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来
2000-03-02江国治
江国治
庐阳闻人江鲲池出身于清寒的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江介眉是清朝的奉直大夫。《清史稿》说,奉直大夫是从五品,但不入仕途,也不食君禄,而是在家乡教蒙馆。就是说,朝廷封了他一个享受相当于今天地专级政治待遇的不拿公家钱的乡村民办教师的“官衔”。他的父亲名城,字化鱼(又画如),1905年进入安徽武备学堂。在此期间,与柏文蔚结为拜盟兄弟,参加了陈独秀和柏文蔚建立的革命团体岳王会,志在推翻帝制,建立共和。
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时,化鱼先生担任过43天的临时大总统府卫士,直到中山先生临时大总统卸职。这一段光荣的家史,在极左路线盛行时,成为他一个沉重的包袱。江鲲池有些天赋,小学四年中每学期考试成绩都是全班第一名,而这个第一名是在衣单被薄、腹内苦饥的极度贫困生活中获得的。从他家到学校要过五道河,数九寒冬他都是打着赤脚过冷水河的,因为他家根本无钱给他买胶鞋或钉靴。小学毕业后被保送到桐城中学初中,初中毕业后又被保送到桐城中学高中。老江爱好广泛,颇有艺术细胞,1947年秋天,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时,桐城一度解放,他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一个文工团讨了一把胡琴,便无师自通地拉了起来。1949年3月,14岁的江鲲池,还编过一本话剧:《转变》,并担任主角,因此当时的桐城县民主政府教育科长向明指定他担任了桐城中学第一届学生会主席。他还会说相声,打快板。从小学三年级至初中二年级,全县每年要举行一次学生演讲比赛,他一直是冠军。他在桐城工作28年,桐城人给他取了个诨号:“江铁嘴”。也有人名之为:“怪才”。
江鲲池的“怪才”,主要表现在近50年来投身于农业生产改革、农业经济体制改革和新闻、文化以及关心下一代等多项事业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上。这些成果集中于他的两本著作和一本编著上,一本是1993年出版的《安徽农村改革管窥》,20万字;一本是1998年5月出版、2000年1月再版的《史笔春秋》,全书55.8万字。还有一本是《耕作制度的重大改革》,全书20万字,此书作为《江淮文史》专刊形式出版,江鲲池担任组稿和初审工作,并写了5篇重头文章。这两本书收录的文章,仅是他公开发表的400万字著述的九分之一。
江鲲池的文路很宽,从党委文件、领导人讲话到调查报告,从学习体会到经验总结,从新闻报道、社论到散文、杂文,从学术论文到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等等,大多是农业这个主题。他写过几十个人物,既写曾希圣、万里这些大人物,又写回乡知青、乡邮员、山村小学教师、农村党支部书记这些小人物。因为他为人坦诚,所以他对所写的人物总是那么一往情深,付之于文字也就特别感人至深。写曾希圣、李世农、张凯帆、史钧杰、桂林栖、欧远方、黎洪、周日礼、邹人煜、张安国等,没有矫揉造作的笔墨,没有取悦于人的只言片语,不加点染,如实写来,自然真切,所以读他写的人物就自然而然地为这些领导同志的精神品质所感染,从而受到教育。尤为可贵的是,他写小人物,感情特别投入,文笔十分精细,不少片断写得酣畅淋漓,字里行间激荡着一股深情,使这些小人物形象光彩照人。文如其人,这不仅说明他的文品,也体现了他的人品。
江鲲池写东西的最大特色是:“不虚实,不掩恶”。史以信为本,只有信史,才能有借鉴作用,他的文章做到了。无论是写人还是写事,他都采取求实的严谨态度,颇有桐城文派“不妄加毁誉于人”的文风。如发表于1997年第5期《人物》的《曾希圣“左”后纠“左”》,就既写了曾希圣的功绩,也写了曾希圣在安徽工作期间的缺点和错误,客观公正。尤其难得的,他以细腻的笔触写了曾希圣认识到错误之后那种深深自责内疚的痛苦心理,当曾希圣离开安徽车过蚌埠时,这位工作一度严重失误的省委书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和家人抱头痛哭,他为失去了为安徽人民“戴罪立功”的机会而哭,一个勇于改过,正直无私的共产党员,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的高级干部的形象,栩栩如生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不仅原谅他,而且尊敬他,怀念他。lO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曾希圣其人其事》,同样是忠于史实,对曾希圣的功劳充分肯定,热情讴歌;对曾希圣的错误,毫不含糊,秉笔直书。
