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于漪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办公室里不时出现令人窒息的场景。一位年轻的班主任义愤填膺，高声数落着站在办公桌旁的一名女学生：

班级够乱的了，你还添乱，把门框当单杠，拉在上面荡来荡去，引得哄堂大笑，你居然，居然……

你在教室门上贴霍府，有的男同学已打闹得够厉害了，这一来，更是跌打滚爬……

你上课就是不好好听，乱涂乱画，你自以为是，狂妄自大，你看你看，把书卷成什么样子……

年轻的男教师讲得脸上青筋直暴，而这位女学生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转着身子，背对教师，不仅充耳不闻，脸上还流露出几分鄙夷的神情。坐着批改作文的我，总要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排解，疏通，平息风波。

这个班级确实够乱的，几乎每天都有突发事件。如某某同学打闹，骨折了：某教师气得走出了教室，课无法上：教师自行车轮胎的气给放了……办公室里师生顶撞的事不断发生。面对这样的班级，学校不得不采取措施。于是，调兵遣将，把有的学生调到别的班级。

这位女学生小郝调到我教的班级，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有教师告诫我：你得小心点，她的调皮捣蛋独树一帜，点子多，破坏性大，谁的话都不听，男同学也远不如她。这倒是真的，我在参与平息风波时也领教过一二。什么老师？讲都讲不清楚，还没我懂！错了，错了，去读读书吧！那种瞧不起老师的腔调傲然可掬。我不是魔术师，不可能一教，学生就变样。首先要尊重她，与对其他同学一样，平等相待。

果真不出所料，她调入这个班后，与大家融合不起来。有的同学认为她是另类，避而远之：而她总是绷着脸，一声不吭，还不时用冷森森的眼光刺人，甚至带有几分敌意。下课铃一响，她就飞也似地窜出教室。尽管如此，我觉得她身，上仍有不少优点。如：上课铃响，她就走进教室，从不迟到：课上不与任何同学交谈，有相当的自控能力，与以往胡闹时的情况判若两人：上课时听到新奇的知识眼睛会发亮。这名学生对学习是有兴趣的，我初步判断。于是，我努力把课上得情趣横溢，在宽松的气氛中，激发大家旺盛的求知欲，增强融洽的粘合剂。

时间是孵化器，一节节生动的语文课孵化出了感情。课上，她面部的肌肉放松了，和其他同学一样，有时情不自禁地举手质疑，乃至有板有眼地回答问题。冰雪开始消融，师生情、同窗情滋生，我心中暗自喜欢。

在课堂发言中，她从不人云亦云，总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与别人辩论，从不服输，哪怕是错了。怎么进一步接近她，才能拨动她心中隐秘的琴弦，产生共振呢？操之过急不行，空讲道理不行，要从寻觅不显眼的细节入手，拉近距离。真巧，一天下课时，她一如既往飞也似地窜出教室，我緊随其后，“叭”，她揣在裤子口袋里的书掉到地上。我赶紧跑上去，捡起来，眼睛一扫，原来是一本介绍国画的书。比男孩子还调皮捣蛋，怎么会看这类书？我有点愕然，但立刻控制住自己，没有表露。她看我捡起了书，有点紧张。我笑着对她说：哆好的书啊，把它卷成这个样子，太委屈它了。我又说：我家里有不少介绍画画的书，《芥子园画传》对初学国画的人很有帮助。还有些国画、油画、水彩画和连环画，如果你喜欢，休假日可来我家看，对它们发表意见。我拍拍她的肩膀，她表情放松了，露出些微喜色，点点头，拿着书一溜烟地跑开。

她胆子够大的，一般来说，女同学看到虫子就会惊吓得叫嚷起来，躲避还来不及，她却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虫子都敢抓，抓到了有时还要肢解，研究它们的结构。久而久之，她动手的能力强了。了解了这个特点，教课时我就注意发挥她的长处，让她的精力有地方使。有一天，我们学《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课的起始阶段，采用直观教学方法，让学生懂得花呈现各种颜色的物质基础。我请她用试管做实验，做出花的细胞液里的酸碱反应。她很高兴，全神贯注，先后把不同颜色的花瓣揉碎，再做出各自的酸碱反应。她边演示边说明，关键处还多解释几句，俨然一位小老师的架势。同学们在不知不觉中和她拉近了距离，课后她的旁边经常会有三三两两的女同学与她说说笑笑，一下课她就窜出教室的情况已十分少见。

