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三人家庭故事

○林惠子

这是我在日本所见到的真实而奇特的家庭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是在日本留学的李雯，这些天，她遇上了难题：她的签证快到期了。她不能也不愿意没有签证黑下来，更不愿意离开丈夫独自回上海。

李雯原是上海某大学建筑系毕业生，毕业后分在一家研究单位搞建筑设计。来日本两年，已经通过了日语一级能力考试。她很想考研究生，可是因为已经在日本的专科学校念了书，按照日本的规定，是不能再考研究生的。

在日本的艰苦日子里，李雯特别有一股想做贤妻良母的渴望，她丈夫比她大3岁，也是那所大学的高材生。如果他能考上研究生，她就能留下伴读了。

然而，丈夫来日本比较晚，日语没学好，今年的研究生考试竞争又十分激烈，看来他必须再念一年日语才有把握。在她护照快到期的这几个月里，夫妻俩每天都在发愁。

这天李雯和往常一样在日本料理店上班。她在这家料理店已干了两年，她漂亮、聪明，客人都很喜欢她。老板娘还没来，她在厨房里做了简单的下酒菜：拌海带丝、腌酸辣菜、拌绿豆芽。每位客人都有一份，价钱很便宜，每份500日元。

这时，附近贸易公司的科长丰岛走了进来，他四十多岁，人很善良，他以前不常来，自从李雯来店里工作后，他每星期来4次，都是低头喝酒，不和李雯多说什么。李雯渐渐知道他是独身。两人交往不多，因为李雯是个非常规矩的女孩子，客人开几句玩笑，她会红着脸躲进柜台里。

丰岛对李雯说，他以前一直在对面的小店喝酒，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都给了老板娘。有时晚上回来，肚子饿了，老板娘下点面，烧几个菜，就算一顿晚餐了。

李雯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日本男人都不结婚。结了婚，家中有妻子，热饭热汤端上来该多好，何必天天泡小酒店。在店里几瓶啤酒、几碟小菜就是几千日元，他们不觉得浪费吗?"没有钱，谁要我这个穷职员?"他突然抬起头反问,"你为什么不结婚?"李雯不知说什么才好，老板娘让她对客人说没结婚，否则，客人会觉得没趣。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回上海后再找吧。"李雯实在不愿意这么说，她非常爱丈夫，两人是一见钟情，恋爱3年后结婚的。结婚不到一年，李雯的阿姨帮她办了日本留学。丈夫由于年龄大，办了两年，最后在天皇访问中国时才批下来。他们分离了两年，如今在一起更是恩爱，谁也不想离开谁。

"你千万别回去，你走了，我们可寂寞了。每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能看到你。"丰岛推了推那副架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说出了心里话。

"不行，我的签证快到了，必须回去。可我也不愿意离开你们。"后面一句话李雯随口溜出嘴边，在这小料理店干了两年，她也学会了说几句违心话，讨客人喜欢。

可是李雯这句话又给了丰岛一个错觉，以为是句知心话。

这天，客人很多，丰岛瞧着忙忙碌碌的李雯，心里充满了怜爱。能每天看到她，他就很满足了。他没有更高的欲望，日本人固有的忍耐与压抑也同样表现在对爱情的追求上，尤其是社会地位并不高又近四十岁的平民百姓。

签证到期日一天天临近了，李雯和丈夫心急如焚，仿佛要生离死别。丈夫在学业上是刻苦钻研的学者，回到家是个模范丈夫，会包粽子、做八宝饭。她离不开他。

这些日子，丰岛像中了魔似的，为李雯买来了日中对照词典，一台索尼收录机。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送一份礼物给她。李雯每收到一份礼物，总是带着深深的歉意道谢。

东京很少下雪，这天傍晚却下起了大雪，街头冷清清的，店里没剩下几位客人。

李雯要干到12点才能下班。她担心今天怎么回家，每天都骑车来回，今天可不行了。

下班后，李雯忍着寒冷站在街口等出租车。突然，她看见斜对面走出一个人，竟是丰岛。他浑身是雪，冻得瑟瑟发抖，原来，他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就为了接她下班。

雯雯感动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许久，她理智地说不用了，她不想让这个日本男人知道自己的住处。再说，说不定丈夫下了班也会来接她，撞见了多不好。

"不行，路上很滑。这样吧，我帮你推车，明天你上班就可以不用打出租车了。"李雯不好再推却。于是两人迎着寒风细雪，并肩默默地走着。

当李雯走进家门时，看见丰岛仍站在雪地里。李雯突然有些怜悯他。

离签证到期只有2个月了，李雯想出一个让丈夫大吃一惊的方案："假离婚，找一个日本人假结婚，就能留在日本!"李雯班里一位女生也是这样做的。她花了50万日币，买了个假丈夫。这样她就可以经常回上海看女儿了，每年给那日本男人50万，不过是2个月工资，还挺划算的。

"谁肯和你假结婚?"丈夫又好气又好奇。

"店里的客人丰岛，他一定会的，你不要把结婚证书看得那么重要，我们仍是夫妻。等你考上了研究生，我们再回去办个手续，不就行了。"丈夫生气地翻身睡了。他虽然知道留学生中有办假结婚的，但没想到雯雯也会效法。

