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之人

聊胜于无

刘起六岁的时候，正赶上公社化，各家各户把小灶封了，都去大食堂吃饭，大食堂很乱，大家都争着占位子，争饭争莱争着把自己的肚子撑圆，但没有人干涉，因为马上就要步入共产主义了，什么都不缺了，还在乎这些吃的干嘛?

可刘起的娘带着他去大食堂吃饭的时候，却从来不和别人争。她们总是在别人都坐好，嘴里已经叼上一大块红烧肉的时候，才找个位子坐下来吃，但那时桌上已经没有红烧肉了，连盛肉的碗也不知哪里去了。吃不上红烧肉的刘起就问他娘：“娘，俺们为啥不争位子?”

刘起的娘摸着他的头，说：“争啥，费神费力的，忍一忍，不就什么都过去了吗?”刘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刘起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大人物视察他们学校，视察完之后送给学校几筐苹果，说是给孩子们的。那苹果到刘起他们班上的时候就变成了每人一个，那年头苹果在乡下可是稀罕物，孩子们没去想苹果的数目怎么会这么巧是每人一个，只是哄的一声向苹果筐围了上去，老师拦都拦不住。

刘起在冲上前去的一刹那忽然想起了娘说过的话，争什么呢?于是他看着二狗三赖子他们从自己的身边涌过，看着他们在苹果筐前你争我夺，最后当其他人都拿到苹果之后，刘起才去拿那个属于他的苹果，这时，筐里只剩了一个缺少营养而又历经沧桑模样的苹果。

一直站在边上的老师走了过来，拿起那只苹果送给了刘起，同时满脸笑容的对刘起说：“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刘起看了看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口，苹果真的很甜。初中毕业后，刘起靠一个城里亲戚的关系，被安插到市机械厂做临时工。机械厂离长途客车站很远，刘起的亲戚告诉他，搭12路公交车，花5分钱，就能到机械厂了，所以刘起在经历两个多钟头长途车的颠簸之后，就走到了公交车站等12路车。刘起这辈子是头一回进城，也从来没有乘过公交车，所以当人们疯狂的涌向那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12路车时，他心里有些发毛，身子情不自禁的向外闪，生怕被那人潮所吞噬。

不过令刘起高兴的是，当他上车的时候，车上还有一个空位子，他快步走了过去，准备入座，但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妇女突然蹿进了车门，飞快的朝那个位子冲了过去。当时刘起离那个位子只有两步之遥——如果刘起的步于够大的话，一步就可以了，而那个中年妇女还在车门口，但，刘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几秒钟后，那个中年妇女就坐在了那个原本该属于他的位子上。

坐稳之后的中年妇女先是欢快的啊了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接着把手帕放进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钱包，准备买票，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刘起的存在，刘起看着那个妇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咽了一口唾沫，把要说的话统统地咽进了肚子，消化掉了。

从那以后，刘起就开始了他的工人生涯。成人、结婚、生子、育儿，一切都似乎和普通人过得没什么两样，除了临时工转正排在了最后一批，分回家来的年货总是最差的一份，评职称总是往低的那档靠，分房子也是最末的一拨等等生活琐事，起初刘起的妻子总要念叨上几句，到后来，也就习惯了，她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当减员增效的口号贴到亏损累累的机械厂的时候，厂领导开始考虑安排部分职工下岗的问题了，不过下岗问题是牵涉到社会稳定的大问题，是要慎重行事的，所以下岗人员的名单被研究了十七八遍，名单上的名字一会儿被划掉，一会儿又打上勾，然后再涂掉画上叉，接着又在后面打上圈，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没有遭到这样的凌辱，那个名字就是刘起。刘起接到下岗通知后，出人意料的没有张张嘴，然后咽口唾沫的惯常举动，而是脸一下变得非常难看。他把通知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厂部办公室，这举动把办公室主任吓得三天不敢走夜路。 刘起回家后把通知书往桌子上一扔，就躲进卧室躺到了床上。几个小时后，刘起的妻子进去叫他时，发现他已经没有气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刘起送进医院，医生经过短暂的抢救后告诉刘起的妻子：病人是心脏病突然发作，现在抢救无效，宣布死亡，刘起的妻子当场晕厥。 但刘起实在没有死。当刘起的妻子儿女和几个朋友徒弟把刘起的“尸体”要拖进火炉之前的几分钟，刘起就醒过来了，当他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环境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处在火葬场，不由悲从中来：自己忍了一辈子，什么都过去了，可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就在刘起开始以哲学家的方式思考人生的时候，一名火葬场职工突然出来告诉刘起的儿子：他们还要等一会儿，因为某局长的老父也在今日火化。刘起的儿子大怒，明明是我们先来的，怎么就让他们先火化呢?讲不讲理呀?刘起的妻子则在旁边劝儿子：你爸都忍了一辈子了，又何必在乎这一次呢，算了吧。 那名火葬场的职工看着怒容满面的刘起儿子和泪流满面的刘起妻子只是嘿嘿冷笑，摇着手就要让另一辆推车从他们面前过去，躺在推车上的刘起把外边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慨，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就呼的坐了起来，大吼道：“老子让了一辈子了，你们难道连死也要和我争吗?！”

(摘自《新浪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