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叫出自己的汉语世纪
2002-04-29任洪渊
任洪渊
命名者,诗准备了名词、动词、形容词
好像是早已安排好的,由我一岁的女儿T.T来给我再现女娲的语言。1986年初夏的一个晚上,我抱她到阳台上去玩,并非在等待什么奇迹的发生。她已经开始学语。她的小手指着夜空最圆最亮的一点。那是什么?月亮。她便欢呼地叫着:月亮!月亮!在她的叫声里,抛在我天空的那么多月亮,张若虚的,张九龄的,李白的,苏轼的,一齐坠落。天空只留给我的女儿升起她的第一轮明月。这是她的月亮。她给自己的月亮命名。从一岁到两岁,她天天都在给她的新世界命名。她的生命——世界——语言一同在生长。
今夜,我女儿的那一声声“月亮”,震落了别人抛在我天空的一切,震落了年岁和历史,语言支撑着的古老的世界倒塌了。这是一个生命充实的虚空,一个创世纪的开始。我能第二次找回女娲的语言吗?我已经把衰老的语言交给了女儿,不知道是否能够再从她那里接过从生命中重新生长出来的语言。这场更新语言的童年游戏将有怎样的结局?
到今晚,她1岁的月亮也快满16岁了。“T.T的月亮”,已经成为我的一个诗学名词,现在我又在她语言中最具活力与魅力的部分,寻找明天的诗。我是一个随着女儿成长的父亲。
她和她的同龄人是2000级高中生。她们(他们)随一个新世纪开始的16岁,本身就是诗。比起2000年1月1日,从基里巴斯群岛向西环球迎接日出的仪式,她们(他们)一代人笑满2001年每一天的16岁生日,更是世纪如诗的庆典。
在尼采再次找到“狄奥尼索斯这一个词”之后,上一个百年,拉丁诸语种用爱因斯坦E,普朗克常数h,用居里夫人的Ra(镭),哈恩的fission(裂变),摩尔根的DNA(基因),普里戈金的dissipativestructure(耗散结构),叫出了一个世界;也用弗洛伊德的Oedipuscomplex(俄狄浦斯情结)和海德格尔的Dasein(此在),萨特的Neánt(虚无)和加缪的Absuldité(荒谬),巴尔特的texte(本文)自由和德里达Différance(延异)新文字,叫出了好几代人。但是百年呼唤也还没有一个汉语词。
大到汤博的冥王星,小到狄拉克的正电子,都是被词语呼唤出来的。一代物理学家的眼睛几乎都同时看到了费米现象:用中子轰击当时周期表上的最后一个原素铀。核反应。同一个费米现象产生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费米毫不犹豫地叫做“超铀”。约里奥·居里夫妇迟疑不决地叫做“镧的同位素”。还有一位青年物理学家将信将疑地叫做“钡”。最后的哈恩叫做“裂变”。叫超铀,叫镧同位素,叫钡,叫裂变,都不过是一种命名。在元素92之后必然要出现的,除了是元素93,还能是别的什么?铀之后的“超铀”,几乎是费米先验的向往。尽管约里奥·居里夫妇已经观测出,费米现象的产物不同于周期表上预言的元素93,但他们仍然宣告镭之后一种新物质镧同位素的诞生。谁能抗拒命名的诱惑?可惜,镭的光华使他们的眼睛成了盲点。唯有哈恩!粒子与词语的运动,突然撞击:fission(裂变)。名词fission也“裂变”了;由“分裂”的第一义,增加了“分裂中的变异”的第二义。原子量铀238的1/2稍小于钡137。难道费米加约里奥夫妇的智慧竟然忘记了1/2分数运算?与其说是哈恩在眼睛里看到了裂变,不如说是哈恩在词语中想到了裂变。在感到粒子撞击粒子的震颤之前,他先感到了词语碰击词语的震颤。而那位已经叫出了“钡”的青年物理学家,成了现代物理学的一声永久的叹息。
