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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咽

2002-04-29陈启文

清明 2002年2期
关键词:舅舅外公外婆

陈启文

我外公一辈子坐在他的船上,荡着双桨。

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船。在我的记忆中,外公永远都坐在长江中下游的那棵水杨树下扳鱼。水杨树已经很老了,一年四季迷迷糊糊地开着花。水杨树已经老得像一个有点任性又很顽皮的孩子了,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候开花,有时,连想也没有想就开了。一到夏天,外公就会把一张竹床背到那棵水杨树下去睡。他打着赤膊睡在竹床上,一觉醒来,看见竹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洒满了杨花的老人,如卧在雪花中一般。

扳鱼时,外公总是叉开两条干瘦的长满了黑毛的长腿,我就坐在他叉开的两条腿之间,这样就可以看见江面上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了,每有一条荡着双桨的船从漫长而宁静的江流中驶来,我就问,外公,那是你的船吗?

他不说话,只把舌头吐出来一点点用牙齿咬着。

一条荡着双桨的船在我外公的沉默中驶过时,它不像船,它像一只沉默的鸟,两只翅膀划过水中的天空。这时的江水是凝然不动的,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天空。在船走得很远了之后,你才会听见泼浪泼浪的航行声,挟着一股像彗星尾巴似的哨音。天空开始摇晃。

每天都有很多荡着双桨的船走过来,走过去,但没有一条是我外公的。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心血来潮地用水杨树的枝叶给我编了一条船,这条船看上去比我想象的那条船还要大,船头尖锐,船尾高高地向上跃起,并且像燕翎一样朝两边分开,船中间竖着两根桅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船。有点像我后来在连环画里看见的荷兰海盗船。

外公把船放进水里,那一刻,他的身心已完全进入了划船的意境,微笑着,那是一种仿佛拥有了一切的微笑。船向江心驶去,然而风却似乎刮错了方向。我亲眼目睹这条船像水蛇一样灵活地航行于风流之中直至沉没的经过。它太脆弱了,没有走出多远,一个像刀锋一般的浪头咔嚓一声就把船头劈掉了,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方向,但船没有马上就沉没,它在我外公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随波逐流了好一阵,终于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江底。外公以为他的船还在走,他大张着两只眼实际上什么也看不清,每当他想要看清远处在阳光下耀眼地泛着白光的江水时,反而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不知道他的船已经沉了,眼里犹自闪烁着骄人的光芒,问,我的船走了多远?

沉了。我小声地告诉他。

外公家在八斗丘,离我们家大约有两里多路,路是一条七弯八拐的堤坝。坝内,是寂静的村落和一直不断地荡漾开去的广袤平原,偶尔会看见一个农人,一个农人在空旷的田野上走动时看上去那样瘦小,孤伶伶的。

坝外就不同了,这是江与岸生死相接的地方,一片深绿的江滩在亮晃晃的天底下展开,那是树,那是江南最会生长的一种树,水杨树。就像风,就像大海,它总是能让我很快地兴奋起来。这种树最大的好处是,太阳晒它不蔫,洪水淹它不死。这树长得特别快,四五年就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但江滩上的水杨树是不能由着它的性子长的,长到平了堤坝时,就要把它的头砍去,让它横向发展,长成严严实实的一堵树墙,遮风挡浪。我使劲地嗅着树身上的气味,整个树林立刻变得很静。这时,一个人在坝上走,满耳都是青蛙的叫声,很湿很湿地树林里溅出来,仿佛能打湿人的衣服。走着,走着,前面的树枝忽然一阵晃动,以为是一只青蛙,钻出来的却是一条巨大的水牛。放牛人在密林深处歇凉,似一个个深藏不露的匪首,但偶尔会听见他们在吆喝牲口,那一声长长的吆喝度过密林,度过一切,度到我这里时,一下子过去了多少岁月,我也真正感到了时间的长度。

那时我才五六岁,年龄是我儿子现在的一半。

记忆中的阳光永远明亮耀眼,把水杨树的每一片叶子都照得绿茵茵的,把我的记忆也照得绿茵茵的,多少年后仍然显现出了清晰的脉络。我一步一步地走在坝上,去我的外公家,或从外公家里回来。我在坝上反反复复地走着,神情严肃而且仿佛在寻找什么。

外公家的房子在坝脚下,挑了一个土墩。江南水土潮湿,每家人造屋时都要挑半堤高的一个土墩,防潮。土墩四周栽上树,也是水杨树,把房子密密地遮住了。等你看见房子时,就已经走到了门口。

每次我走到外公家,外婆还关着门在房里睡觉,她很懒,太阳晒在屋脊上了还在睡觉。我打小就不太喜欢外婆,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很懒,我还讨厌她身上一种挥之不去的气味,一种像是被太阳晒化了饧糖的气味,甜腻腻的。

外婆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年轻时肯定漂亮而多情,只要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一双撩人的丹凤眼,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流露出一种像小女孩般娇羞的神情。

她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穿着一件阴士蓝的洋布大襟褂子东游西荡,走进阳光里,才发现那蓝色里还点缀着银白色的暗花,手腕上不分春夏秋冬一年到头系着一条手帕,袖子上还戴着两只袖笼。我外婆这样一副装扮,与村里的老妇人显得格格不入,她也很少走进那些老妇人中去,她觉得她和她们不是一样的人。每隔不久,我外婆就要打着一把青布阳伞,风里也打,雨里也打,一扭一扭地走到镇街上去,把每一家店铺都逛过一遍后,然后买一包饧糖回来。她把饧糖藏在米箱里,用大米盖住,每天在饭前吃一颗。吃后,连糖纸也舍不得丢掉,在膝头上抹平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掖到被子底下。

她的这种生活习惯,实在不是一个穷苦的乡下老妇人该有的。我外公家里很穷,三间茅屋,屋顶已经快要冲到地面上去了,外公在房屋四周撑了许多树干,用石头吊着,茅屋才终于没有倒下来,也侥幸没有被大风刮走。茅壁上没有开窗,只有我外公用手抠出来的几个窟隆,夏天里开着,一到冬天就重新用茅草堵死,用黑泥糊实。

冬天里,我有时在外公家里过夜,总感到那夜晚特别漫长,醒来时,有时还在半夜,有时就已经是中午了。

坐在江边扳鱼,外公有时会让我摸他的腿肚子。我摸到了,那里面有一颗子弹。我想捉住那颗子弹,但子弹在外公的腿肚子里像小鱼儿一样地滚动着,又溜又滑。外公自己从来不摸那颗子弹,他只是用指甲在腿肚子上刮,像用刀刮鱼鳞一样刮得沙沙作响,皮肤的碎屑从他的腿肚子上飞扬起来,弥漫在阳光中,又渐渐地飘散。

空气中充满了消失的味道。

每当此时,外公就会久久地凝视着江对岸的那一座小城,那是著名的洪湖县的县城。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见一座白色的烈士纪念碑用尽全身力气从一片白漫漫的水气中露出头来,状如莲花,而莲花边缘的天空留有广阔的空白。

我不知道外公能不能看见那座状如白莲花的纪念碑,他毫无表情,脸上一片荒凉的沉寂。

对于外公的身世,很少有人知道。他大约在江湖上漂荡三十多年,有些事连我外婆也不知道,比如说他们成家以前的事。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外公把船划进了洪湖西岸一个叫老湾的地方,那里长满了芦苇,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夜色黑得可以把

自己丢失。我年轻的外公理所当然地在那片芦苇荡里迷失了方向,苇丛里那些成群飞舞的荧火虫无法照亮他想要走出去的那条水路。他一直向前划,他想,只要一直不停地向前划迟早是要到岸的。

我外婆记得很清楚,她看见在早晨的阳光下疲惫不堪地划过来的那条船时,自己正在吃一支苇根。苇根是甜的,白白嫩嫩,咬在嘴里很脆。但苇根不能多吃,吃多了耳朵就会变聋。我外婆一边吃一边吐,她一辈子耳聪目明,却给我生下了一个聋子舅舅。

那条船径自向我外婆驶来,一片生长在水与岸之间的芦苇无声地倒伏下去,船摇晃了一下,靠岸了,船身又猛地震颤了一下,那个划船的汉子像一堵墙般地倒下了,倒在船舱里。我外婆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女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她在苇丛中没命似的奔跑,一双裹过一阵又放了小脚,迈着舞蹈一样古怪的步伐,芦苇的叶子不停地抽打在她的脸上,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张望,好像有狗在追她似的。

我外婆跑到苇丛的边缘突然又不跑了,她不敢跑出这片苇丛,她之所以躲在这片苇丛里,就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她又往回走了几步,在一个她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坐下了,仰起脸,望着苇尖上的一片天空出神。一只银白色的水鸟掠过她的头顶,朝一片更密的苇丛飞去。

我外婆坐了很久之后,发现那条船上还没有任何动静,她觉得很奇怪,胆子也渐渐大了一些,于是爬起来,试探着向船那边走去,像一只狗似的警觉地竖起耳朵,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声响。一直走到离那条船只有一丈来远的地方,那条船仍然停泊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她没有看见那汉子,但看见了他跷在舱板上的一条腿,一片色彩鲜艳的阳光,把那条腿像点燃了一样。

而关于同样的一件事,同一个完全相同的结局,我外公的说法却是截然不同的。

在那个黑而且深的夜里,我外公荡着双桨,从一片芦苇中穿过去,又钻进了另一处苇丛里,他一直不停地向前划着,终于看见一片闪闪烁烁的灯光,原来他已经把船划近一个水边上的小镇。我外公在码头上湾好了船,然后顺着一条湿漉漉的石板街走向那片灯光。那是一片芳香四溢的灯光。我外公果然找到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酒店,门上挂着个旧匾,一间不大的饭厅摆了四张方桌,每张方桌上都点着一支洋蜡。小酒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小女子,背对着我外公,正在喝汤。

我外公也要了一碗汤,外加两个烤得焦黄的葱花油饼,二两黄酒。汤是浓酽的鱼汤,黄鲒鱼炖在白莲米里,筷子那样长的一条条。很快我外公就吃得背心流汗,他吃东西快,酒也喝得干脆,吃了喝了,准备出门时,忍不住朝那个小女子看了一眼,恰好那个小女子也正回头看他,彼此匆忙地一瞥,各自又迅速地缩回了目光。

我外公走出小酒店,打算回船上睡觉,街还是原来的那条街,却有了一些变化。两边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几个戏台子,一个戏台子一班人马,跟另一个戏台叫劲儿。围着看的,都是和我外公一样的船夫,赤着脚,裤腿高高地挽起,肩膀上搭一件粗布衣衫,背后挂一顶斗笠。他们一会儿围在这个戏台前,一会儿又吆喝着奔向另一个戏台。我外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回头,发现那小女子也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脸朝戏台,看。

回到船上,我外公马上就睡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吃饱了就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我外公在那个秋天的早晨醒来时大吃了一惊,小镇不见了,那个小小的船码头也不见了,船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泊着。让我外公惊讶不止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昨夜里邂逅的那个小女子,此时竟然坐在他的船上,正微微地看着他,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把她的轮廓勾勒得很温情。我外公看她时,她把头偏了偏。我外公吃力地从船舱里爬起来,他摸了一下小女子的耳朵,又试着摸了一下她的脸,一切都很真实,她的脸被太阳晒了很久了,热乎乎地散发出一股很好闻的阳光味儿。

