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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时段

2002-04-29

清明 2002年6期
关键词:阿甲娟娟阿乙

邓 芳

快乐是从冰冰吧开始的

晚上十一点,阿乙和阿丙同时被阿甲召到冰冰吧。阿甲在电话里只用一句话说明了理由:我有快乐需要分享。

这理由极具魅惑。

正准备睡觉的阿乙,原本就是个快乐痞子,他从不缺快乐的原因,就是因为从不拒绝快乐。此时阿甲有快乐供应,他自然会趋之若鹜。

阿丙却是个很不会快乐的人,用阿乙的话形容,他整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即使摊上诺贝尔奖金这类美事,他的眉头里也难得挤出一丝笑意来。他接到阿甲电话时,正铺开稿纸要继续延长那部长篇小说《沉重》,每晚三千字,这是他给自己判定的苦役。他本要拒绝阿甲,但想想还是答应了。阿甲毕竟是请自己去分享快乐,这种乐于有福同享的朋友,还是难能可贵的。

冰冰吧是个专吃冰淇淋的地方,品种让人眼花缭乱且不说,单单是正宗美国货,而且是空运来的,就足能让那些热力充沛的酷男靓女乐不思蜀了。

阿甲已经要好了三份幸福船。船是用哈密瓜做的,鲜嫩的青白体上,是红黄绿棕四色冰淇淋。

阿丙心想:红是暴力,黄是死亡,绿是腐朽,棕是压制,有何幸福可言?难道阿甲请来自己,就是让体验一下这冰彻肌骨的幸福?

在阿丙思想的当口,阿乙已经消灭了一种颜色。他用香喷喷的纸巾擦了擦嘴角,由衷地赞叹:爽。真他妈的爽到骨子里去了。阿甲,往后再有这等爽事,我阿乙准保随叫随到。

爽事还在后面呢。阿甲说,他眼睛细小,说话时看不出有什么眼神,很容易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阿丙疑惑地问阿甲:盛情之下必有所求。你深更半夜地把我们找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他想平常在这种时候,阿甲早已堕入网恋不能自己,哪会有这种请吃美式冷点的闲情逸致?

阿丙猜对了。

阿甲晚上上网时,收到三封依妹儿,是他的网上恋人发来的,信的内容如出一辙,都说明天下午两点来P城与阿甲见面。一位将从郊外打的来,约会地点在国际大厦正门;一位是从邻城坐火车来,让阿甲准时接站;一位却没有说明是何方神圣,只说到中心广场的喷泉下见面。

都是明天下午两点,但约会地点不同。

这三封依妹儿,让阿甲慌神了,但更让他感到山穷水尽的是,这三位像串通好一般,竟同时消失在网上,让总能左右逢源的阿甲,再也无计可施。

其实有种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闭口谢客或者择一从之。但这方式阿甲只闪了一下念头,就被否定了,原因有三:一是他在网上的形象很钟情也很骑士,这用半年多的时间用功地在众多女子心目中确立起来的形象,他实在不愿毁于一旦。其二,在众多网上女子中,这三位已然是他的最亲爱者,亲爱得如同自己的呼吸一般重要,他怎舍得忍痛割爱,让自己从此在显示屏前,失去了那种颤栗的急促的呼吸呢?其三,人们总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三位能远道而来,已有了一份情缘,如果真能由此缔造出个美满婚姻来,既了却了自己的终生大事,也不枉对网络的无限痴迷了。

阿甲的第一想法就是赴约。无论结果如何,与女性约会永远是快乐的。

但问题是,他不可能同时与那三位见面,同一时间却不同地点,那是需要有分身术的。

他马上就想到了自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儿阿乙和阿丙。阿乙高大威武,是相貌堂堂的伟男子,单凭这副花架子,就足够让陌生女子眼晕目眩难辨真伪了。阿丙外表一般了点儿,而且内向,但不苟言笑在女生眼里未必不是种酷,况且他满肚子的遣词造句,又是个编故事的行家里手,是不会冷落客人的。

阿甲决定请阿乙阿丙一起完成这次赴约。

阿乙率先做出了反应。小菜一碟,他说,眼睛里竟有种狩猎者的期盼,宽阔的额头上也出现了一片被某种欲望点燃的光亮。阿丙却无动于衷,他用种奇怪的眼神望着阿甲,心想这种事情还有请人帮忙的?难道你不怕我们这两个替身横刀夺爱?难道你不怕这种冒名顶替的勾当一旦败露,人家会顺藤摸瓜打上门来?

阿甲已经预料到阿乙阿丙会有不同的反应。他先从皮夹里抽出两叠挺厚的资料,将其中一份交给阿乙,说:你要见的是娟娟。这是我们半年来的谈话记录,你先熟悉一下,至于她的脾气秉性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程度,你都能从中揣摸出来,你就依此行事吧。将娟娟分配给阿乙,是阿甲事先计划好的。阿乙花心太重,常自诩情场无敌手,只有将娟娟这样含而不露又机敏过人的女生交给他,才能使他心有余而力使不出。

阿乙赶紧翻阅起了资料,此刻他最希望看到的是,阿甲和娟娟在那个虚拟的情场里,已经鸳鸯捉对了。他虽然不上网,但早听说过在网上做爱的事情,谁知假戏不会成真呢?

阿甲将另一叠资料摆在了阿丙的面前,然后指着幸福船上的冰淇淋,对他说:你就别冷落它们了。它们可是为快乐而来的啊,如果不能给你带来快乐,它们必将也不快乐。你看,它们急得都要流泪了。你如果再冷落下去,这满载的幸福就会塌方了。

阿甲话里有话,阿丙听得出来。

阿丙拿起塑料小勺,剜起一砣黄颜色的冰淇淋,将它送进嘴里。顿时,他感到有种柔和的清凉先在嘴里弥漫开来,然后缓缓地沿着喉管渗到了心里。心被清凉了,阿丙开始有了种感觉,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深秋的月色中,溪水一样流泄着的清光,慢慢净化了一切纷乱的心绪。

阿甲对阿丙说:你去见玲玲,当然罗,你可以冒名顶替,给我们的网恋来个狗尾续貂,也可以帮我先周旋一下搪塞一下,等我分身后就去替你。

玲玲是个一切都显得过剩的女生,热情和欲望像件衣服一样就穿在外面,阿甲与她恋上后,总有种随时会被她烧死咬死和五马分尸的感觉。让阿丙这头“死猪”去应付玲玲,他绝对能以静制动。

阿乙已经被那叠谈话记录煽动得心花怒放了。他在一旁撺掇阿丙:又不是让你去插刀,痛苦什么?这种与人与己都很快乐的爽事,你都不能接受,还写什么狗屁小说,干脆出家去五台山吧。

阿乙扭头问阿甲:你还有什么要求?

