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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第九代海东青传人

2000-06-14杜立平

现代家庭 2000年12期
关键词:场子赵明窝棚

杜立平

从吉林市往北30公里,便是永吉县土城子满族乡的打鱼楼村。这里曾有一座闻名的古楼———打鱼楼。打鱼楼村俗称鹰屯,这里的满族村民,家家户户仍然保留着古老的驯鹰习俗。2000年的元旦,下了一场大雪,我踏着苍茫的大地,来到了这心仪已久的神秘地方。

当我走进“鹰把式”赵明则家低矮昏暗的黄泥草房,见到这位当地赫赫有名的养鹰传人时,心中不免有些失望:眼前这位矮墩墩、蓄着唇胡、胳膊上架着一只“海东青”(驯鹰)的人,就是我要寻找的传奇养鹰人吗?打鱼楼一带属长白山脉。古时候盛产东珠、黄鱼和海东青,是清代王公贵族驯养海东青的首选之地。这一古老的习俗在经历了百年沧桑巨变之后,在这大山深处竟奇迹般地传承下来。赵明则就是第九代养鹰人。

我问正在亲昵地抚摸着架在胳膊上的鹰的羽毛的赵明则:“明天围鹰吗?”他操着古钟般的嗓音说:“天天围。”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山野间一片隆冬的浑茫景象。天不亮我被人叫醒,趟着厚雪来到了赵明则家。他妻子忙碌着在炕上摆放酒菜,赵明则给我斟上半碗白干,说:“山上冷,你跟我上山得喝了这碗酒。不然你蹲不了山窝棚。”临出村前,他仍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说:“你们这些城里人,要跟我走20多里山路,再蹲上七八个钟点鹰窝棚,能行吗?我看还是别去遭罪了。”我说:“我千里迢迢来这儿,是苦是累你总得让我自个体验体验!”他被我的执著感动,不再劝我,抹下旧军帽耳朵闷下头,扛鹰拐子,朝那座尖子山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开拔。

多少年来,满族这个剽悍的北方渔猎少数民族,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眼前这位满族人的后裔,血管里还流动着多少先民的血液?一路跋涉,他开始讲述他和父辈们养鹰的故事。

鹰在满族人眼中是神鸟,用赵明则的话说是“百鸟之尊”。海东青是鹰中最为名贵的一种,它体小俊健,其优秀者上能捉天鹅,下能擒狐狸和野鹿。满族先民上至皇帝下至庶民都喜欢放鹰。据说康熙和乾隆都是放鹰的好手。康熙皇帝曾留下了“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属海东青”的诗句。

养鹰大致分围鹰、熬鹰、放鹰和送鹰四个过程。围鹰在满族民谚中说是:“二八月,过黄鹰。”每年的庄稼棵子一倒,这种生活在俄罗斯堪察加半岛上的鹰便飞越鞑靼海峡到我国东北越冬。围鹰人便在山坡的鹰场子上下网,放上一只鸽子做诱饵。鹰隼的眼睛异常敏锐,在几千米远的高空盘旋就能发现地面上的猎物,然后像闪电一样俯冲下来扑向目标。这时,躲藏在伪装的窝棚里的鹰把式一拉网绳,鹰就被扣住了。赵明则说:你不用看天上有没有鹰,只要盯住鸽子就行了。因为鸽子发现了天空中盘旋的鹰时,它的脖子就伸成一根棍儿,刹那间鹰就要冲下来了。围住鹰那兴奋的一刻,他往往高兴得骨头节都要酥了。

围鹰人把围到的鹰放到家中驯养,几天几夜架在胳膊上,不让它睡觉,将它的野性磨蚀殆尽。这期间,驯鹰人要和它亲近交流,逐渐让鹰依赖人。然后让鹰吞下老鼠皮或是裹着肉的麻绳。鹰无法消化这些东西,第二天把食物吐出来,同时也把体内的油脂带出,这叫做“勒腰”。经过几次勒腰之后,养鹰人上秤称过,见鹰掉下了二两膘,就可以上山放鹰了。这个过程是驯鹰的关口,如果不把鹰熬下二两膘儿,或是人和鹰没有真正的感情交流,或是鹰捉猎物时没有速度,放出去的鹰不听吆喝就飞走了。赵明则之所以成为远近有名的鹰把式,就是因为经他调教的鹰,不论原来性情多猛多烈,都会驯服。每天晚上,奔波劳碌了一天的鹰把式们都要架着鹰到他家里谈鹰论道,听他指点迷津。他的家是村里鹰把式们的“俱乐部”。

