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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二十年

2002-04-29王立义

清明 2002年4期
关键词:青子明子三哥

王立义

童年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在四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所以对“知青文学”读起来津津有味,其实并不懂得那未知的另一个世界的事。不过那时还是大集体,温饱没有解决,干活的大人都饿着肚子,像我们这些吃闲饭的孩子就更饿着一点,碗里盛的多少总是从父亲、大哥、二哥、三哥、我、母亲排下来,母亲总是喝着很稀的粥,喝得香香的。由于这是母亲的安排,我倒没有什么怨言,就这样半饱不饱地出去玩。那时候计划生育很松,好像没那概念,不像现在大人们把孩子看得金贵。那时候的孩子像猫或狗的崽子。一窝窝的,轻贱得很。就我记得的童年伙伴中,有三个淹死的,一个被蛇咬死的,一个咳嗽着死了;还有一个小女孩是被烧死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场面:我们一群男孩子,用土粪包中的火星,点燃了河埂上干枯的草,那火其实不大,我们就站着尿尿,浇灭它。小女孩看着,也蹲下尿尿,结果火忽地一窜,烧着了她那半大衣样的棉袄。我们这帮惊慌失措的孩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就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拿着树枝扑打火。小女孩哭着,疯了般地奔跑。上工的大人赶来,阿成叔是第一个到的,他脱下棉袄,把小女孩一包,扑到冰冷的河里——小女孩挺过了两天,还是死了。她娇嫩的皮肤大部分烧坏了。

小女孩用一个簸箕盛着,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后来还被饥饿的野狗掏了。这让我们体会到死亡的恐惧。但那可怕的日子过去不久,就被忘却了,因为大人们去上工,没有人管,我们可以尽情地疯玩。临到吃饭时,在大人的呼唤或吆喝声中,回到了家。

我们玩的地方多,树林里、竹林中、池塘边、河滩上、山坡的草丛中,任何一个地方一呆就可以半天。在树林中可以爬树,捉知了,做柳哨,掏鸟窝。在竹林中可以翻跟斗,做伪装帽,打仗,做弹弓;用烧红的铁丝烫出几个眼,做成的竹哨声音更好听。在池塘边,可以钓鱼,钓黄鳝,摸螃蟹,拦截野鸭子。在河滩上可以打沙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沙子,完了之后在浅浅的河水中打水仗;把潮汛过后留下的经阳光烤成薄饼的泥块,用锐利的瓦片削成手枪、小狗、老鼠之类的形状。在山坡草丛中,可以捉迷藏,摘野果子,挖甜甜的草根吃,捉蟋蟀;有时也遇到蛇,一个小伙伴就是被蛇咬死的。

他当时没看见蛇咬,只以为是毛毛虫辣的,后来回去问三爷爷,三爷爷一看就说:“伢呀,你莫是被蛇咬的哟?”这时已经迟了,蛇的毒液经血脉一步步攻向心口,那小手臂肿得大腿般粗,他完全昏迷过去了。女人们围着流眼泪,他的母亲哭得昏了过去,乡村的赤脚医生早已偷偷地溜走。我这位可爱的小伙伴,不久前还是欢蹦乱跳的,现在他平静地睡了,睡得那么沉,丝毫不理会人们的哭喊,不理我们了。我很想再去牵他的手,想拉他起来,可又不敢。从此那山坡上很少有孩子去玩。

最无聊的游戏莫过于过家家,有一个小女孩比我小一岁,那年六岁,她一定看见过大人的事,所以也要我们模仿。男孩子轮流和她玩,我那时正尿急,小鸟硬硬的,忽然产生一个荒谬的主意:插进去在里面尿尿。可是还没尿出来,她就喊着痛。我吓得赶紧起来,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很不安,以后再也不参与这无聊的游戏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后来被一位上林子里扒柴的婶子看见,大吃一惊,暗暗告诉了我们的父母。小女孩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这都是我们这些没上学的孩子的游戏,等到学校放假,或者星期天,孩子就更多。哥哥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头目,我们分班打仗,弄得天昏地暗。

我也常常和明子姐一起玩。

明子姐大我五岁。听妈妈讲,我刚会走路时,一看见明子姐吃饭,就跑过去。明子姐总是拣最好吃的给我。明子姐待我确实很亲,像亲姐姐。

我们这个墩子有两家姓。我们姓赵,是大家族;明子姐他们姓汪,才七八户人家。明子姐的大弟弟在河沟里淹死了。她爸爸喝酒醉死的时候,她妈妈还怀着遗腹子,也许是过度悲伤,那孩子早产后,体弱多病,不到五个月就夭折了。也许明子姐一个人很孤单,所以她特别喜欢我。我也喜欢明子姐,因为哥哥常忽略了我这个小不点,连三哥都不乐意带我玩;甚至妈妈都没有明子姐好,妈妈总是忙忙碌碌,没有一点空闲。我同明子姐跳绳、抓石子、跳田、踢鸡毛翎。明子姐还会织纱手套,却不教我,说这不是男孩子的事,男孩子学这个没出息。

当然了,更多的时候,我爱热闹,喜欢出去疯,去野;累了,回来了,就凑到明子姐那儿,唠叨今天有趣的事。所以相比别的伙伴,我有明子姐是幸福的,并且不至于太过粗野,多少学了一点文静。

三哥

三哥和明子姐差不多大(在我之前,据说有个姐姐,可惜生下来就是一个死胎)。三哥什么都会,无所不知,爸爸心情好的时候,给我们讲《西游记》、《岳飞传》,三哥呢,他讲一些荒诞的故事。那时我和三哥睡一床,三哥便讲鬼的故事来吓我:

有一个女鬼,她是河里淹死的,所以常常在河边魅人。她看见河堤上有人,就喊他过来。遭鬼一魅,人就以为那河水是一条宽广的大道,突然踏落下去,不死也得大病一场。有一个男子听说了,他不怕,深更半夜来到河堤,果然有人喊他:

“大哥——大哥——”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干什么?”

