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九的女人
2002-04-29谭光华
谭光华
暮霭时分,灰色的天空刮起了西北风。那风带着哨儿,夹带着盐粒儿似的冰碴,让人生畏。不一会儿,五道沟一直延伸到涡河崖,又返回来延伸到马土楼村头的那座小石桥,都被这带着旋风的雪粒儿旋白了。
“老天爷,真要收人归天了么?”五婶拄着拐杖,拎着她的瓦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共食堂去打饭,她一边走着一边这么自语着。
过了村头的那座小石桥,就是生产队的幸福公共食堂。食堂里虽然冒着烟,可锅里已没有粮米一类的食物了,只有一些豆腐渣、胡萝卜,再就是草根、野菜什么的了。有豆腐渣也还是很幸运的呢!因为马土楼靠近县城,总还能沾点光的,间或还可以从县食品厂分配点带计划的豆腐渣、糖渣之类的东西。所以大跃进跃到这个时候,马土楼竟然还没有饿死人,比起偏远乡村这是让他们感到很骄傲的事。
五婶就这么踏上了那座小石桥。踏上小石桥的时候却一脚踩到了一个白乎乎软塌塌的土堆,一打滑,便跌了一跤。跌跤的时候五婶紧紧地抱住了她的那个瓦罐,还好,瓦罐完好无损。
五婶从地上爬起来,她感觉到刚刚踩到的不是一个土堆。低头仔细一看,着实让五婶吃了一惊:她踩到的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死了吗?五婶心里想。五婶是不怕鬼的,当然也是不怕死人的。当年她参加淮海战役的担架队,就从死人堆里翻找过咱们的伤员。她遇到国军的尸首就一脚一脚地往外跺,从里面翻我们的伤员,结果一脚跺活了一个国军连长,活捉了一个俘虏。为此,五婶还立了一功。
“你是人是鬼?”五婶用同样的方法踢了那女人一下,那女人便动了一下,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就再没了动静。
“还活着。”五婶自语着,就加快步伐往公共食堂里疾走,边走边喊:“快去救人,石桥上冻倒一个人!”
食堂里已点着了汽灯,亮得扎眼。木格笼里正蒸着菜窝窝,热气腾腾。来打饭的社员们都挤在这儿,拉着家常。这里很暖和,又有菜窝窝香味,就使社员们显得非常快活,暂时忘记了饥饿和浮肿带来的困扰。
听到五婶的喊叫,社员们都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人将那女人抬到了食堂里。这时,人们才看清,那女人头上包着蓝花布头巾,上身穿着带补丁的棉袄,下身穿着同样有补丁的黑棉裤。还有一只用高粱秆儿编的小篮子,里面有一只碗和一双筷。女人的头发很乱,既有雪花儿,又有麦草屑,满脸的尘埃,脸色铁青,又黄又瘦。虽然是个年轻女人,却很难断定她的岁数,因为她那模样,像从哪座坟墓里扒出来的一具死尸。
五婶吩咐年轻的后生们从食堂后面的麦秸垛里掳些麦草来,让他们铺平了,便让那女人躺在麦草窝里。五婶向那女人喊了几声,却不见回应,自语说:“她还没醒过来。”然后又转身问身后的后生们:“知道不?这是北乡的女人,你们谁愿意娶这个女人?”
后生们都不好意思地笑着往后扎堆,有的还自嘲说:“都饿得挺不起那个头了,要女人也是白耽误功夫。”
“麻九,你呢?”
此时,麻九扎在人堆里也在看那女人。麻九论年龄也是大龄青年了,谁都知道他是村里的老童男子。作为快三十岁的男人怎能不想女人呢?可当着那么多人在跟前,麻九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此时的他,红着脸,想说的话在嗓子眼里憋着,瞅着那女人,一个劲儿地傻笑。
五婶看清了麻九的五脏六腑,也不再去问,却去翻那女人的棉袄。又对身后的男人们说:“都背过脸去。”男人们也就都很自觉地将脸背了过去。五婶看了看那女人的小肚子,说:“还没人要呢,兴许都要不成呢!”麻九问:“咋的?”
