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及诗人的随想
2002-04-29金汝平
金汝平
诗到底是什么?
不断逼近又不断逃离,不断呈现又不断隐匿,不断召唤又不断拒绝……诗,这不朽的精神之谜总是迫使诗人在生命的每一时刻,每一瞬间,朝天空、大地和自我苦苦追问:诗到底是什么?但注定听不到回音。
而这追问必将深入下去。就在这愈来愈严酷、愈来愈彻底的追问中,诗人写下庄严的、亵渎的、素朴的、诡谲的、完整的、破碎的各种诗篇。而这不过是开始。
诗,意味着无限的探求……
神是什么?神什么都是。它是无始无终无生无灭的黑色浑沌,是摧枯拉朽崩云裂石的急风骤雨;它可以是某块石头,也可以是某棵猩红如火的热带植物;照我多年前的一种说法:神是猫头鹰的眼睛,一只眼睁着,另一只却闭着。
但这必须是在信徒虔诚的目光中。
什么是诗?什么都是诗。鸟的坠落,兽的潜伏,微茫的若隐若现的光芒是诗;废墟、断头台、妓院和疯人院也是诗;漏网之鱼、丧家之犬、敏捷的羚羊、幸福的猪是诗;杀气纵横、柔情似水也是诗;镰刀是诗,被砍掉头颅的血淋淋的向日葵是诗,它脚下的无边黑土则是诗中之诗。
但这必须是在诗人强有力的表达中。
诗凌空而降,给诗人以猝然一击或者妩媚的风情万种的笑靥。诗狂暴地或温柔地抓住了诗人。于是,诗人开始说话。
诗不仅在诗人的灵魂里。和诗比,诗人的灵魂还太狭小。诗飞翔在另一个更庄严、更奥秘的世界,诗人的骚动与宁静,愤怒与苦恋,都是为了等待诗的来临,为了那一刻千金难买的神圣。值得欣慰的是,诗必将来临,它不是戈多。
诗比诗人更强大。
诗比诗人更永恒。
诗只是通过诗人而具有形式。诗是酒,诗人只是器皿,诗盛满了它,又溢出来,世界上激荡着这圣洁浓郁的香气。
诗可以缔造黑暗,比存在的黑暗更黑暗。
诗也可以缔造光明,比存在的光明更光明。
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迫使诗人把内心全部的恶魔与情灵,显形于白纸?于是,我们才痛饮这超越存在的神奇的诗、极端的诗!
“虚无”是人类精神的最高境界。尘世滔滔,谁配真正的“虚无”呢?每个人内心都充满无尽的欲望,贪婪的渴求,正是它使我们终生不得安宁。
诗人之所以赞美“虚无”,乃是因为它是一个梦寐,一个终极,一个恶魔的狂想。“虚无”它至高无上,我们是得不到的。
一个杯子盛满毒酒和清纯之水,最后它空了,碎了,归于寂灭,就是“虚无”的象征吗?
诗总是泄露着人的奥秘。
这种泄露是突兀的,意外的,防不胜防的。当一首诗在白纸上呈现,诗人会惶惑,惊讶,茫然不解:因为这些诗句,大大地超越了他的理性,他的逻辑,他的创作之前的预想。它们像一批怪胎,一批幽灵,像一个摆脱他支配与操纵的、危险的物体。它们正以自身的存在与诗人冷冷对峙,可又和他的灵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句隐伏着诗人的虚荣与自尊,那一句扭结着诗人的权力与情欲,而另一句突然通向一次怪异的、难以理喻的体验……这时候,诗人会叫喊:“我为什么会写出这恶毒的、杀气腾腾的句子?难道我的心中埋藏着不为人知的阴暗?”有时,诗人又手舞足蹈:“我从未见过这诗里的美的幻像,只因我写下它们,我才看到它们。”
连诗人死亡的方式也常被诗人不幸而言中,这就是“诗谶”。
“完美”不存在于尘世,“完美”也不是诗最重要的品质。
所有的诗都是有缺点的,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但对于伟大的作品,它们的所谓缺点不仅没有减少它的威力,反而是加剧、扩张、巩固这种威力必不可少的部分。如果去掉了这一部分,其不朽的精神征服力也将荡然无存。
没有缺点又怎能有优点?而这正是平庸的标志。
“完美”只有被神所拥有,诗是可望不可及的。
世界上只存在杰出的诗,伟大的诗,不存在完美的诗。
诗是最高的语言艺术,很少有人有企及它;最高的东西又往往以最低的形式来呈现,又有太多的人来玩弄它,结果制造一批批文字垃圾。真正的诗像一切伟业那样,总选择个别人去完成。它要求的是天才,而非盲目的热情。
因此,诗的灾难不是诗坛的寂寞,而是市场般的喧闹;诗的灾难也不是诗人太少,而是所谓的“诗人”太多。
诗不能战胜空虚,得到的是更大的空虚。
因为诗也是空虚的,它从空中来,也必到空中去。
但它彗星般的一瞬,抚慰了我们灵魂的饥饿,给这平凡尘世以千金难买的美之奇观。
诗是一种暴力,它借诗人显形同时摧毁诗人。多少诗人屈从于它无所不在又不露痕迹的支配之下。诗的诞生以诗人的毁灭为代价,诗的永恒又把诗人的生活抽空为昙花绽放般的一瞬。诗与诗人貌似亲密实为仇敌。这是为什么?难道精神上的狂欢必以肉体的痛苦为前提,诗,这给一些人带来光明和食粮的诗,对它的呈现者竟是为可避免的劫难吗?
