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医,铿锵三人行
2000-06-14葛丝
葛 丝
郑会芬,走过艰辛创业路
48岁的郑会芬穿着她这个年龄的妇女喜爱的暗色碎花衣裙,胖胖的,所有的经历都已沉埋在一团和气中。
她说,1991年当过市“三八红旗手”,那时,很多记者来采访,她都谢绝了。催得急了,她就躲。她认为,这之前、这以后,她都一样工作着,“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1980年,28岁的郑会芬在上海803刑警总队法医室报到了。
当时,领导安排身材娇小的她去化验科。这天,她赫然看见一具尸体,在福尔马林溶液里泡得面目全非,又好像涂了一层黄惨惨、粘乎乎的油,主任告诉她:“这就是尸蜡。”回家以后,她的手一直在抖,没法做饭。早早睡下,一夜梦见的都是“‘花花绿绿的尸体”。
第二天,她学着化验一条极脏的内裤,这和一起强奸案有关。内裤上残留着精液、尿液和阴道分泌物,她得先确定哪些是精斑,然后剪下绿豆大小的一小块,化验出强奸疑犯的血型。拿过那条短裤,她恶心得差点要吐,但她努力克制住,开始她的工作。
动力来自于一个女人的好强。郑会芬在黑龙江插过七年半的队,很艰难才挤上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末班车。坎坷的经历锤炼了她的自尊。在刑警总队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没有人说过女同志不行之类的话,但她相当敏感,她觉得只要自己退一小步,有些怀疑的眼神就会变成口实。她怎么也得挺住,没有胆量,装也要装出来。
20年前的法医室,条件非常简陋:没有一次性塑料手套,盖玻片、载玻片都要重复使用,无论上面滴着血污还是精液,都要用手一遍遍地清洗干净———缺少先进的分析设备,许多事得靠亲历亲为的经验积累。在揣摩了许多条肮脏的内裤以后,她终于找到了诀窍:那种最硬的分泌物往往就是精斑。
她去过不少凶案现场。一次,一对夫妇在卧室中被杀害,满屋子都是死者的血,像着了火一样。其中会不会有第三个人──也就是凶手的血呢?经过3个多小时几近绝望的搜寻,郑会芬在杂沓的血迹中发现了一串由小渐大、一直滴到门边的血滴。
一个画面突然闪现在她脑海里:受了伤的凶手一步一步走向大门———她再次仔细检查门把手,又发现了一个极淡的血手印。这对夫妇是在卧室中央遇害的,血滴和血手印也许就是第三个人留下的!化验结果证实了她的判断。
另一次,凶案发生在松江的一所农舍。楼上楼下都是移尸时留下的血迹,却怎么也找不到凶杀的第一现场。
郑会芬很有耐心地绕着农舍转,她在猪圈处停了下来,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猪圈旁像刚洗过一样,太干净了!她拿了手电筒沿着墙一寸一寸仔细寻找,终于在墙角找到了一个淡咖啡色的小斑点,莫非……?她在水泥地上洒上俗称“三滴水”的显示剂,一滩淡蓝绿色的“水渍”立刻显现了出来,郑会芬细心地刮下那个小斑点,去化验,果然是被害人的血。
在那些艰苦繁忙的日子里,郑会芬养大了女儿。孩子4岁时,她把她独自留在凳子垒成的“围城”里,出门去凶案现场;在孩子10岁前的记忆里,妈妈从没有在7点前回来过———然而,郑会芬说:“这还不是最难的事。”当时,对百废待兴的法医事业来说,最难的是顶住压力,坚持说真话。
一次,上海有一位校长被残杀,上级严令破案。侦查员在现场的一堆风化石里挖出了唯一的物证:一件血衣。人人都认为,这是凶手的衣服,沾的是被害人的血。郑会芬彻夜不眠,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试验———她痛苦地得出结论:衣服已经被污染,是否沾染了死者的血,无法确定。
说出这样的结论,压力可想而知,但她不能去说法医科学不允许她说的结论──无论这结论是多么地人心所向、“显而易见”。
1991年,上海闸北。一个从哈尔滨来的小偷用小板凳砸伤了一个老人,很快被闻讯而来的群众捉住,这是一个简单的案子,只要确定小板凳上的血迹属于那个老人,就可以结案了。
办案刑警告诉郑会芬:“老头已经在一家大医院验了血,是AB型。”郑会芬看了看显示试剂:B型。再做一次,还是B型。
面对很多双严厉的眼睛,郑会芬,这个瘦小的女法医坚持说:“B型,我看见的就是B型。”第二天上午,传来老头病危的消息,是黄疸。侦查员灵机一动:会不会验错了血?
