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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相伴阿诗玛

2000-06-14胡志刚秦颂羔

现代家庭 2000年11期
关键词:小九阿诗玛上海

胡志刚 秦颂羔

“你说奇不奇?当1000多名影迷为著名影星杨丽坤送行的那一天,一只彩蝶突然飞进灵堂。它低低地转悠几圈后,就停在了杨丽坤的骨灰盒上,然后再飞到她患难丈夫唐凤楼的手指上,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我们立刻把这个令人称奇的镜头摄了下来……”上海九天陵园的董事长江先生告诉我们。

莫非苍天有眼?电影《五朵金花》,就是在云南大理的蝴蝶泉边拍摄的。这只有灵性的彩蝶是否来自蝴蝶泉边?不管如何,好人终有好报。“金花”诞生于蝴蝶泉边,如今“金花”虽逝,但仍有蝴蝶相伴,杨丽坤可以含笑九泉了。

杨丽坤逝去,唐凤楼却沉浸在无尽的思念之中。回忆起28年的患难夫妻生活,唐凤楼泣不成声。

2000年7月21日下午7时15分,著名影星杨丽坤悲怆地降下了她人生的帷幕。她在上海金城绿苑寓所辞世的那一刻,脸庞涨得通红通红的。短暂的58个春秋,对于一生只拍过两部电影的杨丽坤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悲大于欢,苦多于甜!作为上海人的媳妇,浦江两岸为她呜咽。

1959年,云南彝族少女杨丽坤因主演故事片《五朵金花》一举成名。1964年,杨丽坤有幸再度主演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声音乐歌舞片《阿诗玛》。

可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两部电影,把她推到了悲剧的低谷。

在“文革”中,康生、江青一伙将《阿诗玛》宣布为“宣传卿卿我我、爱情至上”的大毒草,于是,杨丽坤一夜之间成了修正主义文艺的“黑苗子”,反对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黑线人物”,受到残酷迫害。在杨丽坤患上轻度神经官能症之际,帮派组织又强行送她到宜良养街劳动改造。在劳动中,当时的专政机关又以“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和伟大旗手”的莫须有罪名将她正式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押回昆明。

杨丽坤被关在省歌舞团那个阴暗潮湿的舞台底下,里面只有两张长凳,晚上权作床铺。昼夜不停的拷打、审讯,严重地摧残了她的精神和肉体。

为了拯救杨丽坤,她的家人通过北京的朋友帮忙,信终于传到了周总理的手里。周总理在百忙中,立即指示云南方面要好好给杨丽坤治病。杨丽坤被安排到湖南郴州治疗。

就在杨丽坤最需要人间温暖和关爱的时候,一个素不相识的上海青年闯进了她的生活圈。

1970年底,上海外国语学院65届的毕业生唐凤楼被分配到广东韶关市的凡口铝锌矿当采石工。在那里,他结识了与杨家私交甚笃的同事陈泽涛。当时陈泽涛提出要将杨丽坤介绍给他做女朋友时,他觉得这简直是“海外奇谈”。那时,他曾看过《五朵金花》,银幕上那个“金花社长”美丽善良、活泼可爱,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唐凤楼虽然想找一个理想的伴侣,但从未奢望过与一个名演员谈恋爱。

然而,陈泽涛却向唐凤楼谈起了杨丽坤受迫害的经过。悲惨的经历,打动了唐凤楼的心。他沉默不语,终于应允先接触一下。

说来有趣,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第三省———湖南郴州的一家普通旅馆的统铺房里实现的。1971年的一天,正在当地治病的杨丽坤,在大姐杨琴和妹妹小敏的陪同下,如约赶到唐凤楼的下榻处相亲。

“天哪,她哪里还有一点演员的痕迹?”唐凤楼回忆说,“往昔人们描绘她的美好词句已没一个能同她目前的状况对上号。她脸色灰黄,目光呆滞,因为药物反应的缘故,人变得很胖,基本上已无形体可言。”一个外貌端庄、演技出众的演员,竟被折磨成如此模样,唐凤楼内心顿时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情感。然而,在后来的互相交谈中,杨丽坤更多的是关心唐凤楼的专业对口不对口,担忧唐凤楼和自己交往会不会因此而受株连。她的诚挚和善良深深地打动了唐凤楼的心。