阿甲摇了摇头说:任凭你们自由发挥。

他从皮夹里又抽出两只信封,分别放到阿乙阿丙面前。这是五百块钱,算是你们的活动经费,多退少补,用不着帮我省着花。记住,明天晚上十点,咱们还在这里集合。

阿乙爽快地收起了信封,然后端起幸福船,将里面的残汁儿都拨拉进嘴里后,就向后一仰,很惬意地倒在了椅背上。此刻他的脑里,正在为娟娟画肖像,基本轮廓已经有了,是林黛玉那种娇弱型的。

阿甲看到阿丙也将信封和资料收了起来,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他相信阿乙阿丙都能帮自己很好地摆平那两位女生。阿乙的挥洒自如和阿丙的一脸沧桑,都不会让女生讨厌。

阿甲不由地想起了萍萍。她是他的目标。在三位女生中,他最倾心的就是这位萍萍了。自从萍萍说她是舞蹈演员后,他就认定她就是活泼在芭蕾舞台上的那只小天鹅。现在,这只可爱的精灵,正张着美丽的双翅,

款款地向自己走来。

明天下午两点,将是个快乐时段。

准备去快乐

阿乙很职业地做了番精心策划,贯穿这策划的指导思想是,让一件原本就挺快乐的事情变得快乐无限。

阿乙对阿甲提供的谈话资料已经有了研究成果,其重中之重就是那个虚幻的娟娟,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有了清楚的形象。他将阅读资料时写在纸片上的评点稍加整理,就有了如下的一节精彩描绘:正值豆蔻年华的娟娟,娴静却不失热情,纯真却很会浪漫,像枝正含羞绽放的花朵,叶片上滚动着单纯的露珠,根茎里储满了要喷发的渴望。

这是气质形象。

至于相貌,虽然只从谈话资料里寻出了只言片语,但已经美不胜收了:她应该有张如服装模特般冷艳的脸庞,脸庞上有双很童贞但很灵秀的大眼睛,嘴唇弯弯的也是薄薄的,总是挂着一线淡淡的微笑。她肤色是那种象牙白,有着副年轻却已经很成熟的匀称身材,臀部饱满,透着细细青丝的鼓胀的乳房上,顶着两颗娇嫩欲滴的红豆。

阿甲真他妈妈的是猎艳老手。阿乙想。像他这样五短身材,相貌挺对不起观众的男生,竟也能骗个妙龄女子在自己面前一展胴体。如果《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位阿西莫多能活在现在这个网络时代,想在网上占有个如艾丝米拉德般的女人,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幸好只停留在肌肤表面上,还没有更加深入的状况出现。阿乙判断,娟娟之所以在网上也能保持克制,一定是想让这段恋得魂不守舍的网事,能在现实生活中画上个圆满的句号。

阿乙意识到自己正肩负着这个画句号的重任。他为这个意识感到振奋,感到热血在体内沸腾。他觉得阿甲绝顶聪明,在这种要显现真身的紧要关头,让自己冒名顶替,唯一可以解释的用意,就是要让娟娟在一个英武潇洒的男生面前感到物有所值。

阿乙策划要点有三:一是自己的穿着要随意,经验早已告诉过他,任何刻意的包装,都会引发出很消极的揣测。二是见面时一定要把握着既热情又稳重。热情是必需的,毕竟有过半年多的网恋,而且已经恋得你死我活,如果拘谨就是倒退了;稳重也是需要的,因为稳是种坚实是种牢固,如同礁石一样很让浪花喜欢扑上来的。三是刻不容缓要办的事情,就是在国际大厦里订个单间。娟娟是从外地来,需要有个歇息的地方,说不定还会住下两天。

这第三点是最能开发阿乙想像力了。但阿乙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记住,你是个阿乙。他在心里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像要给自己的很不讲究游戏规则的思想,拴上根铁链子。

阿甲搞不懂,为什么偏要在这种鞋柜里,安插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售货员?如果是要靠女性的美丽来招揽生意,她应该去卖化妆品,而不应该站在这里很残酷地让自己这样矮个子男士再生自卑。

阿甲身高一米六八,跟阿乙站在一起时,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个侏儒。虽然他时常用些伟人的例子来安慰自己和对付别人,比如个子矮但智商高,这已经是常识范围里的真理,但心里还是很清楚,这种天生的缺憾,以及社会人对这缺憾的固执偏见,是不会因为那些辉煌的事例而消失的。所以阿甲特别钟情于网络。在OICQ里,交友甚至择偶是不讲究外表的。人的身体只用一个符号代替,有了这个符号,就可以去谈情说爱去同居去做爱,谁也不会来计较你身高多少。

问题是萍萍要从网上走下来,活生生地走到现实中的阿甲面前了。阿甲觉得眼下最紧迫的任务,就是在萍萍出现之前,让自己再增高几公分。

萍萍是个舞蹈演员,婷婷玉立是肯定无疑的了。在阿甲的电脑台上,就摆着张小天鹅的剧照,他已经把她看作是萍萍了,从那在半空中横成直线的细腿和那像弓一样向后弯曲的细腰,他早已认定萍萍的高度一定在一米七零以上。

幸好他已经将自己的缺憾坦白给了萍萍。

萍萍说:爱情是不会注视缺点的。

幸好他也曾将一份自卑传递给了萍萍。

萍萍说:爱情能使人强大。你在我心目中是个伟岸的男子汉。

但阿甲很清醒,萍萍的这些话如同梦中呓语,如果她从现实中醒来,她还会注意到缺点,她就不会再对自己滥用“伟岸”了……

鞋柜里摆的是男士增高鞋。鞋的外观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里面却暗藏玄机,女鞋的那种坡高跟,被做成了鞋垫塞在了内里。阿甲心想:设计者一定是群如自己般短小的男人,而且一定绝望到了顶点,否则怎么会有这等能绝路逢生的奇思妙想呢?让你变高了,但外人绝对看不出让你高大的原因。售货员显然深谙阿甲这样男人的心理,什么话也不问就从柜台里拿出双鞋,摆在他面前。

镜子里的阿甲突然变得匀称了,还是那副骨胳,以前是压缩的,现在却向上舒展了,还是那身肌肉,以前很显臃肿,现在却健美了许多,尤其是那双让他最不满意的腿,此刻却很骄傲地挺立在那里,修长中透着无法阻挡的自信。

只是几公分的差距,自信力就会有这么显著差别。

阿甲没有再将增高鞋脱下来。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先的样子了。他已经完全认可了镜子里的阿甲。心想,只有这个阿甲,才有资格去见萍萍。

阿丙很顺利地完成了三千字。不知怎么回事,从冰冰吧回来后,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不仅异常清晰,而且文思如涌,《沉重》仿佛被突然推进块开阔地,信步撷取了不少自己从来没想到过的奇花异草。

搁笔后,阿丙对这顺利进行了几分钟的反思,结果认为是冰冰吧的清凉开启了对人物塑造的另一类思考。原来生活中,还有像阿甲这种方式的恋爱,谁也不知谁就能恋得死去活来;原来生活中还有像娟娟玲玲萍萍这样的女生,拒绝着一切价值观念,几近动物化地寻欢做爱。

这就是生命的丰富。他想。如果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尤其是女主人公英英,也能如此这般地丰富起来,就有读头了。

英英这人物的原型,是他曾暗恋过的高中同学罗英英。那时的恋情是很年轻的,罗英英的每个瞥向他的眼神和每次向他绽放的微笑,都会让他激动半天。后来,罗英英辍学了,因为父母相继死去,不得不随着哥哥南下谋生。

罗英英有双很忧郁的圆眼睛。阿丙记得跟同学们一起去车站送她时,从那眼睛里流出了一颗又一颗很大很圆的泪珠,顺着腮边缓缓流下,然后很沉重地落到地上。那天,阿丙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这滚滚的泪水,心里沉重极了。他眼巴巴地看着罗英英走了,觉得一切快乐,也跟着远去了。

罗英英现在一定过得很好了,他总在这么想,而且在小说中也是这么设计的。也许就是受阿甲的启发,他又为英英设计了这么个情节:已经做上某网站监理的她,在网上不断地发出信息,苦苦地寻找她早日的恋人

生活有着自己想像不到的丰富。阿丙钻进被窝后,还一直在这么感叹。譬如接受阿甲的安排去见那个玲玲,不就是种让自己很新奇的内容么?

