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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是我童年的玩具

2000-06-14○莫小米

现代家庭 2000年6期
关键词:英姿小伙伴

○莫小米

英姿三十刚出头,小巧而匀称的身材,黑葡萄样的眼睛,进屋时她捧着两个巨大纸袋--一袋是照片,一袋是剪报。

她打开一个大纸包,触目惊心,并不是因为那些照片记录的内容--英姿当年所表演的高难的、惊险的杂志舞台照,还有她与诸如丹麦女、驻美大使柴泽民、卓别林的女儿以及国家领导人等等的合影,而是因为,这些记录着她童年足迹的照片全都被烧焦了,惨不忍睹。

那年我还不到九岁吧,在杭州长征一小读书,是所文艺小学。我从小练舞蹈。一天教室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后来我知道他们是广州军区战士杂技团的,他们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记得他们用非常挑剔的眼光看我们,让我们做这做那,跑啊跳啊,最后从杭州市五千多名八到十二岁的小孩中挑出十来个参加体检。

体检瞒着妈妈,是我几个漂亮的表姐背着我去的。她们都热爱艺术,但在"文革"的非常年代失去了从艺的机会,当然全力支持我这个小表妹当演员。体检后一位很喜欢我的政委问起家庭情况,表姐说,"她妈妈可能会不同意。"我当即不假思索地说:"她不同意我就和她断绝关系!"现在想想我怎么会这么说呢?现在我也已经是个母亲了。其实当时我也不懂"断绝关系"是个什么意思,我只是一心想去,喜欢去。

为什么喜欢?一是觉得当女兵挺神气的,二是可以坐火车,我还没坐过火车呢,三是听说广州有最高的楼,去看三十二层楼,反正这事儿大家都说好,我就认为是好事情。

果然,当妈妈知道我要离开她时,她晕倒了,不过我爸爸很支持,他觉得到部队去会有出息。

我们是1977年3月21日出发的。杭州共招去四个小孩,三女一男,一年后回来了一个女孩,几年后男孩也回来了。

那年广州军区战士杂技团从全国各地招的小演员中王英姿是最具天赋者之一。两年后她就作为主角参加出国巡演,出访过欧、美、亚等二十六个国家和地区。所到之处人见人爱,就像秀兰·邓波儿那样。

一位外国记者曾问我:那么小就周游世界,得到如此多的鲜花与掌声,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吧?我对他说:不,我是没有童年的。

记得到广州,下车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我们包也没放下,就直奔排练场。四个人突然呆住了,因为那一屋子和我们差不多大的正在练功的小孩,个个都在哭。有个叫李志新的男孩哭得最响,后来我一直拿这打趣他。

练功当然很苦,很枯燥,一个高难度动作,需要做几万、几十万次。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练了几十万次之后终于被淘汰。

我是个幸运儿,和我同去的小伙伴都是七年后才上台,而我第三年就出国演出了。那是1979年,国门刚刚打开,中国的演出团走到哪里都很轰动。我又是最小的,一次在北美巡演四个月,等我回国时,天哪,观众送我的娃娃、狗熊等玩具礼物,装电冰箱的纸箱子,装了整整四大箱。回到部队,我把玩具摆满一屋子,让小伙伴们自己挑,每人都有一件。

有一张照片摄于委内瑞拉,一群金发少年簇拥着小英姿。已经看过演出的他们在风景区发现了这个中国小女孩,喜出望外地拥上来,签名,合影,就像今天的追星族。

有一张照片摄于加拿大卡尔加里,小英姿站在一对慈爱的华人夫妇中间。没有孩子的他们一度希望这个可爱女孩能留下来,他们愿供她读书并让她继承遗产。演出团在加拿大各城市巡演一周,这对医生夫妇关了诊所跟着演出团跟着小英姿走了一圈。

这对夫妇后来一直与我保持联系,不久前得知老妇人刚刚去世。他们的确是太喜欢我了,当年都已经为我联系好了就读的学校,请好了英文教师,并按他们国家规定重新进行了财产登记,补交了许多税款。而且,他们到现在也没领养小孩。后来还在广州立了一个指定可以用我的名字提款的帐户。

当然,我不会要他们的一分钱。说起钱,现在的人大概都觉得很缺钱,连小孩也对钱很有概念,因为现在钱可以变成许多许多好东西。前些日子在报上看到国外科学家的研究成果,说拥有幸福爱情的家庭相当于一年多收入几多几多美元。你看,幸福居然是可以用钱来换算的。

而我当时只觉得钱是没啥用的。我刚去时每月拿士兵的六元津贴,以后按部队级别拿工姿,十七岁我就是军官了。二十二岁就已升至校级。出国访问,月收入千余美元。出访数月挣回的钱,可买三辆夏利车。当然,这是血汗钱。

但那时我们真是不懂花钱,也不是吝啬也不是节俭,反正钱多了少了对我没有丝毫的改变,我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那时我们的消费,等于零。

惟一的一次奢侈,是我十七岁那年。大概是因为萌生了少女对爱情对婚姻的最初的向往吧。我在比利时的一家珠宝店花六百八十美元买了一颗南非钻石。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说你怎么不买黄金呢?当时刚脱离贫困的中国人比较青睐黄金,对钻石还没什么概念。而我当时想的是,我从小靠自己挣的钱,将来也是。以后我要嫁的人,他一定要心好,不一定要有很多钱。所以当我结婚时,他可能买不起钻石来送我,所以我要现在就为自己买好。你说我的想法是不是傻得可笑?

