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万人坑”骷髅相伴一生的女人
2000-06-13王书春
王书春
坐在满是死人骨头的屋子里与吴玉英交谈,我这个年近四十的大男人感到头皮发麻、头发竖了起来。可我不好意思说换个地方谈话,吴玉英——一个女人,在这里,手里拿着死人骨头已经24年了,我有资格说害怕吗?
吴玉英的故事,在安徽省淮南市几乎家喻户晓。采访中,她讲的很少很少。后来,是她单位的两位领导张先辉和刘志江讲述了吴玉英几十年间的一切,我的采访任务才算完成。
漂亮女孩成了“万人坑”的讲解员
1975年夏,青春靓丽的吴玉英刚刚参加工作就被选中,成为淮南“万人坑”教育馆的讲解员。那时的“万人坑”教育馆,每天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数以千计的参观者,讲解员的工作是人人羡慕的。
就在吴玉英当上讲解员的当天晚上,她的父亲吴贞顺——一位曾亲眼目睹死去的、活着的工友们被惨无人道的日本侵略者抛尸荒野的老矿工,眼含热泪向她讲述了“万人坑”的历史:日本鬼子1938年6月占领了淮南煤矿,强迫七万中国矿工在非人的条件下为他们采煤。1943年春天,日本鬼子强迫矿工挖了3条长20米,宽和深都是3米的大坑,将五年来累死的病死的矿工的尸骨扔进坑里,这就是现在的“万人坑”。仅1943年半年的时间里,就有13000人被抛进“万人坑”。许多活着的患病矿工也被扔进了“万人坑”。
这段历史,父亲讲过多次了,可这天晚上父亲的讲述,让她满脸泪水。她明白父亲的用意,她向父亲表态:“我不仅仅是一个讲解员,而是一个控诉员,我要让所有听我讲解的人永生记住‘万人坑,永远不忘记这段沉痛的历史。”
从那天起,在“万人坑”教育馆的展厅里,人们总能看到一个漂亮的女讲解员讲解得非常动情。所有的人都说,吴玉英的讲解最好。
选择与骷髅打交道
1976年初春,“万人坑”教育馆开始正式招防腐员,没人应聘,领导非常着急,不能让那些见证日本侵略者罪行的白骨都风化腐烂呀!那样对不起历史、对不起子孙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吴玉英报名了,青春靓丽的女讲解员要当防腐员,一时间成了大新闻。吴玉英找到领导:“我不是一时冲动,我也知道防腐员的工作又苦又脏还有毒,可总得有人干呀!”
1976年4月,吴玉英成了“万人坑”教育馆历史上第一个专职防腐员。
防腐员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用酒精清洗那些骷髅,然后在上面刷上透明的尸骨防腐剂。尸骨防腐剂是专家配制的,成分是橡胶水、清喷漆、米苏安和苯结纯,都是些有毒的化学物质。对于吴玉英来说,这些有毒有害的化学物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死人骨头。
吴玉英第一次跟着专家走进“万人坑”是在一天清晨,因为白天有很多参观者,防腐工作只能在清晨和晚上进行。
那是吴玉英第一次真正走进“万人坑”。过去的一年里,每天她都走进“万人坑”给参观者讲解,可那时她是站在“万人坑”的玻璃罩外。现在,她走进了“万人坑”里,第一次用手拿着白骨骷髅,虽然早已有思想准备,可恐惧感还是一下子充满全身,手在颤抖,脸色惨白冒着冷汗,双脚无力一下子坐到地上。两位专家看着吴玉英:“姑娘,别害怕,你看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两位专家动手从地下挖出白骨,示范着用酒精清洗那些白骨,并给它们刷上尸骨防腐剂。吴玉英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专家。过了十几分钟,她才从极度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慢慢变得平和下来了,两手微颤的又一次拿起一块死人头骨,学着专家的样子开始做起防腐工作来。24年后的今天,吴玉英还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那天早晨在坑里有一个小时,我觉得头皮发麻,好像头发都竖起来了。跟着专家走出坑来到工作室,我竟一头撞在墙上,吓得魂不守舍。之后的好几天夜里都做噩梦。”
第二天走进“万人坑”,吴玉英的恐惧感减弱了。她对气味的敏感恢复了,挖出死人骨头时从地下冒出的瘴气呛得她直吐。吴玉英几乎吐了一天,两天没有吃东西,喝口水都吐,可她仍然坚持进“万人坑”向专家们学习。一周后,吴玉英终于适应坑里的环境了。
走进“万人坑”半月后,吴玉英不再害怕了,也不再吐了,她觉得自己终于过关了。
专家把防腐剂的配制方法和尸骨的防腐方法都传授给了吴玉英,临走前告诉她要多喝浓茶,并定期去医院检查身体。吴玉英开始独立工作了。
就在吴玉英开始独自工作的几天后,先是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眼睛也肿了。然后,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红疹,许多地方还肿得很高,并且奇痒无比。医生说她是瘴气中毒和化学药品中毒,而且非常厉害,一定要休息治疗。当时的工作很多,领导找了几个人,他们都不愿意替她。吴玉英说不能耽误工作,就带病坚持着。
