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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自律与新时期小说

2002-04-29黄佳能

清明 2002年6期
关键词:王朔崇高作家

黄佳能

1840年,卡莱尔在《英雄和英雄崇拜》第五讲中曾将“文人”列为“最重要的现代英雄”,依据是“文人”在社会思潮和道德净化方面的特殊作用。虽然,卡莱尔过分强调了“文人”的社会角色,可文人在一个国家和民族精神资源的积累和重构中的作用却是毋庸质疑的。像文艺复兴中的但丁、启蒙文学运动中的卢梭,还有俄罗斯的高尔基等。当然这种意义和作用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当一个国家和民族处于新旧制度的过渡阶段,文人更多的是以文化斗士的面目出现,像鲁迅先生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把他列为中国“最重要的现代英雄”之一,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而鲁迅之所以可以称得上二十世纪的文化伟人,主要是对现代国人灵魂的拷问,及由此生发出的对国民性问题的长久思考。当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语境发生位移,那么在传统和异域文化的多重视角下,结合当代性精神和物质实践,创造性地融合、转化,生成一种新的精神资源,以便在民族文化建设和社会发展中发挥应有的作用,正是文人显示自身存在的最好途径。

事实上,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典型地反映了因社会语境的变化而由“解构”和建构互生互长的过程。十七年小说的宏伟叙事一方面是在“解构”中向“救亡”主题的告别,另一方面在政治乌托邦的想像性满足中,吹响了建构的号角。这种建构的努力既是对启蒙主题的拓展和深化,又增加了崭新的时代内容。文革中,虽然建构的努力一度因强力干预而遭到破坏,但启蒙主题并没有彻底消亡,它主要是在以小说和诗歌为代表的“潜在写作”(见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存在着。文革后,文学特别是小说——在时间上呈递进关系的“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小说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效应。这些小说上接五四传统,横向吸收西方文学养分,以社会和历史实践为支点,接续了功利性极强的现代言说。文学和文人牢牢地占据了社会精神生活的中心,文学成了1970—1980年代之交的民族寓言和精神传奇。固然,这一时期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还没有脱离“中西体用”之争的狭隘格局,与社会生活的丰富性相比,文学的内蕴也过于单调,但这并不妨碍这些小说存在的精神价值。1980年代末,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相当多的评论家认为,这些小说由于功利色彩过于浓重,并不具备独立的文学价值,史料意义是它们存在的惟一合法性基础。这种说法显然是对小说价值的曲解,且不说史料价值本身就是小说反映社会的基础价值之一,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么巴尔扎克、雨果、列夫·托尔斯泰等的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马克思在评价巴尔扎克小说的时候,就肯定了他的小说是法国社会的编年史,比任何历史学家的著作提供的史实还要多。即便抛开这些小说的史料意义不谈,它们的思想价值也并非如论者所说的肤浅。对文革的反思、对文化之根的探寻,既是时代的呼唤,又是中国当代现代性精神建构的迫切需要。虽然这些小说可能没有一些论者所追求的“不朽”,但为了追求“不朽”而脱离社会现实、放弃作家的忧患意识和时代使命,用花哨的文字和翻新的花样营造文字的厚茧,在这个厚茧中做着“不朽”的美梦,这样的“不朽”,读者也有权拒绝。

究其实,回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任何公允的论者都无法绕过新时期伊始10年的小说文本。像《伤痕》、《班主任》、《天云山传奇》、《灵与肉》、《还魂草》、《芙蓉镇》、《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黄河东流去》、《小月前本》、《商州》、《浮躁》、《棋王》、《小鲍庄》,还有一些探寻爱情和人生的小说如《人生》、《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人到中年》等,曾经在几代人的心灵深处掀起巨大的波澜,产生强烈的共振。毫无疑问,思想力量是这些小说动人心魄的根源。小说的思想力量当然来源于作家的主体精神和人格力量。作家的人格当然离不开他们的道德修养,道德修养的高低与作家的道德自律又密不可分。固然,这些小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情绪化倾向,但它们在本质上却切合时代的本质。这些小说的真正不足之处在于它们的格局过于狭窄,对人的灵魂开掘得不够深入。当然,这与特定时代的作家自身所受的教育和身处的环境有关,致使他们不能从根本上透析扑朔迷离的社会现象和社会思潮。

