。我可不愿意就这样被它们吸走,我想,必要的时候需要一根牢固的绳子,一端系在我的腰间,另一端系在一块巨大的岩石或是摩天大楼上,这样可以把我从地面上拉住,不至于飞到天空中。
我终于走到了乡间小道的尽头,来到了一条大河边。黑夜里看不清大河的全貌,只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流动的声音,看到星光掉在河里被河水吞没的景象。我在河边转了转,让河边凉爽的风吹散了我身上的一些热气。后来我看见不远处竟然有一间亮着灯的房子,于是我就朝那间房子走去。
我在那间房子的门外面站住,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来开门。既然里面亮着灯,我想,那就一定有人在。于是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我用手推了推,发现门是虚掩的,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到里面我才看见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人用被子蒙住头睡觉。从被子的外观和睡觉人的呼吸声中,我判断床上应该有两个人。他们大概是太累了吧,所以没听见我的敲门声。我不想去打扰他们睡眠,于是便走出来,到河边溜达一会儿。
后来我也觉得累了,附近也不见有别的房子,于是我就走回那间亮灯的房间。床上的人仍在睡觉,我就把灯关了,在墙角的一堆干草上和衣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被人从睡梦中推醒了。那时我正在做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我见到了已经故去的张阿婆和我大学里暗恋的莉莉,我梦见自己在一条河里划船,莉莉和张阿婆都坐在船上。莉莉坐在我的身边,张阿婆坐在船尾。梦里的莉莉可真漂亮,她仍旧穿着大学里的那套天蓝运动服。我每划一会儿船后都要停下来,和莉莉亲密地说上会儿话。后来不知怎地,莉莉和张阿婆都从船上站起身来,他们的身体渐渐离开了船,慢慢向上升去,我朝着天空大声喊莉莉的名字,我对她说我爱她,我不想她离开我。从天空中仿佛传来莉莉的回声,但她们的身体终于越来越小,以至于完全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个多么让我留恋、不愿醒来的梦啊,但我还是被人推醒了。我睁开眼睛,惊喜地发现推醒我的人真的是莉莉,她和在我梦里的形象一模一样。于是我问她,莉莉是你吗?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却有些恼怒地说,谁是莉莉?你不要乱说啊,我才不认识什么莉莉呢。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于是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她,果然不是莉莉,只是与莉莉长得很像的一个人,就连穿的衣服也很像的。那你叫什么啊?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她听了这句话后又显得很生气地对我说,这话要我问你才对!我一想也是,毕竟是自己闯到了人家家里,还冒冒失失地在这里睡了一宿呢。可我应该怎么说呢?我搔着头皮,想了想说,我是个死人,也没什么名字。你要称呼我的话就随便叫我什么吧。
你是个死人?她哈哈大笑起来,和赌场里看场子的两个人的笑声一模一样,和我妻子的笑声也一模一样。她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边对我说,那好,我就叫你死人吧。我又问她,那你叫什么?我叫小芦,她说,大小的小。芦花的芦,小芦?这名字挺好听,我低声说。这时,一个老太婆手里端着一盆洗干净的菜走了进来。小芦告诉我这是她妈,她又走上去小声向她妈说了什么话。他们边说边偷偷看我,然后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此后我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我想办法弄到了一条船,白天我给大河两岸过河的人摆渡,晚上我就睡在船上。赚来的钱我都给了小芦,让她去买一些好看的衣服穿。她酷似莉莉的模样吸引了我,并让我对她的母亲也有了好感。她母亲像张阿婆一样善良、慈祥。我们三人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安静地生活着。好几次,小芦的话里也透露出对我的好感,这让我很高兴。我真的想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