你醒了,我还以为……

小女子说,她回过头来看了我外公一眼。她的睫毛很长,一颗泪珠像冰一样地凝结着。我外公看见了她的泪水,同时看见自己的一条腿上包着一件花衬衫,血仍在慢慢地往外渗着。

这就是我外公外婆最初走到一起的情形,他们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对同一件事进行了叙述,比较而言,我外公的说法更具有一种神秘色彩,这与他受伤后在高烧昏迷的状态下产生的幻觉可能有关,但我外公一生都固执地认为,他那晚的经历绝非幻觉,而是真实地发生过的。我外婆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走进他的生活,使我外公惶恐了一辈子,一辈子也不知道她是人是鬼,一辈子对她奉若神明。

我小时候多病,在童年时代似乎把一生的病都害完了,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医院。

有一次,我病得很重,几乎已经死掉了,母亲说我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儿血气,连心窝里都已冰凉。我父亲显然认为我已经没救了,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一声不吭地给我钉匣子。在我们那里,匣子是用来埋葬未成年死者的棺木,用薄薄的白木板钉成,不上漆。我的故乡现在还流行一句骂小孩子的话,你这个筑匣子的!这是最恶毒的诅咒了。

我父亲似乎干得入了迷,他把一条腿跪在木板上,挥着钉锤,看着钉子一颗一颗地钻进木头里去,陶醉于钉子被木头立刻就吞没了的那种感觉之中。

外婆一直跪在我的身旁。母亲说,我七天七夜没醒,外婆就一直跪了七天七夜。她在我的头前供了观音,默默地向观音哀求,求她救我。她也用很低的声音向我父亲哀求,求他不要再钉那口匣子了,她相信我会活过来的,也只有她还相信。我的母亲只会哭,把脸贴在我的心口上哭。而我则像一条死狗似的躺在春天潮湿的土地上。

母亲第一次给我讲起这件事时,我还觉得挺有趣,嘻嘻地笑个不止,好像这事与我无关,是另一个小孩与另一个外婆之间的故事,然而我母亲接下来的描述,就确立了我对外婆一生的感情。

在那个阴沉的春天里,我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钉完了那口匣子,又用手指把我小小的尸体量了一遍,他似乎很满意,尺寸还不错。他用一只手把我拎起来,正准备把我筑进那口匣子里时,我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我父亲显然没有一点我能活过来的心理准备,他一下子慌了神,连忙把我扔了出去,还惊恐地后退了几步,好像他刚才抓在手里的是一条从僵死中突然又活过来了的蛇。我被他摔疼了,大声哭了起来。外婆听见我的哭声,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头栽倒在地,吐了一大口血,血里竟然含着一截短短的舌尖。七天七夜不停地哀求,她把自己的舌尖都咬断了。

从此我外婆一生说话含糊,口齿不清,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把一个我们后来才知道的秘密藏得那么深,直到她临死的时候才说出来。

我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孩子。

偶尔我会想象她出生前一段情形。那应该是一个早春的夜晚,因为生命的孕育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我外公外婆在那个秋夜奇迹

般地走到了一起,日子就像船舷两边日夜不绝地流过去的江水,我想他们已经把船从那个湖里划进了长江。江水浑浊,带着长江上游潮湿的泥土香味。这是解冻后的春天的江水。此时正是种子发芽的季节,草芽儿从泥土里刚刚钻出来,头上还顶着籽粒的壳儿。而我外婆却已是一个盛开的女人,一轮明月从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空里升起,穿过一个月洞形的窗户照进舱房,在这样的夜晚,我外婆能看见她原来看不见的东西,月亮呀,星星呀。她躺在被月光照亮了的床上,抚摸着自己,抚摸那一对应该是美丽和崇高的乳房。接着我外公就开始抚摸她。我外公的抚摸像波浪一样起伏,船开始像涨潮那样摇晃。我外婆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开放了,像一朵水里钻出来的莲花那样湿漉漉地开放了。我外婆这时会感觉晕眩,但接踵而至的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大境界。这时我外婆会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后星星就在她的脑子里闪闪发亮。

情感如潮水般奔涌,然后又退了回去,舱房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形状。这时我外公明显地有了一个作父亲的感受,他的手滑到了我外婆的小肚子上,然后长久地停留在那里。我外婆的小肚子圆滚滚的,有一小团活生生的东西霍霍跳动。她想,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应该长出一双小脚丫了吧。小脚丫偶尔还会在她的肚子里踢一下。我外公也感觉到有一只小脚丫在他的手心里踢腾,他说,这小子长得真快啊!

我外婆听了心里一酸。两只眼睛就湿了。

母亲当然不知道我的这种有点浪漫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中搀杂了过多的现代人的情感,而我的外公只是一个粗人,他是否会有这样细腻的、被我们称作温情的东西呢?

我母亲从记事起就生活在那条船上,两条船偶尔在江上相遇时,船上的男人总显得粗野而亲热,远远地,他们就以一种互相咒骂的方式打着招呼。

嗬,你还没死呀?我以为你早就喂了江猪仔呢。

你这个日猪的,你这个日猪的!

你再骂,我就把你老婆给日了。

小心我一刀把你骟了。

划船的都是这样的粗人,他们中什么人都有,杀人犯,偷牛贼,土匪,逃兵。有些人的船是抢来的。比如我母亲曾经提起过的一个叫何水生的络腮胡子,就是个杀人犯,逃到湖洲上后,看见了一条船,他想自己反正杀了一个人,再杀个把人也无所谓,把衣服鞋子一脱,一直潜到那条船背后,突然伸出两只手,把划船人的脖子给掐住了。以后,他就换上那个划船人的衣服,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划船人,等于是重生了一次。跟在他后面的那些追杀者、复仇者,看见他扔在湖洲上的衣服,都以为他死了。也许会发现一具浮尸,但在水里泡得太久根本无法辩认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究竟是谁,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尸首,一个溺死者的尸体,很快就会被江猪仔吃掉。

许多江湖上孤身的划船人,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连船也一起消失了。他们的家人也不会刻意去寻找,半年或者一年还没见他回来,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江湖如此之大,世道如此之乱,你到哪里去找?江湖上的人,命贱,每天都有许多人像苍蝇一般死去,活着的,也是活一天算一天。他们把钱看得轻,把情义也看得轻,他们看重的是一个痛快。何胡子每次和我外公见了面,就要把船靠过来,两条船绑在一起,顺水漂着,两个汉子坐在突然变得很宽的船板上,喝酒,痛痛快快地喝,喝了这一次,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呢。

我母亲很怕何胡子,何胡子的胡子翘起来跟鱼翅一样,他常用胡子扎她的脸蛋。每次何胡子一来,她就会把半个身子藏在我外公的屁股后面去,却又把脸探出来,好奇地看何胡子。何胡子浑身叮当响,腰带里的银钱在响。每次走,他都要扔给我母亲一块光洋,但立刻就被我外婆拿走了。多少年后,我母亲每次想起何胡子,实际上就是想念那一块一块的光洋,那浑圆而又温暖的感觉,似乎在她的手心里留有不尽的余温。

何胡子最终还是被官军捉起来砍了头,是我外公给他收的尸。我外公一辈子都没有忘记,何胡子的脖子被一刀砍断后,人头被抛向天空,落下来摔得粉碎。刽子手杀了他之后,连拴在他两条腿上的铁链子也没有卸掉,我外公也没有办法卸掉这条铁链子,只好把他连铁链子一起在河谷里埋了。

他是不是真的姓何,是不是真的叫何水生,这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事。何水生很有可能是他随便给自己起的一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是“河水深。”河,自然是指长江。我们那里很少有人把长江叫作长江,那是读书人的叫法,江上的船夫和两岸的种田人,都是管长江叫大河的。

江湖上的人大都以捕鱼为生,撒网的、扳罾的、放流钩的、插迷魂阵的,还有……多了,凡是人类能想出来的对付鱼类的办法,都使出来了。最厉害的是插迷魂阵,鱼一进了阵就休想走出去,那是真正的一网打尽,连虾子小鱼也逃不掉,除非你心好,不愿害性命,主动把它们放掉一些。但插迷魂阵的人,又有几个善良之辈呢?我外公是扳罾的,扳罾是江南水乡最常见的捕鱼方式,很古老,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就有过关于罾的记载,可见在他以前,罾就被人发明出来了。我一直觉得,在各种各样的捕鱼方式中用罾扳鱼是最有诗情画意的一种,这一点在宋代诗人陆游的笔记中得到了应证,他在记述渔人拔罾时说,渔人依石挽缆,有如画图中所见。

在岸边的水湾里扳罾,先要选一个阴凉处,有树影映着的地方最好,然后钉上两个马扎子,放置罾架。罾架是两个可以折叠的等腰三角形,而罾一定是要用猪血浸过的,每隔不久就要浸染一次,想那鱼不但和人一样喜爱阴凉,同样也喜欢一种腥味。古人在《风土记》中记载,罾,树四柱而张网于水中,如蜘蛛之网,方而不圆。这种说法不太准确,那四根柱子并不是树起来的,而是用四根弯竹交叉而成,交叉处还要绑上一块石头,这样才可以让罾完全沉入水底。罾架的顶端有一个滑轮,起罾时,随着它的滚动,所有的环节一个挨着一个运转起来,此时我外公手上的腕骨也转动得极灵活。会扳鱼的人,能发现鱼从罾里游过来的蛛丝马迹,这是无法用肉眼看见的。

整个童年时代,我似乎就坐在外公那两条叉开的长腿中间,一面大罾沉浸在江底,于激流中挽出一湾无浪的白水,水中映着罾架如烟一般的倒影。我看着水面,外公也看着水面,上上下下四只眼一齐盯住水面,一个人久久地盯着水面时,光波会一层层地淡下去,淡得看不见水时,就看见了鱼。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看见的,这样的视力,不是来自眼睛,而是来自一种意念,一种非凡的感受力。我看不见鱼,外公却能看见。

我母亲在那条船上生活了十多年,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在水底里游动的鱼,她只能看见跃出水面的鱼。那时我外公是把罾是架在船头上的,船漂到哪里,罾就下到哪里。我母亲可能也像我一样坐在外公两条叉开的腿中间吧,也可能睁大了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水面吧,但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我母亲关于那条船的记忆是痛心疾首的,在她记忆中的那条船上,永远都一长溜地排着十几具像

死鱼一般的尸体。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母亲说不清。我初步推断了一下,应该是抗日战争时期,说得更具体一点,可能是一九三八年冬天,湘北重镇岳阳刚刚被日本人攻下,国民党部队在向西溃逃时,把我外公的船征用了,要他把十几具阵亡官兵的尸体运到重庆去,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尸体就地处理掉,而一定要运到重庆去呢?我外公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但他不敢问,那是一伙说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的人。

天气十分寒冷,应该是下雪的日子了,却下着雨,这样的雨比雪更冷。我外公把十几具尸体一个一个地搬到船板上时,脸色已冻得发紫,也很累,他从来没有搬过如此沉重的东西,他发现世上最沉重的东西其实就是尸体。十几具尸体一律用白色的防雨布从头到尾地裹着,每一个都冻得硬梆梆的,外公每想起那样的惨景总要叹息一声,人和鱼其实没有两样啊。

我外公驾着船慢慢地钻进了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那个坏天气里,江水起伏,浪花被桨叶一阵阵地拨拉起来,水滴像无数的小石子一样,打在我外公的脸上,发出很有硬度的破裂声。