“你过来。”

“隔着河呢。”

“我要过河,你过来背我。”

“好的。”他下了河堤,来到河边,掏出他的鸟来,一伸,在河上架了一道桥。“妹子,你过来呀!”

那鬼只好走过来,走到河中间,他把鸟一收,“扑通”,那鬼掉河里去了。

三哥总是有这些离奇而古怪的故事,后来才知道是村子里一个老光棍讲给他听的。三哥还善于推牌九,没有钱赌,只好赌纸、赌桃子、甚至黄瓜。三哥象棋下得好,这一点最令我佩服。我从三哥那儿惟一的得益,就是学会了象棋和游泳。三哥最令我生气的是另外一件事。

三哥放牛时,我喜欢跟着去。他能让牛低下脑袋,然后我踩着牛头,握着牛角,等到牛一扬脖子,就爬上牛背。

初夏的黄昏,蛙早早地鼓噪;雾则悄悄地从水塘、稻田爬起来,一缕缕地如轻纱般飘浮在田野上;太阳像个红灯笼,在天边挂着,慢慢地暗淡、熄灭;但是那红霞像明子姐的脸,在昏暗中久久地透着美丽的艳;蛐蛐儿在这安静的时分,调试好小胡琴的弦,怯怯地吟唱几声;萤火则要更晚……

三哥、建胜哥、明子姐都牵着牛陆续进了牛栏屋。我一边伺弄着蛐蛐,一边等候他们出来。

忽然,我听到明子姐尖锐的哭叫声,吓了一跳,急忙跑去。也许明子姐被牛顶了,有一位伯伯曾被牛角挑破了肚子。

我还没有进屋,三哥和建胜哥便冲了出来——他们丢下明子姐不管了!我跑进去,眼前的景象是意料不到的:

明子姐的衣服被脱光了,在昏暗的屋里像月亮一样地亮着,我从没有看过谁的肌肤像明子姐这样,放着美丽的光彩!我们浑身

上下总是红得像枣,黑得像炭。很分明地,明子姐那儿长着稀疏的毛了,爸爸、大哥、二哥都有,但是三哥还没有呢。明子姐的胸部鼓着两个荷包,比我的小拳头还要大,光滑而结实得像青青的果。明子姐捂着脸嘤嘤哭泣。我蹲下去掰开明子姐的手:“明子姐,莫哭,他们已经跑了。”

明子姐含着泪盯着我一瞬,停止了哭。我好容易从乱糟糟的草中找出明子姐的裤兜、小红裳递给她:“明子姐,三哥欺负你,我回家告诉爸爸,让爸打他,狠狠地打!”

爸爸打三哥可狠了,有一次三哥偷人家梨子,被逮住了,并且告诉给爸。三哥一见爸爸身后拖着扁担,立即没命地跑,爸爸紧追不舍,妈妈却已吓得哭喊起来,一墩子人都轰动了。追到河边,三哥说:“爸爸你再打,我就跳河死!”

“你去死吧,我不要你这个混账儿子!”

爸爸一扁担打下去,三哥“扑通”跳下满涨的河水,一下就被激流冲出几十米远,爸爸理都不理地回去了。不过,三哥没事,三哥水性很好,一口气能扎到河对岸。这一下反而免了皮肉之苦。

“青子,别告诉你爸,答应我,也别告诉别人!”

明子姐在水渠里洗了脸,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牵着我的手回家。天完全暗了,草丛、水滨的吹鼓手们,开始了它们盛大的小精灵演奏会,乐声时而细小,时而宏大,却是那样的自由、欢快、奔放;萤火则忙碌地飘荡,热情地给它们送去光亮;月亮和星星是最乖顺的听众,文静地围拢在蓝幽幽的天穹,却又悄悄地冲着我挤眉弄眼,那亮晶晶闪烁的光辉,可爱而令人着迷;远处的山坡,滚动着狼寂寞、狂野的嗥叫,令人胆寒——那时夜里,突然群狗狂吠,一片厮咬声、哀嚎声,久久难以平息,那肯定是狼来了,狼和狗发生了战争。早晨,人们在田野上,只能找到倒霉、遭殃的狗的头、毛、肠子,舔得干干净净的白骨——明子姐紧紧握着我的手,也满是湿热的汗。

等到我和明子姐分开,正要回家,黑暗里窜出一人来,把我吓了一跳,一看是三哥。三哥低声近乎哀求地说:“青子,今天的事别告诉爸。”

“明子姐那么好,你干么欺负人家?”

“我没欺负明子!”

“你还骗人呢,明子姐哭得好伤心!”

“你小伢子不懂。”

“哼!我不懂,我告诉爸!”

“青子,我把手枪给你好了——明天,我带你上飞龙山?”

明子姐也不让告诉爸,那就便宜三哥一把吧。三哥的手枪我惦念很久了,那可是最棒的,压上火药最响的手枪了!

过了几天,明子姐教我捏小泥人,捏好了放在火里烧。我忽然想起来,说:

“小泥人不穿衣服不好看,明子姐不穿衣服好看!”

明子姐一愕,扬手作势要打,我赶紧跑。

“青子,回来,姐不打你。”

我回来,明子姐脸红扑扑的,含着笑,却十分认真地说:“青子,以后不准胡说,不要对别人说。”

我答应了,本来就讨厌多嘴多舌的人,所以一直为明子姐保守着这个秘密。

学校

有时候上学校去,我个子矮,只好在墙根垫上石头,然后才能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找明子姐。有一次,我就这么往教室里看,坐在窗台边的两个姐姐抓住我的手,问:“干什么的?”

“我找明子姐。”

“没有你的明子姐!”

“我要找明子姐!”

“啪!”其中一个凶凶地打了我一下,“再捣蛋,我把你的双手绑起来,系在窗格上!”