是该由我们来叫出自己的汉语世纪了。诗是发现新世界的惊喜。1997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在清华大学,蓝棣之教授主持了一场青年诗人朗诵会。10年前,在台湾《创世纪》“大陆朦胧诗专辑”上我就被误认为“青年诗人”。这么诱人的误认,谁还愿意去更正?这一次,面对面的,就看我的诗能不能遮住年龄了。等到朗诵会开始,主持人才宣布,每个诗人要用一句话阐明自己的诗学。用一句话说明世界,这对神也是一种考验,何况是向来言不及义的诗人。我即兴说了一句:我只不过偶然感受到汉语天赋的词语自由罢了。我们的物理学定理和数学公式需要你的词语自由吗?大学生们问我。我反问,有谁读过盖尔曼发现“夸克”的物理学论文?盖尔曼说,他是从乔伊斯小说《芬尼根守灵夜》中找到了他的神秘“夸克”——ThreequarksforMisterMork.为了命名一个物理学定理或者一个数学公式,到我的诗中寻找你明天的词语吧。响起了朗诵会上最长的掌声。
三年后,我反问自己:为了叫出一个自己的汉语世纪,当代诗人们准备了什么名词、动词、形容词?
在克隆人面前重新发现人
可爱的或者不可爱的多莉出世了,已经到了像生产物一样生产人的一天?物化的人,也不过是某一型号的产品系列而已。我还能在无数面目相同的陌生者之间找得到自己?你呢?他也还能从无数面目相同的她们之中找得到她?可以成批生产的美丽也就不再有美丽。没有唯一的美,贾宝玉与林黛玉、侯朝宗与李香君、哈姆莱特与娥菲莉亚的人间戏剧也就不会重演。
但是语言始终守护着人。即使我们能够克隆(Colne)杨玉环和贝利,克隆杨玉环的脸、腰和贝利的腿,也克隆不出杨玉环倾了唐王朝的“回眸一笑”和“舞破中原”的舞,克隆不出贝利一千次震动世界的射门之后,再一千零一次射门的震动世界的力。更何况,我们即使能够克隆曹雪芹和爱因斯坦,又怎么能够克隆出曹雪芹续写“红楼梦”的语言运动,克隆出爱因斯坦完成“大统一场”论的智慧?
唯一的曹雪芹和唯一的爱因斯坦。
曹雪芹是死了,除了他流传的《红楼梦》80回文本。追寻着红楼遗稿时隐时现的草蛇灰线和脂砚斋评若断若连的红字,好几代红学家都梦想重现曹雪芹“伟大的头脑和心灵”。但是头脑和心灵的秘密是最后的秘密。
由于大观园中那么多美丽的少女,尤其是由于宝钗、黛玉的金玉相对,宝钗、湘云的金锁金麒麟相映,黛玉、湘云的潇湘相连,贾宝玉式的少女美学是唯一的。有宝钗肌肤温暖的雪线,黛玉黑眼睛开到最灿烂的泪花,当然还要有湘云四月五月的阳光,红芍药和笑声。钗、黛、湘,在后40回中将有怎样的故事?程高续本自然不是曹雪芹头脑和心灵的产物。不过,黛玉泪尽、焚稿、没有诀别对象的死亡和宝钗从此空守自己的婚礼,在潇湘馆和蘅芜院,同时演出了人生的孤绝和空绝。尴尬的是,无论是旧红学还是新红学,好像还没有一个头脑和心灵能够改写这一幕。说不定曹雪芹未完成的红楼梦稿也正如达·芬奇的画,他们的天才都只能有开始而不可能有最后的完成,也们永远在创造的过程中。