船上并没有负责押运的国民党官兵,只有一张押条揣在我外公的怀里,待这一船尸体运抵重庆,他将凭这押条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去交割尸体,或许还会领到几个钱。我外公当然不是为了这几个钱去趟这一趟浑水,他是为了保全一家大小的性命。自从成家之后他就不再是一个孤身闯荡江湖把命看得很轻的船牯佬了,我外婆我母亲还有我那尚在母腹中的舅舅,这几条性命都系在我外公的裤腰带上,在那个国民党军官下令征用他的船时,他始终都弯着自己的腰身。

从岳阳到重庆是一段漫长的上行水,像我外公这种靠桨划行的木船要走一个多月。愈往上走江面愈窄,水流也就更加湍急,这时我外公就得上岸去背纤。外公跳下船去背纤时,就由我外婆掌舵。两岸都是绝壁,猿啼追着虎啸如泣如诉地日夜不绝。雨一直在下,雨下得从来没有这样长过,下了一千多里了。我幼小的母亲被四溅的冷雨声团团地围着,冷得发抖地瑟缩在舱房的一角,身后就是那些像僵死的鱼一样冻得发白的尸体。她不敢回头。

我母亲一生都不敢回头去看她身后的东西。

船从重庆回来之后,外婆就带着我母亲搬到了岸上,外公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在江南岸一个叫八斗丘的地方买了半亩地,盖了两间茅草屋,来安顿她们母女俩。从此我那在江湖上漂泊的外公,也有一个偶尔可以想一想的家了。

不搬到岸上不行。在回来的途中我母亲就开始害病,说胡话,船上摆着的尸体早就搬走了,但她仍然不敢走到露天的甲板上去,一天到晚躲在那间像洞穴似的小小的舱房里,像只老鼠似的把自己的手指甲都要啃光了。六十多岁时她仍然保留着这种坏习惯,没事了就坐在房间的某一个角落里啃自己的手指甲。这时我已把她从乡下接进了城里,我以为城市的繁华与热闹可以让她甩掉那些追踪了她一生的幽灵,但她还是常常在半夜里发出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他们来啦,他们来啦!

而我外婆的描述则更加神乎其神,她在大白天也看见一个个鱼白色的影子在空荡荡的船板上走动,不停地转身,响亮地咳嗽。为此,她不想让我外公孤身一人留在船上,劝他把船卖了,再添置些薄田,一家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外公答应了,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买主,等那买船的汉子一来,他却伏在船帮上哭了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没有这条船,没有船他不知道该怎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我外公把哭声降到了最低点,口张开了好半天,才发出极小的哭声,犹如从遥远的长江上游传来的川江号子,那是他在背纤时发出的声音,在阴险的峡谷里他一声比一声高地喊着,他想用自己充满了血性的号子声给我外婆我母亲壮胆,也是给自己壮胆,喊到最后,他连自己的喊声也听不见了,他的嗓子完全哑了。我外公此刻的哭声就是从他完全哑了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你听不见声音却能感觉到高亢而悲怆的节奏。他哭得那条船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江湾里一动也不动了,连那个买船的汉子听了也久久地为之震颤,他把已经抓在自己手里的缆绳又交给了我外公。我外公不肯接,他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他不能说卖又不卖了。可买船的汉子却下了决心,怎么也不肯买这条船了,我外公迟迟不肯接他递过来的缆绳,买船人就把缆绳往外公的脖子上一套,跳下船走了。我外公的脖子上绕着船缆,拖着那条船在江滩上还追了一阵,一边追一边朝那个走得越来越快的汉子喊,我卖呀,我是真心实意地要卖呀!

过了几天,我外公又驾着那条船走了。

河流被时间推着,到处拐弯,那条船随着岁月流逝似乎越来越大……

外婆带着我母亲,在那间小茅屋里开始她们提心吊胆的生活,母女俩每天谈论着我外公的船现在划到哪里去了,是在走上水,还是顺流而下。下雨的时候她们不太担心,可只要一刮风,我外婆就坐不住了。她站在坝上,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就像站在那条船上一样,别人还以为她疯了,看她的脸又不像,她的表情神秘而又庄严。她在祈求,就像她后来跪在我冰冷的身体边为我祈求一样。像她这样一个软弱无力的生灵,除了默默地祈求还能做什么呢?

或许是外婆的祈求真的感动了上苍,我外公一生有惊无险,每次都能平安地回来。他在家里度过的短暂的日子,就成了那两间茅屋的节日。我外公虽然是一个粗人,却总能给母女俩带来一点意外的惊喜,一方披巾,一根红头绳,就可让母女俩高兴大半年。

一直到今天,我母亲还保存着外公在汉口给她买的一个织锦香袋,袋口上系着两只银铃子,是真正的白银。对一个贫苦船夫的女儿来说,这也确实是值得她珍藏一辈子的奢侈品。我狡猾的外婆曾经使出了种种伎俩,也没有从我年幼的母亲手里把这只香袋骗走,也不知道她一直藏在哪里。这只系着银铃子的香袋,我母亲一生只戴过一次,就在她结婚的那一天。

她结婚时还只有十六岁,长得又矮又小,骑在一头小毛驴上,驴绳由我十八岁的父亲牵着,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老堤坝上。父亲家里也很穷,请不起响器班子,这时我母亲拴在裤腰带上的银铃子突然响了。小毛驴往前迈了一步,银铃子就响一下。驴背起起伏伏,清脆的银铃声响彻一路,江滩上的水杨树也一路地绿着,阳光飘得我母亲满脸都是。那个喑哑而又单调乏味的婚礼,因为这叮叮当当的银铃声也终于有了一点欢快的节奏。

父亲牵着母亲走过的那道老堤坝,并非我后来在上面走过的。老堤坝在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中就已决口,被一段一段地冲进了江心。每年春夏之交的汛期过去之后,在晴朗的日子里还能看见滞留在江心的那道老堤坝,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冲走的,这需要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岁月。

外公家的村庄也仍然叫八斗丘,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八斗丘,它同样也被冲进了江里,沿江一带成百上千的村庄在那次大洪水中都被冲进了江里,一个村庄不会有一道老堤坝那样坚固,村庄里的茅草屋、土坯屋很

快就被洪水洗劫一空,茅草和木梁将会被下游的人从水里捞起来,在江滩上晒干了做烧柴,而从我们上游流过来的草木,也会被我们这里的人捞起来,同样也做了我们的烧柴。长江很长,但每当我们在寒冷的冬日里烤着曾经覆盖在某一家屋顶上的茅柴火时,又觉得沿江的每一户人家彼此靠得很近,几乎是屋挨屋地住着的。

我们后面的那一段长江,古称荆江,万里长江险在荆江,指的就是这一段了。江对岸是湖北,江这边是湖南,这两个只有一水之隔的省份,民间的风俗性情却绝然不同,几乎像两个民族一样。湖南人大都矮小精壮,好斗殴,敢拼命,打架湖北人是打不过湖南人的,他们也不和湖南蛮子打,而是巧妙地运用智慧来不战而屈湖南人之兵。斗智,湖南人永远都不是湖北人的对手。

一切争端还是因为这条长江。洪水猛涨时,江水挤压着两岸的堤坝,两边的人也都较着劲,都盼着对岸垮堤,只要对岸一垮堤,自己这边就可高枕无忧了。湖南人只会使力气,拼命地把大堤挑高、加宽,把一道堤坝垒得跟长城一般。湖北人却在江那边筑起许多石矶,每一个矶头都长长地伸进江水里,把激流顶到江南岸来。这样一来,湖南人挑堤就等于是为湖北人也挑了一半。

听我外公说,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来临之前,每天都有人用牛拖着犁铧在江南岸的老堤坝上走过,当时谁也没有引起警觉,牛拖着犁铧在任何一个地方走都是常事,谁会想那么多呢?后来才知道那是湖北人在捣鬼,那些赶着牛拖着犁铧的都是在夜里偷渡过来的湖北人,有人看见时他们就把犁铧向上翻着,并不伤着堤坝,一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就把犁铧放下来,在堤坝上犁开一道道沟豁。我对此事将信将疑,但湖南人对湖北人有成见是由来已久的,他们对湖北人的猜疑、戒备甚至还隐含着的一丝恐惧,也是千百年来被湖北人屡屡战败之后必然要产生的一种病态心理。

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之后,矶头的修建被人民政府严格地控制了,要修,也不能修得那么长,必须局限在一个不伤及对方堤坝的幅度以内。同时被禁止的还有用牛牵着犁铧在堤坝上行走。我小时候在堤坝上走时,每走不远就会看见一个石碑,碑上画着一条拖着犁铧的耕牛,圈在一个圆圈里,用红漆打着一个大×,看上去触目惊心,一些不识字的老汉,还以为谁要用牛拖着犁铧在堤坝上走,这条牛就会被捉去抢毙。这样更好,这样的警示作用比严禁之类的字眼更有震慑力。直到现在我还很佩服那个石碑的设计者,他真是把中国老百姓的心思琢磨透了。

两岸的争端比原来少多了,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的是那个江心岛的遗留问题。所谓江心岛,也就是被冲进了江中的那道老堤坝,数十年来它一直顽固地留在江心里,不但没有土崩瓦解,反而一年一年地长大,从上游冲涮下来的泥沙,在它四周逐年淤积着,面积已有几十平方公里,土地又格外肥沃,种什么长什么。两岸都在争这一片土地的所有权,湖北人有湖北人的道理,江心岛离他们那边近;湖南人有湖南人的理由,江心岛离湖北近不错,却是从江南岸冲过去的,一些老人甚至还能辨认出哪一段老坝原来是筑在什么地方的,还能辩认出某一棵水杨树是他们儿时经常爬上去过的,虽然它长在河当中了,虽然它长得比原来高大得许多,但他们还认得那棵水杨树,如果把船划到江心岛,他们还能在水杨树的树干上找到自己的名字,那是他或者他在童年时代刻下的,那名字也同树一起长大了。

水上边界的划分是由主航道来确定的,大至国界省界,小至县界乡界,都是这样。但是这里的主航道却有两条,老堤坝占据了原来的主航道,江水被迫朝它两侧不停地冲涮,时间一长,就冲涮出了两条主航道。究竟以哪一条主航道为分界线呢?这给湘鄂两省的边界划分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至今悬而未决。已经有人提出来了,干脆把江心岛炸毁,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荆江的流速,也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许多问题。这是专家的意见。炸掉?两岸的老百姓像炸了锅一样,那么肥沃的土地,那么一块种什么就长什么的土地,炸药尚未引爆,他们的心就碎了……

在八斗丘,在那两间早已不复存在的茅草房里,我外婆咬着牙把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生下来了。她一辈子生养了九胎,但只有五个活下来,四女一男。我唯一的舅舅是在那两间茅屋里降生的第一个孩子,他生下时有九斤多,结实得像一只小小的石磙,三岁以前,人们一直觉得他会长成一个高大威武的壮汉,没想到他后来那样矮小,而且成了聋子。

舅舅的降生,是我母亲一生辛劳的开始,她像一个小母亲那样抚育着我舅舅。“抚育”用在我母亲身上一点儿也不过分。我外婆是一个温情的小女人,也是一个什么都不能干的小女人,不说下地去干点什么,她连饭也很少煮熟过的,一熟就熟得焦糊一片,村里人闻到了这气味,立刻就知道我外婆在煮饭。我小时候也常常吃这种糊锅粑饭,外婆总是要我多吃一点,说吃了肚子不疼,还能把肚子里的虫子打下来。

我外公是很会做饭炒菜的,我尤其爱吃他做的鱼。他坐在那棵水杨树下扳鱼时,中午是不回去吃饭的,他拾了三块石头,在树荫下垒了一个小灶,架起锅。烧柴是我从树林里拾来的一些干树枝。外公把一条刚扳起来的桂花鱼剖洗得干干净净。一两斤重的桂花鱼最好吃,用江水炖,活水煮活鱼,原汁原味,什么佐料都不放。外公舀了一瓢水放进铁锅里,说,河里什么味道没有呢?你想要什么味道,就有什么味道。一瓢水是不够的,得不断地往锅里加水,什么时候加,加多少,这窍门是说不清楚的,要有阅历,甚至还要有一点灵感。火候也很重要,什么时间用猛火,什么时间改慢火,怎样把鱼和水的味道尽量煮出来,也有许多难以言传的巧妙。

我外公每次吃着锅里的桂花鱼,想的却是他在那个神秘的秋夜里吃过的黄鲇鱼,筷子那样长的一条条,炖在白莲米里。还是黄鲇鱼好吃啊!他叹息着,把眼睛眯了起来,锅里冒着热气迷着他的眼睛了,他急切地用湿手揩了一下。一手的汗。

但黄鲇鱼是很难用罾扳到的,别的什么鱼也很难用罾扳到了,在水底里游弋的鱼仿佛认得了我外公,见到他倒映在水里的影子,就急急忙忙地逃走了。我外公能看见水底里游弋的鱼,还能听见鱼在水里惊恐的叫声,快走,快呀!大鱼催促着那些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鱼。

外公说,这鱼都成了精!