可诗又是脆弱的。它美如朝露,却经不起轻轻一碰。
它经不起世俗激流的冲荡,大千世界的骚扰,它在这个突然而来的物质时代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它经不起我们对它的漠视和冷淡,也难以承受它不可胜任的重托,甚至诗人过分的痴迷也使它窒息。
诗又是脆弱的。有时,我伤心地凝望着它,精灵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纯粹的诗人不是大诗人。
大诗人必有气魄包容许多非诗的东西,否则不能成其大。一个太像诗人的人没有出息,他被诗束缚了自己,局限了自己。严酷的辩证法是:过分地追逐什么反而丧失什么。精华恰在糟粕之内,诗常在非诗之中。对进入境界的诗人来说,重要的不是沉溺于诗,而是超拔于诗。
小诗人仅有诗人气息,原形毕露。
大诗人则有多方面的文化特征,常集先知、哲人、学者为一身。因此他们能成为民族文化的代表,甚至是人类精神伟大的代言人。
诗人,置身于万物之间,他渴求:日出,花开,女人散发香气,让一只做梦的蝴蝶也显出真实。但他最终是为一首诗而活着。
写出这首诗之前,他必先沉默。
写出这首诗之后,他还得沉默。
他最终为一首诗而活着。这首诗,将赋予他漫长的沉默以意义!
许多真理在胡说八道中说出来的。
许多诗则是在一阵痉挛的迷狂中呱呱坠地。
诗的诞生是一种奇迹。对于奇迹,我们只能瞻仰不能解释。
一个诗人的能力就在于他多大程度上挣脱语言的桎梏的能力。
一个诗人的萎缩就在于他发现任何挣脱都是不彻底的。
语言太强大,诗人自以为挣脱它时,就会更痛楚地感到:它依然在束缚着自己,只是更无形、更隐秘也更恶毒。
诗人就在这种困境中挣扎着。
因此,许多的胡说八道不是真理。疯人院里病人的病语也不是诗。
在蹂躏语言的同时不也被语言蹂躏?这精神上惨烈的搏击,却以游戏的形式轻歌曼舞地出现。
语言究竟是什么?有时语言是网,诗人是鱼;有时语言又是狗,驯服地听从诗人唆使到处狂吠;有时语言是一线光芒下渐渐显现的谜底,诗人却是永恒的不解之谜。
对语言的苛求不仅来自诗人,而且来自语言自己。每个词晕眩着、抽搐着、具有喷涌的血液和深邃的呼吸。有时,一个词带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扼杀另一个词;有时,一个词又以歇斯底里、兽性发作的冲动或暧昧的诡计与另一个它垂涎已久的词融为一体。在词与词的搏杀与妥协间、契合与游离中,事物也纷乱地纠缠在一起,显示出朦胧又明晰的轮廓。词是主宰者与操纵者,在它的宣判下,一首诗呱呱坠地,一首诗猝然而亡,另一首则可能扭曲为畸形的怪胎。
每首未完成的诗都是地狱,只有词燃亮光。那么,每首完成的诗就是地狱之光。
一首诗诞生之前,诗人如同处女。
一首诗诞生之后,诗人则成为母亲。
那本质的变化席卷诗人的躯体,更席卷了诗人的灵魂。某些东西被摧毁了,某些东西又在建筑。诗人铭心刻骨地触感到这是一种比死更神奇更辉煌的悸动——创造的悸动。
在一首诗诞生的前与后,每个真正的诗人判若两人。
暴力在现实中改变了世界的一部分,诗人在语言中改变了世界全部。
在改变世界的同时,诗人也改变了自己。
他悬浮在空中,领略经久的饥饿与焦渴,俯瞰花开花落、潮涨潮息、一双双手恶贯满盈;俯瞰渺小的升华、伟大的沉沦、人类伤口深处澎湃不息的神秘源头。
