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宋冬一起玩吧
2002-04-29陶景
陶 景
北京初春的一个夜晚,按照宋冬的电话指示,从西四霓虹闪烁的路口找到宋冬家所在的颁赏胡同。胡同口标志物是一家艺术摄影室的灯箱,对面一家新疆餐馆正飘散着烤羊肉串的香味。城市上方,屋顶间露出狭长的天空,清凉的夜空有一弯新月。胡同里路灯幽暗,看不出门牌号码的四合院静静地虚掩院门,城市的年轮仿佛立刻倒转了几圈。
站在面前的宋冬与时下“行为艺术家”在人们脑海中的印象毫无联系。朴实的平头,孩子气的脸庞上带着明朗的笑容,似乎总是对生活充满发现的惊奇。没有一点故弄玄虚,他兴致勃勃地和你聊开了,展示早年作品的图册(当年照片上的宋冬倒是扎着小辫),回答着一切关于作品的问题,仿佛那是一场孩童的游戏,他正高兴有人和他一起玩呢。
是的,宋冬在他的作品中常常用到“玩”这个字眼。
《又一堂课,你愿意跟我玩吗?》——这是1994年宋冬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举办的第一个装置行为艺术展,一个融合了行为、装置、表演等多种元素的艺术展览,在开展3个小时以后即被封。宋冬使用了黑板、试卷、无字书、写满“+-×÷?”等符号,主题显然与对教育体制的批判有关。宋冬从此告别架上绘画,转向多媒体的艺术形式。
《你愿意跟艺术家玩吗?》——这是2001年在南京中央商场前广场上宋冬的行为作品。在这个《艺术家·顾客互动新游戏》有商业赞助的活动上,宋冬身着醒目运动服,手持扩音喇叭,胸前佩着导游证为整个活动作“导购”,他身后的女孩高举着一条写着“你愿意跟艺术家玩吗?”的横幅。
从当年的批判到今天的游戏,行为艺术从学术殿堂走向商业场所,从被查封到被赞助并参与促销,是不是更好玩了呢?而当年现代艺术大展上从中国美术馆各奔东西的艺术家,如今你甚至可以在很棒的广告人中间找到他们,艺术并非必须在庙堂之上才能实现其价值。
宋冬属于“85新潮”时期上大学的那一批艺术院校毕业生,学生时期的创作基本上还是以架上绘画为主。80年代整个社会正处于一种探索的状态,当时国内很多关于现代艺术的运动、展览和信息给了他较大影响。放弃架上绘画几乎可以说是他必然的选择,因为那已经无法表达他所要表达的一切。当代艺术的语言是空前开放的,语言共享,形式自由,可以“为所欲为”。当前卫已经成为一个过时的词,当代艺术创作不是为了认同,而是由于类似的生活背景而在人群中引起共鸣。于是宋冬不时对人群说一句,“你愿意跟我玩吗?”无论答案是什么,宋冬都将继续玩下去。
2000年跨越千年之际,宋冬以《水写千年》的行为艺术消磨了24个时区的欢呼,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自己逗自己玩”。“水写”是宋冬一个系列的、长期的行为作品,起源于儿时父亲让他用清水练字的记忆。父亲说,“字练好不在材料”。宋冬记得自己当时对练字的兴趣,远远不及在盛夏的阳光下观察石头上水迹的蒸发浓厚。影像的迅即出现与消失,带给他对有和无、对于存在与消逝最初的思考。最早的《水写时间》,是在北京胡同的地面上用水写下当时的时间。重复这看似无意义的动作,体验时间的流逝,在有无之间,蒸发的是水,流失的是时间。宋冬着迷于一种能量转换和时间变易的观念。
从1995年开始宋冬开始《水写日记》,长年坚持在一块石头上用清水书写日记。宋冬的客厅沙发旁的一个小案上放着的,就是那块著名的石头,据说曾经有收藏家出价20万,但宋冬拒绝出售。“它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宋冬这样解释这块从北京郊外拣来的石头对于他的意义,此刻它干涸沉默,空空如也。批评家把宋冬的这个行为与怀素在芭蕉叶上写字并举,宋冬则提到日记的真实性与私隐性,以及他用纸笔写日记的时候的顾虑,“仿佛是给别人看的”。在汉诺威的展厅,宋冬把它带给观众,称之为“水流言本”,在主办方“人类的基本生存”主题下,宋冬鼓励人们参与他所创造的精神的自由表达方式中来,不少人真的在他的石头上提笔用各种语言留下他们瞬即消失的字句,艺术的确冲破了文化的阻隔。