有时候,我外公从早晨坐到夜深,也扳不上一条鱼。

我母亲能把饭煮熟,但不会炒菜,一炒就把菜炒死了,每次外公回来,总要手把手地教她炒菜,我外公炒出来的菜,依然是青枝绿叶,菠菜是菠菜,芹菜是芹菜,但是熟了,不是菜炒熟了,是味道炒熟了。但我母亲的悟性很差,这是天生的,是无论如何也教不会的。

结果我外公老是失望,他说,你真笨,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笨呢?

他那满腹狐疑的样子,好像是觉得自己不该生下这样笨的一个竭丫头。

其实,我母亲除了在炒菜方面死没长进,干别的还挺能干,她个子很矮,但手指头很

长,一看就是一双巧手,如果不是生在穷人家,也是能挑花绣朵的。我记事时,母亲的一双手已显得十分粗糙了,手指尖上终日散发出一股让我倍感亲切的尿臊味。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但在生下我之前,她已经是一个带大了好几个孩子的“小母亲”了。白天里抱着孩子,夜里睡觉时,手腕上还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摇篮上,小人儿睡在摇篮里一哭,我母亲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手就有节奏地摆动起来,摇篮也有节奏地摆动起来。

每晚我外婆一觉睡醒,总要大吃一惊地发现天已经亮了。天亮了,我外婆似乎才看见那摇篮一直不停地摇了一夜。她把孩子抱起来喂奶,喂奶是一件让她感到痛快的事,她的两只饱满的乳房叉开着,她像吆喝着一只小羊羔似的对孩子说,吃呀!

吃奶,吃得最多的是我舅舅,一直吃到三岁,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厌倦了,不想再吃了,但我外婆还是把他的小脑袋瓜使劲地摁到自己的胸前。我舅舅不再像一只小羊羔那样幸福地扭动屁股了,他吃的已经不是奶而是血,我外婆的两只奶子里都灌满了浓血,奇痒难忍,她不知道,她以为里面还是奶,她觉得如果不把它吸出来两只奶子就要胀破。我舅舅吃了她的血奶耳朵就聋了,他一辈子能讲清楚的话都是三岁以前学会的,三岁以后那些比较复杂的话,他一句也不会讲。我舅舅靠这几个幼儿时代掌握的少量的词汇,把一生的日子过得简简单单,五十多岁的人了,谁都把他当作一个三岁的小孩。

大姨是在舅舅快两岁时出生的,她还不到半岁,我外婆发现自己又怀上了。本来就又懒又不会干活的她,加上妊娠反应,更是什么也不会做了,连夹生饭、糊锅粑饭也很少煮了,我还只有六七岁的母亲,几乎干着所有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怀里抱一个孩子,手里牵一个孩子,还要翻过堤坝到江里去挑水。水桶是她挑不起的,就用一根钩子扁担挑着两把茶壶,要把一口水缸挑满,一连要跑十几趟,上坡,下坝,从家里走到江边,半里多路远。

外公回来了,后面跟着那个曾经想要买他船的汉子。我外婆看见那个汉子眼睛一亮,可没过多久,她就撕肝裂肺一般地哭起来。那汉子不是来买船的,那汉子要把我二姨抱走。我外婆没有墙可撞,就用额头撞着那扇唯一的大门,撞得茅屋顶上的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但是那汉子并不走,也不进屋,就那么根深蒂固地立在门口,等着我外公说话。

你哭够了没有?外公冷冷地看着我外婆抖动不止的背脊说,你要是舍不得二凤,那就把大凤给了人家吧,也让大风去过几天好日子,别在这个家里给累死了。

大凤是我母亲,二凤是我大姨。

外公很聪明,他给我外婆出了一个难题,两个女儿,是一定要给人家一个的,不给不行,不给我母亲真的要累死了,但外婆又怎么会把我母亲给人家呢,我母亲走了这家里谁来干活?我外婆的脑袋在空中停了停就不再撞门了,她转过身子捂着脸冲进里边的房间,一头扑在床上哭得更加悲伤,但她实际上已经同意把我大姨抱走了,她把门留了出来,而那悲伤的哭声实际上是为我大姨送别。

过了半年我外婆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但只活了七天就死了,他害的病也就是乡下婴孩常得的那种七日疯,死的时候浑身长出了一身像兔子般的白毛。我外婆搬进这两间茅屋后连生了三胎,一个活着,一个抱走,一个死了,这三年里她的奶水因此没有间断过,我舅舅吃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奶,接着又吃我大姨留给他的奶,接着又吃那个早殇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吃的奶,很少有像我舅舅这样的幸运儿,谁知他却把自己的耳朵吃聋了。

我二姨名叫凤止。外公给她取名凤止是不希望我外婆再这样接连不断地生女儿。那时他家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外婆仍在不断地怀孕,有的小产了,有的没活多久就死了。凤止养下来半个月之后,家里断了顿,又是冬天,老北风一个劲地吹着,外公无法驾船出去觅食。凤止几乎没有一滴奶水吃,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张着嘴,像一只空贝壳那样咧开一条小小的缝隙,眼看着就要饿死了。就在一家人等死的时候,本村的一户人家拎了半袋干薯丝进来,要换我二姨去做童养媳。

凤止被抱走了。我外婆在填饱了肚子之后又开始哭,但这哭声里透出来的却是满足和喜悦,像一个吃饱了奶的孩子在哭。

恰恰是这两个被抱走了女儿长得最像我外公,高高大大,像男人一样能挑很重的担子。她们是由别人养大的,她们不认亲爹亲娘,却把我母亲这个亲姐姐认下了。我母亲并没有带她们,我母亲只是在她们被抱走时哭着喊着要带她们,就为了我母亲曾经哭过喊过,她们把我母亲这个亲姐姐认下了,每到农忙季节,总要来我们家帮着干几天活,家里有了点好吃的,也要把我们一家大小接去吃一顿。但我小时候有点怕她们,总觉得她们没有我舅舅我小姨那样亲近,她们走路很快,风风火火,一点也不像我外婆生下的另外几个慢吞吞的孩子,看见了她们我总要远远地躲开,怕被她们走出来的一股风吹倒。

女儿是抱走不得的,你抱走一个就要生一个!这是外婆对我外公的警告,她发出这样的警告时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小姨四凤。

那时已经解放了,外公家里分了两亩多地。外公在船上,外婆不是头痛就是腿酸,两亩多地就靠我母亲一个人种。又没有牛,就是有牛我母亲也不会扶犁,那是男人干的活儿。她每日驮着我小姨,手里拿着一把尖嘴的锄头,拖着又黄又黑的肚皮在泥土里艰难地爬动。力气小,地就翻得浅,但播下去种子,长出来的总是庄稼,收成不大,也还是收成。我母亲的个子在那几年居然长高了一点,一头稀疏的黄毛也长黑了,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

我小姨开口说话,第一声叫娘,叫的是我母亲。她还不懂事时,同村里的一个小姑娘争嘴,那个小姑娘拿一个桃子馋她,我有桃子吃,你有吗?我小姨很馋地舔着嘴皮,却不肯服输,她想了想说,我有两个娘,你有吗?这话被村人笑话了很久,而我母亲的苦难仿佛都淹没在这笑声里了,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她却总是臊得满脸通红,只要看见有两个人在一起说笑,她就觉得是在笑自己,连忙把头一低就跑开了。人们总是看见她穿着一双沾满了黑泥的鞋子,把脑袋栽到胸前,孤怜怜地来回奔波。她十六岁就嫁人了,她几乎是急急忙忙出嫁的,仿佛走慢了一步,我外婆又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让她带……

我外公曾有过一次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机会。还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之后,人民政府决定把江湖上的各类闲散船只集合起来,成立一家水运公司,一家渔业公司,这使得那些天不管地不收的船夫们一夜之间就成了新中国的水运工人或渔业工人。大中型船舶进水运公司,中小型船只进渔业公司,我外公的船不大不小,他可以任意选择一家。

不管他选择哪一家,我外公的命运都不会像后来那么悲惨,他老了会领到退休金,他死了会有一个单位来为他开追悼会,还会有一个领导来为他致悼词。更重要的是,他的子女,我母亲我舅舅我小姨,都可以吃上商品

粮,招工,进城,那是他们一生的梦想,如果我外公没有遇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也许不会做这样的梦,他们会安心地做一个农人,梦里只有玉米缨子、豌豆花和从土坷垃里扒拉出来的山药蛋。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他们也就会做一些不同凡响的梦。

说不定,我那两个被抱走了的大姨、二姨也要来认我外公这个亲爹了。

然而,外公有了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却从这个机会里逃走了,他驾着那只又老又旧的船,在洞庭湖与长江连接处的一个叫三江口的地方,又孤身一人地闯荡了三年,仍然以捕鱼为生,偶尔也会运一点散货,直到那条船终于沉没为止。

我外公后来反复描述了那个像刀锋一样的浪头,咔嚓一声就把船头劈掉了,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方向,但没有马上就沉没,它在我外公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随波逐流了好一阵,终于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江底。

这情景是我在外公用水杨树的枝叶编织的那条船上看见的。

外公说,那条船其实还是有救的,如果及时地把船掉转身来,让船尾成为一个新的船头,那条船就不会失去方向了。这是我外公在他的后半生里总结出的一条失败的教训。然而在那晕头转向的一刻,我外公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狠狠地拽着缆绳,就像一个马背上的骑手紧挽着马缰,马是脱缰的野马,船是无头的惊船,我外公抓着的船缆已是一截空绳,无论他有多大的力气,凭这一截空绳也是拽不回他的前半生的,他神秘的前半生连同那条无头船一起沉没了。

沉没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同样一条船必然还会在时间中长久地漂流,它被一个老人的回忆驱驶着,向世界的各个方向伸展,也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但我还是怀疑,那个像刀锋一样的浪头真有那样厉害么?我想,外公在反复强调这个浪头多么厉害的同时,却把一种必然性忽略了,那条和他一样来历不明的木船在江湖上漂泊了几十年,早已又老又旧经不起任何风浪,尽管我外公每年都要进行整修,重新上一遍金黄发亮的桐油,但这种掩盖的方式无法挽救它必将覆没的命运,迟早,这条船都是要沉没的。

最后我外公跳水逃生,闯荡江湖的人水性都好,我外公在六十多岁时还能游过长江,这是我亲眼见过的,他游得比一只江猪仔还快。

江猪仔是我儿时在江边经常看见的水生动物,有白的,有黑的,后来才知道,白的叫白鳍豚,是比熊猫还珍稀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的叫黑鳍豚,它与白鳍豚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数量也多一些,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们在水中游得很快,跃出水面时会发出又高又尖的喊叫,并伴之以各种十分可爱的动作。这是一种敏感的而又容易受伤的动物,但我外公一看见它们腿肚子就打颤,外公说,我差点被它们吃了!

