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老树
2002-04-29王世衡
王世衡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省内两位卓有成就的油画家来到我生活的泾县写生,嘱我为他们选景。“能不能找一点老树让我们画画?”其中的一位问我。面对满目的春光,却偏偏要画老树,可见他们对老树的情有独钟。对一个山区县而言,这样的要求不算苛刻,可是我却沉吟了半天。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度过童年的村庄,那个曾经做过好多部影视片外景地的美丽村庄。记忆中我们家门前的河边就是一片树林,棵棵都称得上遮天蔽日。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影片《月亮湾的笑声》中,还有一个男女主角在我们老屋门前绕树追逐的镜头。可惜不久这片树林就在洪水的咆哮声中荡然无存。当地人说,那拍天的水声源自上游人的丁丁伐木声。现在,唯有河对岸还剩下一棵古树。一棵树,恐怕半天就画完了。画完了又去哪里?
我又想起自己插队的地方。那地方虽然都是些小山坡,原先却多的是须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我们村口就有一棵,那可是真正的高耸入云。大树下一片竹林,竹林边一条短短的石阶,上去就是我们的生产队了。外地人到我们队有事,远远地看见那树就会说:“马岭队快到了!”后来这棵树被卖了,据说卖树所得,除去支付请人砍伐锯料的工钱外已所剩无几。听了这消息我好一阵唏嘘。再后来别的大树也都陆续被砍了。几年前目睹那些没有了大树的山坡,我更是长久地为之叹息。
我接着想起县西南的厚岸乡。那里有个毛笔厂名为鹤岸堂,生产深得书画家青睐的鹤岸堂笔。那鹤字不仅是与厚字音近,还因为以前离笔厂不远的河边有一片古树,确曾有成千上万只鹤与白鹭在那里翻飞栖息。可是现在鹤都不见了,鹭鸶也飞走了,因为那片大树不在了。
至今尚存有老树,食宿又很方便的地方实在已是“多乎哉,不多也”。不多的几个地方中,我首先想到了县境南面的南容乡南容村。
到南容村必须经过皖南名镇茂林。这个英才辈出,仅现当代就为我们民族贡献了数十位知识精英的小镇,从她的名字就可想像出过去曾有一片茂盛的树林。近百年前外乡人去茂林,远远地只要听到琅琅的书声,见到一片茂密的大树,就知道快要到达目的地了。可几十年前茂林就已徒有其名。从这里走出去的作家兼学者吴组缃先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回到故乡时,曾为此而深深地感叹。
南容村是个古朴的村庄,一条小溪从粉墙黛瓦的农舍中间穿过。就在村口,五六棵巨大的枫杨或挺立或俯伏于河边,藤蔓缠身,枝桠交错,那一种遒劲苍老和老而弥坚真令人为之惊叹。两位画家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多天。他们说,因了村庄河流和远近山峦的衬托,更因了大树本身姿态的奇特,这里真可谓移步换景,画架子移个角度就是一幅好画。
离开南容村时两位画家问我,你童年呆过的那个小镇真的就没有一棵老树了?他们听我说那里是泾县山水的精华所在,极想去那里看着,却又企盼有点大树让他们写生。我回答说有倒是有,可惜交通便利的地方只剩下一棵了。他们说一棵也是好的,只要有一棵就可以画了。
很快,我老屋门前河对岸的那棵大树便被移上了画布,不久又去了新加坡一展她的倩影,再后来又被印上了一本精美的画册。
两位画家以后便常来泾县,来了便叫我带他们去寻找老树。他们还介绍一位著名的水彩画家也来泾县,让他在那些古树前发出像他们一样的赞叹。
此后我便留意起老树,有时甚至特意去寻找老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给画家寻找新的景点,也是出于我所从事的地方志工作的职责。物以稀为贵,何况关乎人类生存环境和审美需求的老树呢!在我们这个老树已越来越少的地方,凡百岁以上的树木,我想都应该像对待百岁老人一样让它们入志。人生百岁不易,树就容易吗?人生的磨难,有几样树没有呢?更何况树还有个比它强大得多的人类一直在对它虎视眈眈。
寻找老树的过程是一个极其愉快的过程,寻找到了的喜悦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那位油画家说得对,只要有一棵老树就可以入画;一棵老树就是一处风景,就是一个叫人品味不尽的故事。一位国画大师在一篇论画的文章中说:“《易》云:‘可观莫如木。树木的花叶枝干是天生的,天生的东西不会都是整齐的……不齐之齐,齐而不齐,才是美。”除了奇正相生,具有一种参差错落的美之外,树木的枝条尤其是老树的枝条,还像中国的书法艺术一样,具有一种虚实互见,刚柔相济的美。你看西方的美术及摄影作品,那主角往往就是一株老树。外出旅游时,有老树的地方总见有人在下面留影。杭州有处著名的景点,叫“云栖竹径”。景以竹名,竹林当然是它的主要特色,用商家的话说是它的主要卖点。但令游人为之驻足、为之低徊并纷纷与之合影的却不是竹,而是矗立在林间路旁的那些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老树。竹不稀罕,南方凡有山的地方几乎都有。可像这样高龄的树,却真的是很难很难见到。那年去玩有江南诗山之称的宣城敬亭山,满山的杂树中不乏旧竹新篁,却见不到一棵百年以上的老树。于是忍不住向当地友人抱怨,偌大一座敬亭山,怎么就不见一棵老树呢?我说当年的敬亭山一定触目尽是千姿百态的老树与小树,否则一生好作名山游的李白,怎么会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呢?这位文友告诉我,李白的这两句诗别有深意在。他说当时的李白仕途不得意,决定寄情山水,敬亭山是他仰慕的诗人谢眺在宣城为官时常游的地方,他自然要为之倾注深深的感情。加之李白擅饮,敬亭山下一位名叫纪叟的老人酿得一手好酒,并常邀李白去开怀对酌,李白与他有一段生死交。此外,李白还与宣城宁源寺蜀籍僧人冲浚有交,常去寺里听他弹琴。因此,这两句诗里的敬亭山,实际上主要指的还是敬亭山人。那位文友为世代敬亭山人,我当然不会怀疑他的说法。但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当年的敬亭山一定有着许许多多的大树。一座没有几百棵乃至成千上万棵老树大树的山,哪能成为一座名山甚至诗山呢?一座没有老树的山怎么会触动诗人的情怀,怎么会吸引那么多的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去登临咏叹?
