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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蓝天白云

2001-04-29孟亚辉

山花 2001年7期
关键词:姥爷蚊子姥姥

孟亚辉

无论我的心情有多么忧郁,只要一见到她,立刻就会变得明朗起来。

这是十年前的感觉。

她是个美女,不过是位90岁的美女,如果活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岁了。

人不能总是活着,即使是美女也不能总是活着。90岁的美女,脸上的皮肤会变得像核桃皮一样皱巴巴的,牙齿也会掉光,这样一来,嘴巴就很像一个咂紧口的布袋,只剩下一道缝儿。

还有目光,她的目光早就变得混浊。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左眼就睁不开了,当她注视什么的时候,必须得把头侧过来,以便于用那只好眼瞄准目标。

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个美女,而且说起话来还十分有力:

“全是废话……”说那么多咸淡的话管个屁用……”

她时常打断我的话,并且鄙夷地看着我。这样就使我对她更加尊重。

她弓着腰,颤颤巍巍地往一只小盘子里倒米,那是专为耗子准备的。她说:

“唉,这些小东西,可通人性了。吃完饭乖乖地回窝睡觉,不吵不闹,也不咬我的家具,它们什么都明白,就是不会说话……你呀,除了能说话,什么都不明白。”

她独自住在京郊一间昏暗的小屋里,没有窗户,没有光亮,四周零乱不堪,地下摆满了锅碗瓢盆和各种腐败的水果。我只能站在门口同她说话,如果走进到屋里,一不小心,准会被什么东西绊倒,而且还要蹭一脸的灰,这样就会引发她一阵狂笑。她的笑声没有任何章法,先是像拉风箱一般,从肺腑间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又变成一群小老鼠在歌唱,她用一只手捂住嘴,生怕那群小生灵跑出来溜掉。最后的程序必然是流泪,而且,泪流满面。

我觉得她笑的理由并不很充分,只是人老了,就不再需要什么理由。

她坐在床沿上,就像坐在话剧舞台的中央一样,背景是一片黑暗。

庭院角落里有一棵古老的槐树,每到夏季,槐花就不断地向四周散发出浓郁的幽香。那种芬芳同屋里腐败的气味掺和成一种古怪味道。她就在这种气味的笼罩下端坐着,像一个幽灵。

我说过,这是十年前的印象。十年前的“五四”青年节,她死在了首都一家阴森森的大医院里。那天黎明时分,她就开始倒气,嘴巴一张一张地,活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她死的前三天,也就是她91岁生日那天,我给她送去生日蛋糕,她说,蛋糕就放到92岁生日时再吃吧……还说一定要给小红留下一点。我问她谁是小红?她便不再言话,昏昏地睡去。

医院的窗外也有一棵很高的槐树,槐花缀满了枝头。她居住的三层病房里同样也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她醒过来,就自言自语地说:

“布谷鸟叫了,别误了收麦……”

然后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用那只好眼瞄准我,等她逐渐看清楚了就说:

“是你啊,你在这儿干嘛?看你看你,大嘴咧得像簸箕一样,我看你是吃盐放屁——咸(闲)的,小兔崽子别小瞧人,你死了我也死不了,回去管好你妈吧。”

我肯定是死赖着不走,眼睛转向窗外,看着伟大天空的一角。粗铁色的天空被老槐树切割成支离破碎的鱼网状,天空泛着鱼鳞般的青光。隔着院墙可以听到街上的车声。

我说,现在我还死不了,所以必须守着你,如果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就说一声。她听了就开始说胡话。她说小红那孩子长得可俊了,谁见了谁待见,就是命苦,从小就给人家当佣人……她还要我替她看好果园,她说老家河间她有一处很大的宅院,后院有果园,看园子的人姓冯,老冯头顶不是东西了……

我问,他怎么不是东西?她说,偷梨吃。苹果呢?苹果也偷。葡萄呢?葡萄也偷。白菜呢?白菜也偷。人呢?人也偷。

这么看,老冯头不是东西是肯定无疑的了。可为什么还让他看园子呢?

我得事先说清楚,这位多少显得有些古怪的老美人同我有着极近的血缘关系,她是我妈的妈,北方人叫做姥姥。

姥姥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偷吧,偷吧,错不了是偷几个果子,哪有见了果子不想吃的呢?”

姥姥最后叮嘱我:“千万别忘了替我喂那些耗子,给它们喂些水,怪可怜的,都是些命啊……”

她除了养老鼠,还养猫,各色各样的猫。凡是经她喂养过的猫再也不捉老鼠了。有一天,她正吃晚饭,从院门口溜进来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脏猫,小猫瑟瑟地发抖,贪婪地望着她的饭碗。她就把饭碗放在地上,由它吃。

这样一来,每天傍晚,都会有一群猫围着她的屋子乱转,冲着她喵喵地叫。她就从菜场买来小鱼小虾,炖好掺在米饭里,一边喂,一边说:

“乖乖,吃吧吃吧,吃饱了别遭害生灵,谁都别欺负谁……‘李四,就你个子大,还同小弟兄们争食,上辈子八成是个饿刹鬼,真是不要脸。”

“李四”是一只黑颜色的大猫,吃相十分凶恶,一见了吃食就不可自持,将别的猫都拱到一边。这时姥姥就举起一根小木棍儿吓唬它:“就你各色,怎么跟恶霸似的?别跟冯老三学,差点让人给绑了,埋进村头的大坑里……”

姥姥虽然每天给它们喂食,可不准它们进屋。那些猫很听话,吃完晚饭,就沐浴在傍晚的余晖中休息。那些虎皮猫、长毛猫、花斑猫,五彩缤纷地卧在屋顶的蒿草旁、墙头上,不停地舔着身上的毛,还时不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晚霞给它们斑斓的皮毛镀上了一层金色,极像是一群身着艳丽服装的钦差大臣,守护在他们的古城堡上……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

就在第二年的清明,我们将姥姥的骨灰移送回老家河间,要和姥爷的坟合葬在一起。

哥哥一本正经地开着他那辆破旧的捷达牌轿车,表妹坐在前座上,我和妈坐在后面。

表妹说:“奶奶这一生该知足了……大嘴哥,你不是问什么是幸福吗?奶奶这一生就是幸福。她老是夸口说,我吃的尽是白米白面,你们八辈儿也赶不上我。奶奶就这点儿追求,她的理想全达标了,这就叫幸福。”

“大嘴”是姥姥给我起的称号,其实我的嘴也并不算特别大,也就比平常人稍稍大一点罢了,顶多二十码多一点。这是姥姥刚进城时(闹自然灾害时期)在饭桌上给我起的极具毁灭性的绰号。其他人也没能例外,姥姥称哥哥是“大鼻子”,称呼表妹为“蚊子”。因为哥哥的鼻子大得有点不符合中国国情,走起路来鼻子像路标似地东指西指,如果你见了他就会疑心他是一只长着两条腿的鼻子。表妹爱挑剔和爱吃零食的习惯则完全像一只嗜血成性的蚊子。

回想起来,姥姥的想像力是很到位的。

大哥说:“蚊子,你净瞎扯淡,这年头谁不是白米白面,五谷杂粮比米面要贵得多。我觉得姥姥挺可怜,她对幸福的基本要求都没有产生,就去世了……你说呢,大嘴?”