阿丙上床睡觉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将闹表定到了下午一点,怕起晚了会耽误阿

甲的安排。现在他还没有去读阿甲的那些谈话资料,总怕看了会有种窃人隐私的罪恶感。

只要记住玲玲这个名字就可以了。他想。在离开冰冰吧时,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按阿甲说的第二套方案行事,帮他先周旋一下搪塞一下玲玲,等他赶来后就拔腿走人。

但想到将要同一个陌生女子见面,阿丙的心里还是有些兴奋。阿甲说得对,与异性约会,永远是快乐的。

接到手里的是团火

国际大厦矗立在宽绰的南京路上,一层又一层的淡蓝色的玻璃窗,在午后太阳的关照下,正骚动着一种如浴女肌肤般的光鲜。这是座让人仰视的摩天大楼,六十七层,你只要随便昂头看看,就会情不自禁地设想到,在每扇紧闭的窗户里,大概都会有个艳丽的故事。

阿乙手中捧出一束紫红色的玫瑰花,站在正缓缓旋转的玻璃门前。花有二十一朵,这是他的幸运数字;花茎上,系着条红缎带,上面有几个浓黑的墨字:阿甲欢迎娟娟。

字是一定要写的,阿甲说过这是约定的暗号,否则娟娟不会上前来认人的。买花却是阿乙的即兴发挥。阿甲说过不要帮他省钱,既然如此,花几个钱表达一份鲜艳的爱意,让娟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依然能享受到浓浓的温柔,算不上挥霍。

有些挥霍的地方是那套客房,打八折后,每天二百块钱,当前台小姐问阿乙住几天时,他咬了咬牙说住两天,然后掏出四百块钱拍在了台面上。但当他被领进那套房间后,立刻认为这钱花得太值了。首先空气是香香的,香得让身上的骨胳和肌肉马上都变得松软起来;其次是灯光也很柔和,是那种能让人心猿意马的柔和,照在软软的地毯上沙发上床铺上,真叫人顿生宽衣解带的欲望。站在房间中央,阿乙有些心旌摇荡了,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有位宾馆小姐站在旁边,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不能自制地脱掉外衣,冲到床上打上几个滚。

来到国际大厦的小车很多,停车场的车位几乎占满了。从车上下来的人,都显得神采飞扬或趾高气扬,在迎宾小姐谦恭的引领下,气气派派地走进了大堂。

阿乙知道,是这座大厦让他们变得高大了起来。敢进来的人肯定敢花钱,如果你腰包里不揣足了钱,就会感到中气不足了。

娟娟真能选地方。阿乙想,她肯定是个吃过见过的角色,否则绝不会提出到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约会。可她即便想宰阿甲一刀,毕竟有过一段恩恩爱爱的网恋,不至于刀下不留情吧?他算了算口袋里的钱,阿甲给的五百块花得差不多了,还有自己留着备用的五百块钱,如果只是小打小闹,还能凑合一阵,反正阿甲说过多退少补,帮他光光鲜鲜地接待客人,超支了,他不会不给报销。

阿乙看了一眼手表,离两点还差十分钟,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然后毫无顾忌地站到了旋转门的正前方——顾忌什么?几分钟后,自己就要伴着(也许挽住)一位漂亮的女生,也很气派地走进这门了。

突然,阿乙的双眼被人从背后蒙住了,旋即,耳畔响起阵很悦耳的笑声。

猜猜我是谁?身后的女生问,声音也很悦耳,而且亲热得让阿乙感到全身发麻。

阿乙下意识地要挣脱蒙眼的双手,但只挣扎了一下,就停止了,然后,佯装思索地报出了一串女生的名字。其实,他已经猜到身后的人肯定是娟娟了,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心中那个娴静纯真的娟娟,竟会用这种无拘无束的方式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有些东西在瞬间就被打垮了,尤其是那种精心策划好的稳重形象,已经被从身后扑来的戏谑冲击得支离破碎。

你一定是娟娟。阿乙装得像刚猜出来,故作惊喜地喊道,然后采用疯狂的样子将手里的红玫瑰抛向空中,随即又抬手扼住了娟娟的双腕,将她旋转到了自己的面前。

阿乙又一次惊讶了,面前的娟娟,竟如自己想像的一样漂亮:也有张艳丽(不是冷艳)的脸庞,脸上滚满了热情,也有双火辣辣(但不是灵秀)的大眼睛,眼神里透露着恣意的亲密,也有副匀称的身材,确实很青春地舒展着一种美丽的成熟。

阿甲。娟娟举起双手,很亲昵地勾住了阿乙的脖子。

娟娟。阿乙也用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两张脸离得很近,一张微微仰视着阿乙,一张浅浅地鸟瞰着娟娟,彼此急促的喘息,在交流着倾心向往的激动。阿乙感到只需再前进一寸,两对嘴唇就会紧紧地粘一起了。

仅仅一寸,或许这正是娟娟所渴望的。

阿乙想起在阿甲提供的谈话资料里,有这么一段记录:

阿甲:娟娟,你能吻我一下吗?

娟娟:????。

阿甲:难道你不愿意吻一个好酷好帅的男生?难道你还读不懂我的这片真情……我生气了,如果你不想吻我,我就走了。

娟娟匆忙阻止:别走。你别生气别走,我、我吻你行了吧。

阿甲:我不逼你,我需要你的真心。

娟娟羞答答地答应了:我吻你三分钟。

阿甲接住娟娟那长长的吻,喃喃地说:好甜好美的吻啊。娟娟,你让我醉了。我、我要控制不住了。我感到有种声音在指引我,指引我去再做些什么。

娟娟羞得满脸通红:你好坏啊。

这段记录,是网上的。

现在,仅仅需要靠近一寸,那些个虚拟出来的热吻就变真实了。

可是,阿乙不敢前进。他很理智地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你不是阿甲,你是个阿乙。娟娟要吻的是阿甲。

阿乙说:娟娟,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就势伸直双臂,将娟娟推出了贴身状态。你好漂亮,出乎我意料的漂亮。

娟娟笑吟吟地看着阿乙:你也好帅。其实,我已经观察你半天了,如果你不帅,我还不过来找你呢。

娟娟很自然地挽起阿乙的手臂,一起走进了旋转门。当路过那个一脸稚气的迎宾员时,她从牛仔裤兜里抻出张面额五十元的钞票,很熟练地塞进了他的手里,惊得他直愣着眼睛,连句客气话也没说出来。阿乙立刻感到了娟娟的不凡。心想她一定来自权贵人家,否则不会有如此优雅且大方的出手。他情不自禁地扭头瞟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仰脸望着自己。片刻的对视,阿乙感到自己的脸先红了。

先去咖啡厅坐坐。阿乙努力让声音平和地说,然后夹紧娟娟插在臂弯里的手,直奔大堂左边的那圈沙发。他已经暗自计划好了,在咖啡厅小坐之后,就送娟娟去客房休息,晚上再来接她出去吃顿便饭,吃完饭也就差不多可以结束这次接待了,以后的事情,就让阿甲再去安排吧。

路过一台自动取款机时,娟娟挣脱了阿乙,一边从很精巧的黑挎包里掏出张磁卡,一边直奔而去。阿乙紧跟了上去,看见娟娟在触摸屏上点了一串数字后,出口处便哗哗地吐出了一叠人民币,全都是百元大钞。

娟娟举起了钱,在阿乙面前晃晃,说:三千块,够咱们今天消费了吧?

阿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感到了一种示威,一种包裹在温柔里的示威。在女生面前,他向来都是很阔绰的,即使是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面子上却依然会是财大气粗的样子。可现在,却让面前这个女生抢先表现了。

他有些忿忿地抓住了娟娟捏着钱的手,问:咱们消费?难道你认定我就是阿甲?你不怕我骗财又骗色?

娟娟很惊异地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还是那么悦耳:你不是阿甲?那我是谁?我是娟娟吗?