我外公的恐惧也许是多余的,白鳍豚和黑鳍豚并不吃人,它们和我外公一样,以捕鱼为生。

我外公背着两把从水里捞起来的船桨,沿着荒凉的河谷朝着故乡的方向长途跋涉,江南的冬天其实是比遥远的北方更冷,北方的冷是一种干冷,虽然冷,却硬朗,这种冷仿佛能从衣服上簌簌地拂下来。江南的严寒,阴冷而又潮湿,粘乎乎地贴在你的皮肉上,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你的骨头缝里,这种寒冷的感觉是从身体深处向体外散发的。我外公裹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打着一双赤脚,在河谷的积雪里走着,风贴着他的背脊一个劲地刮,而他始终走在风的前面。

风还在一百多里外刮呢,我外婆似乎就已经嗅到了外公身上那股浓烈的水腥味,她早早地就提着一盏马灯站到了门口。她听见冰壳在天上撞得咔咔直响,雪在辽远的夜空里飘着,很远很远,杳无音讯地飘着。那盏马灯是照不到这么远的,它那暗黄色的光泽,只能清冷地照亮眼前的一片白雪,以及我外婆在雪地里越陷越深的一双小脚。

我母亲出来了,问,娘,这么晚了你还站在外面,就不冷么?

你爹快要回来了。我外婆撩起披巾拭去化在脸上的几滴雪水,说。

我外公是在翻船后的第三天早上回来的。河谷里的雪太深了,他离开了河谷,在白茫茫的雪野上走,平地上的雪要比河谷里浅一些,可他却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在转了一个大圈之后,他又走回了河谷,走回了他离开河谷的那个地方,他是注定不能远离长江的,他只能沿着长江不停地往前走。

冬天的江水流得很慢,流得像空中的烟和云。

我外婆还站在门口等她。她日也等夜也等终于把我外公等来了。但我外公看也没看她一眼,进屋后,往床上一倒,就接连不断地打起了呼噜。我外婆热泪盈眶地搓着披巾的一角,连声说,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就好。

两把桨一仆一仰地扔在门口,被我耳聋的舅舅拾了进来。又过了十多年,这两把放在床底下的桨,再次被我舅舅拖了出来,砍成了两根高跷,给了我,我踩了一阵,又给了我弟弟。

那两根高跷至今还在,放在我们家乡下的老宅里。

我外公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醒了也就醒了,他很平静地把船沉了的事告诉了我外婆,他说他再也不走了。我外婆还是热泪盈眶地搓着披巾的一角,连声说,人回来了就好,人回来了就好。

船没有了,但我外公还是一条像牛一样的汉子,他满腔热情,满脑袋新的规划。第一个雄心勃勃地规划,就是要拆了茅屋,建一座明三暗五的大瓦房,每间房里开一扇大窗户。我外公私下里问过村里的泥瓦匠,泥瓦匠告诉他,要造这样高大的一座瓦屋,至少也得一万多块老青砖。

一万多块?我外公很有信心地笑了起来,只要一万多块砖,好少呢。

泥瓦匠顿时肃然起敬。没几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外公是在外面挣了大钱回来的,马上就要建一座村里最好的房子了。我外婆还以为外公把钱藏在哪里了,每晚睡觉之前落下门闩之后,还要用一根木杠子顶住房门。钱要放好啊!她再三叮嘱我外公。

哪里来的钱?我光溜溜的一个空身子回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外公的确是光溜溜的一个空身子回来的,这一点我外婆比谁都清楚,外公的那身湿衣服是她一件一件扒下来的,每一个口袋,每一个夹缝里她都仔仔细细地摸过,连裤腰也翻开了,除了一些连水都淹不死的虱子,她实在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船沉之前,外公还有十几块钱,但他没有放在身上,而是压在舱房里的床板下的。那一点钱自然是随船一起沉入了江底。但我外婆却固执地认为,我外公是藏着一大笔钱的,老两口后半辈子一直在为这笔子虚乌有的钱争吵不休,我外公死后,她还红着眼圈向我母亲诉说,你爹呀,一辈子都不相信我,那么大的一笔钱,也不知藏在哪里了,我以为他死的时候会说出来的,没想到他却疯了,他疯了也不说。

我外婆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没有一大笔钱,你敢说要造屋?你敢说,只要一万多砖,好少呢!

我外公也不跟她解释,被逼急了,就慢吞吞地说一句,你急什么,过三年你就会明白的。

我外公的计划是,每天到外面去捡十来块砖回来,砖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有些人家

的房前屋后,也会扔着几块砖,几块砖又做不成屋,垒不得灶,扔在那里也没有当一回事。我自以为聪明的外公,钻的就是这个空子,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一年到头不间断地干下来,不就能捡到三四千块砖吗?三四年多也就够了。想一想也确实不是太难。他每天一早就挑着一担箢箕出去,到处转悠,看见人家扔掉的一块砖,就像看见金子一样两眼放光。

开始干得挺顺手,慢慢的就不行了。砖也和鱼一样,你不想捕它时,好像到处都是,一捕,它们就躲起来了。为了一天弄到十来块砖,我外公有时要走过好几个村庄,到了半夜,才吭哧吭哧地挑着一担砖回来。后来他就开始打那些墓砖的主意,也不是挖人家的坟墓,他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他只是把人们造墓时没有用完一些砖从坟地上捡回来。一连数日我外公神出鬼没,他扒开草丛,在磷火闪烁的坟地里寻找着,每有一星磷火飘过来,他就向那些被惊动了鬼魂解释,我只是来捡几块你们不要的砖,你们睡吧,你们好好地睡吧。据说,一个人快要死了,磷火会飘到你的衣服上来,而一个离死还很远的人,磷火也会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熄灭。我外公欣喜地发现,每在他解释过后,那些磷火就会离他远了一些。

我外公还没有拾到一千块砖,就已被狗咬过了三次了,但不是村里的狗,而是那些经常在坟地里觅食的獾狗,这是一种和猫差不多大小的动物,牙齿和爪子都很尖利,很适合在墓穴里生活,它们常常在墓穴里发出像人一样的咳嗽声,你听见了,还以为是鬼。獾狗咬人,但不会留下很深的伤口,只有几个小小的牙齿印,过几天就好了。我一意孤行的外公,在这些犬类面前是不会望而怯步的,最后让他洗手不干的,还是人类。

终于有一天,我外公被误为盗墓贼,十几个外村人抡着锄头把他打了个半死,打了又把他塞进一个墓穴里。不知过了多久,我外公才从墓穴里钻出来,腿被打断了,他是一步一步地爬回家的,每爬出两三步就要提溜一下被打断了裤带,以免屁股露在外面。他在床上唉声叹气地躺了两个多月,每天喝一大碗我舅舅从粪坑里舀来的粪汤,臭是臭,却是治跌打损伤的特效药。当他终于能站起来时,却发现有很多东西都瘫痪了,他的雄心壮志,他满脑袋对未来生活的规划,都趴在了岁月的后面。从此我外公就相信了一种叫命运的东西,他的造屋梦彻底地破灭了。他老老实实地在那个随时都要倒下的茅屋四周打了许多撑柱,这也许是他唯一还有力量撑起来的东西。

我的聋子舅舅虽然一辈子不会像大人那样说话,却多才多艺,学过木匠,剃过一阵头,最后居然当了一名泥瓦匠。他作为泥瓦匠干得最负盛名的一件杰作,就是给我外公砌了一间牢房。

那已经是六十年代末的事了。

我外公当时已不再扳鱼了,生产队里不准扳。不准扳就是不准扳,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原因可讲。我外公于是不再扳鱼,每天傍晚拎着一面铜锣,从村头敲到村尾,一边敲一边喊,各家各户,小心火烛呵——深沉而有铜的音韵。

这是生产队里分派给我外公的活儿。由于人们大多住的是茅屋,村里时有火灾发生,一烧就是半个村子。有道是水火不容,村里人认为外公一辈子与水打交道,是水命,能把火克住。咚!锣声一响,烧火做饭的人立刻就想到了水,那锣声也的确是如水波般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流进村里的每一个角落。饭煮熟了,菜烧好了,灶膛里还有火烬,做饭的人想到了水,就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把火烬浇灭。村里果然很少失火。

要不是公社武装部的郑部长突然来到了村上,我外公是会这样一直吆喝到死的。郑部长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想多抓几个坏人,而且觉得我外公很像一个坏人。我外公也好像确实隐瞒了什么,来历有些不明,在八斗丘,除了胖子老头那种明摆着的坏人,我外公最有可能是暗藏的阶级敌人。但我外公究竟是不是坏人,郑部长也拿不准,他决定先找个岔子,在批斗胖子老头时,先让我外公陪斗,然后慢慢地把盖子揭开。唯一能找的岔子,就是我外公曾经运了十几具国民党官兵的尸体去重庆,由此可以初步断定我外公是国民党的走狗。运尸体的事,要是我外公不说,别人是不会知道的,然而我外公偏偏很喜欢提起这件事,逢人便讲,这事就讲得谁都知道了。

人和鱼其实没有两样啊!这是我外公最喜欢讲的一句话。

批斗会在生产队仓库前面的禾场上举行,这晚,黑压压地坐了几百号人。两张牛车并在一起,是批斗的舞台,一边插着一根高高的竹篙,上面吊着两盏大马灯,把禾场周围的几个稻草垛照得金黄灿烂,上面坐满了村里的小孩。那天我正好在外公家,所以也在孩子堆里挤着。从稻草垛上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我看见外公,他也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人群里,脸像一面铜黄闪亮的铜锣,敲一下都有响声。

我外公显然还不知道今晚他也是挨斗的对象。谁都不知道,郑部长把一切安排得很秘密,想要制造出一种奇袭的效果。他是第一个爬到牛车上去的,太远了,我没听清他在讲什么,只看见他的一只手臂在两盏马灯的交相辉映下有力地挥动着,整个禾场几乎被他手臂的影子笼罩了。郑部长的一只眼睛特别亮,但那是一只假眼。他在朝鲜战场上负过伤,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医生就给他装了一只假眼。

接着就听见一片兴奋的叫喊声,几个民兵把胖子老头押了过来。胖子老头是个地主分子,他当过一任国民党的乡长,一条腿就有别人的腰粗,走路都走不动,坐在轿子上,要四条壮汉才抬得起。但我看见他时,他已经很瘦了,坐了十八年牢,从劳改农场放回来还不久,胃也割掉了一大半,每天只能吃小半碗饭,比我吃得还少。他很主动,别人还没喝令跪下他就跪下了,把一个丑陋的屁股高高地撅起来,正好对着我们。村里人都觉得斗胖子老头没劲,你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有次,一个老贫农在地上吐了一口痰,让他舔干净,他二话不说就把舌头伸出来,把那口肺病患者的浓痰舔得比一条狗还干净,他不觉得恶心,倒让在一边看的人恶心许久。这样的斗争,没有一点你死我活的激烈,跟玩儿似的。

我外公被押上台去时那才真是壮怀激烈。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外公大声吼叫着,几个年轻气盛的民兵想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后,他把手向两边一撑,那几个人就纷纷倒下了。我外公不是被人扭到台子上去的,是自己爬上去的,他要问问那个姓郑的,我犯了什么法?姓郑的说,你这个坏分子,还敢问我,我问你,你给国民党反动派运尸体,是不是事实?