我赶紧跑了,这两个姐姐真可恶!欺负小孩子!明子姐可从来没对我凶过。她们站起来看着我笑,我抓了一把沙子,作势要扔,她们吓得哇哇地叫。见我没扔,就朝着我作个鬼脸,我还给她们一个鬼脸,怏怏地走了。

明子姐回家后,就问我是不是去找了她。我才知道明子姐的学名叫文霞,在学校是没人晓得明子这个人的。第二天,我就跟着明子姐上学,那两个姐姐没有那么凶了,反而热情地和我说着话。上课时,鸦鹊无声,他们在听讲、写字。我呆呆地坐着,不敢吱声,心中却不由地敬着他们。老师布置完作业后,来到我身边,问明子姐:“他是谁?”

“是我弟弟。”

老师又问我:“多大了?想不想上学?”

上学是一件全新的事,所以我答道:“九岁了,想上学!”

老师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九岁了,也该上学了。”

下学年的时候,我上了学,还是贪玩,一下课,和人摔跤,摔不过人家,又总是不服气,缠着重新摔。有一次上课铃声响了,我还和同学在地上滚成一团,忽然,我们被人抓住脚脖子,像两只小鸡一般倒提起来。我大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等到被放开,一看,正是我的班主任,我们吓得赶紧溜进教室,而老师们则哈哈大笑。

在学校里,我才知道明子姐是班长,而副班长是个男生,他老是扬言要揍明子姐一顿。我听了这话,很担忧,就告诉明子姐。明子姐很不屑,说他吹牛,他不敢,这让我佩服明子姐的胆量。那时候放学,全校集合排队,不分班次,而是分生产队,明子姐总是让我站在她的前面。那些男生有意无意就要蹭明子姐一下,明子姐厌恶地皱皱眉,说都不乐意说他们。我后来渐渐明白,那么多姐姐当中,大约算明子姐最漂亮了,所以才有那么多哥哥总想蹭明子姐一下,这让我感到自豪。明子姐好像天生厌恶他们,从来不对他们友好过。当然,那时候,我也从来不和女孩子友好过,我和同桌总是划分界限的,因为我的手肘一旦过了分界线,肯定受到攻击,我和她怎么会好得起来?只不过好男不跟女斗,是男孩子就不应该欺负女孩子罢了。

不过,也有一位我有好感的,那是语文老师的女儿,她文文静静的,连笑也是微微的,那眼睛更静得像湖。最重要的是,她洁净,她的衣服是最漂亮的,也最干净,仿佛不沾一点尘粒儿,而我整天在地上摸爬滚打的,没粘上鸡鸭屎已算万幸。所以,我和她近乎不来,她好像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那时,我们一到放学,就疯了般地玩,学习一点也不耽误。我学习向来就好,那就像游戏、象棋,没什么难的。在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全县统考,发的是铅印的试卷,而不是油墨印的,但我不知道,所以只做完正面就无所事事。那位老师的女儿正在我身后,用手捣我。我明白她要我给她抄。但是监考的老师盯着我呢。后来,我抽空看了一下她的题,大吃一惊——我可没发现有这道题!一翻试卷,在背面呢!背面我都没做呢!我不再理她,匆匆忙忙地做。

下课时,她对我说:“青子真可恶,给我看看都不行。”

我当时心中很难过,我是被冤枉的,其实,我非常愿意为她做一点事。但我没为自己辩护,这是我和她惟一的一次对话。不久,她和老师妈妈都上城里去了,她爸在城里工作——她原本就属于那个世界。

我上学之后,就有了新的世界,有了更多的伙伴,和明子姐一起玩的时间少了。上一年级时,我还一定要和明子姐一起做作业,明子姐教我写字。上二年级时,明子妈不让明

子姐上学了,尽管明子姐是班长,学习成绩非常好。

明子姐日益成了大姑娘,再也不玩那些孩子的游戏。只有在村子里放电影、听鼓书的时候,明子姐才喊我去,作她的伴儿。

有一次,大年初二,邻村舞龙灯。哥哥们嫌我累赘,早早地都跑光了,丢下了我。我不认识路,没办法,只好央求着明子姐带我去。那一夜大雪纷飞,夜晚如同白昼,只是静悄悄的。我听着脚步声,疑心有人跟在我们后面,可一回头,哪儿也没人!锣鼓在远方响着,我们循着鼓声跑。河堤两旁的树林静默地观望,被积雪压断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哀叹;河水在洁白的雪被中,开辟出自己的道路,欢快地流淌着。寒风如刀,割得耳朵好痛,明子姐不时地停下来问:“冷吗?”

“耳朵痛!”

明子姐就先呵热了手,然后用她那柔滑的双手揉搓着我的小脸、耳朵。

“暖和了吗?”

“暖和了。”

于是明子姐牵着我的手,轻快地小跑起来。那夜晚真静,真美,可是龙灯像火蛇一样游动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姐夫

我读五年级的时候,和一帮孩子在河里洗澡,没有到学校午休。那时的校长是个很威严的老头,他把所有的衣裤都收了,然后让我们光着身子在大河埂上走,我的个子最高,自然走在排头。那条横穿村子的河埂有四五里路,这样一走,所有村子的人像看耍猴一样地看着我们。

我低着头走,感到有人在盯着我,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明子姐。明子姐那次被脱光了衣服,还伤心地哭呢,而我却这样地公然示众!一种强烈的羞耻感突然袭来,让我禁不住奔跑回学校。

就在那年,明子姐十八岁,出嫁了。姐夫是个开汽车的,很帅,待人亲近。明子姐出嫁那天,我被当作她的弟弟过去的,因为她家的亲人委实太少了。那天晚上,当我醒来,发现床上睡了四个人,明子妈,明子婶,我,还有紧紧挨着我睡的竟是明子姐。明子姐睡得好沉好香,以至于我的尿憋涨了,也不想起来惊醒她。

