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向西藏
2001-04-07芝永
芝 永
1950年,党中央同意刘伯承、邓小平提出的由西康、云南、青海、新疆4省区对西藏实行“多路向心进兵”以收协力合击之效的建议,进军西藏的序幕由此拉开。作为当年从云南进军西藏为数不多的健在者,陈永柱少将向我们讲述了那段鲜为人知的经历。本刊现摘发其中两个片断,以飨读者。
1936年红军来到滇西北的时候,他们围住怀胎的年轻妈妈,得知孩子还没有起名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希望他将来永远做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红军为这孩子起了名字——陈永柱。也许这正预示着,从一开始,陈永柱的命运便与那支红色的铁流共着血缘。
“在翻越那座壮美的梅里雪山、横跨那条雄浑的怒江、走进那片辽阔的沼泽地和深邃的原始大森林之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即将踏上的这条凶恶艰险、生死未卜的进藏之路,原来同我们年轻共和国的那段风雷激荡的历史,同一个伟大民族的觉醒,竟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
——半个世纪后将军在他的报告文学《走到西藏》开篇中这样写到。
马和人一样有着强烈的高山反应,当它们轰然倒下后,再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1950年初,进驻云南鹤庆的第十四军我锱重团1800名官兵,担负着从云南德钦进军西藏的第十四军第一二六团的运输保障任务。在德钦经过半年多的准备和训练,这支从云南进军西藏的部队,就选在那个被当地人称为“淋破头”的雨季,开始向西藏进军。
踏进梅里雪山后,每天的行军里程仍然保持在一百里以上。
两三天后,高山缺氧成了阻挠队伍前进最凶恶的敌人。有人感到自己走不动了,想坐下来歇歇,但一坐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从后面赶上来的人看见他们的眼睛还睁着,以为他们累得睡着了,但怎么叫也不见答应,再去推他们,发现早已咽气了。马和人一样有着强烈的高山反应,当它们轰然倒下后,再怎么拉也拉不起来。有的马倒下后,口喷白沫,四肢不停地抽搐,眼里渐渐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医生们说,在雪山上,只要不慎患了感冒,很快便会引发肺水肿,接着便会因心肺不堪重负而死亡。可人们的衣衫如此单薄,体力如此疲惫,而且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每天要行军十几个小时,谁能保证不患感冒呢?
在蒙蒙细雨中,部队沿着最后一座雪山的扇面,向峰顶的一个山垭口攀登。这是海拔最高的地方。刚上路,几匹马就像刚离开水的鲤鱼拼命地长大着嘴巴呼吸,不久相继扑倒在冰凌上,咻咻的喘息声,渐渐从大到小,从快到慢,再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
马一匹匹倒下了,人还能怎样呢?突然,陈永柱的背包和腰鼓滚向路旁的一个雪窝。他慌忙从雪地里爬起来,拼命去追赶,未想最后连人带背包一起陷进了雪窝。一路上姐弟相称的阿兹奋不顾身地扑向了陈永柱,不料自己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团运输连的王刚排长以自己陷进雪窝为代价,拼命地抓住阿兹的两只手。当王刚拼尽全力把阿兹拉出雪窝后,他自己胸以下的部位却眼看着要被雪窝吞没了……待他们被救上来时,只听见王刚极其微弱的声音:
“……我渴……我饿……给我点儿稀饭……给我口水……”
大家把雪放在饭盒里升起火,翻出的几粒米在滚动的水里无论如何也煮不熟。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这样绝情?!”
阿兹一哭,大家也抑制不住地哭起来。王刚排长的身体就在这悲怆的哭声中,渐渐地凉了下来。当一排滔天大浪卷过去后,溜索上的那团黑影突然不见了。
翻过梅里雪山,大概走了一个多星期,这时候出现在面前的,依然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淋在头顶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雨。踏上征途半个月后,部队行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每天要走120到150里。
这天,他们来到了赫赫有名的怒江大峡谷。那江水之汹涌,江面之壮阔,还有那勇往直前、万劫不复之气势,顿时把大家惊呆了。这么多部队,这么多马匹和物资,怎么才能过江呢?
太阳西沉的时候,梁班长和小王历经周折,终于在怒江下游找到了一个渡口。并早有藏胞在这里架起了一高一低的两根溜索。溜索足足有碗口粗,相隔只有一米左右,都是用竹藤和牛筋编成的。过江这根这边高,那边低,返回那根则那边高,这边低。溜索上方有一个木槽滑盖,从木槽滑盖上垂下来四根结结实实的牛绳,谁要过江,谁就得用这四根牛绳把自己牢牢地捆吊在木槽盖上,然后用力一推木槽滑盖,顺势向对岸滑去。
找到渡口和溜索,给大家带来了欣喜,也带来了忧虑。因为谁也没有过过溜索,望着一路咆哮又一泻千里的怒江和几乎垂向江面的两根溜索,还有被江水抛上抛下的雪团和树干,无不感到胆战心惊。毫无疑问,无论溜索还是溜索上的木槽滑盖,或者木槽滑盖上的牛绳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人落入江里,不仅必死无疑,而且连尸骨也无法找到。
望着大家焦渴的样子,小王主动承担起过溜索运水的任务。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最后一次回到渡口时,陈永柱提着倒空的两只铁桶,含着眼泪对他说:“小王,你太累了,现在天这么黑,一旦出现意外怎么办?还是让我去吧,现在我比你有劲。”
小王喘口气说:“小红鬼,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来回多少次了,总比你有经验吧,再说,天确实黑了,你就让我最后再运一趟吧。”
陈永柱还想说什么,小王从他手中抢过两只大铁桶,又从溜索上滑走了。陈永柱痴痴望着小王远去的身影,突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王竟停在江中心的溜索上不动了!溜索通过江中心,本来就垂得很低,几乎已擦着江面,小王一停下来,那裹挟着无数雪团和树干的浪涛,眼见得像俄狼猛虎那样向他扑来。
当一排滔天大浪卷过去后,溜索上的那团黑影突然不见了!很久后才发现那团大浪正卷着小王,时而抛向天空,时而仍进浪底……
天哪!陈永柱一阵颤栗,突然失声喊了起来:
“小王!小王!我们的王忠诚掉到江里去了!”