为了避开云南省歌舞团帮派组织的进一步迫害,杨丽坤在病情一度好转的情况下,由三姐杨丽山陪同,不久也来到凡口铝锌矿。唐凤楼和媒人陈泽涛及一些同事,热情地接待了她们。

在矿山里,在朋友们的祝福和关心中,杨丽坤同唐凤楼开始了爱情生活。他们谈文学艺术,也谈各自的经历。共同的情趣,使他们的心越靠越近。

1972年底,唐凤楼在矿上当办事员,有机会接触单位公章,他就偷偷地开出证明,他和杨丽坤走了10多里的山路,都以采石场矿工的身份,在董塘镇结婚登记处领取了结婚证书。往回走的路上,杨丽坤没有了刚才的说说笑笑,好像在考虑什么问题,显得很不安,那神情叫人难以捉摸。

“凤楼,”她终于开口了,“我对不起你,我瞒了你一件事,我的病还没有彻底好,‘幻听还没有消除。”“什么‘幻听?”唐凤楼不解地问。

“是一种病态,头脑里有人讲话。要是发病了,我就相信‘幻听了,行动、语言就听‘幻听的指挥。”唐凤楼感到耳边嗡嗡作响,心里一阵难受。“你后悔了吗?”杨丽坤轻声问了一句,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

“没有。”唐凤楼毫不含糊地说,“我是在想,害人的人该断子绝孙!”夕阳在这对年轻人面前投射出长长的身影。两个影子连接在一起,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慢慢地向前移动。

唐凤楼至今为28年前杨丽坤的诚实所感动。那段对话,那个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在我们跨出那间房子时,法律上就承认我们是夫妻了。小九,你别多想,既然病还没有好,那就先到大姐那里休养,以后我们再到上海去举行婚礼。你身体不好,家务事我可以多做……”唐凤楼说。

杨丽坤兄妹12人,她排行第九,所以家里人都叫她“小九”。此刻,她眼里噙着泪水,紧紧抓住了唐凤楼的手,唐凤楼则看着她那张因病魔的摧残变得灰黄而又依稀可见往日风采的脸,他想起了媒人多次说的话:“小九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受尽了迫害,但从未因此流过一次泪……”杨丽坤默默地点点头:“凤楼,以后‘幻听没有了,我该有多少话要与你说呵!”

患难情人终成眷属。1973年5月22日,身穿一套“的卡”衣服,脚穿一双猪皮丁字鞋的云南姑娘杨丽坤嫁给了上海小伙唐凤楼。他们俩回上海结婚。

那天,上海徐家汇路345号的唐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举行了一场再也不能简单的婚礼,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围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杨丽坤带来500元钱交给唐凤楼,说是为家里添点东西,给公公婆婆买点衣服。

唐凤楼此次回上海除了结婚以外,还兼有出差任务,负责为矿上在上海采购设备、零件。孰料,蜜月刚过,单位里就接二连三发来加急电报,要他迅速回矿。

杨丽坤是个聪明人,立刻显得焦急不安。唐凤楼心里更明白:他的离家对妻子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肯定是个打击,至少在她需要同人聊天倾吐心中的郁闷时,没有了谈话的伙伴:她喜欢文学艺术,而他的双亲对此一窍不通。

“小九,不能再拖了,我得马上回矿一次。”唐凤楼脸上装得很轻松。杨丽坤背着脸,难过极了。

唐凤楼离沪那天,杨丽坤送到上海火车站,她呆呆地望着徐徐启动的火车,默默无言。

一到矿上,云南歌舞团就来矿上整材料,要调查杨丽坤和唐凤楼的关系。

这边,他应付陈述结婚“经过”;那边,上海的家信也一封又一封地接踵而至,尽是不愉快的消息:“小九可能是妊娠反应,引起了情绪波动”、“丽坤常半夜起来洗头洗衣服,情况严重时整夜不睡觉,谁也劝不了……”唐凤楼急了,他马不停蹄地半夜三更赶到上海时,新房里已人去屋空。父母告诉他,丽坤回昆明了。

“她独自一人怎么生活呢?团里会怎么对待她呢?”问题一个比一个可怕,唐凤楼失眠了。又经过三天三夜的奔波,火车把唐凤楼送到了昆明。天刚亮,歌舞团开门的老人为他指点了杨丽坤的住处。