新时期小说家的道德天平发生倾斜始于1980年代中期(在这之前虽然萌芽,但只是一股暗流),除了以刘索拉、徐星、残雪、马原创作的小说为代表的现代派和“伪现代派”外,最为明显的莫过于王朔小说与新写实小说。前者着力于对“存在”的探寻和开掘,但与西方的现代派作品像卡夫卡的《城堡》、加缪的《鼠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等相比,它们只是抓住了存在主义的皮毛,与存在主义的精髓相去甚远。况且,由于中国大陆特定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现代派并不能占据小说的主流。现代派小说文体意义远远大于思想文化意义,而且现代派小说本质上并没有逸出现代性逻辑。真正改变新时期小说现代性诉求方式或者思维方式的是王朔小说和新写实小说。

需要强调的是不管王朔小说还是新写实小说,都没有从根本上否定新时期小说现代性话语,作家的道德因素在小说中也没有缺席和退场。在《顽主》、《我是你爸爸》、《我是流氓我怕谁》、《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你不是一个俗人》、《浮出水面》、《一点儿正经没有》、《千万别把我当人》等王朔的代表作中,王朔利用特定的政治辞令的错置、反讽修辞、调侃语调无情地撕毁了“伪崇高”的虚伪面纱。“崇高”是理解王朔小说的关键词。王朔小说问世以来,围绕它们的争论核心便是“崇高”。崇高与理想、道德是互为包容的。很多年来,我们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能够奋斗是因为我们理想的崇高,理想的崇高必然需要道德的强力支持。小说家也尽可能地把这种崇高的理想当作构思小说、谋篇布局的灵魂,而评论家评判小说的主要依据也是小说中的“崇高”因子。对于新时期小说的“崇高”情结应该辨证地分析,首先应该肯定的就是小说家对真正崇高理想的追求,小说文本中的理想主义精神也不应该怀疑。问题是很多小说家和评论家在不经意中把“崇高”当成了小说的全部,而且小说中的“崇高”受到非崇高因素的浸染或利用,进而导致“崇高”成为束缚新时期小说创新的裹脚布。这里并非否定“崇高”本身,而是说需要对“崇高”的外延和内涵进行提纯,否则非崇高因素就会祭起“崇高”大旗,干起卑劣之事,从而从内部解构“崇高”。从这个角度讲批判王朔小说的论者提倡“崇高”没有错,赞赏王朔小说的论者肯定“躲避崇高”也没有错。分歧在于双方对“崇高”的理解和所强调的侧重点不同,反对者担心王朔所引领的小说思维和价值取向由于解构了“崇高”而最终影响到中国现代性话语的言说;赞同者认为王朔对伪崇高的解构恰恰有利于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在我看来,

要想给争论双方一个肯定的答案实在是非常困难,因为文学的是非本不应该通过非此即彼的线性逻辑给予证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争论双方限于时代条件的拘囿,没有明确意识到王朔小说与此前小说的最大区别,那就是小说的商品价值。这种价值是小说继思想价值、艺术价值之后的一根本属性。

其实,马克思早在《资本论》中就透彻地分析了文学在商品经济条件下的商品价值。艺术的商品属性是一个客观存在,在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条件下,这种属性表现得最为充分。商品(市场)经济社会赋予文学的这种商品价值并不必然排斥文学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相反,商品(市场)经济给人类的社会生活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文学反映社会生活和人类心灵的途径大大拓宽了。与文学的思想价值、艺术价值互融的商品价值,既是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需要,也使得文学自身有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王朔小说率先感应了转型期中国社会语境的变化。王朔小说戏谑和反讽的背后是个体生命在转型期社会语境中、旧的社会体制中人的制度化的颠覆,道德因素在王朔小说是以一种悲喜剧的形式存在着。与此前小说不同的是除了这些道德因素是以隐型结构支撑小说的思想外,王朔小说对道德观念在市场经济中的变化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旗帜鲜明地把道德与小说的商品属性结合到了一起。小说所载之道也因此从单一的思想道德变成包含思想道德在内的更多内涵,小说的思想和艺术韵味也更加丰盈。王朔小说也因此转换了新时期小说的思维方式。但由于王朔小说在小说思维转换上的“先锋”角色,他的小说在解构方面做得相对成功,而在建构方面还缺乏厚重的根基,由于建构的意图深藏不露,且小说文本过多地依靠戏谑和幽默等来构筑能指,致使论者误读、甚至从根本上否定王朔小说的存在价值。