我的这个想法在后来的江西婺源之行期间得到了证实。婺源县原属徽州,上世纪三十年代才由安徽划入江西。一度曾经回归,最终还是入了江西籍。婺源的山水与徽州相近甚至相同,古民居虽也众多,却远不及徽州的几处有名。但是,近十多年来,它却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画家、文入与游客。他们去那里的目的主要是画风景和看风景。那里的风景最显著的特色便是自然生态保护得好,尤其是有着众多的、遍布全县城乡的古树名木,其中又以香樟为最多。县境内有一处景观就是村口一株古樟,它成了村子的象征和保护神。自从该县开发旅游经济后,它又成了村里的一棵摇钱树。我未能前去领略这株古樟的风采,仅在照片上一睹它的英姿。即便这样也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在从江西景德镇去婺源的途中,我还见到路边一株巨大的香樟伸展开枝桠,从后面护卫着一座黑瓦白墙的农舍,极像一位母亲护持着婴儿,那景象不仅令人叫绝而且叫人好生感动。
留意老树,是从文字资料和人们的谈话中搜求线索。寻找老树,一方面是依据这些线索去实地寻找,更多的则是于下乡期间去打探和发现。几十年前是用不着这样费心费力的,因为凡有村庄
的地方都有老树。尤其是村口,至少也有两三棵参天的老树在那里默默地守望。老树下时不时有白发萧萧的老人经过。老树与老人是那时候一个村庄的标志。如今老人在逐渐增多,老树却很少见到了。没有了老树,老人再多,似乎也显得有点形单影只甚至落寞凄凉。没有了老树,怎么着也叫人觉着那村庄不像个完整意义上的村庄,或者说原汁原味的村庄。人们印象中的村庄似乎应该都是古朴的,有沧桑感的,宁静与祥和的。假如没有一棵或一片老树,这些感觉似乎都要打上点折扣。
在寻找老树的过程中我发现,那些硕果仅存的老树都是靠人和神共同保护的,这个神就是人们所说的树神。也许是古老的传说起了作用,也许是偶尔的巧合,一个人企图去砍伐伤害一棵老树,结果老树安然无恙,他自己却得到了伤害或报应。于是周围的人们便对老树心生畏惧并着意保护。更有人有了急难,还去老树下烧香磕头求那树神。我们县城附近一个古寺遗址旁有株千年古柏,那树身近几年中被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红布,巨大的树身下常年香火不断。去掉迷信的消极成分,对大自然抱有一定的敬畏之心未尝不是好事。其实即使明知没有树神,对那些阅尽千百年沧桑的老树也应该珍惜,应该保护,甚至应该对之肃然起敬。县内北贡乡有株银杏,粗大的树身须得几人合抱,最短的枝桠都伸出好几丈远。黛色的树身上悬着五六个硕大的倒挂瘤。听植物学家说,银杏上只要出现了倒挂瘤,那树龄至少便有千年以上。那么拥有这么多这么大倒挂瘤的银杏,总该往两千年上推了吧?两千年是什么概念?几乎与秦砖汉瓦一样的年龄。而今,没有生命的秦时砖汉时瓦又有几块(我是说真正的秦时砖汉时瓦,而不是说赝品。现在的赝品实在太多,连人都有),而这有生命的银杏经历两千年的风雨雷电不仅没倒反而生机蓬勃,它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和神话,它本身就是神。对这样的老树你能不敬畏,能不对之顶礼膜拜?