他开始拥有第三只眼。
寂灭和复苏是他,膜拜与亵渎是他,黄昏时分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的麦地也是他;那些在梦里梦见自己做梦的人,没有犯罪又无休止地忏悔的人是他,那些为乌有之乡黄金宫殿想入非非,又为化成茫茫尘埃的所有神圣长歌当哭的也是他;因圣洁被迫蒙面,由惧怕才铤而走险,昼夜吞噬着石头又嗷嗷待哺的人是他,把卫生纸当成旗帜高高举起的人也是他;喂养鸽子的屠夫,一夜头白的囚徒,强大力量下卑微的傀儡,葬礼后渺小的哀悼者是他;那些对镜自恋者,孤注一掷者,长醉不醒者,被情欲的白色水泡所戏弄者也是他;渴慕永恒而速朽的人是他,速朽而永恒的人也是他。
成为诗人的方式有许多许多种。有的诗人潜伏在深渊,他挖掘到黑暗之“存在”。
有的诗人则飞翔在天空,他抚摸到“虚无”之云霓。
诗人不仅能看透黑暗之光,还能洞穿光之黑暗;不仅能触及万象的流水,更能触及到流水深处万物腐烂的根须。
诗人必须由哭泣学会歌唱,由歌唱学会诅咒,由诅咒学会祈祷。但千万不要由祈祷进入沉默。因为沉默,是诗人真正的末日。
废墟非要说成宫殿。
苍蝇飞舞非要说成孔雀开屏。
臭水沟非要说成大海。
聒噪的青蛙,非要说成美妙的歌唱家。
圣洁的词,对称于肮脏的存在。这别有意味的魔法,在一个时代比瘟疫还要流行,而诗人也不是无辜的。
精心地制造诗,却制造出无数埋葬诗的棺木。不过,在这无数诗的棺木中,真正的诗有时会意外地、猝不及防地“复活”,给诗一阵狂喜。
诗人必须“犯罪”,但只是在诗中“犯罪”。
诗中之“恶”与人类生存中的“恶”无关。它只是增加诗之魔力的一种诡计。这些“恶”在词与词之间厮杀、吞吃、吼叫;又在词与词之间嬉戏、抚摸、翩翩地起舞。它不能伤害我们。
诗中没有“恶”,这是清白的诗。
但又是多么平庸乏味的诗。
探求真实成为哲人,创造虚幻则为成为诗人。
真实否定面具、表象和掩饰,真实是裸体。真实把人类连根拔起,抛到荒凉的不毛之地;真实迫使一切美丽的光环散失殆尽,让人陷入“存在”的深渊;真实是寒光闪闪的利刃,戳穿了人类脆弱的良知。
所有的哭泣都是为了真实。
但虚幻诱惑人也升华人。在这个贫乏的时代,它填满我们空洞的心,难道这还不够吗?
连哲人在热爱真实的同时也憎恶真实、厌弃真实。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创造着不可企及的美好境界;理想国、乌托邦、超人……
哪里有界碑、哪里就有岐路。
哪里有水,哪里就有焦渴。
诗人永远是自己的猎物,在天地间无处可逃。他成不了水手,因为他只在世人唾沫的海洋中漂浮,抓不住一根稻草。为了清醒,他烂醉如泥;为了飞翔,他用头颅行走。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不断流产,又不断怀孕。他以精神来擦拭发锈的肉体,以词汇来喂养自己,又被渺茫的回声敲诈得瘦骨嶙峋。
不朽是纯洁的,不朽更是血腥的;不朽是无辜的,不朽更是有罪的,不朽是仁慈的,不朽更是残忍的;诗人,你为什么要如痴如狂追求不朽呢?
倾听无声之声会变成聋子,凝视炽烈的光芒会变成瞎子。为什么要梦见桃花园、梦见黄金世界、梦见通往天堂的梯级?为什么要钉在语言的十字架上?为什么在烈日炎炎的夏天被冻得瑟瑟发抖?