这是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屋里除了一张旧木床、一张缺腿的写字台和一把“嘎吱”作响的椅子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床底下是两只破箱子,门边上放着铝桶、热水瓶。门打开后,杨丽坤朝丈夫冷冷地看了一眼,一声不响地坐在床边,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中午,团里开饭时,她到食堂买回1斤米饭,2只小烧鸭,并对他大声说:“来,吃饭!”然后,拿起鸭子就啃,吃完饭,筷子一丢就走了出去,拦也拦不住。

唐凤楼心酸极了,知道小九犯病了,她的行动正在受“幻听”支配。他迅速找到了丽坤在昆明的一些朋友,商量立即找医院给她治病。

要治病,必须离开昆明,这是三姐杨丽山的想法。她认为这里的环境对小九的病有很大的诱发性。她说,小九现在正怀着孩子,不能受到刺激。从此,唐凤楼就在云南、广东、上海这两省一市间穿梭,为苦命的妻子终日奔波。

1974年3月的一天,丽坤在三姐陪护下回到了上海,某区中心医院破例接受了这位特殊的孕妇。

5月25日下午,杨丽坤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唐琰、唐韬,乳名大明、小明。当她从朦胧中睁开眼睛时,深情地朝丈夫看了看,喃喃地说:“凤楼,你受累了,你回去休息吧!”唐凤楼的眼圈湿润了,心里燃起了一种新的希望:听说妇女分娩有时能带去体内的疾病!丽坤的病情果真有了好转,有两个可爱的小生命相伴,她的嘴角常挂着甜甜的微笑。然而,尽管丈夫对她关怀备至,恩爱有加,丽坤的病却还是好好坏坏,时有发作,特别是“幻听”出现时,什么人也不认识。

为此,唐凤楼翻阅了大量精神病方面的书籍,请教了许多专家,甚至自己假装“幻听”来与妻子交流,了解了杨丽坤的许多、甚至连医生都难知道的“幻听”内容及她的病态表现。当然,他怎么也忘不了,上海精神病医院周类思医生十多年来给予的支持和帮助,杨丽坤发病,他总是有求必应。

药物的副作用极大,杨丽坤每每服药,总以为有人想害死她。唐凤楼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常常把每天的剂量降到最小。为了帮助她有序治疗,只得偷偷将药片捻成粉末,均匀地搅拌在米饭中,像哄小孩似的喂她。一次,粗心的老保姆拿错了饭碗,一不小心自己吃了有药的饭,她竟然昏睡了两天。

1978年9月3日,唐凤楼在去医院看望妻子途中,被路边围作一堆的阅报人吸引住了。报

纸上一条醒目的标题映入他的眼帘:《阿诗玛,你在哪里?》这是当天的人民日报,我国著名的电影专家陈荒煤撰文疾呼:“我为扮演阿诗玛的这个演员受到迫害的命运感到痛心。我在看影片过程中流了泪。我至今仍不能忘记,她那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一种欢乐与忧伤交集的眼光……”唐凤楼从头到尾一口气看了两遍,然后拔腿就往医院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杨丽坤。

跟着,《解放日报》迅速作出了应答,刊登了由记者张曙和通讯员汪习麟合写的报道:《阿诗玛就在我们身边》。

唐凤楼马上找来了《解放日报》。听着丈夫的声声念读,杨丽坤再也忍不住了,轻声呜咽起来。党的阳光温暖了一颗被严寒冻僵了的心。

杨丽坤周围的普通人都记挂着她。大明小明降生后,吮不到妈妈的乳汁,因孩子的户口报不上,只能靠那每月计划供应的一斤奶糕。看着孩子们嗷嗷待哺,可真急煞了既当爹又当妈的唐凤楼。

至今,唐凤楼仍然记得上海丽园路派出所那位姓陈的女同志,“她不厌其烦地催我打报告,不辞辛劳地帮我反映。后来,双胞胎在上海报上了户口全靠这位陈同志。”那天,当居委会向唐凤楼报喜时,他正在为双胞胎煮牛奶,一手拿着一个鸡蛋。听到喜讯,他高兴得竟把手里的鸡蛋捏碎了,直到锅里的牛奶发出糊味才醒悟过来。

喜讯接着喜讯。云南省歌舞团新任领导带着省委的批示,专程来沪为杨丽坤宣布彻底平反的决定。上海人民向这位少数民族女儿敞开怀抱,杨丽坤被调入上海电影制片厂演员剧团,唐凤楼也从广东调回上海,组织上还为他们分配了一套25平方米的住房。