宋冬的作品众多而且系列化。在一个叫做《扔石头》的作品里宋冬寻找反视觉的语言,他重复一个“找到—扔掉”的动作,直到找不到为止——石头或者被扔进了水里,或者消失在一堆石头中,总之是能力不及的地方。在失去-拥有之间,宋冬寻找的仍然是存在与永恒的关系。在《露出的山墙》等作品里宋冬延伸他对时间的思索,在《渗透与吸收》《方便面》《灵塔》《中药》等早期作品中可以看到宋冬对行为装置艺术语言的探索。他在《卧冰哈气》(天安门、后海)中体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执着,在《锦囊妙计》系列中又隐含着幽默。
宋冬说他从18岁就开始养活自己,最穷的时候就天天吃炸酱面,所以对面条很有感情。“文化面条”是宋冬创造的一个元素,其实就是许多报纸和书籍绞成的碎纸条。早年宋冬用他创造的“文化面条”做了许多作品,其中一个是用这种“面条”充塞了他的居所。
一个热爱吃的人一定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宋冬的艺术语言里也常常有一份“吃”的妙趣。《吃盆景》是宋冬在伦敦创作的一个作品,他用西餐的原料做成东方韵味的盆景,并用中国书法写上一些篡改成菜谱的诗句。老外们大快朵颐,完全参与了作品的完成,宋冬对自己的厨艺至今颇感自豪。
2001年宋冬以录象的形式开始了对影像几乎是“煎炒烹炸”般的新一轮探索,砸、烧、揉……是他一系列作品的核心。《砸碎镜子》(2001)中宋冬树立一面面镜子在镜头前面然后砸掉,露出镜子背后截然不同的影象。《揉上海》(2001)将上海的影像投射在一张纸上然后揉掉。他说,上海这个城市的感觉就是“揉”出来的。而《烧照片》(2001)则试图把旅行行为放到全球化的背景下,它就成为了某种意象。“在全球化的趋势下,各个民族的文化融合又冲撞,全球化不是同一化。”宋冬把烧照片的过程倒着放,于是就出现“烧出来”的效果。“火是可怕的东西,在传统的视界里,它是毁灭的元素,但我的作品里或体现出创造的能量。我想提供一种思考的纬度,用或烧异邦旅行的照片,有否定的意味,但”烧出来“就有了肯定的意味。”
宋冬小时侯家住西单,后来搬到了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宋冬的许多作品都与这环境有关,父母搬走后,他把大杂院里这座房子里面改造成了2层,是一个很温馨的“装置艺术”,照片被登在精美时尚杂志上。城市的变迁以及人对它的情感,是宋冬的主题之一。新建之中,有很多东西变成碎片了。他实验着不同的语言,用照片、装置、各种手段来表达,很多作品直接来自对现实的感触。在我们所共有的时代,视觉艺术无可避免地反映并思考着周遭人文景观与生存环境的变迁。
在首届梁思成建筑设计双年展上,宋冬做了一个装置,展厅一角,一面墙上投射着一幅水彩画,画面上有一只手拿着铅笔在画面上比划着,画外音中宋冬用他标准的带卷儿的北京话一遍又一遍地说道,“这是我15岁时画的一幅画儿,画的是西单路口……”他指点着画面中的国营商店、交通岗亭、红绿灯和亨得利钟表行以及绿树浓荫,而墙角的另一面,投射的是今天的西单路口,快速播放的录象中行人车辆纷乱地驶过新建的中银大厦,惟有它岿然不动,占据整个路口,空旷疏离如同一个城市的失忆。
坐在宋冬的家中,可以看到想象当年他用“文化面条”充满这个空间时的情景。那时他的父母还住在这里。宋冬反思着中国人的父子关系,童年印象中父亲的权威,青春期认为父亲“什么都不行”的滋生隔阂,直到长大成人,发现忽略了父亲丰富的内心。1998年,宋冬用采访父亲的方式,与父亲之间有一场感人的对话。在他们家的屋顶,宋冬让父亲面对摄象机,记录了长达66分钟的对话。父亲说,他一生中感觉遗憾的是两件事,一是没有能够做机械工程师,二是没能让自己的父母过上好日子。当宋冬把自己手的影象投射在父亲的脸上,用一双虚拟的手去抚摩父亲时父亲起初没有在意,后来终于感觉到了什么,老人陷入了沉默。父亲真正开始理解了儿子的内心。那个时刻,父子之间的距离近了。在这里宋冬以中国人的含蓄方式宣泄了强烈感情。宋冬在另一个作品中,让父母讲述他出生的过程。