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的建筑
2000-06-14
日本的建筑传统说起来又和他们的文学文化文字一样,是让中国人可以自豪的,同样是从中国学去的(木构架大屋顶)。如今这现代建筑材料和结构方式横行天下的时候,我们为了“民族特色”的失落大感惶惑,却至今没有什么办法。以街头绝大多数的房子来看,彻底皈依国际风格是不得不然的去路。那么,向来不惮于因袭摹仿的日本人呢?
“剑”的一族
十年前说安藤尚是时髦,如今再提,难免有翻箱底之嫌。然而,安藤身上,值得回味的因素实在太多。
安藤忠雄(Tadao Ando)1941年生于日本大阪。一般哪个大师出了名,我们去琢磨他的学业经历的时候,定会看见一长串名校赫然罗列,恨不得连幼儿园都是“小牛津”,然后还得提几句从小立志之类的话。可是这个安藤呢,书里多半语焉不详地说他是成人后自学成材的,顶多提到他曾经活跃于街头——仔细想一想,我怀疑得很呐,其实他从前是咱们正经人最不屑的街头小痞子!最传奇的一点大概得数他曾学过拳击(这就更落实了)。此外,说得上和建筑沾点儿边的,他迷恋过船模和航模,还学过木工。忽然一天,这老兄不知动了哪根筋,游学天下去也。他先在京都和奈良用三年时间看饱了古建筑,随即去了欧美和非洲又看又画。看了十年古今建筑以后,1969年,28岁的安藤回到大阪,成立了安藤忠雄合作建筑师事务所。
据说,日本人对“无礼”的一种理解是“让人意外的举动”。以此种意义来讲,安藤的建筑和他早年的街头生涯或许其“无礼”则一。安藤以裸露的素混凝土直墙为压倒性的建筑语言要素,东方人会嫌它造成了不容分说的生硬气氛;但他的纯粹素净有如老僧入定般的“无”,却又会令西方人极感陌生。若抄袭一句“菊花与剑”以形容日本人的双重性格,则安藤绝对是“剑”的一族,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他故意把住宅里的中心连接处做成室外一道桥,以求在天寒地冻中训练屋主的“男子气”。他的成名作出现于1975年,是大阪住吉的一处住宅——“住吉的长屋”。以此为代表,安藤的一大堆住宅设计反复地重复演练着他的建筑手法直至达到纯熟。这个时期安藤的作品可以说都属于“黑白电影时期”,因为他还没有把色彩的力量纳入帐下。在他设计的房子里,现浇的施工方式在混凝土上留下的模板痕迹四壁俱在,他不去掩盖分缝和圆点,反而以其规整当作了材质的纹理装饰。这也就是他手里惟一的具象装饰了。另外还有抽象的装饰,而且是变动不居的,即光影。这着实是肇源于现代主义第一代大师柯布西埃的理念,而安藤居然比后来的西方建筑师更加借重于此。因为只用光影在直上直下的混凝土内外素壁间穿针引线,连一条缓和气氛的线脚亦不见,在他的房子里你绝对会渴望看见一点颜色,于是建筑彻底成了居家过日子和活人的底衬,而不会喧宾夺主——只怕这“主”自己的分量不够强悍,镇不住这份“无”,倒是可虑的。
水与弧线
安藤还有一记杀手锏,迟至1983 年方才出现,自此用之不疲的,就是水。大概他也怕建筑太过冷峻,非平常人所能承受;加进一种随处化形的柔和因素,算是给了人一个台阶可下。然而,就连这水都是“没有线脚”的水。无论是借用天然的池沼还是在屋角开池蓄水,甚至是在户内安排一个游泳池,那水都溢得漫漫的要癎出来了。可怪的是,从照片上看,这一池池多作几何形的水永远波澜不兴,难道那里从来不会狂风大作吗?立足如此池畔,徐志摩再来絮叨“我不知道风是在向哪个方向吹”,就可以回他一句——哪个方向也不吹!就那样,寂静地在安藤屋的墙下,或者更可怪的,在屋顶上,沉沉地变成了水化石。
与水几乎同时发生的变化是安藤对弧线的沉醉。在此后的许多方案里,从平面上时常会看见矩形与弧线相交带来的生动变化,这弧线还经常是从圆形截来的一段或全部。以后的“安藤设计”若像人一般有一份护照的话,上面对其外貌的描述应该是:绿得残酷的小山丘上,一条鲜明的白色小径切过去,矩形与圆弧交错的平面布置,裸露模板痕迹的素混凝土,建筑体块与片墙相互插切,平屋顶,衬着一泓清池。
不过,偷渡客都了然,护照上的面貌是好变的。安藤一向不用木料,除了1985年设计一家茶道屋时做的和室这一个孤例。谁知道,1992年在塞维利亚世界博览会上,安藤设计的日本展馆却把木料用得精妙绝伦。他用自动扶梯将游人直接引上展馆顶层(四层),以笔直的木方在室内堆叠成了十组巨大的受力组件,其结构概念类同于抽象化了的中国古建筑里的斗拱。展馆的临时性、装置性与对东方木结构的隐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实为神来之笔。此后的“水之寺”中,建筑外墙还是素混凝土,但大殿的室内用了红色的木料,一片金红总算给安藤的建筑开了斋。大致同一时期他还设计了“木的博物馆”,不像塞维利亚展馆连平面布置和空间处理俱另辟蹊径,而是沿袭了他的一向设计手法乃至于更加呆板,单把建筑材料换作木头,反而不足道。倒是这个博物馆的名字提示我们注意,安藤似乎很在意东方古老的自然观,他还设计过“水的教堂”、“风的教堂”、“光的教堂”,隐约有些崇拜自然的意味。
第一眼看安藤的建筑,多半会觉得他的禅意扑面。我就想到了叹赏日本气质的周作人自题书房为“苦茶庵”,那滋味当是一致的。寒素枯涩的美,即早在《源氏物语》的时代,就为日本人所钟爱,这是中国人难得会心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安藤的确运用着源于西方的建筑语言,不用木结构,不用大屋顶,偏偏创造出了本土气质(不是民族风格)的现代建筑。单此一点,就值得我们思量个没完。再数数他赢来的一大堆国际建筑奖项和资质、教职诸如此类,反回头想想他以一个街头少年凭游历与自学达到如此造诣,除了感佩他的天才之外,对于循规蹈矩的正统学校教育,不免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是,仔细回味安藤的作品,我以为,与其说它们富于禅意,倒不如说它们洋溢着武士道精神更加贴切。那种蛮横的男性气质和沙文主义在冷冰冰地向人挑衅。你可以不喜欢,却无法视而不见。过了许多年,安藤的骨子里,还是那个街头小子,那个拳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