写人如此,写事也是这样。如对“大跃进”中的“五风”问题,他没有回避,在许多文章中进行了如实的揭露,并“不掩恶”。对它的危害作了中肯的分析,把错误的教训变成有益的启示,使人警觉,给人智慧,有利于后来的农村的改革开放深入发展。如《60年代初安徽推行责任田始末》一文中,他首先从“大跃进”饿死许多人人手,实事求是地记述和分析了责任田诞生的动因。此文发表后,党中央理论刊物《求是》给予充分的肯定。
江鲲池也写了不少散文,他的散文主要是写农民、写农村基层干部、写农村改革中的英模人物的。他每写一篇散文,都投入特别深的感情,不论是讴歌真善美也好,揭露假丑恶也好,他都把自己的感情与所写的人和事溶合在一起,所以特别感人。1960年6月15日发表于《安徽日报》的《锦绣巧织夺天工》,因为充满着对农民的挚爱,热情讴歌农民的智慧,取材新颖,结构严密,文笔清新,故被安徽省教育厅收入中学大改班语文教科书。
江鲲池于退休前几年介入文史界。除了写人物之外,他把视野扩展到大的历史题材,手笔相当的大。如1993年10月写的《毛泽东与安徽农业》,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原则,从历史的高度把毛泽东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用文学手法,真实地记述,用今天的眼光予以评述。这样,就实事求是地写了毛泽东对安徽农业发展正负两个方面的重大影响,被几家刊物发表,并于1998年收入《中国农业文库》一书中。他写的《潮头从这里卷起——我国农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诞生记》这样大的历史题材作品,反响很大,先后为5家刊物发表。《宿松开发大水面考察报告》,也是一篇纪实文学,这篇6万字的长文,是他即将退休时,深入宿松调查了12天,阅读了38份材料,走访县里五大班子每一位成员,深入到40多户渔民家中,与在宿松开发大水面的渔业企业家王吉鹏彻夜长谈后,突击了4个日夜完成的。在宿松调查的12天中,他每天只睡4个小时,疯狂地工作。袁秀君对我说过,老江是把快手,他一夜能写一万字。宿松水产考察报告,使我相信袁秀君的话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作为桐城人,江鲲池以真挚的感情浓墨重彩地写了故乡的人和事,不仅用纪实文学手法,讴歌桐城各级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和人民群众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尤以3万多字的《大块文章在桐城》一文,相当全面地反映了桐城发展的战斗历程。时间跨度47年,字里行间荡漾着对故乡的深情厚意,也表达了对故乡人民的热爱。
江鲲池在文史领域刻苦学习和认真研究的成果,主要是在即将退休和退休以后的八年时间里。他的《史笔春秋》一书所收入的作
品,大部分是这个时期写的。在改革开放20周年的1998年和共和国五十华诞的1999年,他就写了公开发表的近20万字的文章。这还不包括他在省关工委服务这个岗位上为省委、省关工委领导人写的讲话、文章以及工作总结、报告。
从1996年4月起,江鲲池“主战场”转移到关心下一代这项崇高的事业中。一到省关工委,便全身心地投入,从调查研究到决策咨询,从经验总结到宣传报道,从起草文稿到校对印发,他全方位、大力度地感情投入、精力投入和智力投入。开始“上岗”时,省关工委领导问他能否坐半天班?他说:要做好托起明天的太阳这一项德政工程,每天工作8个小时恐怕是远远不行的。四年来,他只有星期七没有星期日,而且往往开夜车。由于关工委老同志以探索创新精神为关心教育下一代成长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新人默默耕耘、无私奉献,创造出许多关心教育下一代的合乎时代要求的新鲜经验,因而他的激情进一步进发。四年来,他写的许多全省性经验和先进典型,不仅在全省关工委系统广为传播,而且在全国范围内产生一定的影响。他的文章不断被中国关工委机关刊物《中国火炬》刊用,并为《中国火炬》采编了“安徽之页”、“安庆之页”和“安徽报道”三个专栏。他执笔总结的安徽各级党委加强对关工委的领导和各级关工委积极争取、自觉接受党委领导的经验,被中国关工委格外推重。中国关工委执行主任王照华,在1998年8月召开的全国关心下一代会议上说:“安徽总结的经验,集中了我们大家的共同体会,我们特别推荐安徽的经验。”
