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2002-04-29季宏庆
季宏庆
走这样多的路，山山还是头一回。眼看坟山就到了，山山也没觉出腿酸。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两条腿仿佛不是她的。她的身体和她的精神，好像脱离了。在这个日子，她朝坟山走，仿佛没有把她的身体带来。随她一道而来的，只是她的精神。
山山住在娘家，住三天了。并非是那种小吵小闹之后，赌气跑回娘家，等一个人来接她。没人来接，她就不好意思回去。
山山不是那种情况。
山山这是来上母亲的坟。在她二十五岁生日时，母亲把她接回家，为她做了生日寿面。母亲操办了她的生日，就匆匆离去。是病故。
其实山山并没有什么娘家和婆家的概念。她接替了父亲工作，住在单位上。
山山不辞辛劳，在山路上步行。
山脚下的路不宽，只能走一辆车。汽车从身后来，鸣着刺耳的喇叭。行人必须让到路旁草棵里。车又多，有卡车、摩托，还有小车，这都是城里来上坟的人。
只有在这个日子，山脚下的黄土路上，才有如此的热闹。
母亲的坟在半山腰。那是父亲坚持将她母亲葬高一点。父亲说，她母亲属猴，喜登高，怕水。
一辆卡车从她身后开来，鸣了两声喇叭，很刺耳，山山让到路旁，后边又来了几部小车。城里人比乡下人更时兴做清明。
山山拎了一只塑料兜。兜里装了纸钱，她没带酒菜碗碟，她母亲滴酒不沾。
这是山山最后一次做清明，做完这件事，她就不在人间做任何事了。
山山已经想好了，上过了母亲的坟，她就将这个兜放在母亲坟头上。然后她就沿另一条山路，到金竹洞去。
裤子口袋里装了一只瓶子，满满一瓶安眠药，那是用来结束她生命的东西。
山山看见过自杀的人。那是在医院里看见的，喝了农药的女人，好吓人哟!一双眼珠暴出来，一种吓人的菜青绿色，半边脸歪斜，又发黑发紫，浑身抽筋。死过了手脚都伸不直……
山山不肯喝农药。她没有那种胆子。
山山带来的，是催人睡觉的药。
有人说某某艺术家就是吞了那种药。山山就想，吞了安眠药，不会像喝了农药那样可怕。
小时候，山山跟着母亲到金竹洞求过仙丹。那是一个很大的山洞。有泉水、很荫凉，很干净。山山不能把自己死后的身体丢在娘家。她到金竹洞去，在那块岩石上躺下。吞了这瓶药，一准和睡觉一般，无声无息，再不醒来。
来到山脚下，山山仰脸朝半山腰看了看。母亲的坟能看得见。母坟垒得高。
山山开始爬山。
她穿的是高跟鞋，山又陡，而且在陡坡上又生长了茅草，经人踩踏，伏在陡坡上的草特别打滑。
山山刚爬了几步，就跌了一跤。她的双手抓住一棵小树，很快爬起。旁边一处坟前有人朝她看，她没有笑。笑容早被她抛弃了。
山坡上到处是坟。左边传来妇人啼哭，右边传来鞭炮炸响。山脚下的路上，停的车很多。有些从城里来的人，寻不见亲人坟头，就在山脚下焚烧纸钱，胡乱磕头。
山山经过一番努力，终于爬到半山腰。
母亲坟上草青青，山山呆看了一会。人死了，长眠地下，才觉出青枝绿叶和自己永远相伴。
山山呆看着母亲坟上青草，发了一会愣。
她开始焚烧纸钱。
已故的人是不是需要钱花，山山不知道。世上人既然都这样做，大概就有那么回事。
山山焚烧纸钱极认真。她先将一叠叠纸钱打开。几张一烧。烧完了再添。
母亲在世，曾掌管家庭经济。父亲挣来的钱，都要交给母亲，由母亲统一安排使用。听父亲说，人死了照样要花钱，你娘在世上又花惯了钱。山山就想着，不能眼看着母亲没有钱花。
烧完纸钱，又燃放了鞭炮。山山一回头，忽然看见旁边站着一位老人。
老人拄了拐棍。就站在山山身后。老人也是来上坟的。老人上的坟和山山上的坟靠得很近。
老人银须飘飘，头发全白了。看上去，就像电视剧里的那种老道长。
山山转身要下山去。上坟的老人又不稀奇，老人上坟，老人照样有先人。
山山要去走另外一条路，那条路通向金竹洞。
可是，山山忽然发现，老人一双眼很怪。老人看见了山山就为之一愣。老人一愣之际，令山山也一愣。
这老人好奇怪哟!