是,可那些人都是打日本鬼子的,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

郑部长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却突然冲上来一个大姑娘,抡起鞋底照着我外公的脸一顿猛抽。我外公一下子傻了眼,他傻傻地望着那个抽他的姑娘,那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女儿,是我那小时候被抱走了的二姨。我二姨那时在大队里当妇女主任。她是恨着我外公的,我外公生了她却把她抱给了人家,她恨得牙痒痒的。我外公挨了亲生

女儿一顿猛打,也不觉得痛,只把一只手伸到腮帮上去摸了摸,摸了一手血,一片红乎乎的被灯光照得无比鲜艳的颜色,让几百人同时怔了一怔,会场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了,连郑部长也把头拧向了一边,他有血晕症,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后他就患上血晕症。

第二天一大早我外公突然离家出走了。你要去哪里呀?我外婆睡眼惺忪地问,你要去大凤家?那时我小姨还没有出嫁,大姨、二姨是由人家抚养大的,对我外公外婆都很冷淡,几乎没有什么来往,要不,二姨也不会下那样的毒手。但外公不是来我们家,他竟然要上北京。

我要去找贺军长,我要问问他,新中国为什么要斗争一个红军老战士?

我外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是红军老战士啊?

我。我就是!

这是我外公在村里第二次说下的大话,他第一次说要盖一幢高大的瓦屋,村里还有不少人相信,他这次的大话就没有一个人信了,都以为这老汉被亲生闺女打断了哪一根神经,疯了。我外婆没有说我外公疯了,人在快要疯了的时候,你千万不能说他疯了,你说他疯了,他是真的会疯的。我外婆也没有拦阻我外公,她以为老倌子到外面去转上一圈,在乡场上的小酒店里喝上几杯,那在心里怄着的气也就慢慢消了,人就会回来的。

没想到我外公一走就没了影子。从他走后的第三天开始,我外婆每天都要端一只小凳出来,坐大门口的树影下哭。她要让村里的每一个人看见她在哭。她想,村里人看见自己每天都在哭,就不会忘记村里少了一个人,就会派人去把我外公找回来。她大约哭了半个多月,一辆军用吉普车突然开到了她的面前,从车里下来几个穿军装的人,郑部长也在里面。郑部长下了车,对车里吼了一声,出来!

我外公从车里钻了出来,用一个手指掏着两个鼻孔。

谁是这家里的主事的?郑部长往前迈了一步,他明明看见了我外婆,却像没看见一样。

我外婆站在郑部长面前显得很矮,在正午的太阳下,她把脸孔仰起来,问,我们家……主事的?

郑部长抽着烟,浓烟从鼻孔里冲出,被风吹散着。我外婆看见他的脑袋慢慢地变得模糊,又慢慢地变得清晰。一颗纸烟烧着,烧完了,郑部长突然把手一挥,说,不能让他再跑了,听见了没有,他再这样乱跑,是要蹲大狱的啊!

我外婆胆怯地说,听见了,我听见了……

郑部长和那几个穿军装的人上了车,开走了。

我外婆这才开始打量一直在用手掏着鼻孔的外公。他终于把堵塞的鼻孔抠通了,一缕鼻涕流了出来,我外婆连忙踮起脚尖,用手帕给他擦了。

不能再跑了,听见了没有?你再这样乱跑,是要蹲大狱的啊!外婆说。

但我外公还是跑了,这一次只跑了三天就又被郑部长送了回来,这一次他也没跑多远,只跑到江那边洪湖县城,人们猜测,他大概是跑昏了头,把方向搞错了。郑部长来的时候我外婆没有像上次那样坐在树影下哭,大热天的,她却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好像是在打摆子。郑部长冲着我那耳聋的舅舅发了一顿脾气,我舅舅一句话也没有听清,但他知道郑部长是在发脾气。郑部长的身体似乎也不是很好,怒气过去之后,用手按着胸膛,不停地喘着气。

当天下午,我舅舅就开始忙活起来,和泥。砌墙。砌墙的老青砖就是我外公从外面捡回来的,因为砌不成一间房子,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开始别人都不知道我舅舅要砌个什么东西,是砌猪栏,还是砌茅厕,也没有人问我舅舅是在砌什么,都知道他听不见,问也是白问。后来才知道他砌的是世界上最小的一座监狱。我舅舅只砌了三堵墙,那小小的监狱是三角形的,越往上就越小,最终砌成了一座三角形的尖塔,最高处也只有一人搭一手高。我外公好奇地进去看了看,他也不知道这座三角形的尖塔是用来干什么的。他刚进去,我舅舅突然用砖在他的后脑袋上拍了一下,趁我外公昏倒之际,我外婆搂来了被子,我小姨抱来了垫被的稻草,我舅舅以很快的速度把门堵死了。

我舅舅从来没有见过监狱,对监狱的恐惧却使他建了一座真正的监狱,在这方面他简直称得上天才,结构是最牢固的三角形结构,由三个三角形的平面构成一个立体三角形椎体,墙是两层夹墙,又将很有粘性的糯泥里掺上旧棉絮,灌在墙缝里,那座小小的监狱可谓牢不可破。几个月后我外公在里面死去,为了把墙壁弄开,我舅舅抡起铁镐想打开一个缺口,一镐下去就溅起一串串火星。

囚禁外公显然是我外婆的主谋,我舅舅、小姨都是热心的参与者,我母亲也没有表示反对。这说明,他们在那时都是把我外公当作疯子的,乡下的疯子很少有送进精神病院的,一般都用铁链子锁着,也有关在铁笼子里的。我外婆没有那样心狠手辣,她好歹还是让我外公住在房子里,而且是瓦房。

外公是不是真的疯了,一直到今天我也不敢妄加断定。但在那个非常年代里,不管疯与不疯,他都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随时都有可能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包括我们家。我外婆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她一辈子极少做出这样果断的事。

那么我外公是否真的是一名红军老战士呢?他口口声声说要去找贺军长,是不是要去找贺老总?如果是,那就更危险了,贺龙元帅在他最后的岁月所受的折磨与凌辱,甚于我外公十倍百倍。同他相比,我外公的那一点不幸与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了。

我舅舅特意在外公的小房子上留了一扇窗口,也是三角形的,能递进去饭碗,也能递进去一只很小的盆子,给我外公洗脸洗脚。至于拉撒,我舅舅还真是采用了猪栏的设计,在墙根下挖了一个沟槽,向下倾斜着通向外面一个粪坑。我外公在里面拉了撒了,把洗漱过的水往沟槽里一泼,就可以冲得干干净净。外婆吩咐我小姨,把家里有的好吃的尽可能地给我外公做。每隔十天半月,我母亲也要炖一碗鸡汤、煎几条火焙鱼送过去。

外公胃口很好,但吃了喝了,就把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抵在墙壁上,一声接一声地干号,哭得快要转不过弯来。我没有看见他流过泪,但他的眼睛却哭瞎了,胡子长出一尺多长,很白地飘在胸前。他不动声色地掀动胡子,哗哗的像流水一样。后来我每每回想起外公最后的形象,总觉得他像一个先知。

母亲一生都在诉说她的不幸,她把我们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倾听她没完没了的诉说。

在生孩子方面我母亲一点也不比外婆差,她几乎是一口气生下了七个儿女,我小妹出生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她的肚子里从来没有空过,她的背上也从来没有空过,肚里怀着一个,背上驮着一个,裤子上的膝盖处干活时在垄沟里磨破了,太阳晒得她低下了头,这就是她,我的母亲。在密如蛛网的江南水系中,许多家族就是我母亲这样的女人不断地制造出来的,她们制造和喂养着一个个卑微却又十分顽强的生命。我无法预料,如果没有一种力量来阻挡我母亲强大的母性本能,她还会给我生下多少个弟弟妹妹?

三岁时我看见母亲怎样把一个孩子生下

来。父亲坐着一条高板凳,母亲赤裸着下身坐在父亲的腿上,叉开自己的两条腿,把一个流血的母腹完全袒露了出来。我看见了血,其实只有很少的血,像从岩缝里流出的一线被压迫了很久的山泉,也不鲜艳,是一种生了锈般的暗红色,母亲死死地咬着他的手指甲,谁也没有办法代替她来痛,但你可以体会到那一缕暗红色的血线从身体内流出来的痛,疼得极其缓慢。缓慢,是一切疼痛的本质,真正的疼痛甚至连伤口也没有。我也曾见过另一种流血的场面,血流得就像一次崩溃,血水一盆一盆地泼出去,但并不能使人产生疼痛的感觉。我母亲一生开过三次刀,也不觉得如何疼痛。疼痛是在动手术之前开始的,它穿过我母亲的整个身体,似乎要将她一点一点地撕碎。刀一划开肚皮疼痛就结束了。也许又会有哪一个地方痛,但已与刀口无关。

我母亲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这个矮小的开过三次刀的女人,好像只在我快要死了那一回哭过,但我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我看见的母亲很少笑,也很少哭,脸上永远都是一副默默地要承受什么的坚毅表情。

母亲一次开刀是我六七岁时,她肚子里长了瘤子,因为家里穷,她忍着,一直不说,疼得受不了,就把那种大颗粒的粗盐在锅里炒热了敷在肚子上,那半边肚子后来敷得黄乎乎的,像是一张又薄又脆的黄裱纸。她是不要命了。大夫从她的肚子里割出一个几斤重的瘤子说,你不要命了?你疼也会疼死的呀!

第二次刀,我母亲又切掉了半叶肺,半叶被柴烟熏得黑乎乎的肺。

开了两次刀,我母亲还是拼命地干活,她在生产队里拿的是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十分。但我们家还是年年超支,她和我爹的力气加在一起,也养不了这个家,还不了她两次开刀欠下的债。队长带了人到我家里来逼债,我爹躲在房子里不敢吭声,我娘出来了,她弯着腰,给队长说好话,一声声地哀求,你就看在我开了两次刀的份上吧,队长啊,你就看在我开了两次刀还是一个壮劳力的份上吧,队长啊……

队长扭过头去,对身后的人说,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快牵猪啊!

我们家那时穷得连猪栏也盖不起了,一头瘦得只剩下个架子的猪,就系在堂屋里。几个人牵猪时。我娘什么也不说了,她突然冲进灶屋里摸了一把刀出来。

队长吓了一跳,你想、想要干什么?