大家沿着河岸疯狂地向下游追去……
第二天天刚亮,宣传队的十几个战友早早地来到渡口,祭奠小王。阿兹把不知什么时候带着另外几个女兵从山野采来的几把红红黄黄的野花,分到每个人的手里。他们站在离江水最近的岩石上,默默地把野花摘下来,一朵一朵扔进江里。江水打着漩,把那些野花冲走了。我不仅希望你第一个过溜索,而且希望你第一个过去,决不能牺牲。
看着涛声如雷的怒江,想到昨天夜里小王就葬身在它的波涛中,整整一个锱重团的1800多名官兵,还有几百匹骡马和大量物资全部滑过,这根碗口粗的藤条能承受得住吗?
刘政委突然走来。他笑眯眯地拍了拍陈永柱的肩膀,说;“小红鬼,用实际行动作宣传鼓动,是最有说服力的。今天你第一个乘溜索过江,让汹涌的怒江认识一下咱们解放军,怎么样?你敢吗?”
陈永柱一阵惊慌,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这突如其来的任务,太出人意料了!
刘政委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队伍里寂静无声,全团一千多双目光齐刷刷地投到陈永柱身上。他一时手足无措,额头上紧张得青筋暴跳,大汗淋漓。那汗马上又汇成小溪往下流,皮肤被流得痒痒的,就像爬过一条条小虫子。这时,他突然想到昨天晚上刚刚牺牲的小王,心里油然升腾起一股慷慨献身的冲动。他想,在全团官兵面前,刘政委的用心明摆着:陈永柱是全团最小的战士,如果他能第一个从溜索上过去,那么谁都没有理由再犹豫。于是,陈永柱响亮地回答道:
“政委同志,我准备好了,就让我第一个过溜索吧!为了解救西藏人民,就是掉进江里牺牲了,那也是应该的。”
“好样的!”刘政委笑了,接着他严肃地说:“我不仅希望你第一个过溜索,而且希望你第一个过去,决不能牺牲。连这条江都过不去,我们又怎么去解放西藏的人民呢?”
“首长的话我懂了。”
“那好,准备出发!”
他的声音一落,陈永柱啪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把双拳提到腰间,跑步到溜索边。这时候他反倒没有任何惊慌,没有丝毫犹豫,只感到亲爱的战友王忠诚就走在前面,正带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庄严地踏上征途。
所有的安全措施都已落实到位。陈永柱坐在吊着的木槽沟下,用皮绳紧紧地捆好身子。一切准备就绪后,用双手牢牢地抱住扣在溜索上的木槽。
精心动魄的时候来到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友将溜索上的皮绳一压一拉,将陈永柱猛地出推,顿时风呼水啸,陈永柱就像坐在一发炮弹上,嗖地向对岸射去。和昨晚小王的遭遇一样,陈永柱顺溜索滑到江中心,突然也停住不动了!还未弄清发声了什么事情,陈永柱的两条腿便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就像被无数只手紧紧地拽着正拼命地往水里拖。他低头一看,天哪!半个身子已陷进了江里,滚滚奔淌的波涛气势汹汹,正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他扑来。
原来,溜索因被雨水和溅起的江水浸泡,早已松弛了,人滑到江中心便自然往下坠。昨天夜里小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迎面冲来的树木撞断了皮绳,从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幸好陈永柱出发时把皮绳绑得很牢,同时又因为雨停了,水位明显在下降,不管浪涛多么凶猛,都未把他从溜索上冲开。
就在陈永柱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溜索嗖的一声向上弹了起来;也就在这时候,他泡在水里的两条腿迅速脱离了江面。此时从渡口传过来一片热烈的掌声。陈永柱后来才知道,正当他眼看就要被浪涛夺走时,当全团1800多名官兵的心紧张得马上就要蹦出来之时,站在渡口的刘政委审时度势,果断地挑选出几十名官兵,将低垂的溜索拉直了。因为这岸高,那岸低,溜索一直,挂在上面的陈永柱立刻顺势滑到了对岸。紧接着,刘政委带领全体官兵,一个个从溜索上滑了过来。最终没有扔下一匹马,一寸布,一粒粮食。
岁月荏苒,半个世纪过去,将军感慨万千。他说:“50年的历程,是西藏各族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祖国大家庭里,走社会主义道路,从黑暗走向光明,从落后走向进步,从愚昧走向文明,从贫穷走向富裕,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光辉历程。作为一名老战士,我非常欣慰地看到,今天的西藏政通人和,百业俱兴,经济发展,政局稳定,社会进步,民族团结,边防巩固,人民安居乐业。而今,适逢国家西部大开发这一难得历史机遇,西藏更是应该乘势而上,一定会有大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