曹雪芹是死了,他的语言运动永远停止在《红楼梦》的多种残稿里。爱因斯坦大脑的白色切片,也永远沉默在普林斯顿医院,不会再思考E=mc2之后的第二个伟大公式。
天生没有相同的脸、指纹和DNA谱,不单单是为了便于现代刑警们侦破疑案。因为只有一个海伦,所以才有英雄时代的那一场最美丽的战争。假如克利奥佩特拉不是一个,恩格斯也就不会回顾她“那一张改变了罗马史的脸”,帕斯卡尔也就不会谛视她的“鼻子,如果它生得短一些,那么整个大地的面貌都会改观”。我们也只需要一个西施,于是东施便成为汉语中的一个永久的嘲笑。
已经绘制出人类的基因图谱。几万组DNA,只等他和她生命狂喜中的一次碰击,一次比极光、太阳裂变、赤道雷霆更华采的碰击,一次重组,变异,一个禀赋了新的创造天资的生命诞生。几万个词语,随着又一个童年,青春,又一个头脑和心灵的成熟,重构一个新的语言世界。除了肉体的器官,从音乐的耳朵,形式美的眼睛,直到与语言一体的神思和灵慧,都不能移植、遗传,复制。这就是自我。世界就是我眸子的颜色,手掌的形状和词语的意义。从“我”克隆出来的是“他”,就说脸吧,是相同面貌上的不同的笑容,相同眼睛里的不同的目光,相同嘴上的不同的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生命只有一次,因为只有一次偶然的诞生和一次必然的死亡。
人只此一身,一生。但是,就此一身一生穷尽世界和时间,才展示生命的最高意义。不同于佛顶圆外的涅,也不同于基督背负的十字架上的拯救,从《易》从人自身出发的中国智慧拒绝彼岸,天国,来生,他身,一切都在此岸、现世、今生、本身实现、完成与超越。至少,从庄子梦里飞出的蝴蝶,和他那由鲲而鹏的逍遥,第一次穿越了天/人与时/空,也掠过了我们的梦和天空——一切的界限都消失在它们的翅膀下,一瞬间的永恒,我们诗意地穷尽了世界和时间。克隆人?那无非是一个二身、三身、再生、转生的原始想象的继续,无非像中国王侯地下墓宫里的尸骸、像埃及法老金字塔中的木乃伊,是一种延长的死亡。
燃烧了亿万年的太阳,也仍旧是大自然最辉煌的盲目——太阳等你的眼睛回望自己。时间从你的每一个早晨开始,你每一天相遇的都是一个新的世界。
在屏幕面前重新发现语言
居然是一只老鼠,把曾经崇拜龙、凤、狮、豹种种原始图腾的不同民族、不同语言统一起来了。现代拜物教的鼠标是最美丽的。屏幕思维的新人类——鼠背上的天下?
从毕升的活字到贝尔印刷机的解体还不到1000年。从蔡伦的纸到全球性的无纸文化也不过1800多年。阿拉伯数字统一人类思维2000年后,再一次把整个世界数字化在网络上了。自有罗马法典以来,再没有比电脑技术智能的穆尔法则、梅特卡夫法则、盖茨法则更一统天下的数字宪法了。在《人权宣言》、《独立宣言》、《共产党宣言》人的解放之后,屏幕的无字宣言重新把人囚禁为一个在线的数字。
人生从此就是数字和数字化的编码?工具就是武器,从人使用工具的第一天起,第一把石斧第一柄青铜剑就首先对准了自己。到今天,人不过是人工智能的软件,而且是一批批被迅速淘汰的软件。一个计算机博士三年五年的技术青春期,比一个歌女舞女的歌龄舞龄还要短促。屏幕时代无妙龄。异化,人与工具颠倒了,由人使用的工具反转成工具使用的人?假如这是一个荒谬的真理,上帝创造了最终抛弃自己的人类,人类又紧跟着制造出最终统治自己的机器,那么机器呢?
