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化解的悲哀

李维榕

这是一个11岁的男孩子，被怀疑患上了抑郁症，不时哭泣，甚至好端端上课时，也会突然哭得死去活来，一发不可收拾。

主诊的儿童精神科医生却说，小楠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父母的关系上。他的爸爸与另一女人同居，一周只回家一两天探望小楠兄妹二人。明显地，父亲只要孩子不要妻子。妻子天天嚷着要离婚，但转眼就是5年，一切都没有改变。

大人暧昧的关系、忿恨、绝望等，小楠全都承受起来，成为一个哭泣的孩子。

马医生说，他见了小楠四次，觉得他已经开朗起来，只是父母间的问题如果继续如此不明确，孩子很快就会恢复原形。因此，马医生要求小楠父母一起接受家庭治疗。

没精打采的小楠

约见那天，不见父亲，只有母亲带着小楠前来。落寞的妈妈，带着落寞的儿子。

我们商量了好久，不知道是否要见他们母子二人。见的话，没有父亲在场，一不小心就会让儿子补上父亲的位置。只是他们来了老半天，不见的话，又好像有点不近人情。

结果我们决定，由辅导员见小楠，向他解释问题不在他身上，这次会面是特别为他父母而设的，让他不要再把自己当做“病人”；并且给他一个机会表达自己的意见。

没想到小楠随辅导员入室后，没精打采，一脸的腼腆，头低垂在胸口，问一句答一句。辅导员问起他的父母，他就以牛一般的低音说：“这个问题可不可以以后再回答?”

辅导员没有办法，惟有不停地鼓励他说话。我在单向玻璃镜后传话给她说：“这孩子不想谈父母的事，不要迫他；不如暂时改变话题，让他放松一下。”

又一次被抛弃

辅导员于是向他介绍玻璃镜后观察他们谈话的人，并告诉他：“马医生也在后面。”

小楠听到马医生的名字，突然有了强烈反应，不住地说：“假的，假的!”

不知道他是指马医生不会在后面观察，还是另有所指。马医生向我们解释，他本来告诉小楠，自己将会调职他往，所以要把这个个案转给别人处理，并且一早已向小楠母子告别。没想他的调职安排暂时被搁置。小楠在会客室见到马医生时，以为他先前说要离去是找借口，故意骗他的。

一个父亲离家而去的孩子，对于“被抛弃”的感觉特别敏锐，马医生的离职，对他来说，是另一次被他所信赖的人抛弃，怪不得他听到马医生的名字，立即产生一股忿怒。

辅导员很明白这小男孩的心事，对他说：“马医生真的在镜后，不信的话，可以走到镜前敲一下，他就会回答你。”

小楠说：“他说过要走的!”

辅导员：“他没有走，如果你觉得他说谎骗你，你就大声要他出来向你解释。”

男孩不语，眼睛向镜子方向扫过，别转身来，一脸委屈之情，无奈中却带着一份期待。

辅导员鼓励他说：“这是一面魔镜，你只要去敲敲，马医生就会出来。”

小楠说：“那怎会是魔镜!”

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向镜子走去，独个儿站在镜前良久。我们在镜后，看着他的面孔，由于近距离而变成一个大特写；毫无表情的面孔，黑黑实实，剪成平头装，应该是个活泼健康的男孩，只是一双圆眼睛充满哀愁，我们都被他那一股哀愁感染，一镜之隔，镜后的成人与镜前的孩子一样无助，凝结在同一空间里。

孩子的悲哀

孩子的悲哀，成年人往往很难察觉。

成人给予孩子的失望，孩子往往要无声吞下。

在这一刻，我们镜后的一群儿童专家与顾问，反而深深地被笼罩在一个孩子的彷徨中。

小楠瞪着镜子动也不动，弯起食指，等了老半天，才轻轻地弹了一下玻璃镜，轻得站在他后面的辅导员全不能发觉，于是她继续说：“你敲吧!马医生正在等你叫他出来。”

小楠轻声说：“敲过了!”

辅导员说：“你要敲得响一点，因为大人往往是聋的，听不到小孩子的声音。”

小楠又再提起手指，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用力敲下去。

马医生立即回应，走入邻室。小楠没有转身，眼睛从镜中望见他身后的马医生，面孔立即明亮起来。

马医生期期艾艾，解释自己仍然留职的原因，结论是：大人与小孩子一样，往往身不由己。

从父母死结中拉出来

小楠不再计较，自然地坐到马医生身旁。忧郁的小男孩，一下子就活泼起来。然后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士，完全不用眼睛接触，却能说到天南地北，十分感人。

我们也舒了口气，为孩子高兴。

马医生却愁眉苦脸，他知道孩子对他有好感，是把他当父亲，但他终有离去的时候，小楠对他越依附，就将会越失望。

这也是一个儿童治疗家的悲哀，因为无论你多成功地化解了一个孩子的苦恼，如果没有父母参与，孩子的苦恼一样挥不去。马医生的成功，只会替小楠带来多一次的失望。除非他可以把他的教子心得成功地传授给小楠爸爸，让真正的父亲取回他在儿子心中的位置。

讨论这个案例时，我取笑马医生说：“如果你想脱身，就得赶快把小楠的父亲找来!”

婚姻失败的夫妇，其实一样可以成功地当父母，只是他们被困在彼此的怨恨中，不但没有尽父母的责任，反而往往由孩子去保护他们。

小楠拉着母亲的手离开诊所，他说：“妈妈少出门，怕她摸不清哪个车站下车，一定要陪她来!”

这是一个忠于家庭的乖孩子，他的哭泣，也是母亲的哭泣。马医生不知要费多少气力才可以把小楠从父母的死结中拉出来，让小楠与父亲建立一个健康的父子关系。

而玻璃镜前那无所适从的小孩面孔，那逼人的大特写，是所有来自破碎家庭的孩子的一个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