放鹰一般是三四人一伙,在山脚下的荆棘棵子中寻觅野物的行踪,有架鹰的、有“扣踪”的,当“扣踪”的发现了如野鸡野兔或其它野物的新脚印,架鹰的便快速绕到前面的山坡上,等“扣踪”的把野物围起来,鹰会迎面闪电一般扑向目标。往往一天下来,放鹰人要在山野间奔行百里之遥。

在北方的春天冰雪消融之际,鹰把式们还要举行一个特别的仪式,把他们养了一冬的鹰放归自然。满族先民自古就有保护大自然生态平衡的朴素意识,让鹰这种心目中的神鸟飞回故乡繁衍生息。共同生活了一个冬天,有了感情,每到这个季节,爱鹰如痴的赵明则就像掉了魂儿一样,含泪和心爱的鹰依依惜别。

高耸的尖子山和马大山比肩而立,我们要翻过两山之间才能到达老鹰场子。两山之间荆棘丛生,一条毛毛道是赵明则几十年踩出来的。他显然是走热了,敞开了棉袄,我不敢相信他已是50多岁的人,走起路来倒像个小伙子。他乐呵呵地说:“这叫土地老吃烟灰———有这口神累!不让我玩鹰比杀了我还难受!”趟着雪来到老鹰场已是上午10点多钟了。在鹰场子边,他开始虔诚地下网。他说:“按老一辈的习惯,围鹰前要插香草用酒祭山,围到鹰要敬鹰神格格,现在都免了。”他打趣地说,“信神有神在,不信土坷垃。”他架好鹰网,拴上鸽子,带我钻进了狭窄的窝棚里,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网和鸽子。每隔一分钟他就抖动鸽绳,让鸽子飞起来,引诱天空的鹰隼。他说已经连续九天没有捕到鹰了,昨天有只鹰从网后扑下来撞翻了网,抓伤了鸽子逃掉了。他说,这场大雪后正是放鹰的大好时光。我问他山上有没有野鸡。他说这些年政府禁猎后,山上的野鸡多起来了,“刚才我还看到山坡上有野鸡脚印呢!”呼啸的山风钻进山窝棚里,气温已是零下20多度。在鹰窝棚里佝偻着身子,只觉着四周的寒气钻入我的身体,我瑟瑟地抖了起来。他笑着说:“咋样?熬糟了吧?不过你是第一个到鹰窝棚看围鹰的记者,我挺服你。”赵明则见我缩成一团儿,从怀里拿出一瓶白干递给我说:“喝口酒吧,暖暖身子。”然后自己咕咚闷了一大口。他的兴致上来了,开始讲他的故事。

那年他19岁,跟父亲来到马大山上放鹰,半路上遇到了一条瘸狼,后来才知道这条狼是被人用铁丝套住后逃脱的,铁丝还缠在爪子上,跑起来有些瘸。那条瘸狼正在偷袭一头老母猪领着的一群小猪。他对着那条狼骂道:“杂种,你敢叼猪?我宰了你!”他不顾劝阻地拎起鹰拐子就去撵狼。满族人善奔跑是常年狩猎生涯磨练来的。赵明则有撵鹰跑出30公里山地的经历。

他很快接近了那条瘸狼,但不论怎么追撵总有四五十米远的距离,那毕竟是四条腿的狼呀!他停下来,狼也停下来蹲在一条土埂上望着他。他忍受不了狼对他的那种蔑视,又朝狼追去,狼跳进了一条壕沟往前跑,他觉得有门了,那条沟一会就到头了。狼跑到了壕沟尽头两爪搭着沟边想跃上去,但没得逞。他用鹰拐子挑着帽子猫着腰接近狼,屏住呼吸把帽子挑到沟沿边,当狼猛扑向他的帽子时,他抡圆了鹰拐子朝狼头砸过去。狼是铜头麻杆腿豆腐腰。他手里的腊木鹰拐子断成两截,狼没有倒下,他却被震得两眼冒金星。他豁出去了,呼地从壕沟沿跳到狼身上,两手死死按住狼头,狼被他制服了。几个人把狼抬回去一过秤,足有40公斤重。