我沉默不语。

自从姥姥火化的那一天我就觉得人类太渺小。殡仪馆里哀乐和嘈杂声像排浪一样震荡着人的灵魂,四周充满了难闻的香水味道。大家几乎是排着队走进火化间的。无论生前是什么人,享受什么待遇,从火化炉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全是一种色彩。更让我吃惊的是,居然大家一边哭着一边争先恐后地要求早些火化自己的亲人。有些人似乎还托关系走后门,以便提前享受火化的待遇……

从那天起,我就经常望着自己的身体思索:自己死后怎样才能逃脱这种炼狱般的安葬方式?那一天,我望着一缕缕不断升向天空的青烟,眼看着它们滚动着渐渐同空中的白云融合在一起。在那些烟尘里,有男有女;职位有高有低,最终大家都走到了一起,没有争吵没有竞争,大家都友好和谐地在空中翩翩起舞。我仔细观察那些云朵,分不清哪一缕属于姥姥的灵魂。一个具体的人,就这样转瞬间销声匿迹,而且永久彻底的失踪了,没有了,这可真让人难以接受。

在这种心情之下,去奢谈幸福的标准,肯定会让人产生不伦不类的感觉。我不该这样思索问题,否则,从现在起我就无法摆脱死亡的纠缠,就好像我正低着头跟在别人身后,茫无所知地走在通往殡仪馆的路上。我必须糊涂一些,不该顺着因果关系的法则去想问题。我应该想到:现在我还活着。明天还会活着。还有无数的明天,后天,大后天……

可是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头脑,还是不由地乱想:无数天过去之后怎么办呢?几十年也不过是一瞬间。一切都会变作青烟。一想到生命和时间的这种线性关系,就让人悲观厌世。

干巴巴的土地没有丝毫生机。

没有雨水的清明节和冬季没有多大区别。

华北平原像一座无边无际的大农场,没有自然格局,缺乏景物变换,原野单调得就像一块褪了色的画布。

哥哥困倦地把车驶下主路,向一条土路驶去。

远处有褐色的树林,林木间露出农舍灰色的屋瓦。

妈妈说,那就是了。

她一路上都在沉思,很少言语,似乎正在回顾自己的一生。

哥哥的大鼻子挥来挥去,好奇地指向那些灰褐色的低矮建筑。

村头的土坡上零星站着一些人,他们好奇地观望着这辆烟尘滚滚的汽车。一个50来岁的汉子居然跟随着车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向车内张望,几乎把头伸进了车窗。

“黑丫,是黑丫……”妈妈认出了那个汉子。那个汉子几乎同时喊道:“是梅姑,原来是梅姑,俺梅姑来了……”

妈妈的小名叫“梅”,又属穷大辈,村里半数以上的老人都称呼她“梅姑”。加上妈妈14岁就参军,党龄也有50多年了,所以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频频喊她“梅姑”也显得特别自然。

妈妈说,黑丫现在是村长,你们要有点礼貌,称他黑哥。

蚊子说,还黑哥呢,您要不说,我差点儿就要叫他黑大爷了。

从外表看,黑丫肯定是那种比较清廉的干部,花白头发野草似的蓬着,身上穿着破旧的黑裤黑袄,一脸的岁月沧桑。

妈妈说这些年村里许多人富了,黑丫家还很困难,前些年还托人给他捎过一千块钱,下雨把屋子下榻了,砸折了腿,还好,看样子没留下什么病根。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腿多少有些跛,但丝毫不影响走路。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呼唤:

“傻三、大狗、乔逼……都给我出来,俺梅姑来了!”

村里果然就出来了许多人。蚊子说:“瞧,咱老家人起的这名字,怎么听着跟骂人似的。”大哥却显得很兴奋:“好,有意境。这叫民风纯朴,不像城里人,酸文假醋的。”

我们到黑丫家落脚休息,因为自从姥姥进京以后,村里就没有直系亲属了,可论起关系,全村的人好像都是一家,筋连着筋,根连着根,个个都血脉相通。

黑丫的老婆……按理说我们应该叫她“黑嫂”,可愣是叫不出口,不好听。她没见过城里人,腼腆地说自己不会说话,借故到邻居家借鸡蛋去了。一会功夫屋里就围上许多来打招呼的人。这些人极热情,喊声哭声连成一片。有个光头老汉闯进来高声喊道:“梅姑,还认识俺不?俺是刘六,刘大拐子家的,淑新是俺姑奶奶……”

妈妈认了好一会儿,终于问道:“小六子,拐子是你爹?”

“嗯呐,不在啦,打前年就不在啦……”说完就冲地上吐痰、灞翘椋双手不住地搓着那些粘糊糊的东西,然后就不停地揉眼擦脸,像抹雪花膏似的。妈妈就把我们向他一一介绍:

“你们都过来,这是你们的刘乔哥……”

刘乔哥就用他那双五味俱全的手掌同我们一一相握,还不时摸一把自己的光头,笑得很不自然。

这时我听到外面的高音喇叭传来呐喊声。是黑丫在喊叫:

“俺梅姑来了!俺梅姑来了!八楞子、铁蛋儿、牛神儿……你娘了个逼的听见了没有?听见了就赶忙过来,听见了就赶忙过来……”

这样的话轮番在高音喇叭里重复着,时断时续,一直重复到正午时光。最后就只剩下骂一个人了:“牛神儿,娘了个逼的,我操你姥姥,你兔崽子别躺在家里装死,别摆你娘的臭逼架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俺梅姑来了……”

我越听越不是滋味,这不是往我们脸上抹黑吗。大哥在一边听得直乐,兴奋地晃动着他的大鼻子。蚊子侧身小声对我说:“黑丫这家伙怎么就这水平?还村长呢,要是当了乡长县长什么的还不得跳到天上去?”

屋里乱成了一锅粥:老太老汉大姑娘小媳妇壮小伙儿半大小子还有小得分不清性别的小东西黑压压挤了一屋子。院子里早摆下了十几张饭桌。妈妈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外人?不是外人才要好好张罗一下呢,你甭管,现在日子比那阵子强多多了,什么都不缺。

午饭的气氛像过年娶媳妇一样热闹,大家拚命喝酒可劲喊叫,也有一些上岁数的老人默默地撩起衣襟擦眼泪,嗫嚅着说:

“姑姥姥可是个好人,打着灯笼满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

我知道这是指我姥姥,也有人称她姑奶奶。蚊子在桌底下用腿碰我,低声说:“这饭吃得真难受,跟看戏似的,这话怎么听怎么透着虚伪。”

我不答理她。我和刘乔挨着,就问他:“咱老家有个名叫‘小红的人吗?”

他喝下大半碗酒,用手掌摸了一下秃头,沉吟了一会儿:

“小红?那不是俺姑奶奶的小名吗?”

我不禁一愣:“你是说,‘小红就是我姥姥?”

“嗯呐,可不呗,你姥姥的小名就叫‘红……”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这个非凡的庭院,一些猪也过来凑热闹,在人们的裆下窜来窜去,时不时被人狠狠地踹上一脚。

黑丫早已喝得半醉,斜靠在椅子上继续骂牛神儿:“娘了个臭逼,有了几个臭钱就充起大个儿来了,不来,不来好,老子不收拾你不是人养的……这叫忘本,忘了那时候了,没有俺梅姑闹革命有你的今儿个啊?”

妈说:“黑丫,你就别再骂了,这是干嘛呢?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不行,这王八蛋操的顶不是东西了,村里就他富,盖了5间大瓦房,还买了汽车。早就忘了过去那阵子了,那时候穷得他整天光着个腚绕世界乱跑。现在反过来了,他倒成了大地主恶霸了,早晚有他小子那一天……”

一些老人也愤愤地点头补充:

“他家的院子比黑丫家五六个都大,十里八弯就属他阔了……”

“过去的地主都没他趁,家里还养着佣人……”

“他做电缆钩发了财,咱村里有那么多大小伙子没活儿干,他一个都不照顾,专门雇用南方姑娘……你说这叫啥事?”

“什么佣人?还不是姘头?他违反婚姻法……”

“从来也没见他上过税,他违法的地方多了去了。”

大哥在一边漫不经心地剔着牙,小声冲蚊子说:“这事儿有点复杂,这个叫牛神儿的可积下民愤了。”

老人们纷纷都把严肃的目光集中到妈妈这边,似乎只要她一声令下,立时刻就把牛神儿绑了游街。大哥晃动了一下他的大鼻子,高声说:

“喝!喝!别停下,大嘴,蚊子,你们也别愣着,快劝大家吃菜呀!”

“喝着,喝着……”我随声附和着。

“喝……”黑丫一口将碗里的酒倾尽,抹了一下嘴,眼角沁出泪水……

月光流泻在黑丫家的窗楞上,晚风清凉得有些彻骨。

黑丫和她媳妇跑到邻家借宿,腾出房子供我们休息。妈妈被刘六家请去说话,屋里只剩下大鼻子、蚊子和我。

黑丫家里果然清苦,一个破柜,一张桌子,就没什么了。屋里充满了柴草和鸡舍的气味。

大哥说:“我早就猜到小红是姥姥的小名。你说她怎么知道那么多小红的事呢?连小红洗衣服,小红挨打,谁谁对小红好,她都门儿清……对了,大嘴,你听姥姥讲过玉如意的事吗?”