他催促医院再验一次血,结果是B型,竟然是大医院错了。
老人的生命被拯救了,郑会芬也和办案刑警“不打不相识”,成了肝胆相照的好战友。
二十年岁月匆匆如逝水,很多方面,郑会芬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怕老鼠、蟑螂,怕去火葬场,甚至从不敢参加追悼会———然而,在血腥、严峻的法医工作中,她没有后退过一步,为自己、也为所有的女法医,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许赛英,没有终点的追求
在市级大医院安稳地工作了10年以后,许赛英看到了一篇“法医人才奇缺”的报道,于是一次次跑到803刑警总队去毛遂自荐──“是因为我从小喜欢看侦探小说,你相信吗?”许赛英双目炯炯地问我。
我相信,在许赛英身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英气,有感染人的激情四溢的火苗———这样的女人,往往有大梦想、坚强的意志和不一般的追求。
1985年,32岁的许赛英怀着“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公安事业作贡献”的理想,带着她跃动的热情的火苗,如愿以偿地参加了法医工作。
室里的主任姓闫,一个笑嘻嘻、不起眼的中年男人,据说,是法医室的第一高手。这天,在市郊的公园里发现了一具男青年的尸体,闫主任仔细看了一下死者的腿骨便说:“22岁。”这时,案发地的派出所所长打来电话:“找到了死者材料,年龄27岁。”老法医还是一脸胸有成竹的微笑。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电话:“刚才搞错了,死者前不久领了身份证,是22岁。”──神了,简直神了!许赛英佩服得一塌糊涂,她强烈要求去验尸所、去案发现场工作。但是,领导说,有一项重要工作更需要她这个有经验的医生──做伤残鉴定。
法医室的伤残鉴定主要针对一些轻度伤害,为进一步的司法判决提供认证依据。这是一项很琐碎的工作,许赛英每天要给十多个人验伤,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
许赛英缓缓地说,这项工作牵涉面很大,要像清洗瓷器一样小心地维护好人的利益,要有智慧和信心———把心放进这项平凡的工作里,就会发现,它同样充满了心理张力,极富挑战性。
1998年的一个下午,一个文弱的女教师来做伤残鉴定,她的伤在手掌上,已经结起了粉红色的疤痕。原来,女教师曾在某房产公司预定了一套期房,付了2万元的定金。不久,发现这房子周围环境太嘈杂,她提出退房,房产公司却说:“要定金,除非你找个人来买这房子!”女教师四处奔走,总算找到了个熟人肯买这房子。她兴冲冲又去了房产公司,不料那伙人张口就是:“定金,我们从来只退一半!”一万元血汗钱怎能付之东流?女教师忍不住嚷了起来,那伙人顿时翻脸,其中一个举起一个玻璃杯,砸伤了女教师的手。还有个人有恃无恐地说:“别和我们作对,当心一点!”许赛英站起来,跺了跺脚──每当胸口腾起义愤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要跺一下。
那家房产公司的答词是:女教师用手拍桌上的玻璃板,自己把手弄伤了,他们还带来了几块染着血迹的碎玻璃:“你们可以化验,看看玻璃上是不是她自己的血?”