她挣开阿乙的手,将钱收进包里后又说:不管你是不是阿甲,我今天是跟定你了。不管我是不是娟娟,你今天也可以吃定我了。咱们能见面,就是缘分。

这种回答真让阿丙好感动:那还是让你吃定我吧。他毫不犹豫地也从钱包里也抻出张磁卡,插进了取款机。哗哗地响了好一阵后,他手里有了六千元。

阿乙举着钱问:够了吧?

娟娟嫣然一笑,然后歪仄着脑袋,一脸娇媚地说:够不够,等最后结账时再说吧,到时候,你可别赖账罗。

阿乙觉得她这娇媚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捧起了她的脸蛋,轻轻地吻了一下。

阿甲说过,可以自由发挥。娟娟刚才也说了,不管你是不是阿甲,我也跟定了你。

阿乙觉得一切都重新恢复了感情色彩。

等到的是个惊讶

阿甲在车站查询处的窗口堵了足有二十分钟,才挤出人墙,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出站口。经过询问,又经过核对火车时刻表,阿甲心里有谱了;从下午一点半到两点半这段时间里,将有九趟火车进站,其中二点左右有四趟。

阿甲望了一眼钟楼上的大表,时间就要到一点半了,几乎是与此同时,喇叭里传出从南京方面来的客车即将进站的消息。他赶紧占住了出口旁的一架铁栏栅,然后伸长脖子,紧盯着那条幽深的地下通道。他本来已经买好站台票,一共十张,准备每趟列车进站时,都去站台上接。可买完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不能靠得太近。他想。就像看书一样,脸离书愈近就越看不清楚,只有保持适当距离,才能清楚地辩认出书上的每个方块字。

通道里开始有旅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倒像是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阿甲没有发现萍萍的踪影。一个舞蹈演员的体姿和步态,都会很职业的,体姿柔韧如柳,步态轻盈似风,连支在唇上的微笑,也会是最灿烂的那种。这柳这风这笑,就是她们的特别语言,而从通道里走近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有舞蹈语言的。

没有,他在心里肯定地想。如果萍萍出现,他坚信自己一眼便能认出。他始终没将已经写好的接站标志举在头顶,就是因为相信自己的眼力。

一个男生突然从阿甲的身旁跃起,翻过栏栅,不顾检票员的呵斥,冲到了一个女生面前。那女生先是惊得扔下了提包,然后喊了一句什么,就扑进了男生的怀抱,在众目睽睽下,他们竟毫无顾忌地吻了起来,吻得是那么忘情。

阿甲顿时也有了阵激动,这场景,正是他多次设计过的,想不到却让这对情侣占先了。

但阿甲并没有沮丧。萍萍没来,自然也就没有机会了。下趟,或者下下趟,萍萍一定会出现的,届时,或许会有段比这更精彩的情节哩。

阿甲已经做好了连接九趟列车的准备,而且这不仅是第一套准备,他还有着第二套第三套的准备。萍萍远道而来,什么状况都可能发生,不接到人,他绝不会撤离这出站口。

萍萍在依妹儿里说了:不见不散。

阿甲想像得出,她在说这句话时,一定正撒娇般地噘着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也正流泄着无限的依恋。

阿甲匆匆离开了出站口,向对面的网吧奔去。刚到车站时,他就先找到这家网吧,包了个位子。每小时四块钱,不贵。他把五十块钱押金交给网吧老板时,特别嘱咐了一句:不许别人用,我随时会来。

阿甲输入密码,调出自己的邮箱,看到有两封新邮件,心忽地就紧缩了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没有下网,只要有新邮件,他就会这样紧张一番。他害怕是萍萍发来的,怕她临时改变了约会的计划。

他太想见到萍萍了。网恋再怎么火热,也只是黑夜里的一场梦。他渴望阳光下的真实。

幸好不是萍萍的信件。阿甲关上电脑,燃上支烟,很放松地坐了一会儿。这种紧张之后的放松,是很让人快乐的,如同经历了失望之后,又看到依然是希望一片。

网吧生意挺火,几乎每台机位前,都拥着两三个人。阿甲拿眼扫了一遍,尽是些涉世不深的少男少女,有的后背上还坠着个挺重的书包。他又斜起眼睛,注意了一下左右的显示屏,都正在打情骂俏。左边的两个女生,一边嘻嘻地窃笑,一边半推半就地向个不知是谁的男人脱着衣服,已经脱掉了薄纱般轻盈的连衣裙,脱掉了浅蓝色的胸罩,只剩下个淡黄色的裤头了。

阿甲心想,等她们操练到自己这把年龄,恐怕会认为穿衣服是种麻烦了。

萍萍说过,她不喜欢网吧,在那里的感觉不好,像是个暗娼。

阿甲当时也说:我也不喜欢。感觉如同在街面上做性表演。

其实当时阿甲在说这番话时,刚在另一个单间里同玲玲颠鸾倒凤了一番。彼此自然是脱得精光,而且疯狂到了要虚脱的地步,可这,都是在家中电脑台前进行的,身边没有其他好奇的眼睛,萍萍当然也不知道。

阿甲同萍萍也总是进出单间,可是,每当他耳热面酣时,萍萍总会让他平静下来,譬如突然沉默起来,譬如突然掉转了话题,再譬如突然说了声886,便一去杳若黄鹤。

阿甲偷偷看了一阵身旁的纠缠,觉得没大意思,就走出网吧,回到了出站口,重新站在了铁栏栅前,下趟车是从北京方面来的,旅客肯定多。他想了想,就掏出了那块接站标志,将它展在胸前。

阿甲接萍萍。有人歪过头来念,觉得这种写法挺新鲜。

忽然,有人抓住了阿甲的胳膊,抓得很紧,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离出站口不远的空地上。

拉他的是个中年男人,方正的脸上因为有圈黑黑的络腮胡子,显得面目挺凶。男人瞪着审视的眼睛,问:你是阿甲!

阿甲茫然地打量着他,点了一下头。这男人高大威猛,站在他面前时,阿甲发觉自己的自信力一点儿也不强大,心里竟有些怵。

你来接谁?

阿甲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了:萍萍。

你怎么认识萍萍的?

在网上。

她约你在这里见面?

是的。

几点?

下午2点。

萍萍怎么通知你的?

依妹儿。

你的邮址?

jiahappy@sina.com

信里最后一句是什么?

不见不散。

被直截了当地审问到这里,阿甲开始迷惑了:他的问题怎么会这么准确无误?难道面前这位粗壮的男人,就是萍萍?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小天鹅?阿甲很清楚,网上经常有些颠倒性别的鬼把戏。他也曾扮演过一个孤独的小女人,将个男生撩拨得一阵阵大脑缺氧。

阿甲鼓足勇气问:你是谁……你就是萍萍?