五婶说:“人家是花肚皮,是有了主儿的。”
接下来,五婶就开始抢救这女人。五婶从发髻中拔下一根簪子,先掐那女人的人中,又扎那女人的手指,不一会儿,女人的眼睛就慢慢地睁开了。
“哪儿来的?”五婶问。“北乡里。”女人答。声音却细得像蚊子哼哼。“北乡哪里?”五婶又问。因为北乡是指河南山东交界处的一带。“河南。”“叫啥名字?”“吴大翠。”“咋跑到这儿来了?”女人不再答话,却一个劲儿地落泪。
一见女人落泪,五婶知道戳到了女人的伤心处,忙打住话题,安慰她说:“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今儿你遇到我五婶,没有过不去的坎。饿了吧,盛饭吃。”
这当儿,食堂里的蒸笼已经掀开了,满屋子散发着菜窝窝的香气,诱人极了。那个有丈把长口径的大锅里,正咕嘟着榆树皮、胡萝卜和山芋梗熬成的汤。五婶端来大半海碗,又将菜窝窝搓碎,拌成浓稠的糊糊,一勺一勺地吹着,往那女人嘴里送。那女人也就像个很听话的孩子,一口一口地吃。吃了一会儿,女人脸上开始冒汗,也能接上气了,就不再让五婶喂,自个儿端着碗吃。
当五婶为这个女人拿了三个窝窝头,喝了两碗稀汤时,五婶问:“还要么?”女人却反问道:“还有么?”五婶道:“有的是,尽你吃。”于是,五婶又拿来一个窝窝头,盛了半碗汤递给她:“你出来多少天了?”
女人答:“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就不想家吗?”“哪还有家呢,人都死绝了。”“你家就剩你一个人了?”“就剩我一个人了。”“那你咋办呢?”“能咋办呢,要饭呗,反正活一天算一天。”
五婶也难过了,说:“唉,咋糟到这一步呢?听说你们那里,一饿死就是一个庄子,人死了都找不着人抬,是么?”
“也不都是没有人抬,只是饿死了人都不去报告,这样还可以在食堂里多打一份饭。其实那饭也就是茅根汤,都喝得人脸肿、腿肿、全身肿,咋不死一庄子呢?”女人诉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俺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离城近些,饿归饿,但总还有点糖渣、豆腐渣掺和着,也有浮肿的,却还没饿死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在俺这儿当社员?”
女人不再吃东西了,她抬起头来望着五婶,眼神里流露出怀疑和渴望的目光:“老人家,你说的是真的么?”
五婶很平静地说:“我是全村的长辈,又是县里的模范,县长来到这里都得先看我,这点家我还不能当?”
那女人连忙起身,趴五婶跟前磕了个头:“天爷,俺可找到救星了。”
“快起来,快起来,”五婶扶起那女人,“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留在这里倒是可以,只是你得在这里找个主儿嫁过来,这样在乡亲们面前才好说话。这主意可得你自个拿哟!”
女人苦笑了一下说:“老人家你可别寒碜俺了,谁肯娶俺这个要饭的呢?”
五婶不直接回答她,问:“我给你找个麻子你要不要?”
女人迟疑了一下问:“没有不麻的吗?非得嫁给麻子吗?”
五婶笑了:“不是真麻,麻子是他的外号,是村里人臭他的,黑点就是了。”
女人吁了一口气:“庄稼人哪有不黑的呢,只要不麻就好。”
五婶说:“那我就捞出来给你看看,让你俩相相面?”女人不好意思了,低下头一声不吭。
“要是相不中你就明说,这种事也不能强
摘瓜,闺女你也是出过门子的人了,啥事都经见过的,也没啥不好意思的,到这分上能捡条活命就不易呀。”五婶边劝边拉出了麻九。
麻九袖着手,站在女人面前,嘿嘿地憨笑,像群众见了领导一般。
吴大翠倒是很认真地看了看麻九,对五婶说:“他的确不是个麻子,可他那花花搭搭的脸,能撵上麻子了呀!”
