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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太太

2003-04-29

现代妇女 2003年9期
关键词:松本报纸

田 边

日本是规矩颇多的国家。生活无处不有的规矩,对我来说就像是地雷,不小心踩了“地雷”,犯了规矩,没准就对谁失礼了,有时候想补都补不回来。不过,稍稍用一点心,绕过“地雷”似乎也不是太难。

搬家那天,行李还没有打开,我就按照日本朋友的建议,拿着从国内带来的茶叶、真丝手绢之类的小礼物,开始挨个敲这层楼的门(因为没有孩子,我就免了楼下的)。一是为了显示我的诚意,二来也让左邻右舍们心里少犯些嘀咕。好在邻居不算多,只有四家。

前三家家门口,我的待遇都一样:隔着门缝认识我的新邻居。据日本朋友说,现在日本的治安越来越差,所以大家提防着陌生的人似乎也可以理解,不过隔着门缝说话实在是让人不舒服。好在只剩下一家了。我连姓名都没看便完成任务似的按响了左邻的门铃。不想门缝里露出了一张表情颇为友好的脸。当我介绍完自己时,那脸上立刻充满了笑容,门链也随即被解开,门对我大敞着。这让我一下子驱散了前面的门缝带来的不快。离去之前,我仔细看了看那个姓名牌,上面用毛笔楷体写着:松本,想必她就是松本太太了——在日本,如果有人敲门,开门的一般都是女主人。

也许是跟松本太太有缘吧,后来,很少碰到别的邻居,却总在楼梯上碰到松本太太。松本太太总是老远地就高声打招呼,让人觉得她不仅仅是为了礼貌,而是从心底里想问你好。有一次看到松本太太用自行车一前一后驮着两个男孩子,才知道松本太太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松本太太似乎对我这个外国人很好奇,认识没几天就开始问我从哪里来,在日本学什么,将来干什么。她也很直率,主动告诉我她的年龄,当然也毫不避讳地问起我的。

当我告诉松本太太我跟她一样大时,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大概觉得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读书不可思议吧。而我呢,则从松本太太身上看到了与学校里那些单身女教授、单身师姐师妹不同的,也许是大多数日本妇女的人生。

搬来很久了,我却从没有看见过松本先生,不了解松本家里的情况,也就不便多问。一天,在楼梯口碰上了松本太太,我不知怎么说起了总睡不够觉来。没想到松本太太颇有同感地说,她也想哪次能一气儿睡上三天三夜。原来松本先生在离家很远的一个饭店里做大厨,每天早出晚归,松本太太则早上五点起床准备早饭,送丈夫出门,晚上等十一点才到家的丈夫,吃完晚饭后,才能入睡。我不觉从心里生出对松本太太的同情来,于是小心地问她先生不可以在饭店吃饭吗?松本太大说可以是可以,只是她觉得一天三顿都在外面吃,先生太可怜了,坚持要为先生做饭的。

松本太太也常常在做饭的时间给我送一些日本料理来,省了我不少做饭的麻烦。比起那些知名的生鱼片、寿司什么的,我倒觉得松本太太做的这些日本家庭料理更合我的口味。我知道松本太太不是图我以后报答她什么,不过,她也给我提过一个“条件”,那就是将来看一看我的博士论文。

一日,早上刚吃完饭,就听到松本太太敲门。打开门一看,松本太太手里拿了一份报纸。她开门见山地问我有没有订报纸,想起桌上的一摞没来得及看的报纸,我点了点头,告诉她我订的是《朝日新闻》。松本太太指着她手里的报纸说,这份和《朝日新闻》不一样,你多看几份报纸,没准对你的学习有好处,说着递过那份报纸。我接过来,《某会新闻》几个大字映入我的眼睛。原来松本太太是某会的会员哪。

还没等我多想,松本太太指着第一版头条的标题,问我是不是知道。那是几个用日语汉字写着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压题照片是这个会的会长和周总理会见的场景。没想到还有一份异国的报纸在宣扬我们曾经熟记在心而现在又绝少想起的这句话!