男人很响亮地笑起来了,将面色笑得柔和些。我怎么会是萍萍?我只是个从南京来的旅客。他说。如果我真的是萍萍,小伙子,你一定很失望吧。他又爽爽地大笑了两声,然后扬手向后一指,说:你要接的萍萍,正在

等你哩。

阿甲望去,在一片浓密的树阴下,端坐着一位神态平和的女生,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雪白的无领短衫,使她显得很清爽。她看到阿甲在注视她,就双手举起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阿甲你好。

阿甲心里猛地扑起阵热浪,撇下身边男人,向萍萍奔去。他没料到萍萍已经到了,而且是提前到的。他觉得自己心头的那股猛浪,正将自己冲向萍萍。

萍萍却依然坐着,只用微笑迎接着阿甲。

阿甲猛然发现,萍萍坐在一辆轮椅上,他那双已经伸出去的手,木木地停在了半空中。

没有了平常心

阿丙别出心裁地找了件已经旧得起毛的T恤衫,用红墨水在前后都写了两个血盆大字“玲玲”后,就将它套在了身上。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他心里揣测,他们一定以为他是让个叫玲玲的姑娘搞疯了,或者以为他是在玩什么另类的时尚。

到了中心广场,差五分两点,正是他估计的时间。他已经完全想成熟了,只为阿甲贡献十分钟,无论是否见到玲玲,只要超过约定时间五分钟,他就打道回府,为下个三千字继续睡觉。他每天必须要在床上躺十二个小时,不是贪睡,是因为《沉重》常扰得他有很长时间的失眠。

广场没有树木,只有身旁的这片绿草地。草地中央的喷泉,此刻正光光地杵在那里,连滴水珠子也冒不出来了。阳光很得意,无所顾忌地将每个角落都熨得一遍又一遍,熨出了一大片无味的枯燥。没有什么人,广场显得很空旷,但即使如此,阿丙还是不断地左右寻找,好像玲玲就藏在某条石缝里,随时会站到他的面前。

阿丙已经草草翻过阿甲给他的谈话记录了。他对玲玲的印象挺恶劣。曾为这次安排有过的一点点兴奋,也随之荡然无存了。他写过各种女人,其中也有很浪荡的坏女人,但是,像玲玲这种把肉体当展品,把性当饭吃的女人,是他榨干了脑汁也想像不到的,即便想到了,他也不会让她们脏了自己的笔。

难道人到了网上,就可以不要脸皮了?

玲玲直言不讳地问阿甲:你想操我吗?

(阿丙心惊肉跳,这操字,极具动物化的低俗,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把它说得如此轻松?)

阿甲狂喜:我想。我现在就想×你。

(男人阿甲显然要比女人玲玲含蓄得多。阿丙在作品中只要涉及到操之类很无耻的字眼时,也几乎都用×代替。)

玲玲:我是条缠人的蛇,你不怕我拆了你的骨架子?

阿甲:……不知道。我还没干过这事。

玲玲:原来你还是个童男子。我好喜欢。

阿丙想:如果早一点儿读到这些谈话内容,他是绝不会答应阿甲,来见这种女人的。

阿丙举起手机,看了一下屏幕上的时间,还差几十秒钟就到二点。他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慢得如同头顶上的骄阳,根本看不出有西移的迹象。

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很显赫地从远处飞驰而来,因为周围空旷,阿丙很自然地注意到它,还注意到它的牌照上有几个“8”,还有两个“9”,是种很值钱的吉祥号。轿车跑到距阿丙有十米处,竟刹车停住了,由于停得太急,在地上拉出短暂的吱声后,扬起了一片灰尘。阿丙后退了几步,注意力很集中地看车上会有什么样的人下来。但他很快就失望了,轿车停住后,竟像只在旱地里晒死的千年老龟,纹丝不动地趴在了那里,不仅没有人出来,连紧闭的窗也没有松动一下。

阿丙突然意识到,这车窗镶的是那种很不公平的玻璃,你看不到车里动静,车里的人却可以将你看得一清二楚。他感到自己像怪物一样正被人窥视,就赶紧扭过身去,想找个地方将自己遮挡一下。可是,在这旷野般的广场上,哪有藏身之处?

阿丙干脆又转过身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充满敌意,死死地盯着那扇深褐色的车窗。他相信,那里面一定有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奥迪并没有被逼视出任何动静。

阿丙终于不耐烦了,他又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再次扭过身去。可刚要抬腿走人,就听见身后有车门的碰撞声,紧接着,有人在喊他。

没错,是在喊阿丙。是个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像是从记忆的某个深处流出来。

阿丙还没转身,心竟颤了起来。这呼唤的声音,在刹那间,就从已逝去的遥远的岁月里,牵出了一双忧郁的圆眼睛。

罗英英?

阿丙半信半疑地转过身后,罗英英已经站到面前了,一张熟悉的脸,脸上也有颗热情四射的小太阳。

两人几乎同时说:真是你?

说完两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罗英英露出很新奇的样子,围着阿丙转了一圈,看着T恤上血红大字,咯咯笑了起来。

你是在做广告啊?她带着几分调皮问。

阿丙不好意思地挠了几下头皮:我是在等个叫玲玲的人。

你不认识这个玲玲?

嗯。

阿丙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在这个盛夏的下午,自己竟会顶着能将人晒成肉干的毒太阳,到这枯燥无味的广场上,等个与己毫不相干的人。

阿丙赶紧又补充道:我是帮阿甲接玲玲的,他是我的哥们儿。

罗英英问:那阿甲怎么不来?

他同时要见三个女生,分不开身。

阿丙忽然有了份警觉,这玲玲莫非就是罗英英的网名?否则,怎么这么巧,在这中心广场的喷泉下,在下午两点时分,她也会出现在这里?

阿丙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罗英英:还是那双很圆的眼睛,只是里面已经不见了忧郁,而是透着无牵无挂的平静;鼻子还是很挺直,由于有了眼中平静的衬托,翘得挺高傲;嘴唇仍是有些厚,以前表示的是朴实,现在由于用唇笔勾出了轮廓,用口红涂了层紫红,就妖艳得挺性感了。她穿着倒很简洁,上身是杏黄色的短衬衫,质地挺薄也挺宽松,动作时,隐隐感到里面乳房在颤动,下面是条乳白色长裤,很合体,衬得人也很挺立。再有些区别的,是她的肤色较记忆中的要黑些,黑得油亮,因此显得很健康。阿丙想:2002年的外国女性流行黑皮肤,她是不是也学着涂了什么油膏?

罗英英说:我在车上注意你好一会儿了,真不敢相信是你。记得以前你留着小平头,怎么现在是长发飘飘了?是不是你们这些作家,都讲究个艺术气质?

阿丙没想到,从无音讯的罗英英,竟然会知道自己是个写小说的作家。他心里马上又有了几分激动。心想她还记得自己,甚至在关注自己,可自己却对她一无所知。

阿丙赶紧想表达几句对她的印象,可还没及开口,奥迪就响起了两声嗽叭声。

罗英英被提醒了,不由分说地拉起阿丙就走:咱到车里聊去。我还要赶个聚会,你陪我一起去。她说。

阿丙挣脱开来:你先去忙吧,有机会再聊。他想车里除司机外,一定还坐着个人,说不定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罗英英将车门打开:老同学,别不给面子。你要等的玲玲,是不会来的。她有些强迫地将阿丙推进了车里。

车里除了司机,没有其他人。冷气爽爽的,使阿丙又有了在冰冰吧时的那种如在深

秋月色下的清凉。

快乐价更高

除了两杯摩卡咖啡和几碟法国西梅类的小吃食外,娟娟还让服务生开瓶茅台酒来,说要窑藏五十年的那种。

阿乙建议:还是开瓶威士忌什么的吧。他觉得在这种环境喝洋酒才气派,仰在沙发上,晃着二郎腿,玩着手里高脚酒杯,时而呷口艳红的液体,是很绅士的。

娟娟淡淡一笑,很优雅地向身旁等候吩咐的服务生挥了挥手,坚持开瓶茅台。她对阿乙说:其实,酒还是国产的好,芳香浓郁,醇厚绵柔,喝法也是中国式的好,酒逢知己干杯少,话若投机一醉休。

后面那句是娟娟改的。

阿乙用很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在坐下时,他就已经选了个很好的位置,有些距离,还有些角度,可以很仔细很从容地打量着娟娟,自己也能有个潇洒自如的小空间。