果然,玻璃上的血与女教师血型相符,都是O型。
许赛英陷入了沉思。她拉过女教师的手掌仔细端详,突然有了灵感:拍击玻璃受的伤应该集中在手掌的凸出部分,女教师受伤的疤痕却在凹下去的掌心──她果敢地说:“验血就要验到底,这个案子要做进一步的DNA检测,弄虚作假的人得偿付4000元的检测费!”房产公司的人软了,他们乖乖地赔了钱,还交待说,他们打听到一般的伤残鉴定只检测血型,就让一个也是O型血的人在碎玻璃上挤了几滴血。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在想不到在哪个环节上出了纰漏……
也是一个夏日的下午,一个37岁的男人来验伤。他和老婆打架,小舅子为姐姐出气,把他打得尿血。许赛英看了看病历,挨打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一家很严谨的大医院的化验报告却写着,病人昨天还在尿血。不对呀,许赛英敢肯定:他受的伤不重,不该还有尿血。
许赛英让一个男博士生跟着那人去厕所,特意叮嘱:“取中断尿,注意他的小动作。”新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小便里真是还有血!许赛英相信自己的职业敏感:“你还得再去厕所!”她坚决地对那男人说。这次,她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走进厕所前,只见他右手伸进裤袋,不自然地摸索着,她赶紧让博士生冲进厕所,拉出他的那只手──中指的指甲边缘已经磨毛了,隐隐似有血痕。
许赛英在他的裤袋里找到了一串钥匙。原来,他是用钥匙磨擦指甲边缘使之出血,再把手指上的血悄悄地滴进尿里,造成了尿血的假象。
许赛英没有想到,在琐碎的伤残鉴定科工作了10年以后,她竟也成了传奇。一天,她被监狱请去给一个犯人验伤,犯人自称被狱警殴打,手臂不能伸直,许赛英摸了摸他的手心、关节,都有油泥──“别装了,是你自己在使劲……”犯人脸色煞白:“你就是许法医吧?牢里的兄弟都说什么也瞒不过你,你果然是高手!”许赛英想,最重要的是,因为她的工作,一个同志恢复了清白,多好。
有机会的话,她还是非常想去现场。这天,在南市一间三层阁楼上发现了一具孩子的尸体,许赛英坐上了警车。
警车开在与现场一墙之隔的小马路上,已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尸臭,正是大伏天,死者失踪已经有些日子了。
办案警员说,死者30岁的母亲就在这阁楼上和一个生意人姘居,现在,他们双双失踪,只找到了这孩子的尸体。
尸体藏在樟木箱里,还盖了一床厚棉被,掀开棉被的那一刹那,恶臭扑面,在场所有的人都不敢喘气。
许赛英看见,尸体已经“化”了,腐烂生了蛆虫。她观察尸体上的蛆,已经繁殖了3代,死者遇害应该有两三个星期了。突然,有人看着她恐惧地惊叫起来──蛆虫正沿着她的裤脚往上爬,她赶紧抖动双脚,蛆虫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掉,令人毛骨悚然。
现场清理完毕,许赛英还不肯走。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孩子的母亲也已经遇害了,尸体──这儿应该还有一具尸体!她四处察看,发现阁楼天窗下有个凸出去的空间,用3块布帘子遮着,最后那块露出了一条缝。许赛英小心地拉开布帘,蛆虫顿时像下雨一样落了下来──果然还有一具尸体。
回去的路上,天上下起了大雨。许赛英想,她要把家里的淋浴开到最大,哗啦啦,好好洗洗,皮带、皮鞋都要洗,然后,重新做一头好卷发……
许赛英说,这样的直面死亡令她“感动”,这是局外人很难理解的深刻的感受。她向我描述在验尸所度过的夜晚,没有恐惧,那些赤裸裸躺着的冰冷的尸体,不再有贫富贵贱的分别,只是人,只是遭遇了不幸的人本身。
有一次,她“处理”了一个5岁孩子的尸体。孩子的父亲向歹徒支付了赎金,但孩子还是被残害了,只为了区区5000元。孩子的右手小指曾被割下来,放在勒索信里———许赛英看着这小小的伤口,泪如雨下。她非常小心地触碰着幼弱的肢体,轻轻地和他说话:“好孩子,没事了没事了,坏人不会来了———”那一刻,她有心碎的感觉。
因为许赛英,这个夺得擒拿格斗第一名的优秀法医,也是一个母亲,一个柔情万千的感性的女人。
顾丽华,明天会更好