为什么一见到她，就那样愣神。就像山山是他的什么亲人。
又仿佛一道隔世眼光，发现山山有什么秘密。
山山用两根手指，轻轻勾一勾散乱在眼角处的头发，心里在判断老人这是为何。
“姑娘”，老人忽然开口朝她说话：“这坟里是你的什么人?”
说也奇怪，山山本来是不愿和世上人说话了，山山已经决定离开人世。给母亲上坟，是她在人间做的最后一件事。可是山山竟然用平缓口气给老人回话：“这是我母亲的坟。”
老人将拐棍移动一下，又说：“看姑娘年纪轻轻，想你母亲并非高寿之人。你母亲是因何而走的?”
山山稍微侧了身子。她的习惯是不正面朝男人说话，尽管这是一位银须白发之人。山山道：“我母亲是得了疾病走的。”
老人手扶拐棍，嗟叹：“你母亲生命虽短，也是个有福之人，有你这样孝心女儿。”
山山不想被别人的话感动。她的内心感情，经过了一场惊涛骇浪，翻过来涌过去的时候过去了。如今，山山心中，是一潭死水。
山山没有兴趣再朝老人说话。老人也是来上坟，老人比山山来得早，看那堆焚烧过的纸灰，烟火早已熄灭。老人没有离去，拄了拐棍立在坟前，有些发呆发愣。
让山山不解的是，这陌生老人总睁着一双眼看她。那眼神，像奇怪发现，又似在努力辨认。
山山以为会有什么事牵涉到她。
可是老人并没说什么事。
山山就开了口：“老爷爷，你这样大年纪还来上坟，你们不是有儿孙吗?”
山山说的这个“你们”，是指老人和坟中先人。
老人一听这个“你们”，又是一愣。说：“你怎么晓得我是来上她的坟?”
老人的反问语，使山山露出了笑容。山山显得活泼了些，说：“是我说错了么?”
老人忽然产生了一种情绪，很激昂的一种情绪，与老人年龄很不相称的一种情绪。老人多皱的脸上有些泛红，眼珠转动得快，眼圈儿也红了。
“她叫桂桂。”老人突然像喊叫似地说：“走的那一年，才27岁。”
山山一惊。怎么这样巧：山山今年刚好也27岁。
山山一惊之后，就产生了和老人说话的欲望，山山问：“老爷爷，你是说，你的桂桂，她是27岁走的?”
老人扶住拐棍说：“我刚才一看见你，就一愣，桂桂走的时候，就像你这个样子，今年整四十个春秋了。”
山山随即询问：“她也是得了疾病走的?”
“她喝了农药，”老人又似喊叫，“她喝了1605，种田人用的，一种最毒的农药。”
老人眼圈完全红了，眼中喷出愤怒光芒。让山山看出，老人的愤怒，是冲那种农药。
山山不由自主捏一捏口袋，就觉得有些烫手，这瓶安眠药也能在顷刻间要她的命。
看见老人悲愤，山山心头一动。朝老人走了过来，想搀扶一下老人。
“她为什么要喝农药?”山山话语一出，又觉这是明知故问。
老人却给山山一个比较圆满的回答：“世上事，有时候很难说清楚，都说是我的错。可是我偏要说，究竟是她的错，还是我的错?”
山山脱口而出：“人都死了，还有错?”
老人朝山山瞪大了眼睛，怒冲冲说：“你以为人一死，就没错了?”
山山一时语塞。
老人暗自一愣。这是一时激动，无意中将山山当成桂桂。老人很快改变了口气，说：“她不吵、不闹，我以为不会发生什么事。她要吵出来，闹出来，就好了。”
山山说：“她不吵不闹，难道不好吗?”