“何止听过?我还见过呢,浅绿色的,头上还镶着一块红宝石……”我说。

“是吗?快讲给我听听,”蚊子在一边沉不住气了,她斜倚在月光下,双手抱膝。

“就是如意呗,弯弯的,一头挺大,玉做的,可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姥姥刚进城时还带在身边,还有银簪子……大鼻子,不是让你偷了换糖吃了吗?”

“谁说是我换的?明明是咱俩一起去的。我问你换不换?你说换了算啦,得,就你这一句话,一颗绿翡翠愣是只换了5毛钱。”

“不是玉如意吗?怎么又变成翡翠了?”蚊子好奇地问。

“你听我说呀,如意卖给收废品的了,翡翠是簪子上的……”

“还是我说吧,”我冲着蚊子说:“你知道东四吧,十字路口上,原来有个收购金银珠宝的小店。大鼻子负责偷银簪子,我管卖。那老家伙看我们俩是小孩,就划着一根火柴,在银簪子上一烧,翡翠头就掉下来了,往那个小称上一称……”

“那叫戥子……”大哥纠正我说。

“我知道那念戥子,可蚊子不知道……老家伙在一张小纸上写到:翠骨朵一个,5毛。把银簪子往一边的小盒子里一丢,完事,上当受骗。”

“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我就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小……可能还没你呢,我才上小学一年级。”

“那,大鼻子哥顶多也就三年级,”

“什么三年级?他和我同班,他蹲了两年,”

“大嘴你净瞎说,哪有两年,蹲了一年,晚上了一年,”

“还不止这些东西呢,还有一个小金佛,银顶针……”

蚊子说:“奶奶不是三代贫农吗?哪来这么多宝贝?”

“这些都还在,妈都收着呢。”大哥肯定地说。

大哥最有资格说这些话,因为他小的时候曾随姥姥生活了好几年,直到8岁才被接回北京,姥姥生前也最疼他。他刚回北京时天天哭着要回河间老家,说:“俺要回家,俺要回家。”妈妈说:“这就是你家,”“不对不对,俺家在史经村……”

那时候,他说话还土里土气,满口的河间腔,现在变得油腔滑调,像个京油子。他字正腔圆地说:

“听姥姥说,那是她姨给的,她姨家是个大地主,名字叫冯……果查……好像是这个音吧?对吧,大嘴?”

“‘果茶?还有叫这个名字的?有叫‘雪碧的吗?”表妹在旁边好奇地问。

“不对,是‘果昌,老家管‘昌这个音念做‘查……”

就在这时候妈妈回来了。很快就把话题扯到姥姥的出身上。

妈妈说:“那也不是‘果,是‘国,国家的‘国,应该叫‘国昌。”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唉,老早的事了,解放以后一直不敢承认……其实你姥姥也没沾她家什么光,虽说是亲姨,打小就给她家里干活,洗衣服收拾屋子,也就是个小女佣……”

“冯国昌?不会是冯国璋?”表妹瞪大了眼睛突然问到。

我们听了,不禁一愣。

院外传来狗叫声,紧接着有个粗音大嗓的男声在问:“俺梅姑在吗?俺是牛神儿……”

我慌忙爬起来去开院门,闪进来一个矮个男人,分头,穿一身旧中山装,很敦实,手里提着一兜子鸡蛋。他冲我笑着说:“我是牛神儿,梅姑在吗?”

妈妈早就迎了出来,说:“是牛神儿啊?我当你是出远门啦,原来还在家啊!”

“梅姑,还认得俺?”

“咋不认得?牛蛋子家的老七,胖啦,样子没大变……”

牛神儿这家伙让人一眼看上去就不舒服,他一进屋表妹和大哥就躲了出去,说是去看星星。妈对我说别净站着,快给你牛神儿哥倒水去。牛神儿慌着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那就自己来吧,反正我也找不到暖水瓶。他似乎对屋里的摆设挺熟悉,摸出一只大碗〓〉馗自己倒满,然后坐在炕沿上同妈妈拉呱。

寒暄了一阵子后牛神儿就说:“梅姑,你给评评这理儿,这都啥光景啦,黑丫他还这么霸道?他凭什么?你可不知道,现在当村长的可不抵那阵子了。他就知道要钱,盖养老院修路办小学……我都掏了,成百上千块地掏,村里办事嘛,咱有就掏,可他还是不高兴,骂人……”

“牛神儿,你就别同他计较,他也不易,村里没钱,大家伙的事大家办,他这人就是个急脾气,嘴巴不绕人……”

“今儿个您也听见了,他说的那是人话吗?还在高音喇叭里骂,他骂人从来都在大喇叭里骂,有本事你也富啊,跟我较什么劲儿?如今他也就剩下这么点子能耐了,他就见不得人富,我都不跟他一般见识,只当他是放屁,我一不逃税漏税二不犯法看他能怎么着?”

“牛神儿啊,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村长,尊敬着点,意见可以提。你呢,也得考虑一下大家伙儿的利益,听说你做电缆钩富了?还买了车?”

“就一台夏利,一台小三轮儿,跑业务用的。啥叫富?赶上黑丫这么个村长能富起来吗?他到乡里开个会,也跑我这儿来借车,给他个机三轮他还不干,骂我抠逼。你说到保定沧州同那些个大厂子联系业务坐个机动三轮儿让风吹得像个大头傻子似的人家理你吗?黑丫他去趟乡里还要坐夏利摆这个威风干嘛?”

“借车的事回头我说说黑丫,还是要艰苦朴素吗。村里人呢,能帮也帮一下,咱村有那么多大小伙子,能安排就安排,大家伙一块儿致富嘛,同村同族的,也省得别人有意见……”

“姑,这你可就不明白了,用哪儿的人也不能用咱村的,没法管,偷懒耍滑还说不得,动不动就到乡里告我的状,骂我是地主恶霸!都是些什么东西?今儿个我他娘的就当回地主恶霸了,看他能共我的产不成?中央政府明摆着呐,好几十年不变,以后也不变……”

妈妈看他直眉瞪眼的也就不言语。他表情愤怒地呆愣了一会儿,又满脸陪着笑说:“梅姑,听说你是给俺姑奶奶迁坟来了?是不是要迁到冯家祖坟?听县里说要给冯家修坟?还要重修冯家大院,说是文物。这文物同纪念馆有啥不同?我这脑子都给搅乱啦,你说这钱我是掏还是不掏?”

妈妈支应着说:“这事儿,我还没有听说过。文物和纪念馆不是一码子事,北京的故宫就是封建主的宫廷,还得修……不过,修冯家祖坟的事儿,不好说。”

“梅姑,既然回家了,需要什么就说话,俺姑奶奶可是个好人,她活着的时候也没能赶上去北京孝敬她老人家……”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个纸包:“这点子钱就算我给姑奶奶进的一点孝心……”

“这可不成!牛神儿,快收起来!快收起来!”

牛神儿起身,态度坚决得像是要拼命:

“您不收就是看不起我牛神儿!我牛神儿自小就没少得姑奶奶的济,闹饥荒时姑奶奶一个菜团子掰成两半儿,一半儿我吃了,另一半儿呢?还是我吃了,要是没有姑奶奶就没有我牛神儿的今儿个和明儿个。俺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姑奶奶的大恩大德……”

说着,牛神儿竟嚎啕起来。

农村毕竟是农村,好一派静谧气氛。

这里的黎明是随着鸡鸣狗叫一同降临的。

蚊子抱怨说:“咱村的鸡也特别,跟周扒皮家的似的,半夜就叫开啦,连母鸡都打鸣,这一夜等于没睡。”

大哥早就起了床,非要拽着我们去村头看看,说他闻到了一股怪味。蚊子闹着要刷牙,又嫌水缸里的水太凉,死活要等着锅灶上的水烧热:“不刷牙我哪儿都不去,难受死了。”

我就和大哥一块儿绕到村头。

天空像凝固的海水一般灰蒙蒙的,只有远方的地平线上呈现出蔷薇的颜色。

房前有一条小河,河水涨满了河床,水面上漂浮着白色的垃圾,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盛开的白莲花。

“原来这里的水可清了,小时候我还在这儿游过泳……那时候这河又宽又深,还有鱼虾,好几次我都差点儿没淹死在这儿,怎么变得这么小啦?”大哥自言自语地问。

“那时候你人小,眼睛也小,看到的东西就大;现在人长大了,眼珠子也大啦,所以看见的东西就小了。”

“有这说法?”