机器还是人的肢体和器官的延长,至少到2000年。0!人类总算还有一个千年0的终结,或者0的开始,英特网和它的所有终端却差一点迈不过这个自我毁灭的0。
是人发现了10进位的0和2进制的0,并编组了电脑“思维”的程序,电脑却改变不了哪怕一个0。因为它没有“自己”。也就是说,电脑即使有意识,也没有自我意识,即使能够思,也不能够反思。电脑始终是它而不是他。
“言与一为二,二与一为三”。从世界1中分裂出语言世界2。语言后的人类,我们一生都在语言世界2中与世界1相遇,与自己相遇,那便是我们意识与自我意识的世界3,指向万象万物与千种情思的三。“三生万物”的无限与无穷。
“我的生活从书开始,无疑也将以书结束”,萨特自传的这一句话,也许也是最后一个“书本世纪”的结束语。从童年走进外祖父书房的那一天起,萨特就开始了他的进入书本词语的仪式,尽管许多年之后,他才理解这场仪式的意义。他的面前是书本的石、砖、一排排巨柱构筑的殿堂。他偷偷抚摸那些书,书,书,连他的手指粘上封面的灰尘,也好像触及了某种圣物。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书,一套插图的《故事集》,他就像玩手中的玩具娃娃一样,不断摇它,吻它,甚至打它,哪怕流出眼泪,书本也仍然缄默无语。他绝望地把书放在母亲膝上。他听到了一个苍白的声音,那是书本在母亲嘴边说话——但是,是谁在说,对谁说,说什么?直到那一天,他由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拼读完了整本法语的《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苦难》,经历了语言的初次狂欢:书本的词语从他的口中发出了千年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从此,他从书中的鸟巢掏出了真正的小鸟,在书上的花丛追逐真正的蝴蝶,而且,与他的拉罗兹大百科辞典的人和动物相比,真的,动物园的猴子就算不上最完美的猴子,卢森堡公园的游人也算不上是最完美的人。书本看着他出生,也将看着他死去,但是书本向他保证了永恒:因为他看到,在化身为书本的高乃伊、雨果、福楼拜们的身边,还留着萨特也将化身为书本的位置。
我的童年没有书,我每天读的,只有祖母苍老的脸。在邛崃山中,除了祖母的面容,连每天落向青山的夕阳都是冷的。我的小学在河边的旧庙里,庙门也就是校门正对着跨河的红石桥,桥面新月的流线和五个桥拱半月的曲线幽美得让我的童年值得回忆。人,手,足,是我初认的三个汉字——它们不就是我身体的延伸吗?在小学,我天天都从连“月”连“忄”等等的词语家族呼叫自己,也从带“山”带“氵”等等的词语家族呼叫属于自己的一切。可是,直到今天,我面前也还有那么多陌生的呼而不应的词语,它们是我从未到达的地带。如果说萨特进入法语词语,是一个朝夕完成的语言仪式,那么我进入汉语词语,就是一场终生都未完成的仪式。
但是,由书本到屏幕,词语已经是比一切时尚、时装、流行乐与流行色更逼近每一个人生活的事件。你难道真能拒绝黛安娜与莱温斯基、格林斯潘与本·拉登、海湾与科索沃、以色列与巴勒斯坦诸如此类词语的一时嚣张?语言中的人类,仿佛正在由怎样进入书本词语的迷狂转向怎样逃离屏幕词语的仓惶。
在屏幕面前,你的自语,私语,甚至密语,即使是加“信封”的,也是一种公开的共语。众声喧哗,不管愿意不愿意,你正在人人独语的对话中。
屏幕使世界成为一本书,唯一的一本书。以往的一切文献,经典,从亚历山大的图书典籍,罗马的柏拉图学园藏书,到中国的永乐大典与四库全书,都不过是这本书的一页,互文的一页。再也不会有什么孤本,善本,藏之名山的秘与乱世失佚的手稿了。当然,这并非那本以上帝、真主、佛或者中国圣人为唯一主语的书。
人人都是这本书的主语。我读。我写。因此,最重要的是,屏幕完全改变了古今的读法和写法:从最后一页倒读历史,在最新的一页重写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在屏幕上的世界不过是一页,天天改写的一页。
横刀立马的英雄时代早已过去。在鼠背上驰骋屏幕,你是不是一个拥有全部名词、动词、形容词的主语?是不是最新的一页?