又过了一周,吴玉英红肿的皮肤开始流脓了,她的脸肿得不成样子。再苦再累,吴玉英不在乎,可美丽的脸红肿得都变了形,是她无法接受的。回到家,一照镜子就哭,夜里做梦都在哭。妈妈心疼地劝她不要干了,她也动摇了。要知道,当讲解员时的吴玉英,热情、漂亮,许多优秀的小伙子都在追求她。可现在,小伙子们都对她敬而远之了。教育馆领导非常关心吴玉英,让她住院治疗。住院期间,有几个人替她工作,可只干了几天就都不干了。吴玉英经过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又主动回到了工作岗位。她不敢去单位的浴池洗澡,怕传染给别人,更怕让姐妹们看到自己难看的身体。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换下所有的衣服洗澡。
又过了一段时间,吴玉英的脸上有了许多黄斑和黑斑,脸上的红肿消了一些,可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美丽了。医生告诉她,如果不离开那个工作环境,不可能恢复以前的美丽。一只白天鹅变成丑小鸭了,吴玉英真的下决心离开防腐岗位了。所有的姑娘,都会把自己的美丽看得比生命还重。吴玉英也不例外。可是,她只离开了不到十天,就又回来了。现在回忆起来,吴玉英说:“当时我并没想过要当英雄要当模范,只是想,这工作不能没人干,不能让那些惨死矿工的白骨成灰成土,所以我就又回来了。”
一年后,吴玉英的身体适应“万人坑”里的瘴气了,也适应尸骨防腐剂的毒性了,她的皮肤不再肿不再流脓,可脸上的斑却越来越重,皮肤变得粗糙了,嗓子哑了。昔日能歌善舞有说有笑的吴玉英变得沉默了,沉默中有一种坚定:永远不离开这个工作岗位,一心一意地给那些白骨骷髅做好防腐工作。
伤害了儿子,痛苦一生
一晃几年,同吴玉英一起参加工作的姐妹们找对象的找对象,结婚的结婚,只有她一人形单影孤。她也找过两个对象,可都因为她的工作分手了。
后来,吴玉英结识了在汽车公司工作的转业军人徐和平。小徐很钦佩她的敬业精神,两个人于1980年结婚了。
1981年夏,吴玉英流产了,家人都说跟她的工作有关,医生也说如果要想生个健康的孩子就得离开有毒有害的工作环境。吴玉英的公公是老八路,当时是淮南附近一个县的县长,如果要给吴玉英找个好工作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可这位老革命支持儿媳。吴玉英的婆婆一心要抱孙子,就想办法帮吴玉英联系好了到一家医院工作。吴玉英耐心做着婆婆的工作,最终她还是留在“万人坑”教育馆继续做着尸骨的防腐工作。
1982年,吴玉英又怀孕了,医生非常明确地告诉她:怀孕期间不能在有毒有害的环境中工作,否则会影响孩子的健康。那时的吴玉英,这样的话听得太多了,她还是那句话:“不能没人干这个工作呀。”她一直没有离开“万人坑”,每天都在工作,就在生产的前5个小时,她还在工作岗位上。
孩子顺利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全家人都非常高兴。可当医生把孩子抱到吴玉英面前时,她和全家人都惊呆了:孩子的脸上身上都是斑。医生说那是母亲怀孕时接触有毒有害物质造成的,孩子已经是先天性过敏和中毒反应。听到医生的话,吴玉英眼睛直了,直愣愣了许久才哭出来:“孩子,是我害了你。”
更让吴玉英难受的事发生了:因为她的体内中毒严重,医生告诫她不能给孩子喂母乳。吴玉英的双乳肿胀得很疼,奶水直向外流着,而她刚出生的儿子因为不爱吃牛奶而拼命哭着。听着儿子的哭声,吴玉英心疼得流泪不止。
医生告诉吴玉英,她的儿子还患有先天性弱视。采访时,吴玉英告诉我:“孩子的眼睛还没治好,我这辈子欠儿子的太多了。现在,他都17岁了。”
二十几载,相伴白骨无怨无悔
吴玉英的儿子徐亮身体太弱了,出生后半年内一直住在医院里。孩子的奶奶一直在医院照顾,家里人都不让吴玉英照顾孩子,怕孩子再中毒。婆婆对吴玉英发火了,坚决不许她再到“万人坑”上班了。吴玉英含着热泪求着婆婆:“我对不起徐亮,是我害了他。可是工作总得有人干,因为有毒就让别人干,那也不对。”吴玉英只休了一个月的产假就上班了,她已经无法丢开那份工作了。
从那时起至今已二十多年了,吴玉英每天早7点来到“万人坑”,经常是天黑了才回家。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换下所有的衣服洗澡,把衣服包得严严的,因为儿子总说屋里有味。采访时,吴玉英一直喝着浓茶,她说不喝说不出话来。喝茶吃药才能解一点毒。
夏天和冬天是最难熬的。夏天天太热,为了不让“万人坑”里的白骨骷髅风化腐烂,防腐的工作量比平时要大得多。工作室和“万人坑”里是没有空调的,摄氏三四十度的高温下,坑里的瘴气非常多,化学药品挥发得也快,那种气味实在受不了。1998年夏季的一天,吴玉英患了感冒,她在工作中昏迷了,医生说是既中毒又中暑,要是发现不及时就没命了。
而冬天,冷得让吴玉英受不了。工作室的化学药品都是易燃品,不能生炉子,而“万人坑”也没有暖气。淮南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那么冷,可整天在冰冷的屋子里也受不了。今年年初,天气比往年都冷,雪也下得多,吴玉英的手和脚都冻伤了。
采访结束了,我问她到了退休年龄怎么办?她说要是有人接她就退,要是没人也不能把工作放下就走呀!
单位效益不好,现在吴玉英每个月只能收入二百多元钱。她的丈夫是一家单位的领导,家里不差她那点收入。儿子总让她退下来,为此母子冲突过多次。按理说,吴玉英是可以办病退的,可她就是扔不下那份工作。她并不把省、市的那些先进称号看得很重:“我只想做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对得起那些冤死的矿工,给后人留下这些侵略者残暴的铁证。”
(责编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