“当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现在你那对儿金鱼眼大得像巨号肉包子,看什么不小?”

“大嘴,你知道姥姥最讨厌你什么吗?”

“你说,”

“就你这张破嘴。”

其实姥姥的嘴也挺招人恨,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比如,妈妈在部队当主任军医,她把姥姥接到城里来后,姥姥就对别人说自己出身是大地主。妈妈气极了,冲姥姥发火,让她不要乱讲,要出问题的。明明是三代贫农,干嘛非要往专政对象上去靠?

妈妈怎么责怪她都不要紧,只是不准爸爸说话,爸爸一开口,肯定会挨骂,而且不骂出花样来绝不肯收兵。爸爸副统三军后勤,人人见了都立正敬礼,惟独姥姥敢骂他“小矬巴子”、个子矮得像“地地迫子”似的……骂完了就笑,直笑到她泪流满面。爸爸就赶紧绕开说她旧社会受了刺激脑筋有问题。

部队医院组织年轻护士访贫问苦,为了省事,就迁到了我家,可姥姥一席话把那群女战士讲得目瞪口呆。

“吃糠咽菜?没的事,顿顿都是净米白面,一年四季绫罗绸缎……没人敢欺负咱,咱也不欺负别人,谁也别欺负谁,闹那个干嘛?没意思……瞧你们一个个长得都怪俊的,将来都能许配个好人家……”

爸爸说姥姥的觉悟太低,旧社会受的苦算是白受了,忘本了……

女战士中有一个政治部主任的侄女,问题反映到上级那里,搞了半年的内查外调,总算有了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妈妈就教育姥姥不该贪图虚荣要实事求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以后还要惹祸……

姥姥就说:“不过是说说故事罢了,可不得了啦……看来俺是不能在这里呆了,赶忙送我回家吧。”

妈妈不肯让她走,逢人便解释:老人家神经有毛病她的话可不能当真。她听了就大骂:“你才有毛病呐,俺心里装着块大镜子,是人是鬼俺照得出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姥姥就同京郊一家河间老乡联系上了,非要搬到人家隔壁去住。她说:“人不接地气树不扎根,住楼房憋屈得俺脑瓜仁儿乱转,看着城里人一个个都像大鬼儿小鬼儿似的。还是这里好,还是这里好……”没等人家同意楞是搬进去了。

姥姥住进那个小黑屋后就显出了三代贫农的原形——居然拣起了破烂。

小黑屋后面是一处垃圾站,每天都有人在那里扒垃圾换钱,什么铜丝玻璃烂纸破布,都可以换钱。这下她可开了眼啦,嘿嘿一乐,照人家的样子也置了个小推车去拣拉圾。

妈妈听说后吓得赶紧乘吉普车前去劝阻:“你这不是丢我的人嘛?又不缺钱花,不知道的以为是我们虐待你,您在这儿干这个让我的脸往哪儿放?”

“什么脸不脸的,要那个干嘛?眼巴巴看着宝贝烂在地里不管不问下辈子还得遭罪……”

姥姥压低嗓音冲妈妈说:“听说有人还在土堆里捡了个金疙瘩呢。”

妈妈劝说不动就掏出一叠钱来腐蚀她,她愣是看也不看,坚定地说:“有多少也是你的,儿女有不如自己有,如今咱想吃啥买啥,自己挣的,花着踏实。”如果再劝,她就开骂,那些城里人闻所未闻的难听词她能不打咳呗地一古脑喷射出来,搞得你无处躲无处藏。

姥姥有个好名声就是慷慨大方,见了小孩子就从衣襟里掏出5毛钱:“去,买根儿冰棍吃去。”邻居家有个张木匠,独身一个,平原县人,姥姥叫他“光棍儿张”。经常买了好烟好酒去看他,同他聊家常,还学着他的样子吸纸烟,呛得她使劲儿地咳嗽。喝了酒他们就唱民歌。张木匠唱:

“小河呀流水水绕着村,村头上站着咱可心的人,问她望啊望啥哩?她说盼着外出的人,唉呀盼着外出的人……”

姥姥也扯着嗓子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直唱到夕阳西下,夜幕四合。

爸爸说她老人家觉得这么着过好,就随她去吧,凡事不可强求。

就这样,姥姥同她的四邻,还有她的猫、鼠和平共处,随心所欲地生活着。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日子过得十分潇洒。

“喊你们俩快回去呢,乡长县长都来了……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蚊子总算刷完了牙,站在村头大喊大叫。

大哥说:“得,看来今天还走不了,移个骨灰盒竟有这么麻烦。”

蚊子已经来到跟前,听到这话怒不可遏地喝道:

“大鼻子,说这话你可真没良心,奶奶在世时就属对你好了,你现在倒嫌起麻烦来了?”

“麻烦我到不怕,你说安放咱姥姥的骨灰,他县长跑来干嘛?”

“干嘛?面子上的事儿呗!”我说。

门口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司机正在打扫车顶上的灰尘。

县长就是有些与众不同,年纪轻记性好,个子高高的,也就30出头,挺帅一个小伙儿。

他一一同我们握手,嘴里能叫出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属相和工作单位,辈分称呼也丝毫没有差错,一脸的喜相。

他握住蚊子的手说:“没咋变样,还在飞机场工作?”

表妹都傻了,瞪大了眼睛:“怪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工作单位?”

县长又转过身,面向我,语气温和地说:“咱们见过,我在北京农大读研究生时,去过梅姑家一次。你家儿子叫冬冬,上小学了吧?那阵子他不想去幼儿园,藏在大衣柜里哭。”

县长姓周,叫雨农,名字都与众不同。这世上有的人一张口就出其不意,不经意间透着精干。我却一点也回想不起来猴年马月同他见过面不过儿子躲进大衣柜的事却是真的。看来,所谓才能,除了有一副好长相,还要有一个好记忆。

大家互相让座,黑丫紧着倒水。

妈说:“你们工作那么忙,还大老远跑来可真叫人过意不去。”

周县长说:“姑奶奶是咱村的五保户,又是军烈属,双料的。她老人家在北京时我们够不着照顾不周,全凭了梅姑您了,就是有再忙的事今儿个也得来。”

没等妈妈回话,他又接着说:“这是李乡长,木子李,李黎,是咱县惟一的女乡长。”

女乡长李黎齐根短发,一副刘胡兰的样子,她始终微笑着冲大家点头。妈妈夸她真年轻:“还不到四十吧?”黑丫插嘴说:“哪儿的事?她刚三十,属小龙的,比我小了一轮儿半。”

妈妈赶紧说,“现在的干部都年轻化了,将来的事就靠你们了。”

“还得多靠老同志指点。”

周县长说:“有个事还得请教您老人家,您也知道,咱这县是个穷县,人多地少。可咱县历史悠久,名人出得多:季晓岚、小得张、王翔飞、孟瑞祥、冯国璋、彭大炮、刘国才……哪个不是出自咱县?”

黑丫在一边插嘴说:“可不呗!别瞧咱地里不出庄稼,名人可出了不老少。”

周县长接着说:“我琢磨着,咱们能不能开发旅游资源?将那些个宅院陵墓修起来,吸引外人参观?”

妈妈说,旅游倒是好事,只是我年纪大啦,弄不清这里面的道道,还是请些专家看看,别闹赔了。李乡长说:“赔是赔不了,就看该不该搞?就说彭大炮吧,当年说得比黄世仁还黄世仁,可他在北京城的住宅还不是当成标准四合院来保护?是国家一级文物,外国人进去都要掏钱;季晓岚的家不是也要保护吗?听说被一个什么饭店占了半边,国家还要责令那家饭店搬走呐……

“你说不搞吧,人家外省搞了,还赚了钱,山西的乔家大院、王家大院,俺们也参观过;搞吧,又觉得不是个事儿,那不成了翻天啦,共产党搞革命镇压了一批人,到了我们这儿,又都翻回去了……所以,这事儿不那么简单。去年有个台胞回乡探亲,省里头要我们好好招待他,他说要修彭大炮的祖坟,出手就是50万,我们也没敢答应,白白让钱流走啦……”

木子李摇着头说。

妈妈脸色略显严肃,她沉吟了片刻:“彭大炮不行,当年他杀了十几个共产党,那些党员的墓碑还在,现在给他树碑立传?别说是地下的人不干,就是活着的人也不答应。北京的四合院和他没关系!季晓岚、孟瑞祥,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啦?他们的事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这个我不管,可要给彭大炮修坟,我就是第一个挖坟的。”

屋里的气氛被这通话搅得一片肃静。

周县长就说:“听了梅姑这番话,俺们心里就明亮啦。其实呢,咱们是想到一块堆儿去了,钱要赚,政治也不能丢。”

屋里的气氛还是显得有点儿尴尬。

大哥每到这时候准会及时找补一下:“嗨,不就是旅游吗?赚钱的道多啦,别往墙上撞,绕着点儿走,旧宅子修就修,别写‘彭大炮故居写上‘河间民宅,坟呢?就说是植树造林,种树准没错吧?再过上一百年,树木成了森林,谁还知道彭大炮是个什么鸟东西?”