阿乙又是阿乙了,这一点让他很兴奋。娟娟没有再深问,就像他也没问娟娟是否真是娟娟。也许在网的人,已经习惯假模假式了。

方才那一吻却是真真切切的。阿乙想,虽然阿甲在网上已经吻了娟娟千遍万遍,可从来没有在这张艳丽的脸,留下过真实的吻痕。

这是阿乙给娟娟的吻,虽然只是轻轻地,却已经将网上阿甲和娟娟的亲密,转换成了阿乙和娟娟的亲密。

娟娟当时并没有躲闪。阿乙甚至还隐隐注意到,当他捧起娟娟的脸颊时,她目光里闪出了一丝期待,薄薄的嘴唇还微微地噘了起来。阿乙现在有些后悔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如果不是因为有阿甲这个身份控制着他,当时娟娟那细微的表情,一定会撺掇他变得很猛烈。他有经验,像他这么帅的男生,只要想征服,成功率是很高的。好在还有一段挺长的时间相处,还有一套温柔如梦乡的客房在八楼等待,故事不会就此结束。他在心里打了个比喻:自己正置身在仲秋时节的果园里,养护培育浇灌的事情都让阿甲搞定了,自己只需伸手摘个果子就是了。

阿乙举起酒杯,对娟娟说:为没想到你如此美丽,干。他一饮而尽。

娟娟也举起酒杯:为没想到你有这等帅,干。她也一饮而尽。

阿乙将彼此的酒杯又斟满,再举杯说:为没想到你这般热情活泼,干。他喝下第二杯。

娟娟毫不示弱,也举杯说:为没想到你胆子贼大,干。她也将酒倒进了嘴里。

该第三杯了。阿乙说:再干一杯,为所有没想到的故事。

娟娟莞尔一笑:更为你以后所有没想到的故事,干。

阿乙从来没有这么喝过酒,顿时,酒烈烈地在心里燃烧了起来,如同将他拽到烈日下暴晒一般,除了感到焦渴外,浑身都晒得滚烫,连骨头都要晒酥了。他想像得出,自己的脸一定很红,而且目光也一定已经失去了神采,变得散乱起来。他顾不上斯文,将摩卡一股脑地灌进了肚子。他不清楚这黑家伙是不是从非洲来的,只期望它能冲淡些体内的酒精。还有半瓶子酒等着喝哩,他不能让自己现在就倒下。

一只白色的猫窜了过来,窜到娟娟面前后,竟落落大方地坐起来,用隐约发蓝的眼睛望着她。这猫很奇特,两耳机灵地支楞着,像警觉性很高的狼;嘴尖尖地翘着稀稀落落的胡子,又是副让人怜爱的样子;四肢比常见的猫要长得多,能像狗一样伸直前腿端坐着,将很长的尾巴甩到了后边。娟娟将猫抱了起来,很是喜欢地抚摸着它那光滑细柔的皮毛,很内行地对阿乙说:这是东方短毛猫,是个名贵品种,幼猫的身价在一万元左右。

邻近坐着个有三十多岁的白种人,黄黄的头发高高的鼻子深深的眼睛,笑起来时,脸上的肌肉很夸张地抽动着。他喊了声捷尼,又很潇洒地弹了个响指。

短毛猫跳下娟娟的膝盖,乖乖地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娟娟跟了过去,很自然地坐到了白种人的身旁,又将那猫抱到了膝盖上。看得出她很喜欢猫,嘴里嘀哩咕噜的,不知道在跟猫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抬起头,操着很熟练的英语跟白种人攀谈起来。

阿乙的英语水平始终处在低级阶段,只会说几个连牙牙学语的稚童都知道的单词。他发现三杯烈酒并没将娟娟怎么样,除了脸色更红润了些,眼光还是那么明澈,笑容还是那么灿烂。阿乙有些失落,就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咕噜噜地倒在了咖啡杯里。他想如果这杯酒下肚,自己一定会醉的。要醉就一起醉吧。他将娟娟的咖啡泼掉,也斟满了一杯。

大堂里的客人不算多。有些是从上面下来休息的,其中不少是外国人。阿乙知道,国际大厦里驻着不少外国商务机构,常引得不少女人尖着脑壳往里靠。大堂中央有位穿着绿缎面旗袍的琴手在埋头弹琴。听不懂她弹的是什么,只觉得舒慢沉郁的调子,像只柔软的手,将他的心抓得紧一阵松一阵的。

娟娟转了回来,手里捏着张名片,是那个白种人的。她对阿乙说了声对不起,见他正专注地欣赏音乐,就说:这是班得瑞的《寂静里的声音》,空灵飘渺得很,是么?

阿乙惊讶地望着她,觉得她简直是个精灵。阿乙拿自己同她比了比,感到她起码有大学本科的学历,说不定还是硕士博士哩。阿乙说:你英语很棒。

娟娟晃了一下手里的名片,就将它塞进包里。如果没点儿水平,就没法跟老外谈生意了。她说。

阿乙又惊讶了:你是个生意人?

娟娟淡淡一笑,含蓄地反问:是什么人重要吗?其实人生就是个生意场,你情我愿才是最重要的。

她指着茶几上的咖啡杯,又说:譬如这满满的酒,喝下去会醉的。但是如果你愿意为我醉,就一定会喝下去,如果我也愿意为你醉,也会干的。

她举起了咖啡杯,目光柔柔地盯着阿乙。阿乙顿时觉得自己不用喝就已经醉了,他听得懂娟娟所说的一切,读得懂她目光中的含意,更明白她率先举杯的意思。他的全身又开始发热了,如流火一样的热力,将束缚在心里的一种欲望解放了出来。

他也举起了咖啡杯,用同样柔情的目光,与娟娟对视。我现在就想醉倒在你身旁。他说。

娟娟问:你不再在乎我是什么人了?

阿乙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假如我是个魔鬼呢?

阿乙很潇洒地挥了下手,说:跟你一起下地狱。

敲定了?

敲定。

他们又响亮地碰了一下杯,然后一起将那清亮的液体全都倒进了肚里。

很快,阿乙感到面前的世界很迷乱了。

阿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柔软的床上,床头边有束淡蓝色的灯光,撩得他仍然有些头晕目眩。他慢慢坐了起来,斜斜地靠在床背上,将台灯拧得更亮些。

娟娟听见动静,从卫生间走了出来,问他:你醒了?喝水吗?

阿乙点了点头。他看见娟娟只穿着内衣,梅红色的,胸罩只有杯盖那么大,盖不住丰满的乳房,裤头同样也很窄小,里面鼓鼓地像垫了些纸。

娟娟坐到阿乙的身旁,将盖杯递给了他,模样挺娇媚地问:感觉怎么样?

阿乙喝了两口茶水,将杯放在了茶几上,说:还有些头痛。

娟娟娇嗔地推了他一下:我又不是问你酒后的感觉。

阿乙立刻明白她问话的意思,情不自禁地伸开双手,将她用力地拥进了怀里:好,好极了,妙不可言。

其实,他已经回想不起来有什么感觉了,甚至怀疑当时自己已经醉成一塌糊涂,怎能做那事儿?可是,既然娟娟问了,那就一定是做了。他狠狠地吻了娟娟一下,心里腾地又窜起了一种很强的欲望,他一翻身,将娟娟压在下面。

娟娟却迅速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说算了,你省省吧。然后很麻利地穿上了衣服,还背好了黑挎包。

阿乙奇怪地问:你要走?