如果说王朔小说在新时期小说思维的转换上得风气之先,那么让这种刚刚萌芽的小说思维真正扎根的便是新写实小说了。理解新写实小说也有一个关键词——“零度情感”,因为这个词在中国小说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它不亚于一枚重磅炸弹,使此前的小说思维模式乱了套。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言志”、“载道”、“养气”等基本范畴大都强调作家的道德修养和情感熔铸,并以此来增加小说的思想道德力量。很难想像要求作家面对社会思潮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而无动于衷,作家的情感和创作之间就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零度情感”要棒打“鸳鸯”,这是大多数小说家所无法忍受的。即便是杂志的编辑也义愤填膺,据说池莉的《烦恼人生》脱稿后,在全国游历了近十家杂志,最终在《上海文学》得以面世。这说明新写实小说的“零度情感”的思维方式被人们认可也是个复杂而曲折的过程。小说问世之后,在读者中引起较大反响,同时也引起了评论界的强烈关注。此后,刘震云、池莉、方方、许辉、季宇等人的《一地鸡毛》、《单位》、《太阳出世》、《风景》、《夏天的公事》、《灰色迷惘》等一大批小说都在198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文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些作家也因此名声大振。毫不夸张地说,新写实是中国社会转型期小说的最后一次轰动。

王朔小说扯去了伪崇高的面纱,几乎同时,新写实小说则在坍塌的伪崇高废墟上建构起生活方式和小说新思维的大厦。虽然新写实小说与王朔小说一样带有探索期小说的烙印,但这并不影响它在小说思维转换上的关键作用。这些小说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作家把不食人间烟火的过于崇高的神人、圣人还原成平淡、平凡、甚至平庸的人。1940年代末到1970年代末小说中的圣人、神人形象的形成是一个逐步强化并最终达到登峰造极的过程。这些神人、圣人形象大都依靠“重大题材”和宏大语境来维系,在重大题材和宏大语境中,人的正常欲望、甚至感情也被打入“冷宫”,人成了理性和思想的标本。而新写实小说首先就是从题材和语境着手,关注生活的日常性、关注弱势群体和个体对卑微生活的琐屑感悟,像《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像《一地鸡毛》、《单位》中的小林等或是普通的工人、或是职位卑微的小公务员,为温饱、为生活,他们整天忙忙碌碌。曾经的理想在坚硬的生活面前棱角全无。新写实小说与此前小说的不同,不仅表现在题材和语境上,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对这些题材和语境的态度。因为日常生活和弱势群体也并非新写实小说所独有,《三家巷》、《骆驼祥子》等小说在这些方面就做得较好。问题的关键是新写实小说不动声色、“冷酷无情”地对新时期小说中日常生活的诗意进行了彻底的消解。日常生活的灰色不再是磨练人们意志和斗志的催化剂,灰色人生也不再是映衬崇高的点缀,其自身就是小说中的主色调。也就是说,新写实小说从题材到思维方式都迥异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

虽然严格地来讲,新写实小说并不能称得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流派,但关于对文学和生活的看法还是有一定的共同点,像新写实小说的主将刘震云和池莉便在相关文章中表达了他们相似的写作观:“《烦恼人生》中的细节是非常真实的,时间、地点都是真实的,我不篡改客观现实。”(池莉语)“新写实真正体验写实,它不要指导人们干什么,而是要给读者以感受……作家的思想反映在对生活的独特的体验上。”(刘震云语)见(《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l/3)真实是新写实小说的生命,通过对生活真实的体验表达人世沧桑和世态炎凉,进而直抵生活的本真状态,达到人文关注的目的则是新写实小说的独特韵味。

不过,由于新写实小说过分拘泥于真实,很大程度上冲淡了小说立足于道德自律基础上的人文建构的内在律动,模糊了作家体悟人在物质和精神双重困境中彷徨徘徊的温情,也使小说遭遇了过多的误读,并因此招致部分批评家对新写实作家道德、情感方面的指责。这些指责不能说完全多余,但起码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无的放矢、隔靴搔痒。事实上,正是新写实小说把中国作家多年来致力追求的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情怀等由苍白的概念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现实。