在与西方语言相遇中重新发现汉语
2000年10月,在汉译《雪莱全集》的首发式上,主持人要我致词。
我是来表达多年的敬意的,不然,我怎么敢闯到聚集一堂的翻译家们的面前?如果没有朱生豪的莎士比亚,傅雷的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戈宝权的普希金和巴金、肖珊夫妇的屠格涅夫,肯定没有我的汉语写作。他们的译作才是我的汉语教科书。小说家王小波也说过,他是从查良铮的《青铜骑士》中第一次看到,汉语可以写出如此神韵流动的文体。
一个世纪了,是翻译作品丰富了现代汉语。为了对应拉丁诸语语法严密的冠词、时态、介词组合与复合句式,汉语改变了自身的语言生成结构,由“词法”的语言演变为兼有“句法”的语言。比如戈宝权汉译俄语普希金的《Я вас лобил》《我曾经爱过你》):“Я вас кнобнл так нскренно,такнежно,/Какдайвам бо лгобимой бытъ другим.”(“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也会像我爱你一样。”)汉语的直接抵达,把主语与从句呼应的Так,KaK,不留形迹地摈弃在句子之外了。现代汉语仍然是汉语。感谢几代翻译家的天才,现代汉语仍然是词性自由、语序自由、以及无时态超时态的灵动的语言。不过顺便说一句,如果傅雷也读到1994年版《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进行散步”,他会在另一个世界“进行”什么?
从今天起,在我的书桌上,在汉译的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普希金和屠格涅夫们旁边,又增加了江枫的狄金森和雪莱。在百年出版物中,算一算翻译经典的页数、印数、版数,读者数吧,现代汉语作家们是有负于自己的母语的。
我们在与西方主流语言相遇中重新发现汉语。
当艾略特用英语写出“四月是残忍的季节,哺育着/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的时候,他当然不知道,汉语已经流传李贺的:“凄凉四月阑,千里一时绿”了。艾略特“四月的残忍”与李贺“凄凉的四月”,同时是开放/凋败、哺育/掩埋、生命/死亡,同样是词语的矛盾、反讽与多指向。李贺埋葬残花的四月的绿,一种春深的凄凉,就等李清照依旧不依旧的海棠说破“绿肥红瘦”,说破葳蕤里的惨淡。这才是汉语语言反讽的范例。
在沈约声韵之后,假定从杜甫晚期的律诗《秋兴八首》开始了中国诗歌“诗”与“歌”的分离。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天无梧桐,凤凰为什么从天外飞来?梧桐与凤凰互为生命的一部分。在这里可以一读:碧梧枝栖老了凤凰,或者凤凰栖老了碧梧枝;二读:凤凰枝,鸟与树合成了一个词,凤凰成了碧梧华美的一枝,或者碧梧枝成了凤凰翠色的翎羽;甚至三读:上林苑中的梧桐,那老了凤凰却不会老去长安阳光的枝枝秀色。还可以四读、五读。汉语不断延展词语意义的边界,不断改变词语离合的轨迹,不断重构词语秩序的运动,诞生了杜甫。歌的声律和韵律有尽,而诗的词语重组每天都在开始。
词语的运动没有停止在杜甫漂泊西南的小舟上。词语书写出了温李和他们的晚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李商隐的词语那么喜欢多重的叠映与多向的照映。周汝昌先生读李商隐,读出了“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可惜他的红学竟没有读出,李商隐这一联的冷泪和暖玉,已经暗示了黛玉黑眼睛里的泪花和宝钗雪肤的温润。与李商隐不同,温庭筠的词语好像更愿意独自留下距离。几个孤零零的名词,在它们各自的开阔地带生动地演出。每一个名词既是主语,又是宾语,甚至还是谓语,定语和状语。可以从每一个名词起始:如果从“人迹”开始,人迹踩着鸡声,踩过月色,踩过霜,踩响了板桥和茅店的沉默,又被月色和霜淹没了,连迹,连声,连回响;如果从“月”开始,和霜的月色,朦胧了人迹,板桥,茅店,鸡声,最后连月也朦胧了。司空图所谓的“意象”,王国维所谓的“意境”,都是从汉语词语的自由重组中生成。