有一年尖子山上来了一头熊,鹰把式们都不敢到尖子山来放鹰了。赵明则邀了几个胆大的仍然上山放鹰。他说,20多岁时血气方刚,天都敢捅个窟窿,什么猛虎野猪都想试试较量一下!有一天在山坡上放鹰,一个“扣踪”的竟把那头黑熊惊出了杂树丛。是他的鹰先发现了黑熊的影子,鹰搜索猎物时眼珠能缩小几倍。他朝鹰眼凝视的方向一看,见前面四五十米的树丛一阵枝摇叶颤,一头黑熊奔窜过来。他心里猛地一咯登,想:我不惹你,你也别惹我,杂种!谁知黑熊竟嚎叫着扑过来。他架着鹰朝山上的柞木林里猛跑。那片柞木林密密匝匝生在很陡的山坡上,黑熊受到阻挡速度减慢了。赵明则凭着多年练就的一副奔走如飞的铁脚板儿,在林子里左拐右闪竟把熊转懵了。他一手架鹰,一手从腰间拔出刀,靠在一棵柞树上,等熊冲过来,他又灵巧地闪到另一棵柞树后。熊扑了空在地上打个滚又呼哧呼哧冲过来,两腿直立高声嚎叫,竟一巴掌击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柞树。然后晃晃悠悠下山了。

我问,要是再遇上这样的大“牲口”敢不敢较量了?他摇着头说:“现在山上的狼和熊已经很稀有了,再打就绝种了。”话语问,他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他是个烈性汉子,不轻易向人流露内心的无奈。我发现他身上少有内地农民的那种懦弱和卑微,而刚烈中带着一股野性的男人的自尊,随时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在妻子面前也处处显示出一家之长的尊严。他称妻子为“奴仆”。他说:“山,再高也遮不住太阳!”言外之意他就是家中的“太阳”。

话题又转到养鹰上。我问:“你说家族养鹰传了近十代,到了你的下一代还能传下去吗?”他沉思片刻说:“满族人祖辈靠打鱼和放鹰生活,现在松花江已经打不了鱼了,再不玩鹰,那还叫满族人吗!满族人的根子不能丢啊!要让我赵明则不上山围鹰,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喜欢鹰呀!”话语间那份憨态就像个天真的孩子。

他说了一桩奇事:1990年这个鹰场子飞来了一只白鹰,当时躲藏在窝棚里的他急得狠抖鸽绳,白鹰在天上盘上盘下,就是不下场子。事后,村里90多岁的老鹰把式奚昆老人说,那是过去鹰把式一辈子也难见到的“白玉爪”,围住要送给皇上的。

据《柳边纪略》载:“海东青者,鹰品之最贵者也。纯白为上,白而杂他毛者次之。海东青,满汉人不敢畜,必进梅勒京章;若色纯白,梅勒京章亦不敢畜,必进内务府。”从那以后,他就铆着劲儿年年到鹰场子来。在这寒风透骨的鹰窝棚里天天等待白玉爪再次出现。我想,那只白玉爪在他心目中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这只神秘的鸟已化成一个美丽的梦在他脑海里翱翔,才使他天天在冰窖般的窝棚里甘之如饴、苦中求乐而笑傲生死?匍匐在窝棚里听着他讲的故事,我仿佛徜徉在满族先民遥远的沧桑里。山野间的寒气在一分一秒地蚕食着我的体温,我只能靠一会儿喝一口白干来支撑。

鹰场子上仍不见海东青飞临的影子。

中午过后,我快冻成了冰坨了。赵明则见我脸色发紫舌头根子都硬了,就让我先下山。我踉踉跄跄下了山,走进山下的一户农家烤火盆。烤完火后走出低矮的土房时,我发现脚和膝盖都肿了,我不可能再上山看赵明则围鹰了。于是循着脚印朝鹰屯方向走。那10多公里山路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吻在群山的额上时,我才回到村里。此时赵明则也随后跟上来。人未到,朗朗的笑声先飞进了院子:“杂种,围到了一只‘坡黄!”这只鹰是午后我刚刚下山时围到的。我终究没有看到那精彩的画面。赵明则把挣扎的鹰放到筐里,用黑布蒙上并过了秤,他妻子特意做了几个下酒菜,呼来几个鹰把式喝酒。在酒桌上,他兴致勃勃地说:“这家伙性子挺烈,熬好了活儿一定好。”他对我说,“你明天跟老哥上山放鹰吧,老哥的鹰上山捉野鸡,准成!”我最终没有跟他上山放鹰,因为我的脚疼得不能再穿过荆棘了。翌日清晨,赵明则和几个鹰把式上山放鹰去了。在长途汽车到来之前,我独自来到松花江边漫步---

昔日江岸上巍峨的打鱼楼已在“文革”时随着一把火永远沉寂了!松花江上游因丰满水电站常年放水,使这一段江面终年不冻。这条满族人的母亲河那种狗拉爬犁、凿冰叉鱼的热闹景象已成昨日烟云……这些天来和鹰屯的鹰把式们在一起,我似乎隐隐约约地,但又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满族人那种桀骜不驯、重义而刚烈的血液依然在松花江畔鹰屯这些鹰把式身上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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