见吴大翠不乐意,五婶忙在她耳根上咕叽了几句。你说奇怪不?就那几句话起了大作用,只见大翠不停地点头,最后羞答答地说:“五婶,俺听你的。”
也许是天黑的原因,也许是饥饿的原因,当人们第二天再看到吴大翠的时候,发现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头发梳成了两根大辫子,棉衣棉裤都拾掇得干干净净。吃饱了肚子,也就来了精神,脸上的青黄色虽然一下子难以褪去,可也开始上血色了。这时人们才看真了,吴大翠的眼是杏核眼,脸是瓜子脸,身子骨也匀称,人又高高大大的,哪像个要饭的,分明是农村中打灯笼都难找的美人啊!几个调皮的后生们直喊着后悔,那么好的女人给看走了眼,倒叫麻九讨了个便宜。
只隔了三天,麻九的婚事就在公共食堂里操办了。非常时期也不要打结婚证,也不要响呀轿呀什么的。只在公共食堂里贴了一张毛主席像,由生产队长马标主持,先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向乡亲们三鞠躬,最后夫妻二人互相鞠躬就算完了。当进行到夫妻二人互相鞠躬时,二人贴得太近了,麻九这个不长眼的,低头的时候又用劲太大了,只听得“呱叽”一声,二人撞了个羊(牛氐)头,惹得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
吴大翠之所以把娇好的身子给了麻九,关键是五婶趴她耳根上说的那几句话。啥样的话能换个娇好的身子呢?说白了也没有啥秘密,就是因为麻九家里有半口袋鱼干。当时五婶很权威地告诉她,这年头人长得再漂亮都是没有用的,活下去才会有日子过。就是给你找个罗成,天天喝西北风不也是活不下去吗?养不了老婆的男人你要他干啥?大翠就是听五婶说的有道理,才答应了这桩婚事。但答应归答应,还必须验证验证麻九的鱼干才能举办婚礼,不然,待入了洞房,上了床,发现没有鱼干,不就上大当了?所以,大翠提出这个条件也是可以理解的。当五婶次天带着大翠来到孤身一人的麻九家里,看到麻九果然从盛粮食的空缸中很吃力地捞出半口袋鱼干时,吴大翠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了。
麻九小的时候脸上起过几个黑痣,长到十五六岁时脸上又发起了青春痘,村里的姑娘们为此很嫌他,见了他就躲躲闪闪的,使麻九感到很受冷落。麻九生怕以后找不到老婆,就对着镜子研究除掉它们的办法。一天,村里来了位江湖郎中,吹得像神仙似的。江湖郎中说行,拿一块钱来。麻九说我只有八毛,爱治不治。郎中说,好,八毛就八毛。于是,郎中就取出一根缝麻包的大针,吐口唾沫消消毒,便对着麻九脸上的痣和青春痘一个一个地刺,直刺得麻九呲牙咧嘴浑身冒汗。刺完后,那郎中又取出一只小瓶子,用火柴杆儿挑出里面糊状的药膏,对着麻九脸上的伤口一一抹上,然后拍拍麻九的后脑勺说:“一个星期不要洗脸,你的脸就不再是这个样子了。”麻九按照郎中的指示,就一个星期没有洗脸,脸上的痣和青春痘的伤口也果然变成了老痂,慢慢地一个个地脱落了。脸上果然就平平的了,摸上去手感极好。麻九就非同一般地高兴,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正高兴着,却见黑痣和青春痘的疤痕渐渐变了颜色,呈咖啡色了。麻九直骂了那江湖郎中好几年,还扬言要割那郎中的玩艺,以报破相之仇。可哪里去找那位郎中呢?村人们却不管那么多,原来麻九是名叫马九的,因为他的脸变得花花搭搭的了,所以就呼他为麻九,一个人呼,他可以跟你急,一村人都这样呼,麻九就无可奈何,只得默认了。到了大跃进的年代,麻九已是壮劳力了。此时的生产队长就是现在的马标,也是本村同宗的哥们。马标很器重马九,让他参加青年突击队,充当打硬仗的社员。开始,饥饿还没有降临到他们身上,麻九的感觉还是蛮不错的。青年男女扛着红旗,打着号子,你追我赶的,很让人亢奋。累虽是累点,可男女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多开心呀!可当饥饿悄悄地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的说笑声就逐渐稀少了。因为饥饿后面是浮肿,浮肿后面是死亡,有个死亡的阴影在头上罩着,谁还能笑得出来呢?
