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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风云回眸

2003-04-24李镇西

人民教育 2003年6期
关键词:成都学生

李镇西

学者余秋雨在比较北方的长城和西南的都江堰时曾写道:如果说,长城占据了辽阔的空间,那么,它(指都江堰)却实实在在地占据了邈远的时间。长城的社会功用早已废弛,而它至今还在为无数民众输送汨汨清流。(《文化化苦旅·都江堰》)

此言极是。不过,秦汉时代留传至今的财富中,还有一笔遗产同样惠泽于今而足以与都江堰相媲美,那便是四川省成都石室中学的前身——汉文翁石室。

今天的成都石室中学位于成都车水马龙的市中心——从校门步行到市区中心广场不过10来分钟,但无论是谁,只要透过干道边古色古香的花墙看到墙内博物馆式的古建筑群时,都会被那富有汉代建筑风格的教学楼所震撼。再走近石室中学,人们会看到那殿宇般古朴典雅而又气势恢宏的大门上方,有一块清代留传下来的黑色巨匾,上面有清代嘉庆二十三年四川总督蒋攸铥所书4个浑厚凝重的颜体大字:父翁石室。这4个字蕴藏着两千多年的厚重历史——这历史从黑色匾额上滴落下来,从朱红圆柱上散发开来,从绿色琉璃瓦上流淌下来……人们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扑面而来的文化韵味使闹市中的人们拥有了一份心灵的宁静与肃然。

校门旁边的红墙上镶嵌着一石碑,上面刻着:“汉文翁石室遗址”,提醒着过往的人们:脚下这块土地,留下过文翁的足迹、王维的足迹、杜甫的足迹、李调元的足迹……缭绕于此的教育香火,已经燃烧了2144年了,至今氤氲不绝,挥之不去。

遥想当年,文翁(名党,字仲翁)就任蜀郡郡守时,不知他是否想到过自己会因参与了两项伟大工程而流芳百世。

现在人们提到都江堰想到的往往只是李冰,其实,都江堰还凝聚着文翁的智慧。继李冰之后,文翁拓宽疏浚了江道,进一步完善了都江堰水利工程,扩大了灌溉面积,使蜀地的经济和生产得以欣欣向荣。如果说都江堰是滋润天府之国千年不竭的血液,那么这汨汨血流是从李冰和文翁的血管里流淌出来的。

文翁的另一个壮举,便是兴办学校。当时,由于都江堰的恩泽,成都平原已经算得,上是富庶之地了,但比起中原,蜀地毕竞闭塞,文化教育相当落后一“僻陋有蛮夷风”(《汉书》)。仁爱好教化的文翁,决意开一代教化之风。汉景帝末年,文翁开始了他的兴学之举:他节省官府开支,从郡县小吏中选拔10来位开敏有材者派遣到京师深造,从博士授业,或学律令,学成归来后重用:同时,又在首府成都城南即今成都石室中学校址)筑石为室,兴建文学精舍,创办了蜀郡学官,招收郡内子弟入学,并从中选拔优等生员以充郡县官吏。由此开中国地方官办学府之先河。

文翁兴学在当时就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据《汉书》记载,当时无论是县邑官员还是普通百姓,都对文翁石室心怀敬意,以自已能够成为学官弟子为荣,因而争相前往石室求学,甚至富人至出钱以求之。不到数年,由于文翁办学有方,人文蔚然,蜀郡由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如此勃然崛起的文化教育景象,让汉武帝欣慰不已,他于元朔五年下诏令:全国各郡都要按文翁创办石室精舍的模式设立官学!

文翁终于蜀,更民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班固在汉书中的这一句话,不但道出了文翁办学的影响,也道出了从那以后两千多年里,巴蜀一代又一代文人雅士生生不息的原因。后世将文翁化蜀与李冰治水并列视为秦汉时代四川的两大造福后人、功彪史册的不朽业绩。北宋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宋祁在《成都府新建汉文翁祠堂碑》中开篇写道:蜀之庙食千五百年不绝者,秦李公冰、汉文公党两祠而已。蜀有儒自文翁始。一句蜀有儒自文翁始,奠定了文翁作为巴蜀教育之父的不朽地位。我甚至想:如果没有文翁,四川后来会不会诞生苏东坡、杨升庵、郭沫若、巴金等文化巨人?