不是子弹,也不是刀剑,诗就判处了诗人的死刑。
有时缺乏“诗意”本身就是一种“诗意”。“太有诗意”则可能沦落为陈词滥调。因为诗意并非凝固不变的存在,而只是诗人在感触万物时精神上神秘、微妙而新鲜的悸动。如果缺乏这种悸动,所谓“诗意”只是对别人的无耻剽窃。
能在“缺乏诗意”的地方发现“诗意”,才是真正的诗人。
诗的孕育、诗的诞生具有偶然性,它来于诗人活生生的血肉而非观念。
当一种诗的观念逐渐僵化为一种教义的时候,它就丧失了曾有过的启示性。它成为诗人必须反对、必须抛弃的东西。通过这种反对与抛弃,诗人解放了自己被囚禁、被窒息的天才,他们获得了写作上的自由。
在这个黄金时代,写诗就是一种慢性自杀。让诗人的肉体与精神渐渐萎缩。一些极度脆弱极度敏感的诗人,忍受不了这种慢性自杀的折磨,选择了刹那间暴烈的毁灭。也许他们是明知的,也许他们更是勇敢的。
更多诗人对此别无选择。他选择了写诗,就选择了写诗带来的一切后果。于是,慢性自杀对于他又变成一种事业,一种冒险,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献身,一种隐秘的无人分享的享受。
“成为你自己”,一个诗人,他必然在美学的意义上同别的诗人构成强有力对抗,否则他不能成为他自己。我们注意到不同诗人在精神上明显的继承关系,延伸关系,但更应该看他们之间更深刻、更剧烈、也更永恒的疏离、断裂以及叛逆关系。在中国诗歌史上,陶渊明对抗过屈原,李白对抗过陶渊明,李贺和韩愈又对抗过李白。而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这种对抗精神更是激荡在当代诗人的心中。对抗李白、杜甫们的辉煌写作,是我们写作的语境,是我们写作的前提。同时我们还得对抗来自西方的传统,我们之间也得互相对抗。
严峻的问题是:你有能力对抗吗?你承受住别人的对抗吗?在这惊心动魄的精神搏斗中,你能留下光芒四射的不朽之作吗?
有两种“自我膨胀”的诗人:一种在诗中“自我膨胀”,另一种在生活中“自我膨胀”。
诗中的“自我膨胀”,源于诗人精神的博大和意志的扩张,并对称于淋漓尽致的、极度自由的形式,突兀、狂暴、庞大、坚实、美学的冲突及张力由此形成。而生活中的“自我膨胀”类似于庸俗的“自我吹捧”,除了推销自己,炫耀自己外别无意义。它只是用喧嚣的语言,泛溢的激情及表演的姿势,证明了一个诗人对诗的无能无力。因为他不能把这种“自我膨胀”纳入诗的表达,迫使它转化为审美内在的要素。仅仅满足于、陶醉于一场又一场诗之外的“语言狂欢”,诗人收获的只是自己的唾沫。
一切伟大的诗来于诗中的“自我膨胀”。卡夫卡式的“自我缩小”不过是“自我膨胀”的特殊方式。
我们常常是在对写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险地进入写作。多少年以后,我们才痛楚地认识到,写作有其必不可少的背景与基础。
谁占有了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基础,谁才开始了真正的写作。否则,他缺乏正确的判断力,缺乏表达的内驱力,更缺乏创造的力量,诗的产生只是空中楼阁,写作也仅仅是无尽的精力的耗费而已!
一般好诗只是诗学基本法则的产物,它在有限的、固有的范围内确立自己,而伟大的作品必然因为它的“异端性”、“先锋性”,逾越出这些诗学基本的法则之外。诗人磅礴的创造力朝新的方向喷射,使作品成为一个个五花八门的“诗歌怪胎”,裸露于读者的目光之下,他们厌恶,他们惊恐,他们排斥,愤怒地否认这是诗。当然,也会有人对这些“怪胎”充满了狂热的热爱:它与众不同!