“不行,河间民宅是河间民宅,彭大炮是彭大炮,拐着弯子我也能认出来,他那块地方早就该平了,种地种林子都成问题,你说将来管那片林子叫什么林?难道叫彭大炮林?”

我发现上了岁数的妈妈,说话语调酷似姥姥,只是两只眼睛都好好的,视觉嗅觉比起姥姥来要敏锐多了。

提到种树,我就联想到姥姥的那句话:

“在老家后院,我还有一个很大的果园,有苹果、有梨树,看园人姓冯……”

蚊子小声问我:“谁是彭大炮?”

我回答她:“谁橹道……”

我继续琢磨姥姥的话……蚊子又小声问:

“你说奶奶的姑父——就是那个叫‘果茶的地主,不会就是冯国璋吧?”

我说:“蚊子,你可真招人烦!你就少说点儿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姥姥的骨灰没有葬进冯家祖坟,而是葬在了村头姥爷的坟旁。

迁坟时妈妈只让黑丫和刘乔跟了去。

姥爷的坟是一个很小的土包,孤零零地凸现在村头的野地上。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一个个长满了蒿草的小土坡儿。不知是谁在那上面加了几锹新土,显得有点招人瞩目。

四下里静悄悄的……

只有我们几个人在忙碌。

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我不相信这儿能装下姥姥,总觉得姥姥的躯体还停留在殡仪馆里,或是还在天空的某处翩翩起舞。妈妈捧着骨灰盒和一些遗物默默地看。如今,她的实际年龄比当年姥姥刚进城时还要老,但看上去,却显得要年轻许多。

骨灰埋下后,黑丫就举着根杆子放鞭炮。刘乔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纸钱,在一旁烧。他一边烧一边哭喊:“姑奶奶、姑爷爷,刘乔和你的孙男弟女给你们送钱来啦,愿你们的神灵得到安宁……”

蚊子拣起一张纸钱,看了一眼就赶紧丢下:“真吓人,完全是鬼画符,你说姑姑怎么看着这些就不管呢?管那个彭大炮的破事儿干嘛?我看人老了也变得迷信了,不就是盖几间房吗?还有人给掏钱……”

黑丫大声喊着:“你们都过来,给姑姥爷姑奶奶磕头……”

妈并没有阻止,而且还用冷冷的目光望着我们。

这回大鼻子第一个走了上去,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好像这才意识到姥姥是真的去世了,他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悲凄。蚊子无奈地尾随过去,她一边磕头一边偷偷地乐,说平生这还是头一遭,早知如此就该穿身工作服来了,可偏偏穿了一身新衣服这叫什么事儿?

大鼻子说蚊子的姿势哪像磕头?跟小孩子斗蛐蛐似的,而且还笑。要严肃点,应该双膝并拢三点着地才行,得重来。

远处有一阵风席地而过,卷起纸灰满天飞舞。

我蹲在那里,刹那间感到阵阵寒意,沙尘迷住了我的眼,就在我用手揉眼的时候,出现了一种幻觉,一个影像凸显出来,那是姥姥。

“大嘴,有你爹的消息了吗?”

那个声音很空洞,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约也是一个初春。妈妈带着医疗队到邢台地震区救灾,父亲随后被隔离了,家里剩下几个孩子没人管。我们饿急了就到附近菜站偷土豆搁在煤气灶上烧着吃。烧焦后的土豆味道很香,大鼻子很霸道,我们每人一次只能分到三个,他却一下子就吃掉十几个。有时候噎得他瞪着天空流眼泪,还又蹦又跳的,可楞是一手捏着一个烤土豆不肯相让。

那天姥姥不知怎么就突然回来了,看见大鼻子满嘴巴的黑灰,就说:“你爹也忒不像话,就知道疯疯癫癫在外面浪,放下孩子不管……”然后下厨做饭。

我辩解说:“我爸没有浪,而是被人家关起来了……好像有问题,还挺严重的。”

她说:“有问题?有啥问题?有问题也是该着,谁有多大福多大罪都是命里注定。我冲着这个灯说话,他要是不那样对待我也不会遭这个罪,老天爷睡觉的时候都睁着一只眼……”

跟随姥姥的日子我们过得挺好,能吃饱饭,有时还能吃上大鱼大肉。

姥姥说:“可惜了的东西就往垃圾桶里丢,让那些人下辈儿去当饿刹鬼。”

大鼻子喊道:“我说这菜里怎么有垃圾味儿,原来是捡来的……”说着就往桌子上吐。姥姥冲他后脑勺上一挝:“谁说是拣的?老天爷瞧咱这老婆子是好人,就托神把这么些好东西捎给我。瞧,还有苹果……”说着从怀里摸出几个烂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

姥姥白日里推着小车拣垃圾,认识她的人特别多,一路走一路有人同她打招呼。

“老太太,又拣着什么宝贝啦?”

“别瞧不起咱老婆子,可比你们可趁着呐。”

姥姥怀里鼓鼓囊囊的好像掖着永远也花不完的钱。许多小孩子远远望见她就围过来说:老婆婆,我口渴了想喝汽水。姥姥就摸出零钱:“去,给我也捎一瓶来。”那些拿到钱的孩子大半是不再回来。姥姥等得不耐烦了就骂:“小兔羔子不学好,喝多了汽水老天爷让你下半夜没完没了地窜稀屎。”

老天爷是属于姥姥的,凡是姥姥讨厌的人都没有好报。

姥姥说:

“大嘴,有你爹的消息吗?”

就是这个声音……

当时我回答她:

“打听消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北京城可大了,坐公共汽车得花钱……”

姥姥就说:“嗨,关在哪儿都得给饭吃。小日本投降那阵子我们还管饭呢。”说完就摸出了一些零钱偷偷掖给我。

过了几天又问:“大嘴,有你爹的消息吗?”

我说:“北京城这么大,可不比你们河间,再说我也根本不知道他被关在哪儿……”

姥姥就又给我一些钱,说:“大嘴,不是你把钱拿去买汽水喝了吧?”

我说:“尽乱说,都是坐公共汽车花光啦。”;

姥姥又说:“喝点汽水也没有关系。我看也不能怎么着他。他一不耍钱,二不偷女人,老实巴交的,就好摆个臭谱,关几天教育教育也就算啦。北京城这地方就是了不得,动不动就时兴关人,都是人忒多了吃饱了撑的,早着晚的还得倒霉……”

我说:“姥姥,现在说话可得注意,关人还是轻的,有人因为乱说话被打死了。”

姥姥就说:“爱咋的就咋的吧,还能把我一个老婆子咋着?错不了是个死,谁不死啊?谁都有俩眼一闭双腿一蹬的时候,早着晚的事儿……”

姥姥很能干,能够在5分钟内给我们做出一顿饭——如果不太挑剔的话,应该说,简直就是一顿丰盛的宴席。

吃饭的时候姥姥就坐在一边嘲笑我们的吃相:“大鼻子,你的嘴还没够到粥鼻子倒抢了先啦;大嘴,你的嘴咋大得像个簸箕似的只顾往你那无底洞里扒拉……”

说完她就捂着自己的嘴乐,胸腹间发出“嘶嘶”的奇怪声音,我很怀疑在她怀里藏着几只小老鼠,这些老鼠一定是听了她的笑话实在忍不住了才一齐欢声高唱……

当爸爸妈妈都平安无事地回家以后,姥姥又一个人搬回到京郊,搬回到那间低矮的小黑屋里居住。她说,我宁愿和老鼠做伴儿也不愿意看到你们这副嘴脸,整天的低声下气,谁比谁差多少,甭管多大干部顶多也就长了一个屁眼儿,拉的屎一样的臭,摆那个熊架子干嘛?”