在两千多年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石室的生命曾几次濒于窒息,但每次都是在地方政府的努力下得以起死回生。最突出的一次是在明末。当时农民起义的战火,烧到了成都。张献忠一把大火,千年石室竟成废墟。清初,四川巡抚佟风彩视察了石室遗址后,力排众议,决心重修文翁石室。经历时两年的重建,古老的文翁石室以精致、宏大的成都府学的面貌重现于世。

自西汉石室创办之始,不但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担任校长成了文翁石室的惯例,而且延请名师执教也是延续至今的宝贵传统。作为蜀郡郡守的文翁,首先是一位吵好学,通春秋的硕儒,他办学可不是象征性地当名誉校长,而是从校舍的修建,师資的培训,招生的办法,以至教学的安排,都躬亲过问,甚至还亲自上课。千百年来,文翁石室一直是名师硕儒和文人墨客的向往之地。卢照邻、岑参、王维、杜甫、陆游等大诗人都曾在石室留下诗篇。大文豪苏东坡还曾为文翁石室延揽人才,他曾请家安国教授到文翁石室讲学,并写下《送家安国教授归成都》一诗,诗中充满了教书育人的无限喜悦之情。

唐代诗人裴铡曾写诗道:文翁石室有仪邢,庠序千秋播德馨。(《题石室》)诗中首句中收邢一语的意思是法式、模范,诗人认为石室不仅会千秋万代流传下去,而且为后世的办学者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从汉代文翁创办石室精舍起,学校名称随朝代的更替而迭经变更:东汉到唐代为暨州州学,宋代为成都府学,元代为石室书院和成都府学,明代为成都府学,清代先后为锦江书院、成都府师范学堂暂设蒙养师范学堂,一直到近代晚清的1904年改设现代中学——成都府中学堂,直至今天的石室中学,绵延2140多年,石室弦歌不辍,文脉不断,甚至连校址都没有动迁过,石室之如此神奇,恐怕于古今中外绝无仅有。

今天就读于石室中学的学生,只要一打开语文书,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会撞到作古的石室校友:学文言文《为学》,老师会告诉学生这是我们石室老校长写的一篇文章呢!因为作者彭端淑曾任锦江书院院长:吟诵着现代新诗《天上的街市》,学生体会到老校友郭沫若那浪漫的想像与恣肆的激情;著名诗人何其芳30年代曾执教石室,语文课本里一首我为少男少女歌唱》成了他献给新一代石室学子的激情诗篇:学现代散文《我的老师》,老师会告诉学生,魏巍笔下的蔡老师给孩子们朗诵的那首优美诗篇《过印度洋》,正是周太玄从石室出发远涉重洋时在海轮上吟成……

可以想像,当孩子读到这些课文时,心中会涌动着怎样的自豪感!

名师云集,高徒辈出,这是石室至今犹存的魅力所在。然而,从根本上说,这历经两千多年而不衰的魅力源于石室高而限的独特教风:从高立法,从严执行。

这8个字,是民国初期担任石室校长的张铮提出的办学方针。那时学校招生,校门口的布告上明确写着:体校为培养人才深造,要求严格。自认为不能接受严格教育者,勿庸来校报名。当时学校每学期不过20周,但石室却平均有23周。石室之呼由此可见一斑。到了1934年,刘刚甫校长进一步以整齐严肃4字为校训,要求学生严肃身心,接受校规。提出:咯生仍应淬厉精神,严遵规定,毋稍逾越,俾养就刚健质朴之风,而造成中流砥柱之人材,庶不仅学科占全川之,上乘,即校规亦当为全川之表率。

事实上,“从高”,“从严”一直是石室的教学传统。历代石室人都以德达材实为育人目标。清代彭端淑任锦江书院院长时,专门写诗教诲学子们:传语诸生相切磋,莫教容易弃前功。

但是,从高,从严要求,并不意味着僵硬死板,相反,在具体教学过程中,教师的教学方法是相当生动灵活而富于启发性的。彭端淑讲学特别注重形象,常常用比喻来说明道理。他的《赠僧》一诗,便是借蜀中一和尚远赴京城背回韦驮佛像的事,教育学生为学必须刻苦,立志务必躬行:有僧远自蜀中至,赤足峰头向我鸣。欲刻韦驮镇佛寺,为求巧匠到京城。一瓶一钵随缘募,千山万水背负行。志士苦行能为此,人间何事尚难成。清代锦江书院的另一位院长宋在诗用春风凭汝坐的诗句来描述石室的教学情景,当年学生如沐春风的精神面貌和师生心灵相通的和谐氛围,由此可见一斑。

石室的教学灵活还体现在教材的选用上,上世纪30年代,石室的国文教材既有《史记》、《汉书》,又有白话新诗:英文选读《天方夜谭》、《莎士比亚剧本》。1938年春天,年仅26岁的青年诗人何其芳登上了石室的国文讲台时,他给学生们讲课用的教材,是他自己选编的铅印活页文选:从朱自清、茅盾,到高尔基、马克·吐温……第一课便是鲁迅先生的《娜拉走后怎样》。