我不喜欢小孩,包括哥哥的小孩,主要因为嫂子和母亲总是争吵,并且早早地分了家。听说明子姐抱了孩子回来,我就飞跑过去,明子姐一见我,非常高兴地说:“虎子,舅来看你了。”

第一次听明子姐这么喊,弄得我很不习惯。虎子像一个小猫咪,闭着眼,紧紧衔着奶头,可不想让母亲推开他。明子姐无奈,就让我凑过去看。虎子很可爱,像明子姐又不完全像。他吮着充盈的奶,休息一下,然后又吮一会儿,直到最后竟然睡着了,也不理会我这个舅。我看得呆了,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虎子更幸福、更安然、更心满意足的人了。而明子姐呢,轻轻地抚拍着虎子,哼着乡村祖祖辈辈流传的古老的摇篮曲,温柔、安详、专注,一脸醉人的甜蜜。她胸前原先处子的荷包,也许因为伟大的母爱,才变得这般饱满丰盈;也许因为拥有了世界的财富,人世间的爱情,天国的福音,才变得这样完美诱人——在我的心中,明子姐比以前更加美丽动人,可亲可敬!

以后,我只要一放学,便去明子姐那儿,逗虎子玩。这让嫂子又生了一层意见。

上初一的那一年分田到户,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我第一次收割麦子时,差点儿把手指头削了下来。大哥、二哥成家了,田也分了出去。父亲、三哥和我,割、挑、打麦子,插秧,累得三个人腰都直不起来。但是明子姐幸福了,姐夫开车子,赚票子,她除了带虎子,便没别的事可干。村子里人都羡慕明子姐,说她比做姑娘时更俏了。

村子里贫富差距拉开,爸爸的脸色愈来愈难看。爸爸在集体时当大队会计,受人尊敬;现在下来了,哥哥们也挣不到钱,而别人家的楼房盖起来,电视机也进了房。于是,三哥不读高中了,出去做木工学徒;大哥、二哥一开始恋家,不想出去,后来被逼无奈——种田委实是赔本、分文无收的交易,勉勉强强填饱肚子,而负担却一年比一年沉重——只好出去做苦力,也挣不了多少钱。

贫富的差距很奇特地影响着人们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是刚盖了楼房或买了电视机的乡邻过于炫耀,另一方面是丈夫或儿子挣不了钱,确实是件脸上无光的事。这甚至导致了母亲和明子妈激烈的争吵。也许明子妈以明子为荣,说:我养了一个女儿比人家几个儿子都要强啊!这让母亲用了心。母亲们之间的争吵多少影响我和明子姐的亲近,因为当我想去看虎子,母亲总是在这时候大声地喊我回家:“小短命的,钻哪道阴沟里去了?去惹得一身骚臭的?你不好好念书,像你哥哥没出息,让下作的人耻笑?”这让我和明子姐很不好受,明子姐便劝我回家。

但是情况急转直下,在初三那一年,姐夫出了车祸。他的车头钻进了人家大卡车的屁股,他的腿被硬生生地挤断,头撞得血糊糊的一片。收尸时,没办法给他换衣服,只好用一块宽大的布草草地将他包好。没有车子愿意拖他的灵柩,司机们都忌讳,只好请了十六个壮劳力,分两班轮流抬回来。听说,也许姐夫觉得自己的阳寿未到,属冤死的那一种,所以尸身特别沉重,以至于那十六个人回家之后,一个个腰酸背痛,过了十天半月才恢复过来。也有人私下里说:明子姐像她妈,生就的克夫克子的命。

我放学回来,母亲说:姐夫死了,你过去多磕几个头,也看看你的明子姐。我放下书包,就奔了过去,到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明子姐守在灵柩前,哭得早已脱了劲,呆呆地木着,连泪光也是凝固的了,以至于我走进去都没被觉察。我跪下去磕头,有人提醒明子姐:孩子他舅来了。明子姐省悟过来,她一下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我,大哭着,声音完全地喑哑:青子——姐的命好苦啊!青子——你狠心的姐夫,丢下姐姐不管了啊……明子姐用力地摇撼着我,撕扯着我,撕扯着她破碎的心,后来虚弱无力,哽咽无声,哀哀地昏厥过去。我紧紧拥抱着明子姐,心被强烈地震撼着,泪水悄悄流淌,但我不晓得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明子姐虚弱得间或颤抖的身体,将她最深心的痛苦和茫然的恐惧传导到我的心灵,这让我深深地怜悯却又手足无措——我多么渴望能为明子姐担起一份痛苦,或者帮她摆脱痛苦啊!

一位年长的妇人过来搀扶明子姐,劝她节哀,说:v1人死了,哭不活;舅跑了这么多的路,也很累,得喝杯茶歇歇才是,明子姐不肯松手,那妇人示意我扶着明子姐从地上起来,扶着她坐到椅子上。

那时是五月份,有些热了。晚上我陪着守灵,可怜的虎子,才三岁,或许他完全被这样的场面吓傻了,当我抱着他时,他带着哭腔低低地说:舅,爸走了,我要爸爸。我对于生死一直都是很迷惘,年老的逝去还犹可说,那些幼小的或年轻的亡灵始终令我不安。因而我无法跟虎子说,又不想骗他,只好带着他玩姐夫买给他的好多玩具。悲哀是属于大人的,我不想也不忍心去看着虎子可怜兮兮的样子

邪恶

明子姐不久带着虎子回了娘家,因为财产的纠纷,还因为悲痛中的婆婆,怪怨明子姐是扫帚星,克死了她的儿子。明子姐气不过,把姐夫死后的钱,全部存在虎子的名下,也不

在婆家呆了。

暑假双抢农忙,明子姐又开始了艰辛的农活。三哥很想帮明子姐,但三嫂不让。我那时十七岁了,身条比哥哥们都高,只是单薄些;但比起明子姐,气力大得多,因而母亲嘱我去帮忙。其实我早就想去,因为母亲和明子妈的过节,我担忧母亲会不高兴。