这一夜李雯彻夜不眠，丈夫不是个风流才子，但如果分居时间长了，他和别人有了真情怎么办?思前想后，只有一条路，假离婚后再假结婚。

折腾了半个月，丈夫终于同意了。但他关照，千万不能让丰岛碰你一下。雯雯满有信心地说这不可能，可以和丰岛定个互不侵犯协议。

如李雯所料，丰岛满口同意不住一起也可以："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配不上你，能帮助你，非常高兴。听到你的笑声、歌声，我感到很充实。"丰岛说得很深沉，"你像我中学时的女友，眼睛像她，还有笑声……"李雯很同情地问他们为什么不结婚。

"她家不同意，她父亲是保险公司的老板。我的父亲是穷职员，还有一个弟弟在乡下。"李雯第一次窥见了一个整天坐在酒店里的日本男人的真实内心世界。他非常孤单，不会有许多朋友的，更何况日本人不会轻易向外人表白自己的苦楚，那么多苦憋在心里多么不痛快啊。

这天他们在咖啡店里谈好了一切"条约"。李雯不用付一分钱。

此后，李雯夫妻俩迅速飞往上海，在两周内办好了离婚手续。丈夫拿了离婚证书回到宾馆后，一天没吃饭。

为了让爱人留在身旁，他们却开出了一张离婚证书，这是多么违背常理的行为！

回到日本，李雯和丰岛在区设所办了结婚证书，一切非常顺利，两天后，李雯拿到了半年的结婚签证。压在夫妻俩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们又可以自由地回中国探亲，又能厮守在一起了，这巨大的变化仅仅是因为换了两张证书。一切既简单又复杂。

李雯每天仍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丰岛仍然每天去酒店，然后回到自己住了20年的独身寒室。

但是每当李雯看到丰岛推着深度近视眼镜，朝她点点头说声再见时，她总觉得有一份歉意。丰岛没有说过一句非分的话，他仅仅是为了帮助雯雯过难关，一个性格多么古怪而热情的日本人。

李雯原来住的房间没有洗澡间，丰岛说你另借一间吧，于是雯雯换了一套一室一厅的，丰岛不知道房里还住着李雯的丈夫。

一天，丰岛踏进这间由他付房租的房间，只见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他有些惊讶了，原来雯雯有男朋友，他心里不由一阵难受。李雯见状更尴尬："那是我的表哥。"她说。

丈夫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三人难堪地面面相觑。

"原来，雯雯有欢喜的人，以前还说没喜欢的男朋友……"李雯从丰岛那有些呆滞的目光中读到这几句话。可是她怎么能说这是我的丈夫呢?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了。

丰岛转身对雯雯的"表哥"说了声再见。他刚走不远，丈夫赌气背过了脸。

夜里，李雯仍去上班，丰岛仍坐在角落边的位子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他仍喝着闷酒。

时间又过了数月，一切照样，雯雯仍和丈夫一起生活，丰岛也不再来小屋，然而有一次，他突然想起雯雯说家里蟑螂很多，特意买了一包灭蟑螂的胶药，敲敲门，雯雯还没放学，他用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里很闷热，中午的饭碗也没洗，衣服堆在洗衣机上，他看不惯，虽然他是独身，可有整洁的习惯。他便将碗洗了，拿起洗衣机上的衣服时，一只男人的短袜落了下来，他仔细一看，还有一件男人的衬衫和一条男人的短裤。

他有些震惊了，难道说雯雯的男朋友长住在这里?噢，我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她怎么可能对我说她的私生活呢?我虽是她"丈夫"，可我们都约法三章了。

他想了半天，最后叹息着将衣服都放进了洗衣机，又将房间吸了尘。打开冰箱一看，菜倒不少，可都没做，今天不知怎么，一干起活就来了劲。好吧，今天做个日本料理，让她回来大吃一惊。他干活非常利索，不到半个小时，就做好了几个菜。快7点了，雯雯还没来，一定是又去逛商店了。他也累了，便一头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这几天公司忙着月底结帐，每天加班到10点，他又累又乏，竟睡到11点多还没醒。

屋里的灯开着。李雯的丈夫11点下班，看到屋里亮着灯，打开门一看，不由得火冒三丈。只见丰岛睡着了，这算什么?他可真成这屋里的主人了!可房间是以丰岛的名义借的，而且向房东说这是夫妻俩住，押金一下子就要80万---丈夫正要发作，又担心丰岛一怒之下要离婚，李雯不是又要回去了吗?一切的艰难都白费了。