正是在平反的同时,杨丽坤才有幸在当时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领导的陪同下,第一次看到了14年前自己主演的《阿诗玛》。

定居上海后的22年间,正是杨丽坤的后半生。除了同病魔顽强斗争外,她的最大乐趣是看着大明小明的不断成长,看着丈夫勤奋地工作。

按1978年云南省文化局党组的文件批复,杨丽坤平反后的工作待遇是按工伤处理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在1996年退休时享受的仍是普通的退休待遇。因为她是病人,所以到溘然去世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在她恢复健康、神智正常时,她多么思念云南的父老乡亲,多么想回老家去看看,也多么想重返舞台。但是,向往终成遗憾,病魔一次次无情地拖住了她。几十年来,她不知住了多少次医院,服了多少种药。从80年代起,她就已变得目光呆滞、白发满头了。

1997年春节前夕,杨丽坤在家中突发脑溢血,幸亏唐凤楼发现得早,及时送至医院抢救才得以幸免。出院后,唐凤楼干脆就把办公桌搬回家中,在杨丽坤的病榻前工作。

丈夫很细心,特地定制了一张宽1.6米的大床,好让她睡觉时翻身自如。每到夜晚,他总是关照妻子,要上厕所随时唤醒他。可杨丽坤不忍心打扰丈夫,总想自己悄悄地下床。这可急坏了唐凤楼,他灵机一动,在枕头上系上一根绳子,一头连着丽坤的胳膊,只要丽坤稍一翻动,唐凤楼就会及时醒来扶她上厕所,自己则在一旁保护着。

为了能让丽坤多感受家乡的亲情,唐凤楼还特地从云南请来两个保姆,轮流服侍她。“杨阿姨心地善良,自己生病还常常对我们问寒问暖,亲切地管我们叫小妹,从不喊我们名字。”一个姓张的保姆对笔者说,“像杨阿姨这样的好人吃这么多苦,真可怜。”提起杨丽坤的善良,唐凤楼几次泣不成声。他哽咽道:“她吃这么多苦,遭这么多罪,却无怨无悔,从没有听她说过谁整过她,谁和她过不去。”唐凤楼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黑色的呢大衣,手不停地抖动着,说起了它的来历。

1981年,唐凤楼在《电影新作》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一篇译作《东京的故事》。拿到了300元稿费后,他就到南京路的“老介福”商店买了一块当时既昂贵又抢手的澳毛呢料,陪妻子量体裁衣,做了这件大衣。丽坤非常喜欢,视为珍品。有一天,老房子邻居家的厨房里冒出了浓烟,丽坤以为家里着火了,她对其他东西全然不顾,惟独抱着这件呢大衣冲了出来。

2000年7月21日早晨。

丽坤看着凤楼洗漱完毕。他夹着公文包走到她床前,轻声地说:“小九,我现在上班去了?”像是征询,丽坤不作声,默默地看着他。显然,她不同意,或者说舍不得丈夫短暂的离开。但凤楼知道,今天有好多事要做,还要为云南来的客人送飞机票。

“小九,我真的要上班。”凤楼弯下腰说。丽坤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伸出手在丈夫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轻轻地说:“去吧,早点回来!”凤楼转身的一刹那,注意到妻子的眼光正随着他的身影慢慢地移动,眼神里充满着企盼……

想不到,这竟然是这对患难与共恩爱有加的28年夫妻的诀别。

“阿诗玛”英年早逝,使上海九天陵园的员工潸然泪下,董事长汪仲德亲自带人上门慰问,要“小九妹”安葬“九天”。九九归一,很合唐凤楼的意愿。陵园决定花费100万元为“阿诗玛”建一座花园式的墓地,造一座有云南地方特征的宝塔,取名“凤楼阁”,寓意杨丽坤永远在唐凤楼的怀抱中。墓碑底座上,将放置一尊水晶雕刻的杨丽坤的舞蹈塑像,下面是水晶刻制的“五朵金花”。

云南人民对远嫁上海的女儿更是无限眷恋。她一生只拍过两部电影,却给人们留下了两个美丽的形象。因此,在她去世后,人们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依依难舍之情。

(图片提供/唐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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