采访顾丽华时,她正在“读书”──好多年来,她一直在读书,从华东化工学院到复旦大学的基因技术培训班,到一次次的进修班———她形容,自己好像是个赤脚跑步的长跑选手,一直在拼命地赶啊赶──“因为在法医高科技领域,我们和世界先进水平实在有太大的距离!”34岁的顾丽华披着柔软的长发,清秀而文弱,和英姿飒爽的前辈不同,她的奋斗更富智性,折射出中国法医科学更美好的明天。
我问顾丽华:“你的工作与前辈有什么不同?”她笑着反问我:“你知道DNA吗?”形象地说,DNA就是藏在每个生物体内的“个体识别卡”,不可能重复,更不可能销毁。现代法医科学可以从一根头发、一滴唾液中找到一个人的DNA,确定这个人的身份。
从血型、指纹到DNA鉴定,是法医科学革命性的飞跃。
顾丽华的办公室放置了新型的电脑、精致的现代化仪器、设备———让人有置身高科技公司的感觉,忘了这是在剑拔弩张的803刑警总队。
顾丽华给我看一段刚提取的DNA:粘粘的、透明的,像胶水。
像这样的从血液、精液或其他人体细胞中提取的新鲜DNA,还得用一种叫PCR的先进方法使它百万倍地扩增,再使它呈条状排列,然后用硝酸银染色。完成后的DNA图谱像一长串黑色的密电码,清晰而整齐。
这个过程,原来需要8个小时,现在,上海803刑警总队引进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最新分析设备,DNA鉴定过程缩短到6小时,可以同时鉴定96个样品。
在采用DNA技术以前,传统的血型鉴定只能确定凶手的大致范围,如果两个犯罪嫌疑人血型相同,传统方法就没辙了。DNA鉴定却可以一针见血地指认凶手,而且不受时间的限制。
1999年,上海长宁地区发生了一系列针对发廊的抢劫、强奸案,当时没有破案的线索,所有的物证只是被强奸的发廊小姐的一条连裤袜。顾丽华在连裤袜上取下精斑,制成了强奸犯的DNA图谱。一年以后,侦察人员在破获另一起抢劫案时发现了疑犯。这犯人自以为时间长了,旧案已经没有证据,拼命抵赖。警方出示了顾丽华存档的DNA图谱,犯人顿时崩溃了,交待了所有罪行。
许多传统方法无法解决的难题,却因为DNA技术迎刃而解。1999年,一个上早班的中年妇女,在公交终点站被歹徒拖进花坛,强奸后杀害。检查死者身体后,顾丽华感觉凶手可能有两个人。“你能确定吗?”办案人员追问,这可是对破案至关重要的线索。顾丽华仔细化验了死者体内的精液,做出了两份与死者丈夫不同的DNA图谱,证实这是一起合谋凶案。老同志感叹,有了先进技术,年轻法医们说话才这么有底气。
DNA鉴定甚至可以让尸块、碎骨说话。1998年,宝山地区发现了两条被砍断的腿,碎尸已经高度腐烂,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查清死者究竟是谁,成了破案最棘手的问题。不久,有个当地男子来报案,说他的姘居女友失踪了,可能和死者有关,可他身边并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帮助破案,他只知道女友是内蒙古人,在老家有丈夫和一双儿女。警方决定用基因排除法确定死者身份:如果那对内蒙古孩子的基因除去父亲的基因后,和碎尸的基因相同,就可以确认死者正是那个失踪的女人。
第一步,要取出碎尸的DNA,顾丽华已经有了经验,她在腐烂的表皮下取出较完整的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肌肉,取肌肉的位置越靠近骨头越好,然后,小心选取米粒大小保存完好的一小块,进行实验;第二步,鉴定那对孩子和那个丈夫的基因;第三步,进行DNA图谱比对──可是,意外情况出现了,小女孩的基因里有不明因素。顾丽华反复做实验,结果还是一样──小女孩的基因有问题。
最后,还是报案的情夫红着脸说,小女孩可能是他的,顾丽华又做了额外的第四步鉴定,疑点消除,死者的身份也清楚了。
顾丽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是那种很想做贤妻良母的女人,因为工作繁忙,她不能对家人尽职,她因此特别内疚———但是,谈到今后的工作,她温柔的眼睛里闪着光亮:“我们马上就要建立上海第一个基因库了,第一批将储存几千人的基因,以后会更多,到那时,抓坏人,就像──对号入座一样!”那你不是更忙了吗?我问。顾丽华低着头说:“我是上海第一批基因鉴定法医,这是我一生的事业,我很自豪!”她的声音在女性的谦逊中透着志向,透着对她钟爱的事业的美好未来的信心。
这是一群令人难忘的优秀女性。因为了解罪恶,她们的爱更显深沉;因为崇尚正义,她们的脚步格外有力。
(摄影/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