马土楼的公共食堂里断粮少油,体弱的人开始浮肿时,麻九不得不盘算自己的事了。他想:这样下去迟早要死人,别人死不死我管不着,可我麻九是不能死的。我还不知道女人是啥味,我若死了不就吃了大亏了吗?他对着月亮和满天的星星说: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要是叫我死,得先让我尝尝女人的味,让我尝一次,我死了就死了,你说行不?如果行,你就别吭声。如果不行你就打一个炸雷。停了一会儿,天上没有一点动静,还是那满天的星星和那一个银盘似的月亮。麻九就笑了,他认为老天爷是支持他的。
为了能活着,能知道女人味道,麻九就想换个轻巧点的活儿。麻九找到队长马标,递给他一盒白包香烟,直截了当地说要换工到积肥队去,并强调自己不嫌大粪臭。马标笑着说:“积肥队里都是女人,你也是女人?把你那玩艺割了就给你换。”麻九说:“反正我不能在突击队里再干挖河打井的活了。”马标说:“那你想干啥?打井是为了跑步奔向共产主义,你年纪轻轻的,不干这光荣的事想干啥?”麻九说:“可我一抬土腿就软,你想想,凭我一双软腿咋能奔向共产主义?还不拖了大家奔共产主义的后腿?”马标已经不再看他,边拿出哨子吹了一声,边甩给他一句话:“除非你是病号,请病假。”
得了马标这一句话,麻九就不再提换活计的事,像其他社员一样,出工来到打井工地,睡在地上打着号子,待大队干部来检查的时候才开始推井钻,抬大筐。大伙儿的空号子打得正热烈,忽听麻九一声长嚎,竟死了过去。
马标得知,指挥着大伙儿将麻九摆平、睡倒,给他喂热水。又吩咐几个后生去喊五婶。五婶说,麻九这病是羊羔疯,一晕一累人就得死过去。马标说,看来麻九得的是个要死的病,这样吧,既然咱实行的是共产主义制度,对麻九这样的废品就要特殊照顾。麻九是病号,就不要上工了,从今日起,你麻九的任务就是养病,别当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绊脚石!
享受到共产主义的优越性,麻九并没有躺倒休息,而是动起了脑筋。他来到村头的那座小石桥下,望着清清的溪流发呆。他知道,石桥下有水,水下有乱石,乱石下有小鱼小虾。石桥下的小河与五道沟相连,五道沟又通着涡河,所以,涡河里有什么鱼,小石桥下就有什么鱼,只是小点罢了。人在挨饿,可鱼儿却活得很欢。那时候人民公社种粮,渔业公社才捕鱼。他们捕了鱼上缴到县里按计划供应给市民。渔业公社的社员呢,配给的粮食不够吃,也同样喝大锅水。
麻九就脱掉裤褂,光着身子潜入深浅不一的小河里,偷偷地摸起鱼来。麻九是很会摸鱼的,村人们都说他是鱼鹰脱生的。不管啥样的鱼,只要一碰到他的手就逃不掉了,他
手上像带倒刺似的。就这样,麻九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直到水凉得刺骨,麻九才歇了手脚,却积攒下大半口袋干。
虽说是饥饿的年代,但对婚事人们还是比较关注的。就在麻九结婚的那天晚上,依然有几个后生躲在他的屋檐下,冒着寒冷的北风,在窗下听房。
入夜了,房里还没有吹灯。大翠不脱衣服,贴着墙脸朝里睡。床头上有个柜子,柜子上放一盏油灯,油灯下有半碗鱼干。麻九倒是脱光了衣服,不时从被窝里露出半个身子急不可耐地抱住大翠,想拿住她。但大翠一使犟劲,就从麻九的双臂下滑过,而且头更朝里了。麻九像战败的公鸡,无奈地憨笑。
第一回合失败后,麻九并不甘心,伸手摸大翠要害的地方,大翠就用双手捂着。麻九没了办法,就嬉皮笑脸地拿一条鱼干往大翠嘴里塞,没想到这一招倒是灵,大翠竟然将身子转了过来。
大翠吃一条,麻九就在大翠脸上亲一口。大翠再吃,麻九就再亲或摸。窗外不知谁咕叽道:“亲一下摸一下就得吃条鱼,这还得了,以后天天亲摸加日的,还不把一条河的鱼都吃完喽?”