爸爸说:“您说的对,可是您再也别拣垃圾啦,岁数大啦,会生病的,万一有个好歹……”

姥姥就开骂:“你王八羔子咒我?我拣我的垃圾碍着你蛋疼了?”

爸爸只好闭上嘴巴躲开。

爸爸悄声对我们说:“以后你们要常去看姥姥,她老人家岁数大啦,神经又受过刺激,千万别嫌她拣垃圾就不理她,别忘恩呐……”

爸爸的话很多余,其实我们谁也没有因为姥姥拣拉圾而嫌弃她,因为每天她都能拣到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回来,而且还能讲许多离奇古怪的故事。

“一家,哥溃老大分的骡子马,老二分的驴和牛,老三分的猫狗……打一鞭,蹿一蹿,打一棍,拉泡粪……东来的燕儿,西来的燕儿,吃颗米儿,下个蛋儿……”

这是一个讲三兄弟的故事,翻译成眼前的流行语就是:老大受宠得厚爱;老二次之;老三再次之。父亲死后老大分得了骡子和马,当了地主老财。老二分的也不错,有驴和牛,成了富裕户。老三就惨啦,只分得了一只猫和一只狗,典型的贫下中农。一家子分裂成不同的三个阶层。可是老三为人善良,连燕子都来帮忙,很快老三就翻了身成了“万元户”,老大和老二又沦落为扶贫对象……

由于这个故事讲述的方式很特别,属于回旋式,永远没有结尾,三兄弟也就轮流当家作主。最后,连哪个是老大老二老三都分不清了。

老大虽然分得了骡子和马,可他的骡子马却不肯干活。每当姥姥讲到:“打一鞭,蹿一蹿,打一棍,拉泡粪”时,我们就笑,觉得大鼻子很像那个倒霉的老大,我们就特别开心。

姥姥的小黑屋里永远充满了欢乐。大鼻子、我,还有后来从东北舅舅家来的蚊子,谁也没少去过姥姥那儿。

只不过我们偷银簪子、拿玉如意换糖吃的事,爸爸太官僚,不知道罢了。今后我们再也听不到这样寓语深长的故事了,那些聚集在姥姥小黑屋前的猫大臣们大概也都散去,重新过起了流浪生活……

当纸钱香烛灰飞烟灭,当声声爆竹逐渐消散,一个新的坟茔堆好了。

四周又重归于寂静。

前面新出现了一块小石碑,上面写着:慈母冯牛氏之墓。

这种小土坟在火车上可以经常见到,极为普通,三三俩俩挤在一起,似乎一家人亲亲热热欢聚一堂继续过着欢乐的日子。在这以后,每当我出门旅行,见到车窗外一晃而过的坟地,就想起了这个远离北京城的墓地,想起了姥姥姥爷……

姥爷的墓碑早已变得字迹模糊,碑上依稀可见一行小字:

牛星汉同志永垂不朽。

立碑时间是1980年10月23日。

其实把姥姥同姥爷合葬在一起是件挺荒唐的事,因为自从姥爷参加革命以后,几乎就没有回过老家。解放后姥爷在大西北当了一个省的负责人,不但有了新的爱人,还有了四个儿子。这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可姥姥不这样认为,她说:“你姥爷那个牛犊子打仗打死啦,被马步芳那帮东西给打死啦,死在山坳里……有同志捎信告诉俺的,是他亲眼见的。”

姥爷是30年参加红军的。现在算起来,姥姥当“寡妇”时也就二十几岁,在后来将近70年的岁月里她都是独身一人……

这个姥爷可真成问题,不但抛弃了这个可怜的老女人还给我们找来一个新的小姥姥和一帮傻舅舅傻兄弟们。

新姥姥不是本地人,而且至今还生活在西北某个大城市里。遵照姥爷遗嘱,骨灰安放家乡。这样姥姥同姥爷就在地下团聚了。

姥姥一定在骂他:“你个牛犊子,让我等得好苦。”

姥姥的骨灰随骨灰盒一同安葬,我不相信这个小小的盒子能把全部的她装下,她的躯体、她的财宝、她的那群小老鼠,尾随她身后的猫们,还有她的笑声,还有她的宽容……

我相信的是,只要我一回到北京,来到姥姥住过的小黑屋,姥姥马上就会像平时那样笑着迎出来:

“大嘴,你又来啦!”

其实,姥爷也是死在了北京,文革后期,比姥姥整整早了十年。

那天,妈妈突然接到中组部一个电话,说:你父亲牛星汉同志患肺癌住在301医院里,他想见见你。

姥爷参加革命的事,太久远了,连妈妈也说不太清。

据说,那时候史经村人很少,仅仅是个十几户的小村,孤立于茫茫的荒野之中。

天空也格外昏暗,即使在白天,外界的景物也看不大分明。

就在一个下雪的早晨,姥爷突然失踪了。

那年他才只有十七岁,可身体壮实得能将一只牛掀翻在地。姥爷十七岁就有了两个孩子,他可真是了不起。那会儿,妈妈才两岁,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弟弟。就在这个下雪天的早晨,姥爷斜背着一个小包袱走了,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脚印。

过了些天,有人就问:“怎么没见你家牛儿啊?”

姥姥说:“跟老昔子们去山西贩盐了。”

又过了些日子,人们问她:“你家牛儿什么时候回来啊?”

姥姥就说:“快啦,再过个把月……”

一年以后,人们又问她:

“有牛儿的消息了吗?怕不是发了财遭土匪抢了吧。”

也有人说:“怕不是没能发财,当了土匪了吧。”

姥姥就说:“青天白日里放狗屁,等牛儿回来看不收拾你!”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始终也没有姥爷的消息……

以后,人们就不再提他。

这是妈妈仅存的记忆。

接到中组部打来的电话,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去了301。在那里就遇见到姥爷和他的新班底:一大家子七高八矮男男女女的陌生面孔。这家人也很自觉,寒暄几句就搀扶着他们的中心人物——那个老太太回避开,屋里剩下了原本就该是一家的人。

姥爷已瘦骨嶙峋,不很清醒,说话语无伦次:“梅……是你吗?早就知道你在北京……唉,人这一辈子,一晃就到头了……听说你娘也和你住在一起?”

妈点点头说:“她还好,只是一只眼睛萎缩,神经有点小毛病,别的脏器都还好。”

姥爷点点头说:“她心宽,她比我大七岁……也受了不少罪……这些是你的孩子?”

妈就一一介绍。

那时候我们都很傻,遇到这种严肃场面就不知该说些什么,齐刷刷戳在那里跟一根根棍子似的默不作声。

姥爷又说:“狗子当飞行员摔死了?”

妈说:“是呀,在东北普兰店机场……弟的孩子雯雯现在也在我这里,”

说着,就拉过表妹蚊子的手说:“这是你爷爷,亲爷爷……”

蚊子那会儿还小,死活不肯过去,往我们身边凑。

姥爷就开始流泪,嘴里说:“我有罪啊,我害了不少人……真是害了不少的人,我对不起你们所有的人,对不起冯家大小妹子们……嗨,得了这病真是该着啊,还有三团长王起儿,我不该那么整治人家,妻离子散的,就提了点儿意见,让人家转地方当右派……”

后面的话就越发听不懂了,什么“一切都来不及了,浑身疼,三儿那里有鸦片膏打仗时缴的,那东西一吃就灵……我就爱吃鸡脖子鸡屁股……”完全乱了套。

我奇怪,他怎么就不提一句对不起我姥姥的话呢?临死还惦念着鸡脖子鸡屁股。冯家大小妹子又是谁?

回家以后,妈妈就怪爸爸没有一同去。爸爸就说:“我算啥?非亲非故,那么乱的关系,该去的人可不是我……”

很明显,这是指我姥姥。

可那会儿姥姥正推着小车心情愉快地走在京郊的小路上呢。

几天后姥爷就去世了,在北京开的追悼会。我们赶上期末考试,没有去。妈妈说,这件事可要保密,千万别告诉你姥姥,省得她又受刺激。

暑假的时候,我去看姥姥。唉,我这人的最大的毛病就是保不得密,越是不让说的话就越是憋不住。说着说着就把这事儿兜底交代了。姥姥听了没受刺激反而笑着说:

“你呀,大嘴,满嘴的废话,什么时候变成了瞎话篓子了?你姥爷都死了好几十年了,怕是骨头都烂没啦,那年月谁给收尸?可怜啊,可怜啊……他的魂儿今个都不得安生,不得安生……”

我说:“姥姥,你想姥爷吗?”