娟娟的神情已经变得冷漠了。我还有生意要做,就不陪你了。她边说边从茶几上拿起张纸片,扔到了阿乙的面前。

这是账单,我已经算好了,不会错。她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表说。我是计时收费的,每小时一千元。从二点到现在七点二十分,零头算了,就收五千块吧,其他的,比如我来时的打的费,给迎宾员的小费,在咖啡厅的消费等等。都写在纸上了。

她摆了摆手,笑容又灿烂起来地说了声拜拜,就丢下还在打愣的阿乙,款款地离开了客房。临出门前,她扭过头来叮嘱了阿乙一句:别忘了去服务台退房,他们应该退你二百块钱。

阳光下的进行时

南京路上,人流如梭,拥挤在两边的商业楼,正贪婪地张着鲸鱼般的嘴,将人流像虾米群似地吞了起去,又如潮水般地吞了出来,使这并不宽绰的马路上,充塞着匆忙的繁华。

阿甲推着轮椅,在柏油路上缓慢地行走。从车站到这里,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阳光打湿了衬衣尚能忍受,被新鞋钳制的双脚,却已经痛苦不堪了,每走一步,都让他感到了皮开肉绽的煎熬。

正忙着疏通交通的民警跑来,象征性地举手行礼后,对阿甲说:请走边道。

阿甲终于又有了个站脚歇息的理由。一路走来,他已经找了不少理由让自己的双脚停个片刻,像躲避车辆佯装问路甚至咳嗽吐痰等等。阿甲对民警说:行人走边道,这规则我懂。他拍了拍轮椅。可是,这也算是车辆吧。你看边道上坑洼不平,路况极差,没病也会颠出毛病来。

阿甲跟民警对付时,悄悄用左脚的鞋尖帮了一下忙,将右脚从鞋里拔了出来,让它松快一下。

民警大概觉得阿甲讲得有些道理,上下打量几眼轮椅上的萍萍,又盯了阿甲一眼,就又忙疏通交通去了。

阿甲已经习惯了像民警这样的目光,一路下来,几乎就是穿行在这种目光隧道里。阿甲很明白这些目光的内容,是在惊羡萍萍的美丽,是在惋惜她坐在轮椅上,是在揣测他和她的关系。阿甲在碰到第一束这样的目光时,就开始将自己的腰背挺得很直,而且让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理由很简单,他相信人们一定将他和萍萍的关系猜测得很亲密,既然如此,既然又不可能解释什么,就让自己的从容,给这些目光再添一份赞叹吧。

萍萍扭过头来,指着旁边的一家麦当劳说:是不是休息一下?你一定累了。她的眼睛瞟了一下阿甲的脚。

这是萍萍第二次扭过头来说话。

在车站时,当阿甲推起轮椅,准备离开嘈杂的站口时,萍萍就曾扭过头来问:你要带我走?阿甲看到萍萍的眼里,汪汪地漾着一片矛盾的神情,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些希冀。同时,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也猛然伸出只手,抓住了椅背。显然,只要萍萍发句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夺回轮椅。阿甲已经知道,这男人是萍萍的舅舅,正好出差P城,不仅一路上关照着她,而且一直护送她找到了阿甲。他对阿甲说过,如果碰不见阿甲,或者阿甲不能关照萍萍,他会安排她,一直到将她安全地带回家。阿甲对萍萍说:你是我的朋友,千里迢迢来约会,我能不尽地主之谊吗?我当然要接你走。

阿甲察觉络腮胡子仍不信任,就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了身份证,想了想,又抽出张银行的信用卡,一并交给了他:凭这些,你随时可以找到我,他说。放心,我会将萍萍平安地还给你的。阿甲当时觉得自己变得挺高大,不是那种让坐在轮椅上的萍萍衬托出来的高大,而是种因为发现了自己很能保护弱小的高大,这高大的感觉,旋即在他心里化成了一片缱绻的爱惜。

阿甲将轮椅推到麦当劳的跟前,正犹豫怎么上台阶时,一个胸前挂着经理助理牌子的男生跑了出来,对阿甲说:您把她抱进去,轮椅交给我好了。

阿甲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将萍萍抱起来,还是建议那男生连轮椅带人一起抬进去。

萍萍侧过脸来,对那男生说了声谢谢你,然后对阿甲说:你就把我抱进去吧。我也已经坐累了,变换下姿势,能抻抻筋骨。

阿甲明白抻抻筋骨是什么意思。他常常在电脑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弄得每根骨头都是又酸又痛,如果不及时活动一下,再站起来时都会很费劲,像骨头肌肉都僵死了一样。

阿甲绕到了萍萍的面前。

萍萍很自然地张开了双臂。

这是阿甲第一次真正地面对她。他发现,她的相貌竟很接近自己的想像,真像电视剧《还珠格格》里的那位紫薇姑娘,一双挺大的眼睛里,也是淡淡地蒙着层褪不掉的忧伤。这是双让人不忍拒绝的眼睛,也是双让人愿意担起一种责任的眼睛。阿甲伸出双手,像微型铲车一样,先将手插进了萍萍的身底,用力却又很小心地将她慢慢托起,然后轻轻地抖了一下,就将她很牢靠地拥在了怀里。

萍萍用双手勾住了阿甲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地问:我是不是死沉死沉的?

阿甲的心倏然沉了一下,像有块石头扔了下去,溅起了一些水花般的酸楚。这是只小天鹅。是只折断了翅膀的小天鹅。她的心,一定比她半瘫的身子更加沉重。他将她往紧里抱了一下,然后竭力压制着脚上的疼痛,用种很稳实的步伐,走上了台阶。

阿甲的这些细微动作,萍萍完全能感觉到,她的心,顿时被一泓热热的泪水浸透了。一路上,她舅舅始终对网上发生的事情反复地表示着不屑,认准那都是些见不得阳光的鬼话。所以他对她的出行,不仅不解,还有着很重的担忧。其实萍萍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即将见到的那位网上恋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两年来,她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装进了那台显示屏里,在那里坚持着自己天真无邪的天性,在那里找寻着没有任何附带条件的友情和爱情。她在网上享受着快乐,而且将这份快乐咀嚼成了一种憧憬。正是为了这份憧憬,她才决定随同出差的舅舅,到P城来见阿甲。她并不奢望将网上的恋情移到现实中里来。她只想用现实证实一下网上也有真情,这样,她以后的生活,也就有了一个精神寄托了。

阿甲没有让人失望。她想,努力控制着不断涌上来的泪水,不让它们流出眼睛。可是,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到了浇点滋润就会泪水成河的地步,已经变得很脆弱的心,怎能盛下这份感动啊,两行不受约束的眼泪,悄悄地滑出了眼角,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阿甲的肩头。

阿甲感觉到了这片湿润,甚至还感觉到萍萍的胸在剧烈地起伏。他紧紧地抱着她,让自己还算结实的胸脯尽量温暖着她。他想

让她知道,在这陌生的P城,她会有份可以信任的依靠。他想起在网上时,自己也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那时是即兴发挥,现在却要认真表现了。

阿甲当时对萍萍说:你是只在天上翩翩起舞的天鹅,我只能远远地欣赏着你的美丽。阿甲真是这么想的,在网上可以乱弹琴,可回到现实生活中,他根本不敢想像自己能让个仙子般的舞蹈演员接受。

萍萍问:假如我从天上跌下来呢?

阿甲说:会有无数双手接着你,其中也会有我的手。

假如我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呢?