丈夫冷静地退出门，夜寂静得很，路上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喝得醉乎乎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着。丈夫蹲在街头，想着自己为什么有家不能回，他站在路口的电线杆前抽着烟。来日本一年了，整天忙碌得像个机器人，竟没有一点自己的空间。那时候如果能静下来想想，也许不会走出这一步，既然不喜欢异国这种三等公民的生活，为什么又作出这难堪的决定呢?丈夫虽说是个比较稳重的男人，可是到了异国，周围的一切他也司空习惯了，是呀，班里那个男生毫不忌讳地说他办了假结婚，大家也不是都付之一笑吗?远处，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是李雯下班回来了。听了丈夫的诉说，她有些生气了，骑车走在丈夫前面，走进屋，只见丰岛躺在那儿睡得正香。雯雯推醒了他。

丰岛一骨碌爬了起来："啊呀，对不起，晚上我送蟑螂药，看到屋里没收拾，我就替你打扫了，晚饭做好了……我想你放学回来不用做饭，吃了就能去上班。"丰岛结结巴巴地说着。

雯雯看到桌上烧好的饭菜还有浴室内洗好的衣服，竟说不出一句话。

当丰岛穿好了鞋打开了门，李雯惊醒似的问道："你吃晚饭了吗?""……回去吃，昨天还剩下一点菜，喝点儿啤酒，想早些休息。"他转身便走了。李雯心想：丰岛真的爱自己，应该非常嫉妒、非常生气，可他却当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虽然日本人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可是他知道了自己喜爱的人有了爱人，那心情一定非常痛苦。她望着放在榻榻米上小方桌上的丰盛晚餐，眼前浮现出丰岛那副眼镜后忧郁的双眼，又想起了那风雪之夜，他在雪地等她两个小时，他的身上积满了雪，他冷得瑟瑟发抖的模样。

丈夫拖着沉重的双脚无力地走了进来。

见李雯呆呆地坐在那儿，心想：不好，肯定是他刚才行为不轨，才惹得雯雯生气，忙问，"告诉我，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没有什么，你不要怀疑好人!"李雯不由得火了。

"你还为他辩护，好啊，你是他的妻子，不是我的……"丈夫猛地双手朝后甩，正好打在李雯的头上。李雯掩着脸抽泣起来。丈夫走到门口，赌气地靠在墙上……

清晨一点了，丈夫才从愤怒中惊醒过来。明天8点还要去上课。他每天上两个班，上午念完书后去一家小公司搞设计，6点后，再去一家咖啡店上班，一直到晚上八点半下班。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李雯消瘦了，从感情上来说，她根本就不喜爱丰岛，可却被他感动了，她想回报他，因此常常为他买些小礼品。丰岛高兴地拿着礼品如获至宝地左看右看，那根蓝色领带是李雯送的，他几乎每天都戴着，雯雯送给他的打火机，他也每天在用。

半年后的一天清晨，雯雯终于将自己的事告诉了丰岛。

她实在不愿意去伤害他那颗寂寞、压抑的心。她害怕说出来，他会发疯般地将以前的压抑发泄出来……

丰岛的反应却很意外："我知道你不喜爱我，爱不是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你有一个好丈夫，我非常为你高兴。如果你不嫌弃我，我希望能继续帮你的忙，反正这辈子我也不结婚了。"李雯吃惊极了，他怎么会没有一点儿嫉妒心?奇怪的是当他们两人在一起时，丰岛从来也没有一次要吻她或者拥抱她。

莫不是他长久独身，心理有些变态吧?雯雯经常在想。那天，雯雯望着他那有些驼的背影消失在池袋车站的人流中，她的眼睛湿润了。

丰岛同意继续为李雯签证，当李雯将一切告诉丈夫时，丈夫不再吱声了，他说不出丰岛有什么不对。人家帮你们忙，一分钱也不要，可自己还时时地猜测他，有时想想实在不应该。可是男人的自尊又怎么放得下?那一年春节，丈夫对李雯说，叫丰岛一起来聚聚，他也够可怜的，一个人呆在家里喝闷酒。春节那天，丰岛买了许多年货，并亲自做了几道日本菜，大家一起喝着，谈着，像老朋友一样。那天丰岛还给了李雯和丈夫两个红纸包，日本叫压岁钱，每人2万日元。两人道了谢后，也拿出从中国带来的人参和蜂王浆送给丰岛。大家说说笑笑，倒也热闹。丰岛说明年要去中国旅行一次，如果你们回去，带我去。李雯夫妻俩满口答应。那天到12点钟，他们才将丰岛送出了大门。望着丰岛孤单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他们默默相望，心情异常地沉重，不知怎么，李雯伏在丈夫的肩上抽泣起来，"我看他太可怜了，我们能帮他什么……""他帮了我们，我们无形中也帮了他。"丈夫抬起头，深沉地说。

雯雯不理解地望着丈夫，丈夫对李雯又说了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是啊，在异国他乡，他们遇见了一个真正能理解他们的日本人，他是他们的知音，如果丰岛不是经历过痛苦的失恋，不是从最底层挣扎出来的，他是不会理解并帮他们忙的，是千变万化的人生奇遇构成了这世界，在异国他乡，在变形的生活里。而他们，也给了这个孤独的人慰藉和温暖。

后来，李雯夫妇在日本开了一家推拿诊所，2000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每逢周末，三口之家便扩大为四口之家，丰岛逗着孩子，表情很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