马拉美为了从二项式的对立逻辑中逃亡,也曾想在他的词语周围留下一片无语的空间,无声的空间,因而也是一片“自由的字词迸发”的空间,但是,马拉美怎么能够让几个孤独的法语词作温庭筠式的自由迸发?由庞德《一个巴黎地铁车站》的切断词语到肯明斯《一叶飘零》的切分拼读,他们的“人工空白”也并没有给词语带来自由,因为词语仍然在语法结构的线性句子中。英语中的庞德和肯明斯,也逃不出逻辑的“恶无限”。
没有现代汉语就没有现代中国文化。
今天,诗人们有的在低声耳语,有的在互相怀疑地打量:谁是否到美国去完成了把普拉斯还给美国的流亡?谁是否到俄罗斯去完成了把阿赫玛托娃还给俄罗斯的流亡?谁是否到法国去完成了把从波德莱尔到瓦雷里的一切还给法国的流亡?不是去寻回什么而是去交回什么,这与他们的前辈,与带着里尔克的德语归来的冯至,与带着魏尔伦的法语归来的戴望舒,与带着华兹华斯和济慈的英语归来的徐志摩,多么不同。是到了把艾略特和斯蒂文斯,把帕斯捷尔纳克和布罗茨基,把博尔赫斯和帕斯,把……还给他们的法语德语英语俄语西班牙语的时候了,这一群群为了还乡的流浪者。可以说,上一世纪20年代开始的向西寻访,以90年代的告别终止。出走的归途毕竟不同于朝圣者远行的路,尽管是同样的长。
其实,中国诗正在经历的,中国艺术早就经历过了,先是先锋音乐,接着是先锋画和舞,由于是不用翻译的光、音色化、空间——负空间的世界形式,早就越出了国界。中国先锋艺术家们早就在国外找回中国,到西方摆脱西方,始终的,比如音乐,要么是谭盾的楚,《九歌》;要么是郭文景的巴蜀,《蜀道难》。
谁再一次向世界展示汉语的原创力,谁就是21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诗人。
创造怎样的今天,也就重建怎样的传统
当代诗人无不感到某种尴尬,某种身世不明的暧昧。如果我们把流行的“国际性的”写作直译出来,就无非是一种“世界语的——非汉语的”写作,一种失去了汉语当下的生命经验,也失去了汉语历史的文化经验的写作。这当然不会令人怡然自喜。以前,人们总是在回答:我们得到了什么;现在人们开始反问:我们失掉了什么。一代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在反问。一个失去了传统的现代在反问。这成了一个国际性的中国化问题:父亲已死——不是寻找父亲,而是创造父亲;传统已断——不是发现传统,而是重建传统。请注意,“五四”的传统断裂与今天的重建传统,多么不同。
一位青年诗人的批评家朋友最近也说:“我忝列‘先锋批评家群体近十余年,我也曾在愚蠢的‘国际化写作幻觉中评说中国现代诗。……我感到,再用‘主义的‘普罗克斯忒斯铁床切割、伤害诗歌,是批评家的犯罪或至少是僭妄。故我更愿采用头脑/心灵的说法,以求强调目下中国诗歌的本土因素。”好哇!我们居然也有了第一个反“国际化写作”的“本土因素”的批评家了。当诗人连同他们的批评家朋友们都耻于“世界语写作”的时候,汉语写作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世界语写作既没有找来国际文化资源,却又失掉了本土文化资源。谁能说清楚,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如此长久地用汉字书写非汉语的作品,以至我们有过一个非汉语写作的时代?