经过考虑,我还是决定不订这份报纸,虽然觉得跟松本太太说“不”很难。不料,松本太太却说,她订了两份,如果我觉得这报纸还有帮助的话,她就送我一份。于是,我每天的读报任务,除了厚厚的《朝日新闻》之外,又加上了《某会新闻》。即使再忙,我也尽力抽时间浏览一下,倒不是觉得它多有意思,而是为了松本太太的那份心意。

跟松本太太不只是在楼梯上聊天,有时她也会邀我去她家里坐一坐。记得有一次是吃午饭的时间,松本太太几下就准备好了孩子的饭。端上桌来,我仔细一看,不禁心里一惊,竟是泡饭加咸菜。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的两岁的儿子却大口大口吃得极香。当然,我知道依松本太太家的条件,给儿子吃更好的东西是没问题的。

一天,松本太太约我到她家喝茶,她还要请其他几十个朋友一起来。到了约好的时间,我按响了松本太太家的门铃,走进屋去,发现她的朋友们都早巳围着一张小桌在榻榻米上落座了。我便在给我留着的位子上坐下,确切地说,是把小腿弯到后面坐在自己的脚上。大家喝着茶,一边吃着不知是谁带来的蛋糕和大家贡献的小吃,一边聊着。松本太太说起了她加入某会的过程,那是她刚结婚不久,和丈夫发生冲突,甚至都准备离婚了。苦恼中的她去求助一个妇女权益组织,在那里有人建议她不妨加入某会,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她开始参加某会的活动。从此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知道了过去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也开始想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和丈夫的关系也变得融洽了,他们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了。“我这辈子都会感谢某会给我的帮助!”松本太太拉长了语调,十分真诚地说。

原来屋里的其他人,也都是松本太太的会友。大家似乎都是在生活或工作中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加入了某会之后,这些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我像听故事一样,听着她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我相信她们的坦诚,我也到了不得不相信有时候命运不在自己手中的年龄,但是我还是很难相信一个人的命运会被一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外力改变。正在琢磨,松本太太递过来一本印刷得很精致的袖珍版的书说,这是我们的佛经,上面都是汉字,你都认识吧。我接过来一看,书上所有的字都是由汉字的部首偏旁组成的,但都是我没有见过的组合。我告诉她们这些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汉字。“那你们都认识吗?”我问大家。大家摇摇头。“那平常你们怎么念经呢?”我突然好奇起来。“老师给我们讲了意思,我们把发音也都背下来了。”

放下佛经,松本太太又要让我看一看她们的佛龛。她拿出一个遥控器一按,什么东西自动打开的声音从我身后传出,赶紧回头一看,一个放得很高的、古香古色的小柜门正在徐徐打开,渐渐露出了里面的一尊佛龛。这下我才意识到大家给我留的是“上坐”。日本人的礼节呀,有时真让人受用不起。

在蛋糕吃完,茶也喝尽,大家快要离开的时候,松本太太突然问我愿不愿意也加入某会。我这才明白了今天茶会的主题。我怎么能轻易地成为一个自己还不甚了解的组织的一员呢?看见我在沉默,大家也都不说话了,尴尬的空气在流动。最后,我还是觉得无法断然拒绝这几双期待的眼睛,便说让我考虑考虑,过几天再给她们答复。

其实,我想考虑的是怎么拒绝松本太太和她的朋友们。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最害怕的就是在楼梯上碰见松本太太。可是松本太太又来按门玲了。我打开了门,盼着突然来个灵感告诉我应该怎么跟松本太太说。门外的松本太太的神色似乎跟平日不大一样,没问好她就先开口了:“前两天的事情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跟部长谈了让你入会的事,部长说我们不应该这样做:因为先生(她们都把某会的会长称为先生,以示尊重)过去访问中国的时候,跟中国的领导人保证过,绝不主动劝中国留学生入会——”松本太太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我没有顾上听,只觉得有个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子从我的心头上卸了下去。

某会我没有加入,可松本太太送给我的某会的报纸,我则尽量每天浏览。松本太太则再也没有谈起我入会的事。

以为能和松本太太一直做邻居,没料想,有一天松本太太过来告诉我他们买了房,要搬家了。看得出来她很高兴,给我画了她的新房的平面图,仔细地告诉我房子是如何布局的。松本太太一家搬走后,那套房子一直空着,再也没有人搬进来。每次路过那黑洞洞的窗户,我总能想起映在窗户上的松本太太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和窗里飘出的各种料理的馋人的香味。

不久,我也搬到离学校更近的地方去了。到新家的第二天,我就又在报箱里看到了《某会新闻》,还有一张小纸条,说这张报纸是应松本太太的委托而送的。

到了美国之后,再也看不到《某会新闻》了,但偶尔也会遇到某会美国分会的会员。与这些蓝眼睛大鼻子的老美第一次谋面,竟也能生出十分亲切的感觉。这恐怕也是因为想起了松本太太的缘故吧。

(责编范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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