那么长的路,百把斤的稻把,又不能歇着,明子姐肯定会气力不支的,我们只好打盘肩——明子姐挑半程,我中途去接。看着明子姐吃力,我禁不住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明子姐见了,就一边责怪我,一边自己也加快了步伐。爱开玩笑的伯伯说:小青子,跑得这么欢,这么卖力,莫是给丈母娘家担的么?我低头过去,不理这些玩笑。所幸他们不当着明子姐的面说。

我家割稻子,明子姐过来帮忙。哥哥们有心过来,但嫂子免不了寻岔子吵架;爸爸妈妈就不要他们来,免生烦恼。我最害怕的就是割稻,那腰酸痛得快要断了似的。

河埂上的树梢略略摆动,田野里却捂着风。知了像收鹅毛、鸭毛的小贩子,吆喝得声嘶力竭,单调而乏味。惟有小河沟里的水清凉凉地流着,我隔一会儿就脱下上衣,浸湿,再穿在身上,干了再湿。明子姐劝我别这样,容易伤身体;可是夏日的太阳气焰熏熏,狗伸着长长的舌头躺在树阴下,无事的人们都找个荫凉的地方躺下休憩,田野里几乎空寂无人,能听到水泡的破灭和蒸气升腾时滋滋的声响。我看着明子姐浑身汗湿,却在不停地割着,便喊道:“明子姐,歇会儿。”

明子姐回过身来,拭了拭汗水,倦倦地柔婉地笑着:“再不割,今天可割不完啦。”说完又弯下身去。

我想着明子姐经历变故后的憔悴,又几年未经受这样的劳累,心中不禁有些酸痛,赶紧奋力割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我感到有一些异样,仔细一寻思,是没听到明子姐的镰刀声!赶紧抬头一看,啊!明子姐委顿在地!

我慌乱了起来,所幸见过几次别人的中暑。我抱了明子姐一截路,抱不动了,只好拉着她的手背到肩上,半背半拖地来到荫凉的小河沟,在岸边找一处干净柔软的草地,将明子姐放下。我脱掉明子姐的长衣长裤——为了防晒,乡村女子再热的天都穿着,然后扑到河里,拼命地用手往明子姐身上泼水。据爸爸讲,发痧(即中暑)的人有一根痧筋,在腰背部,硬硬的,能掐着,掐得柔软了,消失了,也就好了。我摸索着,但无法摸准确。只好将明子姐内衣往上撩开,在光洁、柔滑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我没有经验,又莫名地心跳得欢,更没法去寻找那所谓的痧筋,但又怎忍舍弃?看着昏迷不醒的明子姐,心中一酸,泪水奔涌而出。甚至学着母亲向土地菩萨敬香时那样,心中默默祈祷:天灵灵,地灵灵,保佑保佑明子姐,我多烧香、多磕头、多敬神……

我发现有晶莹的水滴,从明子姐美丽的眼睫处不断地泪出,滑过渐渐恢复红晕的脸。我揩着她的泪水,高兴地说:“明子姐,你醒了!”

明子姐的泪水却更多地涌出来。

“明子姐,你莫哭,醒了就好。你躺着,我再给你泼些水。”

我跳入水中,明子姐也滑下河里。我赶紧搀扶,明子姐摇摇手。她捧着清凉的水,开始洗粘着泥土的头发和脸。明子姐真漂亮,比起那电视里着泳装的女子更可亲可爱、美丽动人;只这景象在乡村,在这静悄无人的浓密的林子遮掩着的小河沟,是绝无仅有的!有一种叫怦然心动的东西潜入了心灵,令我迷惑、心神不定。这影响着从小以来的无拘无束、亲密无间,以至于怎么也不能够坦然地看着明子姐了。但我爱明子姐,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热爱着明子姐!

“青子,姐衣服脏了,得洗一洗,你帮姐看着人。”

“我看着呢。”又宽慰明子姐说,“这么热的天,狗都不出来转,孬子也不会出来逛的。”

我脱下背心,在水中揉搓几下,撇在岸上,全身泡在水中凉快。

“青子,你听人说了吗?我妈的命硬,所以克死了弟弟和爸爸;我和妈的命一样硬,所以克死了你姐夫。”

“明子姐,那是迷信。”

“那么,姐姐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呢?”

我无法回答。天灾人祸是无常的,没有任何缘由,可是迷信的人们却一定要附上荒谬的因缘!那么多的不幸发生在明子姐身上,倘若有天皇玉帝,有天道五常,那是天道不公,又怎么能将罪愆推到明子姐的身上呢?这种欺负弱小、落井下石的行径,是不是反映了虚伪而自私的人性呢?明子姐才二十二岁,她那样美丽,从童年以来,我一直以有这么一个美丽、亲爱的姐姐而自豪,她为什么不可以拥有幸福呢?三哥深爱着明子姐,自从那次事件后,她一直没有原谅三哥,看都不乐意看三哥一眼……可惜三哥也有了三嫂……我的心中很担忧,因为在乡村,寡妇还不像离婚的女子,寡妇意味着晦气,谁愿意招惹晦气呢?越是穷苦,人们就越信命,信运气;在艰难的生活中,还能相信什么来改变现状呢?时来运转是惟一的希望——我禁不住望向不幸的亲爱的明子姐。

明子姐睡了,她两手后撑,躺在水中,闭着眼睛平静地休憩。阳光经过浓密的绿叶过滤,变得柔和明净,它抚照着清澈的河水、河底细小的黄沙,抚照着明子姐如玉的肌肤。我看得呆了,虽然对明子姐是那样的熟悉,但现在完全陌生了——即使是在梦里,在对童话里美人鱼的想像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完美的形象!即使在我感知的世界,又有哪一种美可以与之相媲?这成熟女性美丽的形体,是大自然所有美集中的化身!我甚至不知道明子姐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并且凝神注视着我;我只知道一扇天国之门向我打开,并且在心中永远不会关闭。我陷在这如痴如醉的惊奇和欢欣中,呼吸和心跳都仿佛是静止的,不想说话,不想移动,更不想省悟。晶莹的泪水却从明子姐的秀眸中流出……