她原本写作能力不强，文章有内容，但表达不清，如何织锦成文尚未入门。我没有急于对她讲述写作技能技巧，而是等待机会，积极引导。她的好奇心远远超过同龄的女同学，对周围事物有程度不同的兴趣，一旦兴趣浓郁，就执着追求，欲罢不能。有一次，生物课上做解剖豚鼠的实验，听说她极为认真。正好我在教几篇说明文，就要求学生写一篇科学实验的短文。她写得真不错，我印发了写得较好的几篇当堂讲评。对她的作文评析得更为细致，表扬该文根据人认识事物的过程和事物本身的规律依次说明，有条不紊：表扬她观察精细，理解正确、深刻：剖析文章之所以写得具体生动，关键在实验做得十分认真仔细，观察、观察、再观察，没有好奇心驱使，没有科学的态度，不可能有如此良好的效果。文章不是无情物，写的人对它有多少情多少意，它就会忠实地表现出来。与此同时，还就文章结构、语言表达作了指导，让大家懂得内容再好，也离不开语言表达，只有认真地推敲语言，积累语言，才能写出佳作。课上，她十分专心，脸都涨红了，有时还不自觉地点点头，嘴角咬着笔杆。此后，她不仅写作认真了，语言上下功夫了，其他方面马虎的情况也大有改进。

有个星期天，她果真来到我家，手里拿了把折扇。进门时还有点拘谨，纸折扇打开，也就打开了话题，无拘无束了。扇面上的竹子是外祖父画的，字也是外祖父写的，写的是岳飞《池州翠微亭》，外祖父说送给老师。我向她道了谢，并询问外祖父有多大年纪，他老人家身体情况怎样。话匣子一打开，滔滔滚滚往外流。她告诉我，她外祖父年纪大了，喜爱画画，她经常给老人家磨墨、展纸，看他画竹子、画石头、画山水。刷，刷，刷，几笔，竹子就出来了，叶是叶，竿是竿，像变魔术似的，好玩。有时，我也画几笔，就是不像。外祖父如画一幅山水，就叫我欣赏，我看啊看，就走了进去，好在哪儿，我也说不出。我肯定说得不在点子上，外祖父常哈哈大笑……没有想到看中国画技法书的谜底原来在这儿。从画画谈到画画人的性格，谈到要学画就得静心，就得沉静。阅读画册，评点赏析，交谈得十分愉快，并相约下次谈论的话题是书。

没隔多久，她又来了，而且是有备而来。她迫不及待地诉说着她读过哪些书，中国的、外国的、文学的、科技的，连政治读物也涉猎不少。不仅阅读，而且还摘抄，还写点读后感想。我看了看她的阅读笔记本，称赞的语言脱口而出。一名初中学生阅读面如此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难怪她对教师的教学有种种挑剔，难怪她桀骜不驯，难怪她对有些事、有些问题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我赞扬她读那么多书不简单，询问她为何会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她一本正经地说：环境造成的嘛！爸爸妈妈在广西搞水电建设，终年忙碌，难得来上海一次，我寄居在外祖父家。外祖父、外祖母年纪大了，他们早早睡觉，我没有人说话，就跟书说话，说着说着，就成了伙伴。原来如此，怪不得她的裤兜里总有一本书插着，卷着。她还用几分神秘的口气告诉我：我不是上海人，小学里有同学欺负我，我就和他拼，我才不怕呢？谁能狠过谁？倔强的性格确非天生养成的，有个形成的过程，要掸去性格上的灰尘，当然非一日之功。

这样你来我往，课内课外，我们成了忘年交。在交往中，她長大了，性情改了许多，乱闹乱顶撞的事匿迹，优点显现，同学们刮目相看。有天晚上，她陪着她的母亲来我家看我，并腼腆地对我说：妈妈来谢谢您！学生的健康成长是对教师的最高奖赏，说实在的，看到她显著进步，我心里乐开了花。

一个学生就是一本丰富的书，一个多彩的世界。学生是活泼泼的生命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要培育他们成长、成人、成才，首先得尊重他们，从思想上、感情上尊重他们的人格，尊重他们的个性。教师要炼就一副敏锐的目光，善于发现每个学生的长处和潜力，着力于长善救失，把隐藏的种种潜力变为发展的现实。学生世界的事无须喋喋不休，动辄下禁止令，管头管脚，要深入了解他们的知识世界、生活世界、心灵世界，在关键处引导，坚持正面教育。教育要收到实效，要让学生信服，教师须坚持不懈地自我教育，加强学习，增强文化底蕴，开阔视野。教师教学如果与学生在一个平面上移动，甚至在某些方面不及学生，学生怎么可能尊敬你？教育无选择性，只要是学生，不管怎样的知识基础，不管怎样的个性，教师都有义务也有责任把他们教好。几十年来，我教过各种类型的学生，面对这些丰富的书，我一本本认真读，一点点学习、领悟，逐步懂得为师之道，也品尝到其中无穷的乐趣。

而今，她在国外做博士后，已多年不见，但那齐耳短发、冷峻看人的形象常在我脑中浮现，我十分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