“好，好!”老人被山山的话气得发抖，又像刚才那样冲山山说：“她不吵不闹也不说理，我以为没事，就到邻居家转了转，好让她消消气。等我返回，桂桂已经跌倒在床前踏脚板上了……”
老人喘了口气，以为山山会插话，山山没有。老人又接着说：“她跌倒在踏脚板上，手脚在抽筋。一条腿弯得像秤勾子，一只胳膊在脑后，面孔歪斜了。一双眼珠暴了出来……”
山山听得非常认真。山山在医院看见喝了农药的女人，就像老人描述的那样。所以山山这回选择的办法不是喝农药。
至于老人的桂桂，为什么要那样做，老人没弄懂。山山是懂了的，山山心里就是这样想着：我就要死给你看看!你别以为我不敢
山山似乎也能听见，坟中的桂桂当时也在心里喊着：我要死给你看!别以为我不敢
耳畔又听老人在诉说：“扪心自问，我是有错。那时候，我跟我们单位的一个姑娘……那都是我的错。你可以找我吵找我闹，找我论说是非，你总不能用这种办法来惩罚我。”
山山脱口而出：“她是惩罚了她自己，她并没有惩罚你。”
“你说什么?”老人一听就火了。冲山山近似喊叫：“你这个姑娘!怎么能这样说话?你好像跟她是一样的人。”
老人这回完全是冲山山发火。
山山心里又一惊，这老人好像看透了她的内心。
老人忽又放缓口气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一点也不宽容别人，又一点不宽容自己。”
山山又顶老人一句：“你有了外遇嘛。”
老人面对山山的眼睛，很不自在，就愧疚地说：“我那时候年轻。能知多少轻重。你就不能宽容一点……”
山山还是脱口而出：“她只是没有宽容自己，对你并没有不宽容。”
“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老人又火了。瞪着眼和山山抬杠：“你这个丫头，老是帮着她说话。分明是她没有理，你偏说她的理。”
老人像要和山山打架，山山吓得后退两步。看见老人怒火正旺，山山又顶一句：“本来就她有理嘛。”
抬杠归抬杠，山山对老人还是产生了一些良好感觉。老人很寂寞，也很孤单。独自爬到这半山腰，就是为了上桂桂的坟。山山心里就有些怜悯，说：“你不是有儿女做伴吗。”
一语引发老人情怀，老人说：“儿女不是伴，儿女怎么是伴呢?”老人双手抱着拐棍。深沉地看着桂桂的坟，又说：“姑娘，你现在这样年龄，你是不会懂的。”
山山又用手指勾勾眼角处的头发。山山还没有闹明白，儿女怎么就不是伴。
看这老人外表，是个不喜欢言谈的人。可是这老人一见到山山，整个人都改变了，就因为山山长得太像桂桂。老人心里憋的话太多，就想寻桂桂说出来。
老人说：“姑娘，实不相瞒。今天看见了你，我就想说话，桂桂走得太突然，不给我留下说一句话的机会。四十个春秋，多么漫长的岁月，我每年的清明节都来坟上看她。我爬到这半山腰，就是想把心里话朝桂桂说出来。可是，我来了，看见的只是一堆黄土。一丛青草。我说的话，没有人听……”
山山心头一酸。这陌生老人，是在将她当成说话的对象。或者说，是将她当成向桂桂诉说的替身。
山山也是个心软的女孩。看着老人站在坟前，那干瘦身架，那满腹悲痛，山山就说：“你想说什么话，就说嘛。我替她听着。”
老人挪了一下拐棍。缓缓地说：“一个人死了老婆，也就那么回事。年轻的时候，不以为然。那时要上班工作，要抚养子女。没时间想别的。可是到了晚年，情况不一样了，才觉出儿女不是伴。你说走就走掉了，你一怒之下就喝了农药。你不怜惜自己身体。你就不想想，别人看见你的身体被毒药弄成那般惨状，别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你只顾你一时的脾气，你只顾使性子，你一走了之，什么责任也不用负。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有很多责任的，怎么能说走就走……”
山山这回没有和老人抬杠了。山山有言在先，她是替代老人的桂桂，来听老人诉说。
老人用拐棍击地。无限悲痛地说：“我敢说桂桂是后悔了。她走得那样突然，一句话没留下，她不可能不后悔。”
山山突然冒出一句：“你怎么就能认为她是后悔的?”