我母亲握紧了菜刀一步一步地逼向连连后退的队长,那一刻她真像一个英雄般的母亲。队长的后背已经抵着茅壁了,没有退路了,我母亲却把刀往他的手里一递,说,你把我们一家九口都杀了吧。

但我母亲也不是永远都不走运的,她第三次开刀时,医生在她的肚子里取了一小块像牛黄一样的东西。那时的大夫还不像后来的那样贪婪,他在无影灯下把那块像牛黄一样的东西端详了一会儿,对我母亲说,这东西很值钱呢。

我母亲用她肚子里长出来的东西,偿还了三次开刀欠下的债务。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刀了,她很想再开一次刀,看肚子里长没有长出那种像牛黄一样的东西。

一个生养了七个儿女的乡下女人,几乎没有哭过,却总是在不停地诉说,她没有讲她生孩子如何痛,也没有讲她开刀如何痛,却不停地诉说着她是怎样在辛酸而阴暗的童年里度过的。她痛不欲生的诉说,在我们听来却是那样抽象,岁月把疼痛的感觉抽去了之后,每一次诉说中的疼痛,就好像是对一种真正疼痛的模仿,已经很难打动我们,也许我们能把母亲说的内容背下来,但这种牢记并非是痛疼在我们心灵上打下的烙印,而是因为她反反复复地灌输。她在苦难中诉说自己过去的苦难,而我们看见的是她正在经历的苦难,我甚至不相信她还会有比我亲眼看见的更不幸的生活。

我把父母亲接进城里时,外公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八十多岁的外婆依然活在乡下,每日里穿着新鲜干净,仍然爱吃酥糖,只是比原来吃得慢了,牙齿落光了,就像小孩子吮着奶头那样慢慢吮着。见了人就说自己快要死了,却又特别怕死。我偶尔去看她,她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来,要我仔细看看,看她还能活多久。那头发散发出一股令人讨厌的枯枝败叶的气味。

父母亲在城里住了几年,他们好像一直找不到城市生活的那种感觉,每日里像小孩子一样地吵闹着要回乡下去。这时我们七兄妹都已成家立业,有四家住在岳阳,还有两个妹妹在外地工作,只有一个妹妹在乡下,但也不是在故乡,她嫁到山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盖了两层的楼房,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还承包了几十亩山塘,养鱼。七兄妹七家人,岳阳已是一个大家族聚会的中心,我父母亲却要回到那个偏远的、几百里外的故乡去,做子女的怎么会同意呢?两位老人也只好咬着牙把城里漫长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就过出了许多病来。这病,有时是真的,有时也是假的,更多的时候是把小病搞得像大病一场似的,为的是把忙于生计的子女们招引过来,陪他们说说话,在一起开心地笑一笑,就像我小时候为了得到父母的关心,或者嘴馋了想吃点好东西,就一个劲地喊肚子疼。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怕他们一天到晚憋在家里真的要憋出什么病来,时常赶他们到街上走动走动,但他们一上街就显得非常紧张,甚至在人行道上,车在后面一响,也会像受惊的鸭子似的慌忙逃到最靠边的地方,紧贴着街边上房子站住,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其实车道与人行道之间隔着铁栅栏,是根本撞不着他们的。但我母亲每上一次街,她都要用一种很惊险的口吻讲他们死里逃生的情景,好险啊,差点儿就被那辆车撞死了,他是不是存心要把我们撞死啊?

他,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在我父母的概念里,大概是指所有的城里人吧。

我有时候也故意同母亲开开玩笑,问,那辆车离你们还有多远?

我没看清楚,母亲说,车呼拉一声就开过去了,怎么看得清楚?

外婆去世了。

我也曾想把外婆接进城里住一阵,但舅舅说什么也不同意,母亲也反对,她说外婆活着的日子扳着指头就能数了,要是死在城里了怎么办?外婆最怕的就是一个烧啊。外婆病得还不太重时,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已经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了。但她还认得我,一见我就呜啊啊地叫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那耳聋的舅舅不但听见了而且还听懂了,他在一旁给我翻译,外婆是问城里有芦苇么?我说城里没有芦苇,但城市是挨着一个大湖的,湖里有很多芦苇。外婆听了,点了点头,又说,呜啊啊。舅舅又给我翻译道,不要吃芦苇的根,吃多了耳朵是会聋的。外婆显然还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我小时候她也常常这样叮嘱我。三十多年过去了,难道她没有看见一个光屁股小孩已长成站在她面前的大人?

我很佩服一辈子不会像大人那样讲话的舅舅,外婆的话在我听来如小儿的哭声,他就从那几个简单的字眼里翻译出了那么多的意思。佛经中最高境界的六字真言是唵、嘛、呢、叭、咪、吽这六个叹词,像我外婆吐出来的呜啊啊一样简单,难道生命里穷天人之际的境界,其实都是如此简单么?

这之后,外婆又活了大半年。

外婆不是病死的,她在一个除夕之夜神秘地死在一个桥洞子里,桥底下的水不深,刚好把她鼻尖儿盖住。尸身捞起来后神态安祥,和睡着了一般,身上穿的一件棉袄却脱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岸边上。她大约是把桥洞子当着那圆拱形的舱房了,把桥洞子底下那结了一层薄冰的溪水当着船了。正月初二我才接到小姨从乡场上打来的电话,知道外婆死了。我们一大家人赶到舅舅家时,没有看见外婆的遗体,屋里,除了舅舅、小姨两家人,我那小时候被抱走的大姨、二姨也带着一家大小来了,每个人似乎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中,说说笑笑的,根本就看不出死了一个人。几大盆用杨树袢子烧着的炉火,在我舅舅刚建起来不久的三间大瓦房里,烧得热热烈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舅舅家有如此热闹兴旺的景象。

我母亲是准备大哭一场的,她在车上就一路酝酿着,我想她并非是为外婆而哭,外婆的死只不过为她可以大哭一场提供了一个机会。她一生中有很多值得哭的东西,但她不哭,她把所有的泪水都吞进了肚子里,泪水里浸泡着熬过的岁月,她似乎一直在等着我外婆死,等着一个可以像小孩子一样伏在母亲的怀里痛哭一场的机会,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完。

我舅舅却把外婆的遗体藏起来了。

娘呢?我母亲问。

舅舅好像没有听见,但我小姨听见了,她迟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墙角里一床卷成筒筒的芦席。母亲这才知道,外婆就卷在那床芦席里面。母亲尖叫了一声,我感觉到眼泪像汹涌的波涛似的涨到了她的喉咙里,马上就要奔涌而出了,但我小姨连忙把她的嘴捂住了。

大姐,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年还没过完呢。小姨说。

年还没有过完呢,谁也不准哭!舅舅紧跟在我小姨的后面说了一句。

小姨把手从母亲的嘴上拿开了,母亲的脸憋得通红。乡下人过年,至少要过完正月初四。我外婆是初五下的葬。我母亲憋了几天,到了她可以放声大哭的时候,却又没有一点儿哭的冲动了。她这个大姐不带头,大姨、二姨、小姨也不哭。一个老人死了,儿子可以不哭,媳妇可以不哭,但做女儿的不能不哭,连做女儿的也一声不哭,这个老人就算枉活了一生,白死了一回,旁人看了也会说闲话。我舅舅很生气地打了个手势,催促道,哭啊,你们怎么还不哭啊!

我母亲张了好几次嘴,终于很难为情地哭起来,她越哭越响,但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哀伤,完全是一种言不由衷的干号。我大姨、二姨、小姨也愉快地跟在我母亲后面哭,她哭一声,她们也跟着哭一声。

给外婆送完了葬,回到城里,我发现母亲还处于一种奇怪的兴奋中,似乎又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半夜里,我也常听见父母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小声嘀咕着,像是两个鬼鬼祟祟的逃犯。我每次下班回家,拿钥匙开门,轻轻地把门锁一拧,立刻就看见两位老人一齐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我哑然失笑,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究竟有什么事非要瞒着我不可呢?我一转过身去,就发现母亲在偷偷地打量我,等我回过头时,她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开去。我在她躲躲闪闪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是用一个母亲的目光在打量她的儿子,倒像是一个女儿在怯怯地打量她久违了的、陌生的父亲。

一天,母亲从箱子底把我外公送给她的那只香袋找了出来,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她看见了我,这一次她的目光显得很镇定,目不转睛。她把香袋给了我,说,好香呢,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么香。我凑过去闻了一下,并没有嗅到母亲说的那种香味,只有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闻起来都是旧的。但我没有说,只把香袋摇了摇,看那两只银铃子是怎么响的,清脆的铃声从岁月深处响起,我母亲笑了,笑得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母亲问。

我长得像谁?我长得谁也不像,既不像我的父母亲,也不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使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一个被猜疑的对象,父亲常常恶毒地骂我是野杂种,为此事我母亲没少同他吵闹过,也挨了他不少打。但母亲突然这样问我,我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母亲见我迟迟没有回答,凄然地微微一笑,说,你长得像你外公。

我忍不住笑了。我怎么会长得像外公呢?我外公是一个如墙垛般高大的汉子,有一张棱角分明、线条很硬的脸。他像我这样年轻时,用现在的话说,肯定是一位很酷很有型的男子汉。而我却是矮而胖的身材,头发稀疏,没有个性,模模糊糊的一张脸。母亲一定是怀念我外公,看谁都像她的亲爹,才会这样说吧?看着她脸上凄然的表情,我安慰她,说过不久就是清明节了,我叫辆车,一家人去乡下给外公外婆烧几炷香吧。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说,你还是没有弄明白,你娘说的外公,不是你乡下的那个外公,是城里的外公。

城里的外公?

是啊,那才是你的亲外公啊。母亲说着,撩起衣襟把眼角的一滴泪水擦了。

很难把我外婆同一个私奔的女子联系在一起,我甚至觉得,她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然而,她却在自己即将死去的那个除夕之夜,把一切告诉了我舅舅。除了我舅舅,谁也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就没有回避什么,一家人吃罢年夜饭,围着火塘烤火时,我外婆不停地发出呜啊啊的声音,舅舅低着头,用火钳夹着一块糍粑在火上烤着,翻过来翻过去,却又不再翻动,糍粑被火烧着了,烧红的火钳也开始冒烟。坐在旁边的舅母推了他一把,我舅舅这才清醒过来,他急忙把烫手的火钳扔了。

满屋都是浓烟,我外婆站起身,把大门打开了。她打开大门后就走了。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她。屋里的人都被污浊的烟雾呛得咳嗽不止,咳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要在这烟雾之中溺死了。

我外婆走出门的那一刹那,一股冷风吹得她头皮一凉,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不停地在风里走着。天太黑,老人每往前迈出一步,都要伸手探一下路,仿佛要把隐没在夜色中的那一点微光伸手捉住。然而,总是在她刚刚要捉住的时候,那一小片光芒就飘飞而上,从她的头顶飘扬到远处。在埋葬外婆的那天,有许多五颜六色的东西在空中飘扬,那是我舅舅从她的床底下翻出来的糖果纸,舅舅准备把它们烧掉,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把他刚刚划燃的火柴吹灭了,五颜六色的糖果纸漫天飞舞起来,在阴沉的天空下轻飘飘的、发出像碎片一样细微的声响。这是我外婆一生的色彩。

风是从六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夜里吹过来的。我年轻的红花雨点一般美丽的外婆,一点也不慌张,她始终以一种沉静的姿态,迈着旧时女子优雅的步伐,走出洪湖县城,走进了那片芦苇丛中,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一条船正疲惫不堪地从很远的地方朝她划过来,她也不知道,会有成群的子孙躺在她必将流经的河床上,像一块一块石头,静静地等待着她一一流过。

我外婆走进那个叫老湾的地方,是准备自杀的。那时我的亲外公刚死不久,亲外公的母亲(我该叫她什么呢?)不知为什么,在我外婆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我年轻的外婆难道