“诗歌怪胎”是极其罕见的。它爆炸性地粉碎着人们对诗歌的知识,并把人们对诗歌的认识导入一个陌生而辽阔的疆域。时间会证明,这些“诗歌怪胎”意味着革命,意味着诗歌本身必须清除自身中那些腐朽的、衰亡的东西。
《草叶集》、《马尔多罗之歌》、《恶之花》、《荒原》、《野草》、《嚎叫》……多么神圣而不朽的“诗歌怪胎”。
历史的遗产总是难以被真正继续,前辈的伟大也常被后来者怀疑。伟大,必不可少带有时代的烙印,它只是时代的真理与错误共同孕育的产儿。适应于这一时代未必适应于另一时代,不怀疑、不背叛这种伟大,人的精神将被囚禁,这伟大也必将蜕化为朽腐的尸体。
在成为诗人之前,必须成为一个反抗诗人的人:反抗他们的美学原则,反抗他们的陈词滥调、风格及语言,而且更重要的是,也得反抗他们的天才、智慧,反抗他们那些呕心沥血才铸成的不朽的艺术品——而这种反抗,仅仅是出于对超越的热爱,对于创造的热爱。
诗人创造了一种“模式”,这标志着他的成熟,也标志着他的腐朽。另一诗人的确立意味着他突破其它“模式”,创造出自己的“模式”。整个诗史就这样循环往复,构成了千万种“模式”的交相辉映。
诗人没有理由否定“模式”本身,他只能反对另一种“模式”或那一种“模式”。不断摧毁是为了重建,重建也将承受后来再度摧毁的宿命。
在这样的过程中,诗人总是带着镣铐跳舞,他是不自由的。“模式”就是不自由,诗就是不自由,创造就是不自由。自由,绝对的自由即虚无,它必将彻底消灭诗存在的基础,也必将消灭诗人本身。
创造不过是创造者被掠夺的过程。
创造了一个东西就被掠夺掉更多东西:时间、自由、精力……这创造物成为你的仇敌,你的魔鬼;而你最终成为它的猎物,它的祭品,它卑微的奴隶。
创造物比创造更强大、更永恒。有人说:“创造就是抵抗死”,我说:“创造就是追逐死。”
那迫使人伟大的力量也迫使人受难。
伟大与受难是相随的。
有时,人们崇拜天才羡慕天才,然而,对诗人来说,这“天才”竟像毒蛇死死缠绕着他,使他一生不得安宁。我相信,在黑夜,在沙漠,在自制的十字架上,在非人间的无限寒冷中,肯定有“天才”跪着,向苍天祈求:“上帝,杀死我身上的毒蛇吧!给我平庸,给我愚昧,给我幸福!”
诗人永远在逃亡,当他们的纸房子一次次坍塌。
最后还是栖居于一张纸上。这些被墨水弄脏的纸,包裹着多少精神的死胎,又作为一种厄运而显形。然而更可悲的是,只有几个人在上面留下痕迹,更多地仅仅在空白之间游荡,带着飘忽不定的影子。
天堂是迷人的,天堂对没有抵达的人是天堂。一旦置身其中,天堂有可能变为更可怕的地狱。
但诗人依然有其创造天堂、赞美天堂的理由;那就是通过语言中的天堂,安慰那些活在生存地狱里的人们。仅仅是安慰,瞬间的精神上的安慰。
小丑是让人笑的,诗人是让人哭的。我们喜欢小丑憎恶诗人。诗人,你们这些在时代的大风中刺耳尖叫的、阴郁的乌鸦,为什么要惊醒我们幸福的梦?
诗和诗人,到底是在哪个地方哪条界线哪一个被注定的“点”上相遇又远离?诗的嚎叫,会传得多远?诗人被杀伐,诗会不会流血?他们之间是亲密无间,还是视如仇敌?诗人活着,是用诗歌来哺育自己、支撑自己,诗,又是吞噬什么食物才不停地漫游、不停地运动、不停地证实那个最纯粹也最虚幻的实在,直至在“永恒”绵绵不绝的摧毁下,死于非命?
一切都已注定。最狂暴的情绪,最幽玄的真理是可怕的。为什么生命最淋漓的放纵、意志最疾猛的飞扬都与死亡紧紧相连?
善泳者自溺。玩火者自焚。
杀手在杀人的同时也杀死自己。
那么,诗歌又何尝不是诗人的葬身之地。
是《神曲》杀死了但丁。
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杀死了尼采。
是《恶之花》杀死了波特莱尔。
诗歌犹如凌厉的、光芒四射的利爪,横空而降,戳穿了诗人脆弱的抵抗,把他的心脏掏空,暴晒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有兽性发作的毒日头之下。
世界在混乱地旋转。他的眼睛发黑。诗在哪儿?诗有何用?何谓诗人?一切疑惑都随风而去。只有诗人踉跄着,最后虚弱地倒下。后来者艾略特听到了,那是“嘘”的一声,不是“嘭”的一声。
诗,就是诗人最壮丽也最卑微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