老人这回没有和山山抬杠，继续说：“我和她那时才有了一个女儿。我想再要一个男孩，她也说想要，是她没让我要成。”
山山心里又是一惊。老人说的事，怎么件件都与她相同：山山也才有了一个女孩，这回山山出门，一点也没考虑这桩事。
老人又说：“我懂得，她是不愿意去死。一个人怎么愿意去死呢?她是用自己的死，来伤害我的感情。”
山山又随口蹦出一句：“怎么能这样说?”
老人回眼看山山，又说：“姑娘，你说说，是她对不住我，还是我对不住她。”
这回轮到山山评说是非了。山山斜眼看了看桂桂的坟，想了一会，才说：“她有她的错。你也有你的错。”
山山终于说出一句一语双关的话。
后来，再没听到老人说话了。老人抱着拐棍，转过身去，凝视坟上的青草。桂桂走得太突然，没有留下让他说话的机会。老人今天寻到了一个机会，是朝一个长得很像桂桂的姑娘说出了想说的话。
山山看着老人背影，惊奇地发现，这老人虽已过古稀之年，从那干瘦了的身体内，依然激发出年青人才有的感情。刚才老人朝她说话，就像是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年轻人。也许，老人的感情，始终定格在桂桂和他分手时的年龄上。
山山站在一旁，呆呆地想：桂桂是不是后悔了呢?一个活人在世间上做错了什么事，后悔了就能够回头。一个人死错了，一旦后悔，就没法回头。山山仔细斟酌。心里打起寒颤。
桂桂不可能不后悔。一个人决定去死，不会想得很多。想得很多也就不会去死。山山打个寒颤之后，身上就出冷汗。
原以为一个人死了，一死三分理。甚至认为，理全在死者一边。现在看来，桂桂的死，确实是在伤害老人的感情。
山山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内心，她就是要用自己的死来伤害别人，她和桂桂有相同心理。只是，桂桂没有看到她死后的情况，山山看到了，山山如同看到自己死后的情况。
山山沉默了。她看着老人，又看看桂桂的坟，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要不是遇上了这陌生老人，险些断送了自己性命!
沉默中的山山，忽然一声喊：“爷爷，我要认你做爷爷!”
老人惊诧地回过头。以为听错了，问：“姑娘，你喊我什么呀?”
山山又喊：“我要认你做爷爷。”
老人吃惊地说：“我又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们以往没有缘分，怎好爹孙相称?”
山山已是两眼泪花花。那是放弃死的念头即刻产生的生的喜悦。
老人喘息说：“不是我不允，是我不配，我不配做你爷爷。”
“你配。”山山含着泪水说：“爷爷，你最配!”
山山走近老人。挽住老人胳膊。使老人惊诧不已。
老人当然不会想到，是他的那段诉说，挽救了一条人命。一条年轻的生命呵!
“爷爷，”山山又喊：“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下山去。”
老人稀里糊涂地应和：“下山去，是该下山去。”
山山搀扶老人。刚挪步，山山忽又一撒手。像忘了什么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只瓶子。扭开盖，跑到桂桂坟后边，将瓶中药片都倒了出来，撒在青草里，又将那瓶子扔出老远。
“姑娘，”老人不解地问：“你在做什么事?”
山山吱唔道：“没，没，是将没有用的东西扔掉。”
山山复又挽住老人，搀扶老人下山。
山坡很陡。上山不易，下山艰难。山山生怕老人一脚踩滑，就使劲扶住老人。
坟山上的人好像少了些，有许多坟冢前已空无一人。焚烧过的纸钱，只剩下一堆黑灰。
山脚下的路上，停的车也少了。几辆小车正在接二连三开走。
返回的路上，山山一直搀扶着老人，不停地说话。说的已是与桂桂无关的话。说话中山山的情绪渐渐开朗起来。
山山说：“爷爷，去年的清明节，我怎么没遇上你?”
老人说：“我正想问你呢。”
山山说：“也许是我来迟了些，也许是你来得早。”
老人就笑说：“去年我们缘分没有到，所以才见不着。”
山山低头寻思：缘分，缘分，真的是缘分呵!
责任编辑鲁书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