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文脉
2002-04-29陶景
陶 景
1倍四十条
从喧嚣的东四十条路口向南不远,拐进路东的一条平凡小巷,就是东四八条了。这条闹中取静的胡同是尚能看到北京残存旧貌的仅存硕果之一。北边不远,交道口新近刚刚又消失了整整一片古老街区。大字写着房地产开发商名号的护栏后面,一片狼藉的瓦砾中推土机不遗余力地擦除者那些四合院最后的生活痕迹。
中国剧协四楼的一个小剧场就是曾力的工作室。这座典型的机关建筑当当正正戳在胡同的中段,不由得让人感触历史有些苍凉的幽默:它本身就是对那个让曾力心折的《梁陈方案》颇有悲剧意味的嘲讽。按照梁思成1950年所作关于北京规划的设想,办公机构与不和谐的新建筑绝不应出现在这些街区的,老北京的城墙牌坊,砖瓦街巷,本都应该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已经永远消失了的城墙,曾经可能是一座美丽的环城空中公园。想象一下,曾力纪念《梁陈方案》的方案设想就诞生在这座平庸的灰楼里。
曾力,这位北京人艺舞美设计师,他最广为人知的舞美设计作品是紫禁城太庙实景歌剧《图兰朵》,中央芭蕾舞团的芭蕾舞剧《胡桃夹子》(中国版本),以及张艺谋导演的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
2本绯。舞台和工作室
就在这个胡同深处,曾力在舞台上工作,在舞台上生活。
当曾力用钥匙稀里哗啦地开锁,打开推拉式的铁门,一览无余地呈现眼前的是一个面积足有400平米的真正的剧场。观众座池现在是曾力宽敞的陈列室,陈了那近6米长1·200的玻璃城墙模型,众多曾力作品的海报,方案,模型和草图,还能看到紫禁城太庙实景歌剧《图兰杂》的原版戏装,金碧辉煌,使这个废弃的剧场功能的空间流荡着真实的戏剧氛围。
曾力租用这个剧场做工作室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在舞台深处打了几个隔断做工作间。沿一个小小的台阶走上舞台,一盏悬挂的白炽灯轻轻地摇曳,在宽阔的工作台上投下晃动的温暖光泽。窗外是北京的冬夜,虽然没有尝试去从窗口俯瞰,也能知道不远处即会有霓虹割裂静谧的天空。胡同深处的高楼有着得天独厚的视角,想象在雪后初晴的早晨,四合院年久失修的屋顶将无须镜头选择性的回避就找回怀旧者失落的老北京梦。
一个舞台美术师的工作室仿佛就应该是这样,是在舞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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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曾力的艺术创作却远远超越了舞台美术的范畴。从架上绘画到装置艺术,从舞美、服装到编剧,从建筑到摄影,以至展览策划……曾力的兴趣无所不至。
80年代末曾力创作过《东方之夜》等一批油画作品,至今还为原作已经卖到国外而惋惜。
1992年曾经迁剧明十三陵附近的茂陵村筹建画室,并且在1994年举办了一个名叫《椅子与风景》的画展。
1993年与作曲家郭文景合作编写的歌剧剧本《狂人日记》在荷兰阿姆斯特丹首演。
1994年改编过剧本《等待戈多》。
1995年装置作品《衣钵》在北京展出。
“曾力的职业身份是舞台设计师,他是一位具有使用多种媒介的创作经验的实验性艺术家。对本土传统文化和视觉资源的有机挪 用构成他的艺术的一个重要特质,……”第四届深圳深代雕塑艺术展主办方如是介绍着他。
曾力自己却不愿意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相反,他对于离开创作实践空洞地谈论个人的艺术思想,谈论当代文化和艺术近乎反感。用他自己的话说,处于一个不断发展和变化的状态中,界定自己是没有意义的,他只希望能够做得更多。“我很佩服西方的一些艺术家,他们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却把这件事做到了极致。”曾力说。
“以个人工作室这种方式操作,就是为了能够更灵活地投入创作。”曾力把他近来手头正在进行的事情分为两类,一是接受委托设计,例如舞台、建筑设计、展览、演出策划等;一类是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梁思成建筑设计双年展,又如1999年开始对北京的拍摄。前者是相对被动一些的,委约之作对于表达自己有所局限,但却是他职业的必然。梁思成建筑设计展以后每两年一次,每次主题不同,曾力会一直做下去。
曾力喜欢的摄影家中有奥古斯特·桑德。工作间四壁悬挂着巨幅照片就是《北京公寓》,可以看出曾力在镜头中不是寻找诗意,相反,他对画面仍然无法消除殆尽的形式美感深感遗憾。这些放大到12m×15m之后的彩色照片,以细腻的质感和丰富的细节,揭示了北京那些司空见惯的建筑形态中生活的真实。那些楼房呆板的立面,凝滞地迎接观者的目光。突兀的烟囱,密集的窗口,阳台,走廊,马路上的护栏,沾满厨房油为因的玻璃窗中透出的灯光……这是每天北京街头的景观,曾力发觉并捕捉到了它的平庸冷漠,把它们纤毫毕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并刺激我们对生存状态的麻木。如果时间和精力允许曾力的拍摄计划也会扩展到上海和其他城市。捕捉城市建筑形态所呈现的差异与共同特征引起他的强烈兴趣,这反映了他近来对日常生活状态的关注。曾力下一步打算拍摄一个更有挑战性的题材,那就是中国工业的历史。