看到明子姐哭了,我一下慌了起来。正在这时,明子姐低声而急速地喊道:“有人!”明子姐一下子挪到我的身后。我四处搜索,苍翠而浓密的林子空寂寂的,除了枝头跳跃的鸟、翩飞的蝴蝶,一只懒洋洋的瞌睡的野猫,并没有人的踪迹。

“人呢?”我转身问明子姐,明子姐却在水中紧紧地抱住我,不让转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紧压着的青春弹性的胸脯,缠着腰的柔滑的双臂,呼出的温软的气息……让我的心一波接一波地荡漾。当我害怕心会撞破胸膛的时候,禁不住猛地转身,紧紧拥抱着明子姐。我们坐在柔软的沙上,清凉的水恰恰流过明子姐的颈部。我学着电视里的镜头,冲动火热地吻着明子姐。明子姐很快地挣脱,慌乱地几乎绝望地说:“青子!被人看见了!”

我顺着明子姐手的指向,看见一个人影一晃而逝。这个家伙潜伏在那一蓬刺薇后面,一直窥视着我们。

“谁?”我问。

明子姐摇了摇头。

那天夜里,梦见明子姐在教我跳绳、写字;梦见明子姐牵着我的手,在那么静的雪夜里奔跑……我做了很长的梦,后来却不知怎么梦见明子姐的身体,白玉无瑕般,闭上眼睛也能清晰地看见;而她匀称、如葱的腿在水中,波光粼粼地闪烁,并且随着水波不断地晃

荡、扩大、扩大、晃荡……这情景紧攥着我的心,令我憋闷、喘不过气来,却又无法摆脱,不想摆脱,并且深切地渴望,渴望着什么却又不明了。我就这样受着生命本身的神秘未知的渴望,受着折磨,被折磨得快要疯了,快要悲哀地死了!正在这当儿,一股热流从身体内突围而出。犹如炙热的岩浆在无休止盲目地涌动中,突然寻找到了出口,喷薄而出——立即奇妙地、舒畅无比地,让我从死亡的困扰中获得了解脱!

这是从死亡的提示中获得生命的觉醒,生命的激情,这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欢乐!或者说,上帝赋予我们这特殊的欢乐,不是为了纵情享受,不是为了制造罪恶,而是为了创造生命,为了珍惜生命——为了阳光般的爱情,才赋予这幸福的、激情的、最美好的快乐!这是爱人之间共有的财富。

我立即醒了,裤兜粘乎乎的不舒服。同时也立即明白:我十七岁了,我已经成人了!我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惑。不过,我必须得洗一下,换一个裤兜。

我轻手轻脚下床,悄悄出了房间,向厨房走去,却听见爸爸、妈妈的争论。妈妈说:“青子这伢,平素和明子像姐弟一样亲热,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以前青子还小,现在他是个大人了。”爸说。

“明子也真是,青子冲动些,她就不能制止吗?要是青子读书不成,以后呆在家里,她害得我青子名声不好,上哪儿去替他娶亲?”

“他要是读书不成,干脆就娶了明子。明子一直那么护着、疼着青子,青子会幸福的。”

“她比青子大五岁呢!”

“你也比我大三岁。”

“我青子就是读不成书,哪儿不能找一个女子,会这般没志气,娶一个二茬的,一个寡妇?他还小呢!”

“小什么?我像他这般大,不是娶了你么?”

“那时是那时,能一样吗?那时生老二时,政府还发鸡蛋、红糖,鼓励多生呢!现在能行吗?”

我知道母亲比父亲大三岁,但不知道十七岁爸就结婚了。十七岁!呵,十七岁……新的生命的意识闯入心灵,或者在生命里觉醒,就像那繁盛的春天。

这是个谣言四起的夏天。他们说:明子姐丈夫死了不到百天,她就开始勾引男人,怨不得是个扫帚星;老会计的四小子,平素看着斯文,其实肚子里怪——这么小就干出这样的事来,要是读书有出息,成了城里人,不知要毁了多少女人……

母亲和明子妈又一次发生了激烈争吵,说出难听的话来:“我的伢才十七岁,要上高中,要考大学,可莫要被扫帚星、骚货毁了!”

“妈妈!”我不知道是怎样地冲出屋子,怎样地冲着母亲发出那样大的吼声,“你胡说些什么!”

母亲愣住了,嘴角抽动着,却没有说出话来,眼睛潮湿地看着我,看着变得陌生的儿子。我意识到对母亲的伤害,赶紧去挽着母亲,轻轻地说:“妈,那是造谣,你也不相信我吗?要是不好,也是我不好,你不能怪明子姐!”

自从谣传散开,明子姐开始躲着我,而我因为有那奇异的梦,竟也畏怯着不敢去看她。我走进她的家,明子妈正在骂着她出气,看见我,黑着脸,不吱一声。我走进房间,明子姐正在抽泣,虎子懂事地紧紧偎依着他妈,手中高高举着手帕,要替他妈擦眼泪。

“明子姐,我们没有错,他们造谣!”我小心翼翼地说。

明子姐没有吱声。

“明子姐,你莫哭,是我对不起你。”

我牵起明子姐的手。正是这双温柔的手,牵着我走过童年;正是这双温柔的手,在雪夜里温暖着我的脸、我幼小的心灵——现在却由于我,而导致对明子姐的这般伤害!我禁不住落下泪来。

“青子,你那时不应该那样对姐姐,姐已经告诉你有人看着……”明子姐责怨而伤心地说,“现在弄出这样的是非来……”

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来,脸禁不住烫了,心中却有一股热烈:

“明子姐,他们造谣又怎么着?我已经长大了,就要娶你,看他们怎么说去!”