“哄”的一声,大家都笑着跑开了。
在鱼干的帮助下,麻九终于做成了那件事。麻九从童男子变成了真正的男人,麻九这才感到人简直太奇妙了。原来这种事的快活是所有的东西都不可比拟的。当初对老天爷许愿还说做一回男人死了也不亏,多傻!在他没有女人之前,他认为世界上最能让人快乐的事就是吃鱼干。鱼干多香、多鲜、多有味道啊!可一碰到女人,才知道自己这么笨,这么呆,这么傻,这么无知!那一夜,麻九很幸福地哭了。
那一夜,大翠也哭了。一开始,她还感到委屈,这么一点不成器的鱼干,竟能让她嫁给一个丑男人。可麻九呢,为了自己,并没把活命的鱼干看得那么金贵,一个劲儿地将那如命一样珍贵的东西往自己嘴里塞。啥样的男人能顶上心肠如此好的男人呢?于是大翠也哭得很真切。
第二天,大翠到公共食堂打饭回来,麻九又抓出一把鱼干,准备给大翠补身子。大翠却把他的手给按住了:“鱼干是咱保命的,日子长着哩,省着点吧。”麻九说:“这有啥,一开春,我就下河,一下河,不就又有鱼干了?”大翠满意地笑了,可笑归笑,却就是不让麻九抓鱼干。
自此以后,大翠在马土楼就是个有说有笑的人了。虽然她操着外乡口音,女人们待她却如亲姐妹。她们一块下田劳动的时候,大翠就兴致勃勃地给她们讲自己家乡的故事。她讲的故事中,常常提到一个恶人,她不说那恶人的名字,只以一个孬龟孙的骂名取而代之。她说那个孬龟孙是生产队的连长,他们那里搞的是军事化组织,所以队长就叫连长。她说这个孬龟孙连长比天王老子都厉害,他们那里已经死很多人了,他身为连长却偷偷地藏了一窖红芋,专拿红芋哄村中年轻的女人。干一次给一个红芋,一个村凡有点姿色的女子都让他干差不多了。说到这些事时,大翠往往恨得咬牙切齿,在姐妹们中间引起了共鸣。在大翠所讲的故事中,言语最多又能引起她激动的,莫过于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了。她告诉姐妹们那小男孩的名字叫石虎,不光漂亮,有一双黑眼睛,忽闪忽闪的真像两颗黑葡萄,还特别聪明,三岁就能背唐诗,五岁就能帮大人放羊、割草、拾柴禾。每每讲到这儿,大翠眼里都充满泪花,为了掩饰自己,她就老重复那句话: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咋不惹人疼惹人爱呢。姐妹们暗暗发笑,说她快变成祥林嫂了。
有时候,大翠在劳动休息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唱起小曲来。大翠的嗓子很不错,她唱家乡小调特别好听。每每唱完,乡亲们便一阵欢呼,都说咱马土楼不光添了位俊媳妇,还添了个黄鹂鸟。有人还设法儿出大翠和麻九的洋相,男的簇拥着麻九,女的簇拥着大翠,将他们弄到一块,要他们唱拉魂腔。两人被弄得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也是如此,正骑虎难下,难解难分之际,忽见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对大翠说,阿姨阿姨,有个要饭的女人来找你。
大翠一听当时脸就变了颜色,欢乐的情绪一落千丈。麻九问是谁来了,要不要我出面接待?大翠说不知道,也不要你接待。麻九要跟着一块去,大翠便没好气地发脾气:“人家找俺,你跟去干啥?”麻九就没敢去。
大翠跟在小男孩的后面,心里直犯嘀咕,来人是谁呢?怎么知道我落脚在这儿了呢?是不是要发生那件可怕的事情了呢?正低头胡思乱想地走着,只听一声熟悉的呼唤声,大翠一抬头,便睁大了眼睛:“小姨,你怎么来了?”