我们究竟在找回什么,或者,在摆脱什么?在这里,找回与摆脱的行为方式改变了行为主体,人。比找回什么、摆脱什么更重要的,是谁在找回、谁在摆脱——找回与摆脱的历程诞生了当代中国人。这是近代以来好几代中国人的历程。
当代中国人——就是在今天既改写历史的复写又改写西方的改写的中国人。
比如,是30年代的诗人废名第一个发现晚唐温李—南宋姜吴的象征主义。我把这看作今天重建昨天传统的文学史现象。废名等象征派诗人,通过法国的兰波与马拉美,重认玉诗,金荃诗,白石词,梦窗词,换句话说,重建自己诗的晚唐—南宋传统。对于他们,晚唐最近,中唐、盛唐、初唐依次渐远。唐宋元明清的历史则是逆时的——唐最近,而清最远。为什么一说传统,就只说传统诞生了今天,而不说今天诞生了传统?我们在走向明天中回到传统。当我们只有屈原—杜甫一种传统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多少传统!从“无限好”的夕阳到“商略黄昏雨”的青峰,是汉语的一个传统,历史的遗憾是,废名戴望舒们未能重建新诗的传统,哪怕就是晚唐传统——因为重建传统就意味着,既是对现代的兰波、马拉美的超越,又是对古典的李商隐、姜夔的超越,双重的超越。也许只有等到我们重建自己的南宋,晚唐,魏晋,先秦……传统的一天,才会有中华文化的现代经典时代。
不过,人们要问,废名们没有做到的,今天的谁或者明天的谁就能够做到?
上个世纪的两次伟大革命发生在俄国和中国。在革命的俄国,仍然有他们诗的“白银时代”,有他们的曼捷斯塔姆,叶赛林,帕斯捷尔纳克……而在革命的中国,却没有我们同等重要的诗的年代和诗人。从冯至到何其芳,他们30年代追求的,被他们50年代的回答否定。可见,这不是因为革命,而是因为传统——我强调一遍:传统。既然我们在19世纪不能,在20世纪也不能重建自己的文化传统,又怎么能强大到把西方的文化侵略转变成自己文化的一个来源?那么21世纪呢?
我们总算在今天的新儒家—新国学与现代—后现代的两种话语之外,有了第三种话语。它是对立二项式产生的不等的第三项,二项对立的张力就是第三项的势能。
其实,我们的儒学或者更广义的国学一直在“新”。孔孟的儒之后,经典时期,有融会了“道”的汉儒的新,有融会了“禅”的宋明理学心学的新。到旁落年代,现代新儒家从西方哲学中借来的种种新形式,都不过是对文化侵略的抵抗甚至顽抗罢了。现在,当越来越多的西方眼睛在远望东方的时候,有人错把他人的生机看作危机——于是有重温“儒学世纪”的旧梦的当代新儒家。不错,西方在又一次发现东方。但是,我要问新儒家的“新”:为什么是庞德的英语发现了汉语的“意象”,是艾森斯坦的俄语发现了汉语的“蒙太奇”,是布莱希特的德语发现了汉语的“间离”,是阿波利奈尔的法语发现了汉语的“回文”与“图象”……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我们?照此,儒家尽管一代又一代新下去,却永远不可能有对中华文化一次又一次的新发现,他们最多也不过在西方的第一次发现之后再赶来作第二次“新”发现而已。为什么?
我们要发现的,不是汉语正史的、经典的传统,而是被正史和经典压断了的另一传统。
而且,也是到了把现代—后现代的终点当作起点的时候了。“后”,一开始就自陷于不能延期的绝境。这也与国产的伪现代、伪伪后现代的论争无关。手段可能是相同的,但是目的变了。许多人从现代—后现代的话语中找回了他人的什么,而我却要在现代—后现代的话语中丢掉了我们的什么。今天的问题已经不是:是认识他人?还是找到自己?今天要问:语言相遇,我们将怎样在认识他人中找到自己?
我们在创造怎样的今天,也就在重建怎样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