明子姐抽出她的手来,冷冷地说:

“青子,你不想把我当姐姐了,是不是?姐姐命苦,你也要来作贱姐姐,是不是?你作贱姐姐,以后再也不要找姐姐了!”

虎子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忽然扑过来咬我的腿。明子姐一把拽回虎子,“啪!”地一声,清脆地打在虎子的小手上,虎子委屈地哭了,明子姐紧搂着虎子痛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感到过明子姐那样的陌生而冰冷。我在受到这么多谣言的攻击之后,始终心疼着她,却受到这样的对待。在明子姐抽出手时,仿佛一下子抽出了这么多年的情谊,让我的心空落着,让年少的心受到伤害。而纯真无邪的和我很亲热的虎子,也扑过来咬我——我不得不省悟自己行为的邪恶,包括那个邪恶的梦,是否都玷污和伤害了亲爱的明子姐?

我不知道是怎样跑回家的,夜晚我在床上哭泣着睡去。

我被录取到县重点高中,这多少补回了名誉的损失。暑假很快结束,我留宿学校,很少回家。我的性格更加内向,不向乡邻说话,也很少和同学说话。尤其是不敢去看女生,去碰她们的目光,害怕她们发现了我邪恶的秘密,或者我的眼睛会流露出邪恶。这造成了我深深的自卑自弃和难言的苦痛。

然而那一切毫无用处,谣言无孔不入,竟然传到百里之外的学校。尽管校领导、班主任保持了沉默,但是我能听到周围的嘲笑,并且得到一个“色魔”的绰号。而女生们更是远远地怪异地看着我,并在身后丢下一串轻轻的嗤笑声……

死,也是极端痛苦的

明子姐改嫁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这个光棍坐过牢,出狱后,也不务农业,上城里摆了个水饺摊。有些钱,但找不到姑娘。乡村的人相信坐过牢的人命凶,正好能克住明子姐的命硬。明子姐过去后,据说还好,又养得白白靓靓的。只是明子姐一改嫁,虎子就被他爷爷、奶奶派人抢了去;另外,那个光棍也不容虎子。

我听了之后,心中冷冷地,仿佛是一个素不相识人的事。

在高三的上学期,我走在家乡宁静的河堤上,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疯女人。

“他打我,用烟头烫我,你们来看啦,看啦……”

她掀开衣服,人群骚动,那乳房上赫然烫着许多新旧的疤痕!

“他还逼着我去卖身,我不去,他就烫我,还打我……”

疯女人说着,就脱下了裤子,人群轰动,大人赶着孩子离开。她的腹下部如同乳房一样烫着累累的伤痕。我在一愕之下,避开眼去,抬头看见疯女人的面容,更大吃一惊:她头发凌乱,神情木愣,眼神有一些遥远,有一些恐慌——却毫无疑问是我的明子姐!

“让开!你们滚!”我朝人群大吼一声,“她是我姐姐!”

“他要打我!他又要打我!”明子姐惊恐地要跑,可是裤子一绊,跑了两步就摔倒了。

我扶起明子姐,她又想跑,我只好紧紧抱住她,喊道:“明子姐,我是青子,看看你的青子!”

“青子?”

“我是青子!”

明子姐好像陷入遥远的回忆,我帮她穿

上衣服,扶着她回家。我不能确信明子姐能否记起我,但我相信明子姐一定还记得虎子。

“明子姐,虎子想念他妈妈。”

“虎子?”

“虎子很想念你,想念他妈妈。”

“虎子!我的虎子呢?啊,我的虎子呢?”

明子姐又陷入迷乱的状态。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搀扶着她回到了家。

“我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啊,造的孽啊!”明子妈喃喃地说,却不理会我们的到来。

明子妈还不到五十岁,眼睛深陷,眯成一条缝,畏光,而泪水早已干涸;额头、眼角刻上了与年岁不相称的深深的皱纹,头发花白,只是衣着保持一贯的整洁。

我扶着明子姐进房间,看见桌子上的药瓶,再看看标签,喂明子姐吃了药。不一会儿,她安静地睡去。母亲和几个邻居进来了,从她们安慰明子妈的话语和叹息声中,才渐渐明白:明子姐那个水饺摊愈来愈不景气,加上那光棍不操持生意,又在外嫖,日子就更难了。再后来城市进行规划和市容建设,连这临时的露天摊点也不能开了。那光棍竟然拉起皮条,让明子姐接客。明子姐不依,他就打她。有一次打得凶了,竟一脚踹得明子姐从楼上顺着楼梯滚到楼下。除了外伤和轻度脑震荡,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沉重打击,这在医院里是不能医治好的,院方建议送精神病院——素来温柔而坚强的明子姐终于疯了。现在,那个光棍又进了监狱。

我听了心如刀绞,明子姐的不幸,究竟有多少是我造成的?那些谣言因我而起,败坏了明子姐的声誉,因而促成了这桩不幸的婚姻?!尽管几年来,我也一直受着嘲笑与痛苦,一直过着忧郁孤独、黯然无光的日子,但是和明子姐所受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母亲走时,示意我一起回家,望着熟睡的明子姐,我决意要等她醒来。我始终握着明子姐的手,这双柔滑温情的手,不仅牵着我走过童年,而且也会牵着我的心灵,走过一生。尽管曾经明子姐在抽出手时,伤害了我年少而敏感的心灵,但那是我的邪恶触犯了亲爱的明子姐,玷污了我们深厚的姐弟情谊。而谣言的恶毒,才是一把利刃,最终伤害着我们姐弟俩——这让我满怀着对明子姐深深的歉疚,和对谣传的深恶痛绝。当明子姐醒来,我问:“明子姐,你记得青子么?”