她说:“想不想的吧,还不是一样地过日子?”

过了一会儿,她仰望着天空,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牛犊子,你是嫌弃我……”

我也抬头看着天空。

一群白鸽掠过,刹那间就变成一条曲线,在阳光的照射下,鸽群呈现出煤烟一样的色彩。

中午,大哥一定要去看看彭大炮的坟墓,他让黑丫坐在前面指路。

我和蚊子坐在后面。

汽车沿着落满浮土的小路颠簸行驶,那些灰尘水浪般飞溅起来,并在车后形成了一道滚滚的烟尘。这种感觉挺像军事演习中的装甲车。

汽车走得很慢,大约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总算到了彭大炮的墓地。

“就这儿了。”黑丫两脚浸在浮土中,自豪地指着一个山头。

所谓墓地,其实是一片废墟。那个小土山的山腰处还残留着砖砌的痕迹。

从陵墓的规模看,这里曾相当气派。可以依稀分辨出墓门、回廊以及宏伟的围墙。山坡上躺着几块断碑……

背景是一片苍凉寂寥的原野。

“文革的时候拆的,至今都二十几年啦……原来可大着呐,光松树就有几十亩,有这么老粗……”黑丫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就带着我们往里走。

“俺小的时候,经常到这里儿来玩,躺在青石板上睡觉,墙外还围有水渠,常年不断地流水……夏天的时候,林子里阴森森的,凉快着呐。掏鸟窝、捉蛐蛐、套兔子、捉黄鼠狼,啥事俺都干过。这样的墓地咱县里就有好几处,都荒啦……说来也怪可惜了的。”

大哥走在前边东看看西瞧瞧。蚊子踮着脚尖,像跳芭蕾舞似的,生怕弄脏了裤子。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土……”

大哥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看这规模,想当初比清东陵也差不到哪儿去。可你说这些砖都哪儿去啦?是不是让人们拆了盖房去啦?”

“可不呗,那些青砖,用桐油泡过的,上千年都不毁,谁家用它盖了房子,那可就算逮着啦。”黑丫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望着远处的村落。

蚊子说:“恶心,用坟砖盖房,怕不做噩梦才怪呢!”

大哥说:“要是恶心,那恶心的事可就太多了。人类发展都上万年了,每一寸土地都有前人的骨灰,想躲都躲不开,不信你就拣把土拿回北京去分析分析,说不定里面就有跟你相同的DNA……”

蚊子说,“你真讨厌!照你这么说拿点土就能克隆出一个中国猿人来?”

“即使现在不行,将来肯定可以。一千年以后,人们从什么地方拣起一粒尘土,经过克隆培养,一看,阴性,是个女的:原来是咱们的蚊子小姐……”

“去你的,一边呆着去。等我要死的时候就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比如说新疆的戈壁滩,找个风景迷人的山洞里一呆,永远人们也找不到……”

“那也不行,成了一具木乃伊,一丝不挂地摆在博物馆里任人参观……”

“你才变成木乃伊呢,而且特好辨别,哪个鼻子大,哪个就是你。”

黑丫听了就在一边笑。

大哥又说:“其实火化是个最糟糕的方法,人体是有机物,刚出世就那么一点点儿大,天天都要吃粮喝水从大地索取营养,经过好几十年才成了百十斤重的有机体,一下子给烧了,变成无机物和一股青烟。人们一代代地生,又不断地烧掉,土地自然就荒芜了。我估计土地沙化跟火化方式有关……你说对吧,黑丫?”

“嗯呐,可不呗。现在不时兴土葬。你的话听着挺在理儿,也不知中央知不知道……”

蚊子说:“黑丫哥您听他的?按照他说的再过几年这地球上就都是坟堆儿了,活人都没地方下脚。”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人死了不能浪费,应该把遗体运到沙漠里埋了,让它慢慢地分解,把水分和有机物归还给大地。最好种上树,每一个人死了都要种上棵树……”

黑丫就说:“看来还是人家彭大炮有远见,原来有林子的时候那叫美,地里的野花多了去啦,那些打老远来的养蜂人全到咱这儿采蜜,蜂蜜卖给咱村里人。现在那些南方人也不来啦,没花啦。我说这土质咋一年不如一年?原来是这么个理儿……”

“大鼻子!要是咱村里违反政策恢复了土葬你可要负责!”蚊子说。

我趁机问黑丫:“我姥姥是不是有一处很大的宅院?院后面还有果园?”

黑丫纳闷地看着我:“没听说过啊?如果有的话,咱村里的老人们会提起来,从没听人们说过。是不是指冯家大院?那后面倒有个大果园子,格了大了,有好几顷地……”

“听说过有个姓冯的老汉吗?看园子的,好偷东西吃……”

黑丫摇了摇头:“从没听老人们说起过,姓冯的?没有啊。”

我提议去冯家坟地看看。

黑丫说:“都一个檠儿,干巴巴的黄土堆儿,没啥好瞧的。”

蚊子也说:“行啦行啦,咱们可不是来考古的,我这鞋窠子里都盛满土啦,刚从燕沙买的一双意大利吉安塔转眼间就变成踢死狗了,您就别没完没了地钻坟堆了缺不缺德呀你……”

蚊子这孩子说话就这德行,她对姥姥缺乏感情,而且其自私程度也可见一斑。

大哥说:“姥姥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房子,更没有果园。那是她的谵想,一个人一辈子都在盼房子,盼着盼着就会当真。她给自己设计得多好?房子后面还有果园,还有看园子的老汉,全齐了,典型的农民梦……”

我说:“不对,她说得很具体,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三进三出,后门冲着果园……”

“果园旁就是池塘,水塘中还有荷花和大鱼……是这样吧,大嘴?”

大哥一边开车一边补充说:

“那是人家冯果茶……冯—国—昌家的院子,她小的时候给人家当佣人,都记在脑子里了,老了就回光返照,成了自己的了。”

看来大鼻子也听说过关于房子和果园的事,可能比我听得真切。

这时候我觉得心中特别的凄凉,姥姥的房子竟是谵想?她煎熬了多少年才会自以为真?而且至死还惦记着。

蚊子在一边打哈哈说:

“这个办法倒不错,没什么就想什么。跟我一样,一到星期天我就说,走,去燕莎、贵友转转,看看咱的宝石钻戒存放得怎么样了,去赛特看看我的衣服有没有被虫蛀?奶奶怎么跟我一个样儿?”

“姥姥可没你那么贪心,她想的只不过是大一点儿的院子和果园,你却想把整个北京城都据为己有,区别大了。”

“可见奶奶也不那么超脱……”

“真正彻底超脱的人没有,任何人都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愿望都实现了,人也就没有活头了。姥姥熬了那么多年,全凭这个了。其实,人类就是这么发展的……”

大哥像看破了红尘一般。

我眼前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姥姥——那个名字叫“红”的小姑娘。她拎着一个小包袱,去冯家大院谋饭吃。她在大宅院里进进出出,端着盘子送水送饭,在果园里采摘各种水果。她站在弥漫的白雾中时隐时现,不停地擦着汗水梳理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亮,脸上显出奇异的笑容……

姥姥刚进城时也很爱美,长时间对着镜子梳头,尽管她已经上了岁数,头发却是黑黑的。她梳头时用篦子沾了水篦,把长长的头发卷成一个卷儿,盘在脑后,再用根儿簪子一插,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如果不是此行寻根觅祖,我会认为姥姥生来就一直是那个样子。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姥姥都是天生的。

一晃就一个世纪了。那时候的人,现在都已经长眠地下,仅剩下这些孤寂的土坟。

“她的那个姨对她不错,偷着给她钱花,是铜子,一兜子一兜子地给,还给了她那么多的珍宝……”

“不过这件事谁也没看见,还不是她自己说的?”

也许,这也是谵想?