他在省关工委工作岗位上,十分注意总结老同志创造性地开展工作取得的成果。1996年11月,他随同省关工委常务副主任冯林去六安、巢湖两地区进行连续15天的工作检查,每到一地,都深入广泛进行调查,半个月背回各种原始材料187份,总重量达14斤之多,先后写了8篇系列报道,连续刊登在《安徽老年报》上。特别是在霍邱县新店镇调查时,发现该镇关工委为了解决外出打工农民子女随父母到上海后的读书问题,在上海创办了“新沪希望小学”,对此创举,他惊喜异常,立即深入采访,并于采访结束后的当天夜里(1996年11月22日),奋笔疾书,于凌晨2时写就《小镇关工委的大作为》一文,次日以“特快专递”寄到《中国火炬》。此文被《中国火炬》“本刊特稿”栏目发表,后为《江淮时报》、《七月风》、《安徽农村通讯》、《安徽老年报》、《安徽老干部》、《皖西日报》等6家报刊刊发。此文产生了裂变效应,全省许多地方关工委都十分注意适应市场经济新形势,对外出打工青年农民进行多种形式的关爱和教育。于是,霍山县关工委创造出为全县6万多名打工青年全方位教育、系列服务的方法,使外出打工青年把关工委当作他们的“娘家”;巢湖市花集乡关工委把关工委组织建设从巢湖之滨延伸到黄浦江畔,在该乡打工青年农民集中的上海江南造船厂成立了关工委组织,加大力度关心教育培养1100多名青年农民成为合格的产业工人。这些创造性工作,使关心下一代工作做到了与时代要求合拍,是老同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改革精神的进发。当然,我们决不能认为关工委老同志创造性地开展工作所取得的成果,是因为江鲲池笔下生花,但也应该实事求是地承认,他善于发现典型,及时总结热情宣传典型的精神是十分可贵的。
由于他拼命地投入,出色的工作成就,赢得了省关工委全体同志乃至中国关工委和全省各地关工委同志们的器重和信任,1999年,他被评为全省关心下一代先进个人,省关工委于1999年5月9日发出皖关工委[1999]09号文件,破格任命他为安徽省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委员。今年又被评为全国关心下一代优秀工作者。这些都使他更加拼命地工作,有时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省关工委常务副主任吴昌森同志的夫人陈丽如女士看到他经常在双休日“不择手段”地到她家向吴昌森汇报工作,多次对他说:“像你这样的人现在绝种了。”原中共滁县地委书记、现任滁州市关工委主任吴炎武说:“鲲池真是一个‘工作狂!”这些说法当然过份了一点,但他的工作精神确实是正在开辟自己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他在省关工委工作四年,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成就,最根本之点,是他在年过花甲之后,仍然坚持苦学。他特别注重拜群众为师,向群众学习,在群众实践中汲取丰富的思想营养,所以他的文章中群众语言丰富,更重要的是学到了群众的好思想。1960年,他采写劳动模范张玉林,张玉林在谈到为什么他坚持群众路线时说:“千能万能,群众最能,离开群众,寸步难行,依靠群众是我们一切工作的生命。”他认为,张玉林这句话十分深刻,所以几十年来他一直把张玉林这句话当作座右铭。
为写此文,我同老江进行了多次深谈,谈人、谈文、谈事。老江说:“我1949年14岁时就投奔革命。半个世纪以来,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尝过。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我可以说是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的。”确实,在“左”的年代,老江几乎是在逆境中奋斗的。有关单位对他解放前14年的历史,查之又查,尽管他的历史清白如水,但他的档案袋却是相当饱满的。原来怀疑他参加过三青团,1959年和1964年都反复调查被否定了。到了“文革”时,他又“提拔”为三青团分队长予以专政达7年之久,但在被“专政”中,县委的大材料还偷偷叫他写,这是逆境之一。之二是,从1952年1月大吐血,多种疾病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又必须与之作顽强斗争,长期带病工作。