大翠的小姨见到大翠后便哭了起来。大翠也抱着她痛哭了一场,
“发生了什么事?你咋找到这儿来了?”
小姨哭诉着说:“你那婆家弟宝贵也饿死了,你弟媳说她养不活石虎,怕断了姜家的根,就把石虎送到我那儿去了,你知道我五个孩子已饿死两个了,石虎在我那儿也是喝清水汤,还有个好活头?眼下他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向你交待?”
听了小姨的诉说,大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便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落泪。
大翠是从河南东部的一个小山村里逃出来的。那个小山村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本来,大翠是不会出逃的,饿死就饿死,也要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可是,一件让她悲愤难忍的事发生后,她不得不出外流浪。大翠在村里是位出了名的巧媳妇,做啥事都喜欢动脑筋。就说磨面这种活,别人一百斤只能出八十五斤面粉,而大翠却能出近九十斤。就在那年冬天,上级为他们拨了五百斤救济粮,解决饿死人的问题,磨面的任务就交给了大翠。大翠接了任务就赶着毛驴去磨面。大翠认真地干活,一颗麦粒儿也没丢,结果每百斤小麦出了九十一斤面粉。生产队的连长名叫姜志刚,就是大翠讲的那个外号叫孬龟孙的恶人。姜志刚听说大翠磨完了面,就带着两个民兵去过秤。一秤,竟然比规定的数目多出了三十多斤。姜志刚很高兴,对两个民兵说,你俩忙去吧,我有事对吴大翠说。两个民兵很有眼色地走了,磨屋里就剩下他们一男一女两人。姜志刚虽然比大翠大六岁,可按辈分却得叫大翠个婶婶,姜志刚此时看着大翠,微笑着半天不说话。弄得大翠莫名其妙,就问:“连长,你咋啦?”连长说:“我非常高兴。”大翠问:“啥事让你这么高兴?”连长说:“就是你让我高兴。”大翠脸一红,不搭理他了。姜志刚见讨了个没趣,便以连长的身份正色对大翠说:“你一百斤小麦多出了六斤面,五六就是三十斤,有了这三十斤面,咱食堂里便又可以多喝几顿糊糊了,你为咱村立了一功啊!我今天就是代表咱们连人来感谢你的。”大翠没好气地说:“感谢?你就凭一张嘴来谢?”“看看,你别性急啊,等我把话说完。你为大家多磨出那么多面,就应该对你进行奖励。这样吧,我给你称五斤面,就算是对你的奖励吧。”听了姜志刚的这番话,大翠脸上露出了笑容,连说谢谢,谢谢。可当大翠伸出双手接过姜志刚递过来的面时,姜志刚突然将大翠拦腰抱住,而且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的一只乳房,使劲地揉搓着,还颤着声说:“你
想死我了,你馋死我了,你是我的小肉肉……”大翠无声地进行反抗,费了好大劲才从姜志刚怀里挣开,面也撒了。她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说:“你……你这孩子,是畜牲么?玩女人玩得连辈都不论了,别忘了,你该叫我婶婶呢!”姜志刚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这年头还什么辈不辈的,今儿将辈分搁一边,做一夜不论辈的夫妻,明儿还叫你小婶婶就是了。”说罢,又淫笑着扑了上来。大翠见他来了真格的,便一个耳光打过去,骂道:“想吃奶找你娘去!”姜志刚这才收了淫心,灰溜溜地走了。大翠自然不能要那五斤不明不白的面粉。