我在部队十六年,从小受到的教育,现在想想也蛮好的。当我还没想拥有什么东西时,就有了钱,所以直到今天我对金钱仍然没有要求,我不渴望钱,尽管现在有时面临困窘,比如儿子上小学要交纳五千元赞助费,我一时就拿不出来,说到这儿,我倒要真心感谢那位校长,她最终免去了我这笔费用。

现在的王英姿是浙江省作家协会创联部的工作人员。初次见她是在去年秋天省作协组织的一次活动上。开始我以为她大概是哪位领导人的考不上大学的女儿,开后门进这清闲之地来领一份工资的吧。当有人讲起英姿的过去时我不由吃惊,再看到默默劳碌、勤勉工作的样子,更打心里生出敬佩来。记得那晚在小山村的操场上举行仪式,我看到瘦小的她双手高举着一面锦旗伺立一旁,准备在授旗仪式开始时递给领导人,而领导人的讲话一个接着一个热情洋溢。她手举得酸了为什么不能放下来一会儿呢?后来她对我说放下来锦旗的流苏拖到地下不是会脏了吗?我终于发现,做最引人注目的事和做最不引人注目的事,她的认真程度完全是一样的。

我是二十五岁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转业前,1992年的全军文艺汇演中,由我主演的双顶碗节目获全军惟一的最高奖--特等奖。可以说,从十一岁上台到结束舞台生涯的十多年中,我担当的始终是主角,是被聚光灯照亮的引人注目的人生。

走到哪里,记者总是要求采访我。尤其在园外,一个个城市走过去,说的都是相同的内容。有时烦了就乱说一气,问"爸爸做什么的",我说"打鱼的","妈妈做什么的",我说"晒网的",反正翻译知道,他会替我说,有一次是电台直播,穿帮了,翻译忙解释"小姑娘开玩笑呢"。

也许是时代不同吧,我从来没感觉到出名的快乐。小时候每次出国名单上都有我,领导一宣布我就哭了,因为这一来小伙伴们都对我另眼相看,不和我玩了。我不想出国不要名利我要小伙伴。

稍大些我知道领导看重我,我更要努力,要谦虚,要尊重人。但我再小心翼翼,还有人说我骄傲。

其实一直要保持当主角并不容易,我知道我必须以技术过硬来保证。我每天练功的时间要比别人多得多,几乎像个自虐狂。

团里有位大姐曾悄悄对我说:不要老觉得自己要做主角,做老二就不行,其实也蛮好的。

团长女儿比我大两岁,在广州上大学,她说的是:你是主角,主角有主角的事儿,像搬道具一类活儿,自有人做,要你忙来忙去的,不怕累死你吗?

可当时的我只知道听领导的话,我觉得她们讲的都是错的,毕竟,那时我年龄还小。所以,我一直很累。所以,现在做着很平常很琐碎的在你们看起来很缺少成就感的工作,我觉得很快乐。

目前王英姿的具体工作是负责对外联络,这就少不了方方面面的联系和协调,包括发会议通知,联系膳宿,预定车票,新闻报道等。她做事儿和风细雨、从容不迫,几位领导对她评价都很高。

虽然那时的媒体不会像现在这样爆炒明星,但在广州时我的名声还真是有点大,走在路上人们都会认出我来,请我签名什么的。说实话刚回杭州那会儿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一下子变得默默无闻。有段时间我怀孕在家,正逢我的母校校庆,电视台采访了我,凑巧中央电视台也播了个专题片。邻居们说:"想不到你还那么有名啊,我们以为你没工作的呢。"

当然,早就调整过来,习惯了,现在是若有人注意我,反倒不习惯了。

现在的工作是为大家服务,角色就是这个,要对得起这份工资。大家满意,也算是个结果。(几年前英姿家遭遇了一场火灾,她抱着儿子逃离火场,那些记录着昔日辉煌的照片被烧焦了。少小离家,英姿特别渴望家庭温暖。可她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记忆中的积蓄,都已成了生活的学费。

生命的一页翻过去了,所有的名与利,荣誉与光环,很多成年人正在孜孜追求的那些东西,在英姿看来,都只是童年的玩具而已。也许,这就是她不肯提供今日倩照的原因吧。

但面对生活压力,心静若水而身轻如燕,是从当年千万次的高难度操练中提炼而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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