“青子,姐现在清醒了,姐好想虎子呢。”

虎子一直在他爷爷、奶奶家,平素很少让明子姐见面,现在更不让见了。而这母子分离的伤痛,应该是明子姐最大的打击。或许,惟一能救明子姐的只有虎子了……

“明子姐,等你好了些,再接虎子,好吗?”

明子姐不再吱声,神情又木了,我害怕起来:“明子姐,你振作起来!明子姐,你坚强些!一切都会好的……”

我摇撼着明子姐,明子姐好半天才说:

“青子,就你还记得姐姐,还望姐姐好,再没有别人了……”

“明子姐,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你不再怪我了么?”

“青子,知道你疼着姐,姐从来就没有怪你。”

我的心暖热起来,这些年的委屈像厚重的冰砣,冻结在心灵上,终于得到了融解!

“明子姐,你要振作,养好身体,把虎子接回来,虎子需要妈妈!”

“虎子不认妈妈了,我也不配做他妈妈。”

“虎子需要你,需要妈妈!”

“青子,你以后有出息了,答应姐,帮帮虎子。好吗?”

“明子姐,我能不答应吗?”

明子姐笑了,她握紧我的手,虽然有一些虚弱。

“青子,你去帮姐打一盆水来。”

我出去打水,明子妈悄声问:

“明子好些了吗?”

“好些了。”

“真是感谢你,青子,就你和明子亲些,明子要好起来,全靠你了!”

明子姐洗了脸,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她显得有些疲惫,却依然是那样的年轻、美丽,只是带着不同寻常的平静。我看着,又是欢欣,又是心酸。

明子姐幼小时就失去了父亲和弟弟;母亲郁郁寡欢,因痛苦而有些麻木;丈夫在车祸中撒手归西,离她而去;又遭遇禽兽不如、虐待她的恶棍;幼小无知的儿子,却难以相见——所有的亲人,所有的爱,都和她隔绝了!

明子姐从小把我当作亲弟弟爱护着,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回报,却还给她带来了最可怕的无法弥补的不幸……

“青子,你在想些什么?”

明子姐已经梳理好了,她转过身,面对着我。我注视着她,泪水在眼里打圈圈,小心翼翼地说:“明子姐,青子爱你!”一说完,泪水抑制不住地滑下。

“青子,莫哭——”明子姐拿过毛巾,给我拭着泪,“姐知道,姐更爱你。”

“青子,你不明白姐的心思?姐就告诉你:在那时,姐需要人安慰,需要人关心,而你处处为姐担忧、着想;姐心中感动,忽然觉着——觉着你大了,是个男子汉了!知道你爱姐,更需要你爱姐,姐没有别的可盼的了!所以故意露着身子给你看,就是要你忘不掉姐,心中只有姐!姐可以等你,等你再长大些——姐年轻,需要有真心实意的爱人;不要像妈妈,忧郁悲哀着过一生。姐幸运有你,没有人比你更爱姐,看得起姐。只盼这辈子有你陪着,不孤单……姐命不好,在这当儿被人看见……谣言起来,姐觉着没有希望了,因为你还小,需要过几年才能担当事。姐又寻思,不能窝住你,克住你,让你离不了这块土地;姐知道你聪明,更盼你有出息……”

明子姐自艾自怜地说着,有一种深刻的悲凉。“青子,你说娶姐,姐高兴还来不及,不枉姐一直疼你、爱你。只是姐愈想愈觉得不可能了,大伯、大妈不准,只招来笑话……青子,你是不是一直以为姐真的责怪你?是不是因为这恨姐了?青子,姐更爱你,不想让那些事缠住你,让你担着,狠一狠心断了你的念头。你那时不能理解,现在,你就不再怨姐了罢!”“可是明子姐——”我扑到明子姐的怀里,紧紧拥抱着她,“爸准!爸说,青子娶了明子,青子会有福的!而且,我——我现在二十岁了,能担当一切了!”

我不再忌讳什么,热烈地吻着明子姐。现在才明白,我爱明子姐,明子姐也爱我——要是早知道,我们都不会经受这样无谓的苦痛!我们泪流满面。尝够了泪的辛酸与苦涩,现在,好好地品尝这泪水的欢乐与甜蜜!

“青子,姐又有些头昏了,你让姐睡一会儿,好吗?”

我扶着明子姐上床卧下,握着她的手,陪她说话。我愈来愈乐观地相信,亲爱的明子姐能振作起来,她才二十五岁,应该获得幸福!而且,我二十岁了,应该自己作主,再也不去理别人的说道!更不要让谣言和唾沫毁了我们的幸福!将来,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牵着明子姐的手,像童年时代一样,快乐无忧地走过一生……

我喂明子姐吃了药,等她睡着了,才回家。在沉睡中,忽然听到呼天喊地、悲怆绝望的哀嚎。我大吃一惊,翻身下床,跑向明子姐家。我进去时,满屋刺鼻的农药味。

明子姐口吐白沫,双手扣掐着喉咙,神情十分恐怖——我亲爱的明子姐,你一定没有想到:死,也是极端痛苦的!!

后记

回忆是一条沉重的河,回忆是一曲悲伤的歌,穿越时空,流淌在心灵。

现在我比明子姐已经大五岁了,在她去世后的十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走在街头,看着年轻的女孩,尽管仅仅相隔十年,但她们一出生,便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她们的思想是那样的活泼、广阔、自信。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女性的幸福,还是要靠她们自身,而不能依靠男子的爱、宽容和怜悯;没有自立的基础,就没有可靠的幸福,就会随着命运之舟茫然地漂泊……

在所有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总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女,牵着一个调皮的男孩,在静静的雪夜,轻盈地奔跑;依稀听见断枝的叹息,小鸟梦中的呢喃;在小河的对岸,一只狗孤零零地伫立,默默注视……而感觉中,依然有一双柔滑的手,轻轻揉搓着我的脸,温暖着日渐世故的心灵。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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