出了这等吃了亏又难以向人启齿的事,大翠知道遭报复是迟早的。可一连几天竟没发生什么事。大翠心想肯定是这个龟儿子理亏,不敢轻举妄动了。正在大翠放下心来的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公社要抽劳力去修水闸,姜志刚决定让姜宝山去,姜宝山就是大翠的男人。大翠知道是谁在暗地里使绊子,就气呼呼地去找姜志刚评理。来到姜志刚家,一院子空空荡荡,却听见屋里有(穴悉)(穴悉)(穴卒)(穴卒)的声音。一进门,却见姜志刚正拿两只白馒头往一位姑娘怀里塞。姜志刚见了大翠也不回避,说:“有啥事你不能明儿再说,你没看见正忙着吗?”那姑娘趁机红着脸跑了。大翠就大声质问:“凭什么让宝山上闸工?”姜志刚很是得意,说:“那要问你呀,你若不想叫他去还不是一句话?只要你小婶子对我发句话,换个人去不就得了?”说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大翠。大翠知道这狗日的又在耍无赖,便针锋相对地说:“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叫宝山去了。”姜志刚又嬉皮笑脸地偎了上来:“咋不行哩?你小婶子发话还不是板上钉钉?只要你对我客客气气的,我是连长,你就是连副……”说着,手就往大翠怀里掏去。大翠猛地甩开了他,骂道:“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便噙着泪水跑开了。
修水闸是一项极为艰苦的活计,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喝顿菜粥,却干着抬石头的重体力活。大翠知道是因为自己得罪了姜志刚才使宝山遭了罪,便有一种负罪的感觉。于是就偷偷地留了几斤麸皮,准备给宝山做几个菜窝窝,好给他补补身子。
大跃进吃食堂的年代是不准人们开小灶的,连家用的铁锅都砸碎炼钢去了。大翠就用自家洗脸用的铜盆当锅使,蒸了一锅香喷喷的菜窝窝。大翠没等窝窝冷凉,就拿一个递给丈夫,接着,又叫醒已睡熟的小石虎,三人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正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门响,姜志刚带着五六个民兵闯了进来。“把窝窝包起来,人也带走!”姜志刚下了命令。
小石虎吓得大哭大叫,抱着妈妈的腿不让走。吴大翠家中传出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斗争会在当天晚上就举行了。
大翠和宝山都被绑了起来,各人背后还各插一面白旗。斗争大会先让群众发言,大跃进的积极分子们便抢着冲上台去,大骂宝山和大翠是一对鸟夫妻,偷大伙儿的口粮,破坏三面红旗。发言完了,姜志刚作总结,他说:“在咱们村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我也感到丢脸,大家都知道,咱们的大跃进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困难,粮食接济不上,人都饿肿了脸,上级给咱拨点口粮,这对鸟夫妻竟然敢偷,大家说给他俩插白旗应该不应该?”
“应该!”“不光插白旗还应该吊起来打!”
“扒她的光腚,看她要不要脸!”