新写实小说的成就与作家的道德自律程度密不可分,这可以从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的变化上可以看出。刘震云因《单位》等小说成名后,走上了“纯文学”的创作道路,像《故乡面和花朵》和《故乡天下黄花》等小说在新时期文坛独树一帜。虽然小说在某些方面显得晦涩难懂,而且某些观念像历史观念方面还存在瑕疵,但刘震云后期小说并没有放弃道德等精神立场,他的小说在对所谓正史的解构中,不无对历史循环论的深刻隐忧,从中透露出刘震云对历史原貌的独特关照和形构历史的巨大冲动。刘震云从《单位》到《故乡天下黄花》,创作的思想因子对文本的浸润也逐步浓烈,小说的格局也在逐步开放。刘震云的道路在新写实作家中很罕见,更多的新写实作家在市场经济大潮惊涛拍岸的时候,逐步放弃了道德立场,与消费文化合谋,小说成了十足的文化快餐的一部分。这一点在池

莉的小说创作中最为明显。我们知道,任何论者在讨论新写实小说的时候,都无法回避池莉的存在,而正是池莉这员新写实小说的“功勋元老”亲手解构了新写实小说的合法性。池莉在1990年代创作出《一夜盛开如玫瑰》、《小姐你早》、《口红》、《来来往往》、《惊世之作》、《老武汉》、《让梦穿越你的心》等小说,主要关注的是城市中的金钱传奇、爱情鸟托邦,它们表现出明显的与消费文化合谋,呈现出明显的通俗化倾向;再加上同名影视剧的炒作,池莉小说成了一种时尚的商标。这种快餐式的小说创作起码与新写实小说的初衷是背离的。虽然1990年代的池莉小说普遍受到大众的欢迎,但无疑也是评论家争论最多的小说文本之一。小说固然要面对市场,因为小说也是消费品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也得尊重市场规律。但小说同时又是一个特殊的精神产品,它更应该遵循精神产品生产的特殊规律。精神产品是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标尺,形构这种标尺的当然是道德伦理等思想因素对变动不居的现实反映和人文精神的建构,文学是该标尺的核心层面。文学的超越性与现实性互为表里,囿于现实、苟同现实的表象、或与现实亦步亦趋,是一种媚俗和犬儒主义,虽然会给大众带来廉价的阅读快感,但快感过后是更大的空虚,因此文学立足于现实但须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然,文学与现实的距离也应该有一个适当的度,超过了这个度,文学就会变成病态的独舞,无法与现实大众形成共鸣与对话,文学所承载的道德、伦理等思想因素就会因为过大过空而虚无缥缈,这一点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有过太多的教训,理应引起作家和评论家的足够重视。可见,在小说创作中,作家除了有扎实的写作基本功、丰富的创作经验,还应该自觉地提升自身的思想境界,提高自身的思想穿透力,而这一切的根本应该是奠基于作家的道德自律。

1990年代,除了新写实小说自身的分化外,媚俗化以不可遏止之势迅速蔓延小说创作领域。这场媚俗化运动的原因非常复杂,在我看来,它至少包含以下层面:一是市场经济的确立和深入,对人们的文化消费观念和道德、伦理意识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二是伴随着文学的边缘化而兴起的解构思潮。这股思潮也非是在1990年代从天而降,1980年代中后期便露出了端倪,像上述的现代派小说、王朔小说和新写实小说中解构意味就若隐若现,但因为当时这些小说还是处在时代精神的兴奋点上,解构并没有来得及形成文学的显学。1990年代经济体制转变对人的冲击前所未有,旧有的信仰、伦理道德观念遭遇到空前的危机,而急功近利的利益最大化原则,像一头发疯的野兽鞭挞着昔日平衡着人们精神空间的理性乌托邦,从1980年代传入中国的解构思潮为“野兽的鞭挞”提供了理论支持。三是电子传媒经验浮出水面。电子传媒经验的直接源头是电视,虽然电视早在几十年前就已面世,但电视真正走入中国的寻常百姓家却是近二十年的事,而彩电进军中国普通百姓之家更迟,也不过十几年的时间。然而这十几年的时间所建构起的图像世界却毫不留情地摧毁了近百年文学所营造起的精神图腾的大厦。这种精神图腾的象征意味曾经是近百年文学切入社会思潮中心并使自身处于社会精神生活中心地位的基石。然而彩电可以形声并茂地把世界搬上银幕,打通古今中外的界限,尤为重要的是它弥补了高速运转的生活节奏所衍生出的精神盲点,它消泯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并采取一种与现实亦步亦趋、甚至反讽解构现实生活可能包含的形而上的东西,先是港台影视,然后大陆盲目效仿,于是乎,打情骂俏、刀光剑影等成了1990年代影视的关键词,以至一部廉价情感剧《泰坦尼克号》引起无数少男少女竞折腰,令无数情感饥渴的人们泪如雨下。这种影视的巨大效应所带来的经济利益是显而易见的。但图像世界并没有建立在道德自律基础上的意义追寻和人文关心,而是把大众的情感和社会思潮、哲学理念等形而上的东西当作调侃和把玩的载体,借以赚取观众的眼泪和随眼泪一起哗哗留下的钞票。观众在这种图像的能指滑动中,失去了对现实的分辨能力,现实也最终成为幻想的一部分,甚至包括人本身。网络的出现无疑彻底使我们赖以存在的现实变得虚无缥缈,甚至我们开始怀疑我们脚下的土地的真实性。电子传媒经验大有代替我们传统现实经验的趋势。