他将父母的影像投射在两根柱子上,自己裸身在父母的影像中走来走去,与正在讲述的父母重合。在虚实真幻之间,宋冬寻求着自我生命那神秘的起源。宋冬甚至尝试着写下了他的感受与回忆,《三十多不立》是宋冬即将出版的散文集书名。在这些随笔中,宋冬讲述了自己的成长。宋冬与一位行为艺术家之间的一段往事,耐人寻味。1996年宋冬在西藏拉萨河里挥举刻有“水”字的大印,不断地印在流淌不停的河水里,完成了他的行为艺术作品《印水》。那也是一次众多行为艺术家的聚会,大同行为艺术家张盛泉的作品是背着一头山羊过河,然后准备屠宰它。宋冬劝阻大张,劝他放生这只羊,两个人在河边争执起来。宋冬“以命相争”,后来大张长叹一声,“作品失败!” 放生了这头山羊。 这件“失败”了的行为艺术因张盛泉在2000年1月1日自杀而更加著名。大张放生了山羊,却不放生自己。他自杀前写道:“艺术已经成一种故意,文化也只是一种策略,人被自己背离了。”宋冬在谈到这件往事以及事前几个月大张和他所通的电话时,对大张最后的“行为艺术”与电话中所谈论的细节之吻合流露出深深的惊异。死亡在电话那端成为冰冷的现实。一个生命以他的消亡来见证的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有了残酷的意味。
宋冬几乎很少这样触及生死的沉重主题。他更多地探讨着生之倏忽,而非死之寂灭。他象一个随心所欲,不断把他的奇思妙想带到你面前等你欣赏的孩子。他发现,表达,创造,他几乎很少诘难,但总在思考。不能说他的艺术创作因此而轻飘,因为活着才是生命的根本,我们有千百种态度去消解和超越人生,死亡是我们最后共同的归宿。我们怎能暴殄生命,这是上帝神圣的赐予。如果艺术走向生命的否定,那很可能是走火入魔。在这个意义上,艺术有其必须遵循的永恒尺度,无论是前卫还是传统。
翻开宋冬的艺术简历,众多的个人展览和参与的艺术活动几乎让人眼花缭乱。从太庙到藏酷新媒体艺术空间,从北京到上海,从伦敦到柏林,从汉诺威到赫尔辛基,从韩国到日本,从香港到澳门……宋冬出现在中国当代最活跃的装置行为艺术家名单里。90年代以来,与西方的文化交流更频繁也更便捷,直接参与国际展览与文化交流已经成为可能。宋冬的太太尹秀珍也是一位有重要影响的艺术家。宋冬说,我们俩“特铁”——这是一个可以用在哥们之间的词,无疑是一个幸福的字眼。他们频繁地穿梭于世界各地,参与国际间的艺术交流与活动,并且不断有新的创作。“我们的创作是各自独立的,”宋冬说,他们甚至有意识地避开对方的工作方式。今年10月,他们将首次在纽约联合举办展览,内容与两个人的生活状态有关。
不久前宋冬刚刚结束了他的中学美术教师生涯。许多人可能难以理解,宋冬在国际上已被视为中国当代美术重要人物,却竟然一直保持着这样传统和平凡的职业身份。其实宋冬很喜欢他的职业,在课堂上,宋冬讲课从不按教学大纲,他给孩子们讲当代艺术,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甚至因此被评为“优秀教师”。和一般大众迥异的是,孩子们对于充满想象和创造的当代艺术表现出惊人的理解力。宋冬告诉孩子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艺术没有对错”,让孩子们懂得艺术欣赏与创作的多样性。无疑,和孩子们在一起,玩的是最开心的。但宋冬终于离开了他工作了12年的北京41中,因为频繁出国使他已经无法保证一个教师最起码的教学时间,以及体制内的基本约束。这一切使宋冬终于得以摆脱计划经济式的生存方式。至于尹秀珍,则早就成为“自由艺术家”了。
让我们跟宋冬一起玩吧。中国当代艺术无疑将必须关注现实,才能从反叛走向建设,从浮躁走向朴实,走向民族的自信与世界意义的价值。赋予生命以意义,而非毁灭;推进人际交流,而非隔阂;跨越文化障碍,在重重误读之后,达成深刻的理解和共鸣,也许,这就是当代中国艺术的希望。当纷繁的西方艺术思潮如同卡拉OK配有字幕的伴奏为中国当代艺术带动了一轮又一轮流行之后,正如罗大佑成为每一次卡拉OK曲终人散时的经典——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