会场上群情激奋,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吼声。
姜志刚却摆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很大度地说:“咱不能那样,咱是共产党,咱不打他,也不骂他,但咱可以惩罚他。从明儿起,食堂里打饭,他俩每人扣一个窝窝头,一直扣到过年。另外,宝山也不要去修水闸了,咱不能弄个扛白旗的去丢人现眼。咱西沟的坝子也塌了,就罚他二人抬砂礓,修坝子。”
就这样,大翠和宝山忍着饥饿和侮辱,扛着白旗去扒砂礓,修水坝,不几天,二人就全身浮肿了。活实在是干不动了,二人还没休息一会儿,姜志刚却又来找茬:“哎,我说你们二位可真会享福啊,人家都在跑步奔共产主义,你俩竟在这儿看蚂蚁上树来了,是不是要我再给你们开个帮助会,帮你二位拔拔白旗?”大翠气红了眼,抡起扁担要与姜志刚拼命,却被老实巴交的宝山制止住。姜志刚走后,大翠索性将扁担一扔,不干了。宝山却不敢,依然忍气吞声地挖砂石,担土筐。大翠看到自己的男人这么无用,一堵气回了家。这时候已是黄昏,快到开饭的时间了。大翠就准备到食堂去打饭,却听有人大喊:“不好了,宝山被埋土里了!”听到这消息,大翠便往土坝上跑,来到工地,却见宝山被压在崩塌的土坝下面,早已没气了。
丈夫死后,大翠知道自己不是被姜志刚整死,就是被他侮辱让众人的唾沫淹死。没办法,她只好出逃当盲流。那天夜里,当她带着石虎准备出逃时,却被婆弟宝贵拦住了:“你到哪里我不管,可你不能把石虎带走,他是俺姜家的一条根。”就这样,大翠含着热泪告别了她的家乡。
大翠落脚到马土楼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儿子。她也很想将小石虎接到她这个新家来。可是,在这饥年饿月里添一张嘴谈何容易!就算自己的一份省给石虎,可也要让麻九同意接受啊!许多天来,大翠曾作过多次试探,她对麻九说她想认姐姐的儿子做他们的儿子,麻九却说,人家的儿子倒底是人家的,要儿子咱就自己生,大翠还敢再说什么呢?
大翠的小姨很快就走了,大翠却陷入了极端痛苦之中。麻九不知内情,却十分高兴有亲戚走动。那天夜里,麻九一连做了三次爱,做过以后,麻九还问:“这一回该差不多了吧?”那意思是说该怀上他的孩子了吧。大翠不说话,使劲地搂抱着他,久久地不愿放手。最后,大翠贴麻九耳根说:“放心吧,我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麻九在极度疲倦中非常幸福地睡着了,他在梦中梦见了自己的儿子,他在梦中幸福地笑了。
第二天,麻九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喊了一声大翠,却听不到有人应。开始,他还以为大翠打饭去了。结果问谁都说没见着,麻九这才慌了神。麻九村里村外地呼喊,却不见有人回应。五婶听说,吩咐他赶快回去看看他的鱼干。麻九急奔到。家,揭开他藏鱼干的大缸一看,大半口袋鱼干只剩下小半口袋了。麻九就疯了一般地大哭起来:“你要鱼干你咋不拿完?没有女人我还要啥鱼干呀?”
之后,麻九就往北走去找大翠。可河南那么大的一个地方,到哪儿去找呢?“大翠!大翠……”涡河岸边便常常可以听到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呼叫声。麻九疯了。
开春了,万木复苏了,百花盛开了,接着小麦黄芒了,艰难的日子快要出头了。可就在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麻九这条鱼鹰,失足落入涡河里,竟然被淹死了。
生产队给麻九备了一副薄薄的棺木,正准备出殡的时候,却见村头走来一个女人,女人挺着大肚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麻九的女人吴大翠。
“臭婊子,来得好,正愁着没有人陪葬呢!”被激怒了的村人便围了上去。
此时,大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灵棚便问:“谁死了?”
“谁死了?你男人!你偷了他的鱼干,把他害死了。”
一听说麻九死了,大翠便昏了过去。
待大翠醒来,听了大翠撕心裂肺般的哭诉,人们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大翠为了小石虎,不得已才不辞而别。为了保小石虎的命又不得不拿走一些鱼干。她想将石虎带回来,别管麻九接受或不接受,她都要对自己的孩子负责。可她回到家乡,家乡的政府已开展了整风运动,姜志刚因有多项犯罪的事要查清,大翠又是受害人之一,便留下来清算姜志刚的罪行。紧接着,大翠发现自己怀上了麻九的孩子,妊娠反应极为厉害,所以到现在才回来。
还说什么呢?都是苦命的人啊!村人们的怒火早已烟消云散,反倒流着泪水劝慰这位不幸的女人。
“起棺!”马标一声吆喝,石虎披麻戴孝,扛着灵幡,大翠也紧跟其后,他们伴随着凄惨的哭声,一步一摇地向墓地走去。
责任编辑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