由于人们的伦理道德观的位移、解构思潮的兴起与图像霸权时代的到来,作家们开始有意识地在小说中构筑平面的图像,以代替精神的图腾。新历史主义小说像《白鹿原》、《米》、《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我的帝王生涯》等把野史、情史、性史作为专注的焦点,以此来解构此前作为近百年中国文学罗格斯中心之重要组成的阶级斗争史;女性主义小说作为1990年代最为显著的私人化写作的排头兵,主要关注的是女性的私人经验和性意识的觉醒,并打出旗号,要求拥有一间写作的房间,来对抗男权主义对女性权利的阉割,像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生活》、铁凝的《大浴女》、卫慧的《上海宝贝》、棉棉的《糖》等,还有新儒林小说如贾平凹的《废都》、《高老庄》等,还有不少新生代或晚生代小说如朱文、刁斗、何顿等的小说也对以性为中心的性欲、物欲等欲望的膨胀给予了相当的篇幅。如果我们剔除这些小说脆弱的思潮命名,可以发现这些小说解构宏大叙事的共同支点就是欲望化书写。此前,小说中并非没有欲望书写,但大都一笔代过,而且欲望在小说中是作为罪恶的念头而受到批判的,最终目的是衬托小说中人物纯真的情感和博大的思想境界。而上述小说中的欲望描写,从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思想或情感的“主人”,某些作家在小说中以把玩的心态详尽地描述性欲过程,甚至把一些变态的性欲也当成人性的题中之意进行肯定。仔细观之,你还会发现这些小说中的欲望手法描写与影视艺术中蒙太奇有异曲同工的味道。小说家把欲望推到小说的中心,进行放大变形,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以诉诸读者的视觉。这实际上暴露出作家的两个现实目的,一是增加小说的卖点,增加自身的收入;二是自身作品被改编成影视的深层冲动,通过图像可以最大限度地释放小说的经济功能。这样,小说媚俗化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那么究竟如何认识以私人化、欲望化为表征的1990年代的小说思潮呢,是否在这些小说中小说家的思想道德立场就完全丧失了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得不重新审视私人化和欲望化这两个1990年代小说的关键词,正是它们加速了小说的边缘化、世俗化、乃至媚俗化的进程。正如我在上文中所分析的那样,小说的这个“三化”过程与变化了的时代背景和社会语境息息相关,而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凭空诞生出的一个小说怪胎。小说的“三化”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时代变迁的表象和本质,据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在这个“三化”中,我们还是可以窥见流淌在小说血脉中的作家的道德意识、忧患意识和人文情怀。与边缘化对应的是小说的“中心