石室学子从来都不是闭门读书的书呆子,因为在提倡刻苦攻读的同时,注重生活与社会实践,也是石室的传统。文翁执掌石室时,就常常带着弟子出游,在实践中培养学生的德才。民国时期,石室校园学生社团林立,编杂志、出墙报,乐器组、合唱队如雨后春笋:当时石室的篮球队和排球队,雄踞成都各中学之首。直到今天,成都石室中学的学生文体活动仍然十分活跃——管弦乐团驰名巴蜀,女篮健儿们甚至驰骋到了美国的赛场上。

于是,从古老石室便孕育了郭沫若瑰丽的诗歌,李故人凝重的小说,王光祈迷人的音乐,周太玄科学的梦想……

爱国利民一直是石室的光荣传统。上世纪初,石室校长就明确石室的生长应因时应事,主张学校应该与社会共呼吸,与时代同发展。于是,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风起云涌的史册上,石室中学写下了属于自己的壮烈篇章——

1915年5月,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消息传到成都,首先在石室校园激起强烈反响,全校师生无比愤怒。很快各班便派出两位代表,走出校园,向省城各界人士、各学校联系,并在少城公园成立四川爱国会,急电北京政府距绝并备战,发出抵制日货的号召。1919年5月,北京爱国学生运动的消息,使古老的石室学府群情激昂。学生们走出课堂,走向社会,沿街游行,挥舞内惩国贼的旗帜,播撒还我青岛的传单。石室学生暫雪因耻的口号声响彻在成都阴云密布的上空。“五四运动”前后,中国许多热血爱国青年纷纷赴法勤工俭学,在他们当中就有石室的学生:周太玄、李胡人、李鹤龄……

在成都市档案馆里,至今保存着一份发黄的传单。题为《请大家注意》,传单写道:此次英国日本对于我们中国施出种种惨毒手段,视人命如草…同胞们快群起抵御啊!不然,中国人死亡殆尽了!落款是:成都联合县立中学校全体学生叩。这份传单真实记录了石室学子在五四运动中的英勇与悲壮。五四运动后,石室学子中先后有10余人投笔从戎,南下广州考入黄埔军校,加入到北伐的行列。其中,最有名的一位便是后来成为著名外交家的李一氓。

卢沟桥的枪声,再次打破了石室的宁静。有的学生报国心切,毅然投笔从戎。有一个学生眼看就要毕业了,仍然中断学业奔赴战场,直到抗战胜利,他才拖着伤残的身躯回到母校重修学业。1938年,中国共产党在石室正式成立支部,各种抗日宣传蓬勃开展起来。一时间,石室校园壁报林立,刊物繁荣。学校专门成立了抗敌后援会,利用星期日到乡下进行抗日宣传活动。何其芳先生不但结合教学对学生进行爱国教育,而且还组织学生进行各种抗日宣传。他自己也亲自撰文鼓动抗战。在一篇文章中,他引用了一句名言:一面是庄严的工作,一面是荒淫与无耻!针对当时抗战大后方的社会现实,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发出了为争取抗战胜利而庄严、踏实工作的呼吁。何其芳正是从石室出发奔赴延安。在先后奔赴延安的石室人中,还有英文教师(著名翻译家)曹葆华、高普11班学生曾彦修——即当代著名杂文作家严秀和后来在重庆渣滓洞英勇牺牲的韩子重。

40年代末,石室校园再次成为民主运动的堡垒。面对即将倾覆的蒋家王朝,石室师生英勇地投入到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洪流中。校园内,各种进步社团相继成立。罢课、集会、游行、示威……迎着国民党的刺刀,石室师生以自己的热血呼唤着民主与自由。其中,最有影响的当属1948年秋和1949年春由石室教师、地下党员刘骏达发动组织石室中学师生和全市学界参与反饥饿、反迫害的罢课、罢教运动。这两次运動,震动了国民党当局,反动军警加紧了对石室师生的迫害,不少师生被捕。1949年12月7日,刘骏达在成都郊外的十二桥含笑饮弹,他的鲜血流进了新中国朝霞满天的黎明……

有人曾说在近代中国,大凡有着伟大学术传统的学府,同时就是救亡运动的先锋和民主运动的堡垒。我同意这个观点,并愿意再增加一个明证——成都石室中学。

每逢星期一早晨,古老而年轻的石室校园都要举行升旗仪式。但和其他任何一所中学都不同的是,石室学子面对国旗高唱《国歌》之后,还要举起右臂庄严宜誓:嗳祖国爱人民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学习,求真理求技艺愿增进文翁石室之光荣!一一这是郭沫若1957年3月为母校的题词,也是新一代石室人的不懈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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