县内西阳乡的同心村,还有四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千年楮树。它们不光高大粗壮,而且还透出一种强悍和威武。这四株树都有一些枝桠被烧得精光,黄白色的树身上还留有风雨冲洗不去的黑色烧痕。没烧的部分则枝繁叶茂,郁郁苍苍。当地老人说,听他们的长辈讲,那光秃的枝桠是洪杨起义军烧的。我真是不懂,天国的军人们为什么要烧这些深山的大树呢?为什么国号太平却不给这些真正与世无争的大树以太平?不过还得感谢他们的这把大火,倒把这些大树烧出了一种特有的气概与神韵。它们凛凛然雄踞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初见它们时我真有种要跪下去的冲动。同行的一位文友则连呼“震撼”。这两个字确实道出了我们共同的感受。对这样的老树你能不心生敬畏?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在老树下留影?首先是因为它难得,其次是因为它美,最后,便是潜意识中都对它抱有一种敬畏。有时仰望那高高的树颠,真的就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受。
1995年的夏天,笔者曾执意要寻找一棵县境内最古老的青檀以入我们新编的县志。青檀是制造中国宣纸的主要原料。郭沫若说:“宣纸是中国劳动人民所发明的艺术创造,中国的书法和绘画离了它便无从表达艺术的妙味。”宣纸于中国书画功莫大焉,青檀则于宣纸功莫大焉。泾县是中国宣纸之乡,是宣纸的正宗产地。宣纸制造业占了泾县工业经济的半壁江山,泾县入主要吃的是宣纸饭。青檀,简直就是泾县人的活命树。让青檀入志已成了修志同仁的共识。但要让一棵树龄最长的青檀王入志却是我的主张。作为一部通合今古,记述两千年历史的首部新县志,作为一个有着一千多年宣纸制造历史的宣纸之乡,没有一株几百年以上的青檀入志,这部书的分量怎么说都会受到点影响。不说无法向后人交代,至少也是一个很大的缺憾。
在县境内众多的老檀中,被指认为青檀之王的至少有三株。灼人的骄阳里我们一株株地寻访。没有公路的地方我们以步当车,连山路也没有的地方我们便手脚并用。应该说这三株老檀都有种王者之气,至少都有五百个年轮。最终被确认的那株,挺立在县境东乡一条不能通车的路边,硕大的树冠如巨伞般撒下方圆数丈浓荫;因过于粗壮而显得并不高的树干上,满是脸盆般大小的疙瘩。同行的一位林业技术人员说,这树总有一千年的岁数,至少也在几百年以上。就算几百年吧,每年都向人类奉献一次柔韧的枝条,已然默默地奉献了几百次;而且,炎炎夏日里,它还为人们提供一份无价的清凉。但它却从不向人类作任何索取,只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取一点养分。大地也是人类的母亲。人类和所有生物一样都是兄弟姊妹,都是大地母亲的儿女。兄弟姊妹们都能善待人类,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善待它们?量过树高身围后,我坐在浓荫里沉思良久,真想向这株青檀王道一声问候。我想起电视上曾报道过的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将他植的树都当作自己的孩子,给它们一一取名,每天都和它们谈心,不是默默地,而是说出声来。我植的树至今成活的恐怕还不到二十棵,种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们,自然没资格将它们当作自己的孩子,给它们取名,和它们谈心。但我每见到一棵老树,总要默默地向它致敬,然后仰视着它,如婴儿摩娑长辈般地摩婆着它,默默地向它致以问候。这样的老树真的是值得你亲近,值得你敬仰。不光因为它们有顽强的生命力,有与种种自然和人为的灾祸作抗争的精神;也不光因为它们保护和美化了人类的生存环境;还因为它们几乎始终都在为人类作无须任何回报的奉献,用叶,用花,用枝桠,用果实,直至用躯干和根。
几十年前就读到过恩格斯的一段话,大意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每一次征服都是以大自然的疯狂报复作为代价的。其实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主张天人合一,主张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几千年间,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并未很好地实行这一主张,否则黄河也不会叫黄河,长江也不会成为第二条黄河了。近十年来长江的多次发怒,着实让中国人领教了大自然报复的惨烈,于是不得不在这条江的上游先放下斧锯,“立地成佛”。倒是没有产生过天人合一理论的西方,对自然环境的保护却一向比我们做得好,而且好得多。还有同属我们东方世界,且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的日本,据说他们从不砍国内一棵树,所用木材都从国外进口。
不是我要故意为文章续上一条光明的尾巴,现在的中国,对水土保持乃至对整个自然环境的保护是做得越来越好了。近几年三江源头乃至整个西部的退耕还林等措施,真的让人看到了希望。将这些措施付诸实践的,既有强有力的政府行为,也有由社会各界的男女老少组成的志愿者的自发行动。每当从媒体上看到这些志愿者们忙碌的身影,我总是油然而生一种钦敬与感动。什么叫爱心,什么叫爱国,什么叫中国的脊梁,这就是了。相信通过这些措施的实行,再过几十年,画家们是用不着发愁没有老树画了。保护森林,保护整个自然环境,不仅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也是为了人类生存得更美好。等到遍地都是老树的那一天,我们也就用不着特意去寻找老树了。
责任编辑邹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