午后时分,有人来访,叫门方式很特别,不敲门,而是唱,站在门口唱:

“梅花败了桃花开,大水跟着龙王来,听说亲人回故乡,撂下饭碗跑过来……”

妈妈愣了一会儿,立刻说:

“快开门!怕是刘利球刘老太爷来了……你们可怎么称呼?我都管他叫老太爷,你们可怎么称呼他?”

蚊子说:“老老太爷;老老老太爷;老老老老……”

大哥说:“废话,”就去开门。

妈小声说:“这是柏桐乡的村头艺人,会念顺口溜,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学问可大了。怪了,算来也一百多岁了,还活着,竟能跑这么远路……”

跟随大鼻子进来一个耄耋老汉,光头拄一根棍儿,身边有位老妇人紧跟着。

尽管老汉老得已不成样子,皮肤皱得像一团乱糟糟的麻袋片,可目光却炯炯有神。老汉双手合拢,神清气爽地做了个揖:“柏桐刘利球来访。”

妈走出门来,双手搀扶着他说:“刘老太爷,我们还没顾上去看您,却让您老人家跑这么远的路,快屋里坐。”

老汉笑着说:“梅姑还认得俺?”妈妈慌忙说:“认得认得,自小就听您的故事长大的,想忘也忘不了啦。”

大哥压低嗓音说:“就这老家伙!我还记着呐,小的时候我最怕他,尽讲鬼的故事,敲着两块牛胯骨,跟白骨精似的,能把人活活给吓死。我这辈子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忘不了他……”

老汉坐下,一边喝水一边说:

“梅姑你身子骨可好?”

“还凑合吧,也七十岁的人了,好也好不到哪去了。”

刘老汉就叹息一声,说:“啊呀,七十了……这可真是——无情时光催人老,如今梅姑白了头,乡亲乡情忘不了……”

这样说话,听着就特别别扭,违反常规。

妈说:“您老人家岁数也不小啦,怕是……怕是,有八九十了吧?”

“到明年正好一百岁整。”

大鼻子凑到我和蚊子的耳边说:

“这老家伙,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云游和尚,一到傍晚就在村头唱个没完没了,什么:‘小孩子眼睛干净能瞧见鬼,小白人渴了要喝水,搞得我直做噩梦,大白天都做噩梦。天儿一擦黑,那些小白人就飞出来绕着房顶乱转,跟蝙蝠似的,转得我直眼晕,差点没把我吓出神经病来……”

“那你可以不听啊……”

“听的人可多了,那时候老家没吃的,孩子们饿得直哭,姥姥就掏钱让他哄孩子们乐,其实这是个骗人的家伙。咱村的孩子一半以上让他给吓傻了……”

刘利球老汉自顾自地在屋里唱。我们在一边傻傻地听。从火烧天主堂到河间发大水;从冯国璋任临时大总统到大军北伐;从牛儿去山西贩盐到“高里暴动”;从国共合作到抗日战争;从梅姑参军到冯三失踪……

每到一个转折和结尾,他就用中指关节敲击桌面,以加强叙述气氛,后面还补上一句“历史人物啊,硬碰硬……”,要不就加上一句“了不了……”

一段史经村史,让他一鼓作气合辙押韵轻松自如一泻千里的“硬碰硬”地给“碰”出来。

我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总是爱用“硬碰硬”这个词?听起来也不好听。

妈妈说:“刘老太爷,您满肚子都是宝啊。”

老汉说:“不成不成,老朽没用啦。尽是些过去的事情,有心就听听,无心就当耳旁风。”

最后他唱到:姑姥姥为人啊一身个正……

“本是冯家小姐的命,嫁给个牛家受了穷,那知她一心为革命……儿女们长大去当兵,姑姥姥在家孤零零……穷苦人翻身做了主,人人脸上笑盈盈……革命队伍里没她份,光荣榜上缺她的名……百年风水轮流转,历史人物啊硬碰硬……”

蚊子说:“大鼻子哥说的不错,他确实像个白骨精,颧骨突出,牙齿还发着蓝光,什么硬碰硬?他的牙齿倒是硬碰硬。那么大岁数,话都不会好好说,不如死了算啦。”

我说:“别小瞧了白骨精,凡事成了精就了不得。起码这人记性好,没忘本。我到觉得这顺口溜比电视上那些流行歌曲好听得多。”

蚊子说:“龋大嘴,你要是掌了宣传大权,我非把电视机砸了不可。”

十一

村口尘土飞扬。

几只鸡在粪堆上安静地挑食吃。

一条老牛被拴在车辕旁反刍,嘴边泛着白沫。

大哥往汽车水箱中注冷水。我们准备返回京城。

院外集聚了一些老人,村民们仍不断涌来。一些人手中提着小口袋,有小米、花生、芝麻、黑豆,还有一些叫不上名来的五谷杂粮。

蚊子说:“车轱辘都快压扁了,回去可以开个杂粮店啦。”

看着这些走在村陌街巷中的人们,会感到历史一下子就倒回去许多年。仿佛世界上存在着两个不同的时间:一个是北京时间,表针指着高速公路和信息网络;另一个就是这里,时间好像凝固了,像冰冻的云层,仍然是老牛木车,乡村俚语,完全可以拍一部二三十年代的影片。片名就叫《时光倒流70年》,还有那首著名的爱情歌曲……

县长、乡长继续同妈妈讨论着关于植树造林的事。

木子李说:“好,咱就这么办。先从史经村开始,土地也忒薄了……植树钱乡里掏一部分,剩下的各村自己筹集。”

妈妈让蚊子从提包中取出五千块钱,交给黑丫。

黑丫说:“不能总要您接济着,县里乡里定了的事就得执行。我看这回谁敢不交?”

妈说:“黑丫,要注意工作方法,咱共产党可不兴骂人。有的人家里还很穷,不能平均摊派。有能力的就多掏点,困难户少交免交。发扬点共产主义精神……这算是牛神儿那份……”

说着,妈妈就把那天牛神儿送的钱一并交给黑丫。

黑丫说:“这阵子,咱村里缺就缺那点精神了。谁管谁呀,尤其是牛神儿,一毛不拔顶不是东西了。要不是梅姑您来,那夯子一分钱也不掏。远远赶不上台湾那个彭大炮的亲戚呢。”

县长接过去说:“这可不一样,那是修他家祖坟。咱这是植树造林,根本就不是一回子事。”

妈看县长同黑丫说着话,转过身去招呼乡亲们。

有个老太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握住妈的手说:“这一走,又是啥时候才能回来?”一边说着,一边擦眼泪。妈妈言不由衷地说:“以后会常来,以后常来……”

“等你来了,我就不在啦。83啦,拖过今年还能逃过明年?”

“看你说的?您这身子骨能活到99……”

“没牙啦,吃什么都不香,活那么久还不是遭罪……”

几个孩子互相追逐,其中一个不小心碰在石辘轳上,捂住嘴高叫起来,他的小手上粘着腥红的血。一个妇女一边骂,一边冲他的小脑袋瓜重重补了一巴掌:“小杂种,疯狗似的跑什么?我看看,不耐的,擦破点皮儿。”然后解开衣襟,把孩子的嘴往奶头上一按,孩子就不哭了。

蚊子在给村民们照相,那些人扶老携幼往镜框里挤。天气晴朗,初春的阳光洒落在村民的身上。远景是朦胧的原野,附近有一株树,枝丫指向天空。在原野和树的中间是土黄色的房屋。

老牛依然在那里反刍,白色的粘液拉成线,挂在嘴边。它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我们已经坐在车里。

我心里想:快点回北京吧,回去以后,就去看姥姥的小黑屋,照看她的老鼠和猫群。兴许还能产生幻觉,再次看到京郊那个老美人。我要向她诉说我见到的一切,向她倾吐心中的苦闷。只要一看见她,我的心就会得到平静,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我要看她往盘子里倒水撒米喂老鼠;看她指挥猫群;听她唱歌骂人;听她笑……那种像拉风箱一般的笑声;吃她做的饭,哪怕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不知不觉间,我的脸上有东西在蠕动,是泪水……

县长说:“梅姑,您就放心吧,村头埋俺姑奶奶姑爷爷的地方种松树和柏树,赶您下回清明扫墓,那树可就成林了。”

县长乡长的车也开了过来。

大哥就加大了油门儿。

黑丫哥又跟着车跑。

这回是默不作声地跑,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擦眼角。

我们就摆着手齐声高喊:

“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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