我的怀抱,将是一片任你飞翔的天空。

……

现在,这只可爱的小天鹅,真的从天上跌下来了,而且真的跌进了阿甲的怀抱。阿甲已经感觉到了沉重,但他依然挺直着腰板,依然让脚步迈得稳实些。他知道自己抱着的不仅是个很沉很沉的信任,还是个很重很重的期望。

他已经想好了,他要说服萍萍在P城多住几天。他听说P城有家空军医院,专治瘫痪病人。他要带她去看看,他不相信,这个美丽的生命,只能枯萎在轮椅上。

他希望她会从自己的怀抱里,重新飞向蓝天。

你快乐我就快乐

阿丙从没吃过龙虾。他没想到,这个外壳的这般坚硬,还虚张声势地挥舞长须的家伙,内里竟会如此鲜嫩欲滴,晶白剔透。

你吃。罗英英说。

阿丙对她笑了一下,却没有下筷子。旁边几位男士,早已唏嘘连片了,看着他们津津有味的吃相,阿丙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一种对新鲜生命体的贪婪。

阿丙始终没有问罗英英是不是玲玲。半路上,当罗英英从一家商店里取来件蓝格格短袖衫,逼着他换下那件写着玲玲T恤,并将它扔到车窗外后,他就决定不问这个问题了。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阿丙想。罗英英只是自己的老同学,而那个玲玲,谁知道她是谁。

在车上,阿丙问罗英英:你一直在P城?

罗英英摇摇头,说才回来,P城有些业务要开展。

阿丙想说你现在一定是发达了,凭这辆奥迪,你身份就不一般。但他没有说。他觉得这类话题有点俗,有点无聊吹捧的意思,甚至容易让人怀疑自己有借光的企图。反正她是今非昔比了。他在心里想。能有这点认识,就足可慰藉自己多年的牵挂了。

阿丙又随便问了一句:你哥哥也回来了?

罗英英回答:他已经死了,我们刚到海南时,他就出车祸死了。

阿丙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悄悄瞟了一眼罗英英,看到她神色挺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遥远也已经淡忘的事情,眼睛里也没有忧伤,空灵得近乎麻木。

阿丙在心里推算了一下,罗英英去海南时,才十六岁,远走他乡后,她很快就孤身一人了。当时,还很稚嫩的她,会过怎样一种生活?阿丙心里有了些莫名其妙的遗憾。当时,如果知道她出了这种状况,自己一定会丢掉学业,赶到海南去的,或将她接回来,或与她一起在那天涯海角挣扎。

阿丙放下手里筷子,抬头注视着斜对面的罗英英。她正在给几位男士逐个斟酒。看到阿丙在看她,也拿过他的酒杯,满满地倒上。

她摇晃着还有多半瓶的酒鬼酒,对阿丙也是对所有人说:喝光这些,我请你们跳舞去。罗英英率先将杯里的酒喝了下去。她的脸早已是艳若桃花了,眼睛迷蒙蒙的,也像涂了层酒精。

阿丙在心里说:你不能再喝了。

坐在罗英英身边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了起来,抄起酒瓶,伸到罗英英面前:你干了它,我再加五百套。

阿丙已经知道罗英英是家服装集团公司的销售经理,这几个男人,都是她的客户,请他们吃饭喝酒,自然是要吃进他们的定单。

当真?罗英英反问。

绝无戏言。

五百套?

五百套。

罗英英举起酒瓶,像渴久的人喝凉白开那样,咕噜咕噜地将它全都倒进了肚子。然后,将酒瓶倒立在餐桌上,表示酒已干了。

餐桌上泛起一阵啧啧的惊叹。罗英英似乎有些不胜酒力,坐下后,身子一歪,竟歪到了那男人的怀里。那男人就势将她搂住,竟噘起原本就尖尖的嘴,凑近罗英英的脸颊,像要亲她似地吸了吸鼻孔。罗英英抬手,在那男人瘦脸上拍了一巴掌,娇娇地说:五百套,别骗我。不骗你。那男人大着胆子要趁机亲一下罗英英。罗英英抬手挡住了他的嘴。

阿丙看不下去,拿起桌上的茶壶,佯装去灌水,匆匆地离开了包间,穿过大餐厅,来到了边廊上。他想起了那个很放肆的玲玲,莫非罗英英就是她?阿丙顿时有些失望,他没想到,自己一直暗恋着的罗英英,竟会变得这么游戏人生。她这样放浪形骸,会有快乐么?

阿丙决定告辞了。他已经认为面前的罗英英,已经不是他恋着的罗英英,他不愿意再看到些什么,怕破坏了那个一直深藏在心中的情结。

罗英英过来了,显然是追他而来的。她竟然没有一丝的醉态,除了两颊飞红外,神色依然平静。你要走?她问阿丙。

阿丙嗯一下,礼节性地说:谢谢你的盛情。你忙,我不打扰了。

罗英英紧盯着他问:对我这个老同学,你一定很失望吧?

阿丙耸耸肩,勉强笑了一下:各有各的活法,只要活得快乐就行了。

罗英英沉呤片刻,有些无奈地说:其实,对女人,你不能只停留在一种认识上,女人这本书,已经愈来愈丰富和复杂了,你应该读懂才好。她挺凄婉地笑了一下。你要走,我就不勉强你了。希望能保持联系。她掏出张烫金名片,交给了阿丙。

阿丙看了眼名片,突然问:告诉我,你是不是我要接的那个玲玲?

罗英英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同阿丙握了一下手。

真的,能碰到你,我真的很快乐。她说。

阿丙说:只要你快乐,我就快乐。

他说的是真心话。

哦,幸福船

晚上十点,阿甲准时坐在了冰冰吧里,不久,阿丙和阿乙也先后赶来了。

阿甲虽然有些疲惫,精神却分外矍铄。阿乙比较敏感,心想他一定是走桃花运了,闪在脸上的光,幸福得直打旋。

阿乙的身上依然散发着一种很好闻的香水味。阿丙判断,这味道一定是那个叫娟娟的女生传染给他的。显然,他们有过亲密接触。

也许是空调坏了,冰吧里有些闷热,幸福船端上来后,也很快地出汗了,原本很独立的四色颜色,混合在一起后,就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了。

它的世界只能在冰柜里。阿丙用小勺搅和着瓜体上的冰淇凌汁,很有些哲理性地想。一定要把它拿到外面的世界来,变形变色就很自然了。

阿甲没有碰幸福船。他的思想显然还没有离开萍萍。方才,他将萍萍交还给她舅舅后,用不可置辩的口吻说明天去空军医院。他认为只要不放弃努力,总会出现转机的。他还想好了,今晚不睡觉,要在网上搜索治愈瘫痪的方法,还要无数次地发送求医问药的贴子。他相信一定会有反馈的。

只有阿乙在一口一口地剜着冰淇凌吃,吃得很专注,连一贯出色的口才也被冻结了。其实他的心也早已被冻结了,还没有真正苏醒过来,一种冰凉的失败感,仍在身体内弥漫。

阿丙将装钱的信封和谈话资料还给阿甲:五百块,物归原主。

阿甲惊讶地问:没见到玲玲?

阿丙想了一下,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他实在不愿意将罗英英和玲玲扯在一起,虽然她们的行为方式有些近似。罗英英说了,女人这本书已经愈来愈丰富和复杂,只有钻进去认真地读,才能读懂。他已经决定,用稿费买台电脑,他要在网上与罗英英重建联系,他一定要读懂她这本书。

阿乙也将资料与装着余钱和咖啡厅发票的信封放在了阿甲的面前。我见到娟娟了。他说。请她吃了点儿喝了点儿……而已。他原想提醒阿甲:网上是种活法,网下又是种活法。非要将两种活法搅和在一起,人说不定就会被鬼咬上一口。

阿甲见阿乙没什么要说的,也就不深问了。他很想说说自己的遭遇,但见到阿乙阿丙都似乎累了,累得对身外之事毫无兴致,也就算了。他想,再等几分钟就走。网上的许多事情,还等着自己去做哩。

幸福船已经被冰淇凌汁淹没了,说不清什么颜色的颜色上,正泛着一层多彩的泡沫。

责任编辑舟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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