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大家惠济民
2000-06-04刘化鹏口述郑好学记录整理
刘化鹏 口述 郑好学 记录整理
艺苑百卉盛,常闻赞花声;余敬三杯酒,含泪祭园丁。
1933年,我到高陵《化民社》学艺谋生,幸遇名师惠济民、曾建堂、张兴民、张秀民联袂启蒙,自此师生共聚一堂,亲如父子兄弟,相处十载,如影随行,走南闯北,甘苦与共。
已在秦坛享有盛名的惠济民先生,那时才三十多岁。他精力充沛,生气勃勃,每天起早睡晚,陪着学生摸、爬、滚、打,言传身教。他像严父一样,谆谆告诫我们:“戏剧是塑造人物的艺术,你们将来要扮演传奇中所描写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要想演啥像啥,就必须掌握扮演各种角色的艺术手段。不把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训练到运用自如的程度,你们就不能成为一个称职的演员。”经过半年的基本功训练,惠先生和其它三位老师,根据学员本身的条件和爱好,给我们五十多名同学分了行当。雷化文长相端庄,嗓音特好,言行文雅,为人内向,惠先生让他主工正旦、小旦;赵化俗人碎年小,天真活泼,聪颖机敏,学啥像啥,惠先生让他主工以表演见长的小旦、花旦;我的禀性刚直、不苟言笑,被分到须生行;王育民、刘正民、候养民声音洪亮,扮像英俊,主工文武小生;薛恒国豹头环眼、声似洪钟,主工铜锤、架子花脸(净);解新民骨瘦如柴、小巧玲珑,被分到文武丑行……那时候,曾建民、张兴民、张秀民三位老师还要参加正常的演出工作,给学员排戏的任务,就由惠先生一人承担。他以多年的教学经验,慧眼独具地在生旦净末丑诸行当中,挑选出几位他认为可以驾辕的学员担任主演,一本《审玉宽》就把雷化文、王育民、刘正民、候养民等主工生、旦的演员排红了。紧接着,惠先生又给我们排演《五典坡》前后本。赵化俗主演《飘彩》、《击掌》、《哄窑》、《别窑》;雷化文主演《探窑》、《赶坡》、《葬粮》、《登殿》;我与王育民、刘正民、候养民等主演薛平贵;薛恒国主演魏虎。此戏上演之后,竟然轰动了渭北高原,观众给赵化俗送了一个“虼蚤红”的绰号,又给薛恒国送了一个“活魏虎”的桂冠。惠先生亲眼看着我们这些新苗破土而出,他却毫无骄喜、懈怠之色,他要求我们:除演出外,每天坚持三堂基本功训练,他事必躬亲,陪着我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如此十年如一日地往我们身上压担子:《比翼鸟》、《蝴蝶杯》、《夜光杯》、《济南案》、《铡美案》、《双明珠》、《三滴血》、《游西湖》、《一字狱》、《大报仇》、《五仗原》、《大拜寿》、《七人贤》、《善事亭》、《清风亭》、《双和进京》、《义犬抚孤》、《裙边扫雪》、《玉虎坠》、《回荆州》、《杀狗》、《打芦花》、《三娘教子》等数十本(折)剧目,在惠先生言传身教、反复推敲、千锤百炼、精雕细刻之下,先后红遍了三秦大地。
常言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演员要红,一出戏要红,不知要花费教练、导演多少心血!我们那班同学,除赵化俗一人天赋较高、学啥像啥外,其余同学悟性皆属一般,兼之,我们都是十二三岁学戏的大文盲,这就给惠先生的教学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前后十数年,排戏几十本,每本每折都是惠先生先在案头精心筹划,后进练功场苦心琢磨的产物。开排之前,他像说书一样,给我们讲那些戏的时代背景,讲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讲角色的‘典型性格。然后一字一句地给学生教‘道白,一板一眼地给学生顺‘唱腔,给学生教‘台位,一点一滴地谈‘体会。‘道白,那一句要轻,那一字要重;‘唱腔,那一个音符要宛转悠扬;‘动作那一招要细腻,那一式要粗犷;‘表情,那一笑要含蓄,那一哭要扩张……无论生旦净丑末,都是惠先生自己先表演示范,后让学生照猫画虎、反复练习,一遍不成来十遍,十遍不成来百遍,他千遍万遍的教,学生千遍万遍的练,直到精熟无误之时,他又反复强调:“不要一味照搬、模仿,要根据自己对角色的体会,不断地发展,大胆地创造。”“发展、创造”四个字,说起来倒很容易,做起来实在困难!我们那班同学,能把惠先生活灵活现的示范表演模仿得惟妙惟肖,并且有所发展、有所创造者唯有赵化俗一人有那灵气,因此,惠先生对赵化俗特别喜爱,他为了鼓励学生超越自己,经常对我们说:“棉真聪明透顶、天赋极高,他对角色的体会和表演,比我要求的还好,你们都要好好的向他学习。”至于我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学生,费尽千辛万苦,总难达到先生所要求的那种艺术高度!这时候,惠先生的板子还蛮起作用。我的几十本(折)须生戏,雷化文、赵化俗、王育民、刘正民、候养民等人的几十本(折)生旦戏,就是在惠先生那种高标准、严要求,千锤百炼、精雕细刻,外加板子的敲打下,才同观众见面的。