关于他的本行——舞美,曾力谈到继《图兰杂》后与张艺谋再次合作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中,舞美被作为戏剧表现的重要元素融入了创作的全过程,看得出曾力对这样的合作感到愉快。曾力还说他想把工作室这个剧场的功能恢复起来,搞一些戏剧探索方面的尝试。
4蔽谋
2001年曾力自认为做得最纯粹的一件事情,不是广受好评的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舞美设计,而是为纪念中国建筑界一代宗师梁思成先生而倡议策划的“首届梁思成建筑设计双年展”。这个建筑展览被传媒称为“一个以建筑的名义举行的当代艺术展览”。曾力以一介外行竟然涉足建筑设计,这曾使许多人惊异。但对曾力来说这却再简单不过。“梁思成就是一面旗帜,从他开始作为一个起点我觉得很合适。”《梁陈方案》对于曾力是努力寻找得到的一个文本,这个文本的最大价值是它并非虚构而是历史事实。曾力希望能够以某种形式表达他对梁思成的敬意,更渗透著他对于知识分子价值的思考。
征集梁思成纪念馆设计方案的倡议立刻得到了建筑界朋友的认同。“我想对梁思成这样一位建筑学者的纪念,绝不应是盖一座庙一样的建筑,把他的灵魂囚在封闭阴暗的空间。”于是有了一个舞台美术设计师大胆而充满激情的建筑设计方案——曾力版的梁思成纪念馆设计方案,选取了北京残留的最后一组城墙,将充满历史沧桑的残垣断壁以富有梦幻般现代感的玻璃城墙连接起来,以纪念梁先生当年为之心碎而终于被拆毁的梦想,通透澄澈,充满舞台梦幻般的想象。曾力又尽力探索它在形式上的移动可变,使之真正成为能够容纳心灵交流的空间。
5蔽穆
“骨子里我是一个正统的人,我希望寻找的是中国自己的东西,是一种文脉。”1995年的装置艺术作品《衣钵》依稀可以看到舶来的艺术样式下流露的古典气质。2001年曾力参加第四届深圳当代雕塑艺术展的作品《钵》似乎是这个装置作品的某种延伸,“关于文化和历史记忆的作品还有曾力的《钵》,这位舞台设计师以简约和复数性的象征手法,在现场安置一组呈圆型的铜钵,它既象一种神秘的符咒,又像是一尊时间的容器,传承着历史——文化的意象。”(黄专《被移植现场的二个维度》)而《衣钵》的另一个发展,是一个暂定名为《诗人遗物》的装置;用混合材料制作9件衣服,挂在三层金属框架上,在衣服上印刷或书写诗文(选自屈原、鲁迅、北岛、海子等诗人的作品。“我想使作品成为沟通历史的介媒,成为一种流传物,暗示出与传统在精神上得传承关系,唤醒对历史的记忆。由作吕把这种精神意向置入场所,这个场所的氛围就具有深思的意味。”曾力这样解说他的创作意图。
由此曾力对梁思成的景仰就不难理解了。在旧书摊上偶然买到的一本梁思成的《掘匠随笔》后,曾力就到处找梁思成的著作和作品来看,著名的《梁陈方案》使他的心被深深地触动。如果当初它被采纳的话,我们的生活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曾力的语气平淡但却肯定,“我们今天生活的方方面都和它有着密切的联系。”
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曾力何以会拿起相机,拍摄出《北京公寓》这样一组令人震撼的作品。在为《图兰朵》做舞美设计的8个月里,每天绕着二环三环转很多圈,曾力开始注意北京的城市环境,北京今天的现实,正是《梁陈方案》被否定的直接结果。这使曾力开始注入的真这产生存状态,并逾越了一切技术范畴的边界走向艺术手段选择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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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满街酒楼的迎宾与春节晚会的主持都以所谓“唐装”亮相,曾力的舞美在太庙前与相宾梅塔和张艺谋所共同营造的是一个普契尼想象中华夏文明的灿烂辉煌。但想象毕竟只能是想象,即使《今夜无人入睡》,当灯火熄灭,布景撤去,演员脱下绚烂的戏装,黎明的天光仍然要在紫禁城的角楼边燃起,太庙汉白玉的雕栏玉砌,将再次迎来那些“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晨练的老人和恋爱的青年。
于是曾力用玻璃接续的透明城墙,成为寻找文脉的一种行为表征——脉,已然断裂,残余亦继续凋零,接续便只能在想象之间。已经成型的“玻璃城墙”方案,是否仍然只能具备学术与艺术的价值?而北京的胡同还将继续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同一个梦想,千年之间已然破碎过何止千次,因其纯粹而近乎透明,正如那诗化的人格久违的绝唱。
寻找文脉,不仅寻找古典的传承,也寻找着当代众多艺术门类的交融。“这帮人各自有各自的理想,是因为梁思成才走到一块儿的。”曾力这样说早他一同策划“梁思成建筑设计双年展”的人们。这是一个断裂后的世代,在一个被打碎的秩序中找寻结构,在变乱的体系中厘清价值,在西方的视野中指认自己,而终于回到历史的传承中梳理文脉。在厚重面前,浮躁烟消雾散。我们所景仰的,永远都只能在心灵的内殿焚香顶礼。
寻找文脉,看到了前人足迹的尽头。除了将梦凝固在透明的时空,我们还能做一些什么?事实上,按照现行的行业规定,即使明城墙遗址公园修复方案实行招标,曾力也根本没有参与投标的资格,因为他是舞美设计师,而不是建筑师。而众多房地产商的新建楼盘与北京申奥前夕突击粉刷一新的旧楼,在曾力眼里,有着如出一辙的刻板平庸。时代提供了重新解读梁思成的可能,似乎也仅仅是可能而已,这再次逾越了某种人文理想的范畴,并且引起我们的深深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