唯一的问题就是我的身体在继续变轻。这个变化过程是由外及内的。先是我发现皮肤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接着是从好像在一根根地变成纤维,韧度与力量照常而重量在减轻;最后是骨头里仿佛充进了氢气,在不断地膨胀。这种膨胀只是感觉上的,并不在外形上体现出来。我想了一些办法来克服这种变化,比如说在口袋里放些铅块,穿一些厚重的衣服等。然而时间一长,这些方法均没有多大效果。最后我不得不找来根绳子把自己的双脚缚在船上,并特制了一种铁夹子把脚夹住,这样便好得多了。有些乘船的人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问我时我便开个玩笑巧妙地把话题岔开去。就这样,一段时间来也没出什么乱子。
有一天,我感到身体重量的减轻突然加速了。当时我正在划船,小芦和她母亲坐在船上。一股巨大的引力从上面吸引我,我感到头晕目眩,似乎是双脚被缚住而身体倒挂,血从脚底涌向头顶。我坚持着把船划到对岸,看着乘客上了岸。小芦似乎看出了我不舒服的样子,她体贴地说,咱们到岸上去看看吧。我也早想到岸上去看看了,因为说实话,虽然我很喜欢那种安静的生活,可是总归有些枯燥。不是吗?一天到晚呆在船上,从河的这头划到那头,再划回来。而且每天面对那么两个人,虽然我喜欢小芦,可整天呆在一起也总有些厌烦。于是我也很高兴地说,好吧,咱们上岸吧。
我们上了岸。为防止我升上天空,小芦和她母亲一边一个,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她们抓的太紧了,我的胳膊感觉有些疼,但这样很好,我可以和小芦靠得那么近。她们带我离岸走了不远,我就看见一个热闹的集镇。集镇的入口处,有一个马戏团班子在表演杂耍。
小芦对我说,咱们去看马戏团表演吧。我说好啊,我很喜欢看马戏团的。于是我们便去看杂耍。我看了一会儿老虎钻火圈后,小芦把我交给她母亲紧紧地拽着,她自己走开了去。过一会儿,她领着一个大胖子走过来。
这是马戏团团长,小芦对我说,他想认识你。是吗?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小芦,马戏团团长?他为什么要认识我呢?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大胖子已经拿出一副手铐和脚镣把我铐了起来,并用一根铁链子把我拴在一大块铁上面。
然后大胖子从怀里掏出一沓钱给了小芦,小芦和母亲接过钱来贪婪地数着。我的身体被强大的引力吸着,手脚被束缚处的骨骼格格作响。我问小芦,这是怎么回事?小芦并不回答,她和母亲数完钱后,望着我哈哈大笑。大胖子说,怎么回事?你被人卖了呗。以后在团里好好表演,有你好吃好喝的。说完后他也哈哈大笑。小芦和她母亲走回去时还在笑,笑声飘上天空,又反射下来,砸在我身上。
我与小芦的共同生活结束了,开始了我的马戏团表演生涯。然而这个也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这又让我有些遗憾,因为当众表演飞升是很有趣的。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帐蓬里,把关着我的大铁笼子打开,最后只剩下一根细铁链系在我腰上。我的身体慢慢上升,我向下可以看到无数的观众正迎脸观看这一奇异的景象。他们大声喝彩,给我鼓掌。我甚至还听见一个小孩在问另一个小孩,他会不会从空中撒尿下来呢?另一个小孩说,当然不会啦,他们肯定不让他喝水的。这话倒也没错,为了不增加我的重量,团里面每天只给我供应很少量的食物和水。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是个死人,死人不吃饭不喝水也没问题的。我升到帐蓬的顶端,背部贴在帐底,四肢张开,那样子肯定活像只蝙蝠,只是缺两只翼。表演结束后,工作人员用手拽铁链子,把我从空中拉下来,关进笼子里;或者把铁链子一收一放,像放风筝那样把我在空中放起来,不过这已经是另外一个节目了。
我之所以说这些表演是有趣的,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如果不能在死后找点乐趣的话,那么死了还有什么意思。可是有一天,这种乐趣终止了。由于一个工作人员的失误,我在飞升时系在腰间的细铁链断了。我的身体附在帐蓬顶端,压力使得帐蓬上的一个裂缝逐渐扩大,最终撕开了一个口子。我从这个口子里冲了出去,直往上飞。开始时我俯身望着地面,看到马戏团里惊慌失措的人群,随着高度的增加,我看到了街道、城市、田野,甚至海洋。当这一切都已模糊的时候,我翻了个身,把脸冲着蓝天。我看到蓝天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我正朝着这面镜子的深处飞去……
然后我发现自己正在卧室的墙前,双手撑在墙上,脸趴在臂弯里醒来了。我太累了,我想。于是我赤脚踩在硬冷的地板上走向床边。我妻子在床上翻了身。我知道,两秒钟后,她将说出一句含混不清的梦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