他五十年来为党为人民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并有突出成就,但他自己则不这样认为。他对我说:“我五十年来不是没有说过违心的话、做过违心的事。大跃进中写的东西,不少是很错误的,对‘五风起了推波助澜的坏作用,至今仍时感内疚。‘文革中,虽然被揪斗得很伤心、很苦,但在被揪人员学习班里,在当时支‘左部队发明的‘以毒攻毒和‘狗咬狗的斗争策略时,从1968年12月到1969年元月的近两个月中,我虽然经常被批斗、游街、一天三次低着头向毛主席请罪,骂自己罪该万死,但我也违心地批判了别人,虽然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我明明知道自己无任何历史问题,但在被专政队员拳打脚踢一整夜之后,屈打成招写了假口供,这些都是经不起考验的、不可原谅的政治原则性错误。如果你要写我的话,我的这些严重错误,务请写进文稿中去。”
江鲲池淡漠名利,视功名利禄如过眼烟云。他坚持认为,一个人,一个共产党人,最终极的追求是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为老百姓办点力所能及的实事,而不应当向社会、向组织上索取什么。这个思想,集中反映在1992年7月1日,他给他所在的党支部并转省农经委党组的一封关于身后之事的书信中。这封催人泪下但又使人振奋的信,充分反映了他对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执着追求。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将此信全文抄
录如下,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中共安徽省农经委办公室支部并转委党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此事自古有之。我患有心脏病,随时可能发生心肌梗塞而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现时交通发达。马路上车辆很多.我的头时时发晕,过马路时也可能被车子压死。故我趁现在还活跳跳的时候。给党组织先写下关于身后的具体要求。此事已与余妻及子女们商量过,他们完全同意。故请党组织批准我的请求。并将此信存入我的档案。
(1)我死后不发讣告;(2)不作生平评价(时下对故世者所作的生平评价多是溢美之词,不符合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3)不成立治丧组织(此事很浪费人力和时间);(4)不要任何单位和个人(含我的亲属)送花圈:(5)不搞告别仪式(此事亦浪费人们时间);(6)不设灵堂(此种做法我认为是形式主义);(7)不准我的任何亲属向组织上提任何要求;(8)尸体供医院解剖用。器官供医生教学用;(9)捐献眼球.供需要移植者用,并以此作为对与我相濡以沫、患难与共、长期从事眼科这个神圣的事业我的妻子之奉献;(10)不要骨灰盒。尸体火化后立即从炉子里掏出来用纸包着迅即撒到火葬场附近的农田里做肥料用。我长期从事农业,对农民有特殊的感情。把骨灰撒在农田里。作为对用汗水养活我的农民的最后奉献。我可以含笑于九泉;(11)这样做。按现行的丧事费用标准,可能还剩下几个钱。请将这笔小钱捐献给希望工程。我自幼赤贫。深知无钱读书之苦。捐献时不要写我的名字。只写“一个捐献者”;(12)在办完此事后.请组织上用一张白纸写下如下几个字。贴在组织上认为可以贴的地方:“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中国共产党党员江鲲池。已于×××年××月××日××时××分。因××原因死亡。”贴这个纸条子的目的是让人们知道我已经死了。无法给他们办事了。条子上切不可用“逝世”二字。因“逝世”二字我认为亦有溢美之意;“死亡”二字无论是从医学上和法学上都是最科学的。而我们共产党人最讲科学。以上所求。务请批准。
中共党员江鲲池1992年7月1日
此信他郑重地交给了党支部书记邵国荷,邵国荷阅读后迅即交给了委党组。
我今年已72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自信我的感情还是坚强的,但看了老江这封信的底稿后,不知怎的,我,落泪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