按理说,戏一上演,教练(导演)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然而,我们的惠先生却不这样认为,他像母亲关心婴儿那样,关心着自己呕心沥血排导出来的艺术作品。开演之前,他忙前忙后地检查各项准备工作;开演之后,他坐在武场面,从头至尾、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我们的演出。惠先生看戏的表情,全然是随着演员的表演而“表演”,确切的说:他的“表演”比前台做戏的演员“更入戏”,“更忘我”,使那些喜欢看戏的演职员工,经常隔着幕帘相互示意,欣赏他那看戏的“戏味”。时间一长,许多同事说他是“戏魔”、“戏痴”、“戏疯子”、“戏呆子”!每场戏毕人散之时,同学们的心情就有点紧张。戏演的再好再红火,惠先生还是要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你这里没唱对,那里没演好,这个表情不太自然,那个动作不像角色!总之,我们的演出,几乎没有一场使他满意的。对于老师的批评和指责,我们虽然不敢吭声,心里有时也觉得很不高兴,惠先生好象从我们的表情上能看透我们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艺海无涯,学无至境。你们不要不高兴,在成绩面前,千万不可得意忘形。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咱们的这点‘匠人成就,和其它名家相比,还差十万八千里哩!老实说,即使咱们穷尽毕生精力,恐怕也难达到把戏演到尽如人意的那种程度……”这些至理名言,我们当时听罢,大多似懂非懂;后来用之律己,确是受用无穷。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每当听人谈论伯乐相马的寓言时,不知怎的,总使我想起惠先生。惠先生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他识人善用,比常人高出一筹。有一次,惠先生闲暇无事上街理发,在理发店碰见了剃头娃马振华,他从长相、身段、言谈、举止等方面,一眼就看出马振华是个做演员的好料子。理完发,惠先生便和老板商量,想要马振华去学戏。理发店老板见执意要人,就把马振华当学徒,花费他多少心血,耗费他多少钱财的话,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惠先生明知老板唯利是图,想趁机敲他的竹杠,却又不忍马振华投错行当,只得按照老板的要求,自己掏腰包,付清了马振华在理发店的学徒费用,把他带到“化民社”改行学艺。经过三、四年的艰苦训练,《春闺考试》、《柜中缘》、《拾玉镯》三出戏,就使马振华头角崭露、光泽明媚。后来,惠先生把马振华带到“庄正社”,又给他传授《打金枝》、《走雪山》、《闹金街》等传统剧目,演出之后,竟使马振华声名大振,得了一个绰号——“万人迷”的头衔。当他们二次回到“化民社”后,《七人贤》、《玉虎坠》、《杀狗》、《教子》、《双和进京》、《裙边扫雪》等十几本戏更是越演越红,“化民社”及其四大台柱“雷、赵、马、刘”的名字,在广大观众中不胫而走,这“马”指的就是剃头娃马振华。如果说,马振华曾是一匹驰骋秦坛的“千里马”,那么,惠先生就是一位当之无愧的相马“伯乐”,假如他们不曾相遇,“万人迷”可能还是个剃头的。
惠先生在“化民社”工作了十年有余,他排导了数十本(折)观众喜闻乐见的剧目,培养出一大批颇有成就的演员,遂使“化民社”享誉秦坛。1945年后,惠先生曾在“牖民社”、“益民社”、“晓钟社”担任导演和教练。“牖民社”的冯改正、王义民,“活周仓”王景民(金科)……“益民社”的王益民、袁兴民、何玉花、王明花、高登云、“活周瑜”唐利民……“晓钟社”的童晓钟,李晓骏,殷寿钟,“活周仁”任哲钟等等,都是在惠先生的精心教导、培养下,从一个不谙世事的穷孩子,逐渐变成了光照秦坛的璀璨明星。
解放后,惠先生在“尚友社”任教多年,特别值得称道的是:由惠先生亲自执导的秦剧《火焰驹》和“易俗社”的看家戏《三滴血》,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放映后,深得百姓的喜爱并盛演不衰,成为名符其实的经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