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丽的日记
2001-04-29山新
山 新
“小丽死了”,祖母说,其时我正往口里送进一匙汤。
“小丽死了”,我吞下口里的汤,跟着重复了一遍。
祖母见我半天不语,于是看我的眼,似乎等待我问小丽是怎么死的,我想按理是得追问一下,于是就问了。
“打胎时大出血,又感染了炎症,就死了。”
小丽是我儿时的玩伴和少女时代的密友,我应该去她的坟头看看,可是因为她埋在丈夫的村子里,比较远,又因为懒,一日拖一日,加上别的事,直到离开老家的前一天,竟还没有去,事实上也不可能去了。
黄昏时落了几点雨,不用去访人,也无人来访,就在窗前拉把椅子,伴着雨声,回想起小丽的生平。院中的老梧桐树叶有些黄了,有几片离开树枝,在雨中没有飘摇几下就落到地上,被雨点一下一下敲进泥里。
小丽小学毕业后就退学在家,原因是家里的那匹骡子,小丽的父亲和骡子养着一家人,父亲总这样说,家里人也都这样以为,人口普查时,小丽的弟弟小强就在“家庭主要劳动力”一栏填:父亲和骡子。骡子每天要吃大量草料,小丽的工作就是每天割两筐草,早上一筐,晚上一筐。
我家没有骡子,也没有猪,有一条狗,又不肯吃草,我就不用割草,一直上着学,母亲最初的意思是在学校再玩几年,初中毕业后,好回家等待嫁人。后来见我学习成绩不错,就又想好好管教,兴许将来还能有点出息,所以,即使是假期,也要我一大早起床读书,读着读着就睡过去了,如果恰好被母亲看见,头上就不免被拍几下。
于是谎称去野地里读书,空气好记性好。便每天跟着小丽去割草,我喜欢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也喜欢看小丽一下一下挥镰刀,可她总不肯让我用镰刀,怕我用钝了。我只好拔些嫩草,一边听小丽讲着她和男孩子们的故事,她在舞厅里认识的,在厂子里认识的,讲男孩子怎样追逐她,讲她喜欢的男孩子第一次抱她的心跳,还有姑娘们之间的争风吃醋。我听得津津有味,这和我沉闷的乡村中学生活多么不同啊,退学了,原来有这么多的好处,能过这么浪漫的生活,我也想退学了,只是母亲不同意。
上高中后住校,每个周末,我总不肯睡在自己屋里,跑去和小丽睡,她给我看她的日记本,那里记录着她和小伙子们的琐碎故事,吵架啦,和好了,认识新男孩子了,或者她的男孩子又认识新的女孩子了,她就钺澹整夜暗自哭泣。日记本里还抄了好多诗词,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之类的。两个人憧憬着未来的爱情,有时,她恰好经历着情场失意,就一边流泪,一边说些痴情话,一边已经想象着下一个爱情,直到惆怅又暗怀希望地睡去。一大早,又要爬起来割草,起得稍迟,父亲就要跳脚骂了。
不等做完几场春梦,小丽出嫁了,那年她19岁,新郎倒也是她自己看中的,只是私下跟我说,不如她以前的男孩子有趣,她以前结交的,多是镇上的阔少,专事追女孩子和模仿大城市的时尚派头的。小丽明白他们最终不会娶她,她也不可能嫁给他们中的一位,从小父母就教导小丽,丈夫是用来过日子的,不是会玩就行的,第一要可靠。所以,出嫁时,倒是心平气和的,不管怎么说,不用每天割草了。
小丽出嫁时把她的日本记本交给我保存,她不想要了,又不舍得烧掉。
她丈夫家世代以杀猪为业,她丈夫初中毕业后继承祖业,操起屠刀,日子挺殷实。如今小丽不割草了,而是烧水,大锅大锅的烧水,烫猪毛用的。一开始小丽闻到院子里浓重的血腥气就想吐,后来就好了,再后来,两天不闻吃饭都不香。早先少女的梦逐渐消尽了颜色,但消尽了也就消尽了,不过是梦而已。以小丽务实的眼光,当务之急是生个儿子,以保住她在夫家的地位。
我上大学时,小丽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姑娘。后来又怀了几次,因是女婴,都打掉了。有一次她打胎后我去看她,脸上布满孕斑,颜色灰暗,原本窈窕的腰身也成为浑圆的水桶,我说你不能再折腾了,再折腾就变形了,她叹口气说,不生个男孩子怎么办,丈夫会嫌弃她,自己脸上也无光。
小丽总是很好奇城里的爱情是怎样的,要我讲给她听。这些年我也经历了一些爱情,自然跟过去想象的不一样,跟小说不一样,不过是一笔糊涂帐,玩倦了又无法停止的游戏中毒罢了。但小丽听得很兴趣,只要一想到在城里,恋爱可以从十几岁一直谈到三十几岁,就让她羡慕不已。
羡慕归羡慕,羡慕过后,小丽还是照例去生她的孩子,直到死。
回到远方的城市,继续一种游魂似的人生,日日昏忙,小丽的死渐渐就退到角落,而且角落越来越缩小,最后差不多被挤成一个点,轻易想不起来了。
夜里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 梦里小丽来找我,但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我说你进来坐坐呀,她说她很忙,要我把东西还给她就走,我执意要她进屋喝杯水,就拉她的手,她却影子一样飘开了,只催我快还她东西。我忽然意识到她是已死的人,一惊,就醒了。连着几天,做同样的梦,我开始神经紧张,打电话告诉祖母关于这个梦,她问我是不是借过小丽什么东西,我说没有,放下电话,忽然间如有所悟,于是请假赶回老家,在我的小屋找到尘封日久的两本日记。
她的坟头很小,没有立碑,也未植松柏,只有荒草伴荒坟。拿出笔记本,点燃,灰随风扬起,墨蝶一般飞旋在坟墓上空。我跟她说:“还给你了,只是,我没想到,在阴冷的地下,你会想念那段靠梦想编织的日子,好吧,你自己保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