化”,中心化曾经是近百年小说家所梦寐以求的社会变革的精神急先锋。对于中国作家这种真诚的愿望,我们当然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和否定,因为他们良好的愿望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的现代性建构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任何客观的评论都是无法绕开这个铁的事实的。问题是这样的冲动和愿望过于急切往往就会裹挟着封建落后意识,甚至被后者所利用,而成为戕害现代性建构的毒瘤,文革文学的萧条正是这种变形冲动的必然结果。况且,小说不是一个国家精神资源或民族现代性建构的全部,还有艺术、人文、社科等皆直接关联着现代诉求和人文建构。而且在整个社会语境发生位移的情况下,小说主动呼应市场经济语境也无可厚非,边缘化反映这类呼应,也暗含着作家对转型期社会的真切体悟,当然也透露出一定程度的迷惘。世俗化是计划经济体制下大一统的精神乌托邦解体后的自然归宿,而私人化正是小说边缘化、世俗化后的合理延伸,因为边缘化和世俗化把小说从铁板一块的“公共空间”(这个公共空间并非西方意义上民间的公共空间,而是与私密性相对的社会政治等宏大叙事空间,并且就近百年中国小说变迁来看,主要还是题材意义上的“公共”)中用强力拉了出来,把原本不可分割的人的情感、合理的欲望等纳入叙事的视域,情感的宣泄、欲望的释放和人的性别意识的觉醒在合理的范围内是值得肯定的,是人文关怀的真切体现。如果说1990年代的小说的意义和价值,恐怕最终还得从小说的“三化”中寻找。这“三化”把作为个体的人在转型期社会的兴奋、拼搏、挣扎、迷惘等真切体验表现出来,并作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像《废都》、《白鹿原》、《酒国》、《一个人的战争》、《私人生活》、《痛失》、《亭子间的小姐》、《练习生活练习爱》、《蛇为什么会飞》和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反腐小说等。仔细审视小说,我们发现,道德等因素仍是影响这些小说价值的根本。

肯定这些小说并非说它们并不存在问题,事实上在每个作家之间由于道德自律自觉的程度,其小说的思想和艺术价值也有高低之分。而且由于某些作家过分追求小说的经济效益,营造小说的视觉冲击力,或迷恋于私人生活的狭窄空间,或满足于性的刺激,或在所谓生活体验中兜售“独特”的经验,迎合受众的猎奇心理……且在这些特定的素材中,缺乏审视和否定意识,必然使这些小说沦为廉价的文化快餐,甚至成为精神鸦片。而电子虚拟空间的出现,无疑为这些小说的问世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对于这些现象,我们应该保持应有的警惕和批判意识,但也不能因此否定整个1990年代小说的价值,因为这些现象并不是该时代小说的主潮。

回顾新时期小说创作,你可以发现作家的道德自律因素在小说中的表现形式的表征呈抛物线状。之所以说这只是小说中道德因素的表征,是因为抛物线仅仅勾勒出小说中表象的道德因素的轨迹。从“伤痕”小说到私人化小说,道德因素似乎在逐步弱化。如果不考虑小说社会语境变化的事实,这样说当然无可厚非。但通过分析我们知道,小说字里行间的道德因素的弱化并不意味着作家丧失了道德立场,也失去了道德自律。事实上,表象的道德意识的弱化正反映了作家文学观念的变化,道德在作家看来已经不是小说的全部,道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道德必须和时代、社会、经济、文化等因素结合起来,而且道德是个历史范畴,新时期小说的道德衍变轨迹反映了作家道德观的变化,它与作家的文学观的变化是个同步的过程。

当然,我们不可否认,不少新生代作家对作家的道德自律和小说中的道德因素的认识存在着误区。在一些新潮小说家和所谓的美女作家看来,道德等文学以外的因素正是限制他们“理论创新”与“形式革新”的裹脚布。这也是晚生代作家小说倍受指责的根本原因。实际上,新时期以来,不管是人文精神大讨论还是围绕美女作家和先锋小说家作品倾向的争论,都脱离不掉道德这个基本的精神基点。显然,回到那种政治第一、道德第一的小说时代是不可能的。但小说回避道德等基本的社会、人文关注,不管形式如何翻新,都逃不脱“昙花一现”的命运,虽然这“一现”可以给大众带来刺激、给作家带来利益,但与整个民族的现代性诉求却是背道而驰的,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这些小说的存在价值。可以预见,随着“读图时代”小说主观化的深入,道德等思想因素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小说的生存周期和存在价值。因为小说的主观化意味着作家更多的思想、道德、理想等人格因素在文本中的投射,小说的思想内蕴与作家的道德等主观因素的关联也因此更加紧密。如果作家不注重道德自律等人格提炼和思想提升,小说不是因思想苍白而枯萎,就是沦为欲望化的图像碎片,成为消费文化的奴仆。虚拟空间和网络文学更是对作家的道德自律提出了空前未有的挑战,如果作家缺乏批判意识和道德自律,网络文学将会无情地把文学的主体性消费殆尽。果真如此,我们与小说说再见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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