因为被婆婆咬了一口而离家出走吗,事情好像没有这样简单,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但我外婆在临终前也没有说明白,既然是很复杂的事情,那当然是很难说明白的。但我外婆被咬了一口可能是真的,她一生都用一条手帕小心翼翼地掩盖着右手的静脉处,我小时候,趁外婆熟睡之际,曾好奇地解开那条手帕看过,但记忆中好像并没有看见过伤疤。我还记得,外公被那种很小的獾狗咬过之后,外婆在他的伤口上抹上了一层涎水,还说,幸亏不是被人咬了,人咬一口比蛇咬一口还毒呢。

想起这些往事,我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猜测,我亲外公的母亲,那个我不知叫她什么才好的女人,她在我外婆生死攸关的静脉上咬了一口,是不是趁我外婆熟睡时要把她咬死,要让她流尽青春的热血,成为一个殉夫的女人?她当然不会说是她咬死的,她会流着眼泪告诉每一个人,她的儿媳妇是一个怎样贞洁的女人,自己把自己的手腕咬断了,她甚至还会为我外婆挣来一座贞洁牌坊。

似乎符合逻辑,却又无法证实。我是否真的有一个亲外公同样也无法证实。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妇人神志不清的讲述,再由一个耳聋的人翻译出来,这里面实在有太多的变数,很难让人信服。我母亲也充满了和我一样的疑惑,她深明大义地说,我忍了这么久才告诉你,就是不知道你外婆说的是胡话,还是你舅舅说了错话,可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要把这事弄清楚……

母亲有一些理由证明她不是现在的外公生的,我外婆跟了现在的外公后,只有六个来月就生了她。外婆常常说我母亲是一个早产儿,说我母亲刚生下来的时候像一只小猫,头皮还没有长满,脑袋像瓜瓣儿似的,看得见一条条血筋。

此外,我外婆还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我亲外公名叫陶一鹤,住在洪湖县城的下河街上,活着时是那条街上唯一的教书先生,家境虽然不太好,也还过得去。我外婆是他的继室,头一个夫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小名楚官,我外婆逃走时,楚官有三四岁了。如果真有其人,他应该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哥哥。

洪湖并不是什么遥远的地方,从岳阳坐船顺水而下,只要半天时间。趁了一个周末,我决定去为母亲找一找。出门时,母亲反复叮嘱我,要是找到了楚官,你一定要叫他舅舅啊,他是你嫡嫡亲亲的舅舅啊。

江面上像轻纱般地飘散着一缕缕乳白色的薄雾,阳光里闪烁着银白色的水珠。船走得很沉着,和流水的速度差不多,于是显得平静,不见一个浪头跃起。如果不看两岸向后面延展开的水杨树林、堤坝,你还以为这条船并没有走,而是停泊在一片静止不动的水域里。时间似乎停止了。

我开始一点一点地勾勒我那亲外公的形象。他是一个家境还不错的人,应该会有一把三十年代中国小康人家里必不可少的雕花镂空的靠背椅吧?他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个有盖子的茶碗,不时地把盖子掀开一条缝,轻轻地啜饮一口。碗口有一条细细的金边,细得几乎看不见,但我还是看见了。我看见他揭开盖子时,一串白气凝聚的水珠流了出来,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很慢地停顿了一下,随后变成一条细长的水线,无声地流进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里。

我看见的亲外公是一个侧影,侧影才显得更隐秘。一个三十多岁的教书先生,穿一身白色的府绸衣,临窗而坐。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在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这样平平常常的日子。当我的目光穿过岁月朝他深深地凝视时,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有人说,人过三十岁才会显现出他真实的面貌。那么,我看见的是他真实的面貌,我也以一种真实的面貌伫立于他的身后,如果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站在身后,他会惊奇吗?

船开到洪湖县城时,已是中午了,我在一家小饭馆里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寻找那条下河街。我沿着外婆的思路想要走进一个苍老的故事里,线索却突然中断了。县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下河街,离长江最近的街,叫通海路,是一条充满了现代气息的大街,女人们流光溢彩的脸从我的眼前一一掠过,白白的肌肤上飘满了阳光。很难想象我外婆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她的形象离这条街十分遥远。不知为什么,走在这条街上我觉得很紧张,车在身后一响,我立刻像受了惊的鸭子似的慌忙逃到最靠边的地方,紧贴着街边上的商店站住。回过神来后我又觉得好笑,我怎么变得同我母亲一样魂不守舍了?

我问了几个老人,我由寻找那条下河街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寻找老人,每一个老人都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也许是牙齿掉光了原因,一个人没有了牙齿,嘴唇就没有依靠了,所以才会这样微微地颤抖着。他们没有听说过这城里还有一条下河街,也没听说过有一个叫陶一鹤的教书先生。至于那个乳名楚官的孩子,自然更没有人知道了。但是他们都说起了两件事,一件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放火烧了大半个县城,几条街连房子带人都烧掉了。另一件是,一九五四的大洪水,又把剩下的半个老县城冲到江里面去了。洪湖现在的县城,也就是我还能走进来的这座县城,是一九五四年之后逐年建起来的。

县城不大,但岁月很深。外婆已在她的故事里死了,我和她的故事却隔着万水千山,怎么也走不进去。我有我的生活,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可能在一个老故事的边缘上长久地盘桓。

回吧。我决定乘夜航船回岳阳,是晚上九点多钟的航班。为了打发剩下的时间,我走进了洪湖革命烈士纪念馆,那里有一座高大的、状如莲花的纪念碑,是我小时候在江那边日复一日地眺望过的。它兀立于县城的边缘,紧挨着长江,给人一种孤独而又冷寂的感觉。

暮色中几瓣由汉白玉雕琢而成的莲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仿佛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催发它,高大的纪念碑似乎仍在朝着天空生长。纪念碑底座的大理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红二、六军烈士的英名,每一笔都刻画得像牙齿一样坚硬,其中有阵亡的将士,也有很多在肃反中被自己人误杀的冤魂。这座纪念碑的诚实让我感动,它在尊重死者的同时也尊重历史,谁是被敌人杀死的,谁是被战友杀死的,都写清楚了,而且写得非常简单,阵亡或者误杀,每一个名字后面只写这两个字,二者必居其一,因为你只能死一次。此外就不再作别的交代,又何必再作别的交代?

一个名字在另一名字后面露了出来,我每看见一个沉默的名字,阳光就要在这个名字上反射一下,如在一瞬间里闪现一下而已。阳光在大理石波纹上反射的光泽与在水波上反射的光泽惊人的相似,各种液体混合的声音在那些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名字上响着,只有在这里我才感觉到人与河流的内在联系。我热泪盈眶。

外公的名字就是在我泪眼朦胧时出现的,淹没在数也数不清的阵亡者中。我一点也不惊奇,这是我早就猜测到了的。不错,他当然会去找他的贺军长。我深信,在这些名字中还有很少的一些人依然活着,活在离他的名字很远的地方。这已不是什么奇事,一个人默默无闻地活了一生,最后被人突然发现,他就是刻在某一座纪念碑上的那名烈士,

我想,你或许见过这方面的报道,是报道而不是小说。

我外婆和外公不期而遇的那个叫老湾的地方,曾经是洪湖注入长江的唯一出口,现在已经不是一片水域了,原来长满了芦苇的地方,现在种着水稻。船从岳阳开向洪湖县城时,是靠江南岸走的,我没有看清楚。返航时,船靠北岸走,但已是夜晚,我还是没有看清楚。洪湖已经越来越小了,它已经远离了长江,老湾已经在岁月里搁浅,像一条再也无法行驶的老船。但我看见了一轮明月,它仿佛是从六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夜里徐徐升起的,月光下飘溢着水稻扬花时的一阵阵温馨。我似乎又看见外公荡着双桨从一片芦苇中穿过去,又钻进了另一片芦苇,他可能一辈子再也没有从那片芦苇丛里走出来,而外婆最终被一床芦席卷着尸体,裹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深沉寂静中,在埋葬了数日之后,仍然让我感到十分压抑和怅闷。我想她那矮小的尸体,无论是在芦席中,还是在棺材里,一定缩得更小了。

母亲用她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我。

她的目光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重量。但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我犹豫片刻,然后告诉她,我的确有一个叫陶一鹤的亲外公,他是一个不富但很有学问的人,常常穿着一身白色的府绸衣,坐在书房里喝茶,脸色苍白,神态非常自信而安祥。这是我想象中的外公,我没有说真话,但至少也没有撒谎。我发现自己很聪明,竟然奇迹般地从真与假中穿插而过。

是这样的,你外公肯定是这样的!母亲兴奋而且飞快地说,看来,她对我的话完全相信了,紧接着她又问道,你舅舅呢,找到了他没有?

我沮丧地摇了摇头。

母亲欷嘘了一阵,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像水一样,默默无言地流了出来。在我外婆地葬礼上,她的哭声比谁都响亮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而此刻,她只是静静地流泪却一声不哭。我知道她是真的悲痛了,这使我不知所措。

娘,你别难过,我会去找的,我会一直不停地找下去。

我这样说。我不知道是在骗她,还是在骗自己,说罢就在一把椅子坐下了。我不想让母亲看见我的腿有点儿发颤。我也怕自己的决心会被母亲的泪水泡软,一时冲动起来真的又去帮她找这找那。那就不如稳稳地坐着吧。

母亲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她反过来安慰我,儿啊,能把你舅舅找到当然好,就是暂时找不到也不要紧,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的?娘是高兴啊,娘找到了自己的亲爹,他虽然死了,但死了也是你娘的亲爹啊。娘一辈子姓的是别人的姓,现在终于可以姓自己的姓了!

我听了,内心里好像被难过地捏了一下,又隐隐地替我外公觉得委屈。我知道母亲对外公是有感情的,她在决定把外婆临终遗言告诉我时,又把外公给她的那只香袋从箱子底下翻了出来,深情地摩挲着,嗅着,这也许是一种凭吊与诀别的心情,因为她马上就要割舍与我外公那种血缘上的父女关系,而要认一个突然出现的亡人作亲生父亲了,她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为外公感到委屈呢?

我母亲要找的其实并非别的什么,她要让自己的生命重新得到一次确认。

母亲变了,她在自己流出泪水的过程中脱胎换骨,再也不是那个佝着背、缩着脖子、一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的乡下老太婆了。在很短的时间里,她把自己完全变成了城里人,因为她本来就是城里人。她不再穿乡下裁缝做的那种蓝布大褂了,换上了一件香云衫,脚上穿的是半高的坡跟皮鞋,头发也剪成了城里的老年妇女时兴的样式,每日里让我父亲陪着她逛那些街边的小摊子、立交桥下面的夜布,甚至还很从容地走进她原来从不敢涉足的大商场里逛了几回。她已经暗暗地筹划着要开一间杂货店了。尽管这只是一个小市民的理想,然而对一个在乡下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妇人来说,却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理想。而我的父亲却显得更加茫然,他一步一步地紧跟在母亲身后,显得那样自卑和猥琐。每次穿过斑马线时,我母亲每一步都走得不紧不慢,从容而又自信,仿佛那条路本来就是留给她来走的,我父亲则是一个十足的乡下小孩,神色慌张,一只手让我母亲牵着,鼻尖上冒汗。

我由衷地为母亲高兴,她终于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城市了,甚至找到了一种作为主人的感觉。我也希望父亲,能够在母亲的拉扯下也会慢慢地有一些变化,总有一天他会像走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一样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坦然,甚至还有一点狂妄。我父亲在骨子里是有那么一点狂妄的。

我悄无声息地尾随着父亲母亲,已经观察了他们许久了。

远处传来一只鸟悠长的叫声,黄昏似乎拉长了不少,太阳迟迟没有落下。

责任编辑舟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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