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生活的画框
2000-03-02杨泽文
杨泽文
在动物园看人
在动物越来越稀少的年代,人们只有到城市的动物园里才能看到一些被关押、被圈定的动物。而进动物园的人数越多,人们也就越难看得到动物。因此,每次面对着那些拥挤不堪的看动物的人群时,本该要看动物的我也就只好无奈地看人。
人们热衷于去动物园看动物,是因为动物已经越来越远离了人们。动物的这一别无选择,是因为人类不仅加剧了对动物的滥捕滥杀,而且还加剧了对动物生存环境的破坏。许多动物因此而走向了濒危绝迹的境地。那些有幸生存下来的珍稀动物,大部分只有从自然环境转向于人工环境之后才得以勉强生存。遗憾的是,大部分动物园并不能给动物提供与大自然一样的动物生存环境。有些动物园甚至为了商业利益而不断出现虐待动物乃至迫害动物的不正常现象。每次看到新闻媒体对这种现象进行曝光时,我的心里都注定不好受。不好受的时候就特别想去动物园,可去了动物园却常看不到动物而只好在动物园看人。
在动物园看人,其实也是看一种难得的风景。这种风景的难得之处就在于它常被许多急于看动物的人所忽视。其实,通过在动物园看人,你可以知道今天衣食无忧之后的人们想要看和想要了解的是什么。许多人为了在动物园看到动物,总免不了要挤一身臭汗、生一腹怨气。而到真的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或被关押或被圈定的那些无精打采的动物时,却常常没了欣赏的兴致,甚至还发出诸如“比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里的动物差多了”的喟叹。你遗憾的当然是他们怎么就没有认真想想,或者说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动物园看见的动物,其实已不是本真意义上的大自然中的野生动物。因为,野生动物的真正丰采只有在其野生的自然环境中才能再现得一览无余。野生动物一旦离开了原有的生存环境而去适应新的人为设定的环境时,它就要注定或多或少地失去原有的生命本真状态。然而这一明显现象,却没有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或者说没有引起一些智者的足够思考。
在动物园,看那些想看动物的人,看那些向动物作背景拍摄照片的人。看那些没有惊奇动物的人,看那些没有同情动物的人,看那些向动物施舍食品的人,我只能说自己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这种悲哀来自于社会大众对动物生存环境的普遍麻木状态和无心状态。在这种麻木无心的状态里,可以说许多人不会看到眼前作为生命存在的动物,而是只看到动物的符号或者说像谱。
在动物园,人们喜欢看动物,可失去了灵性的许多动物却懒得看人。而作为常在动物园看人的我呢,看得多了,却反而更同情的是看动物的人而非那些被看的动物。因为凡是来看动物者,可以说都是远离动物者。远离了动物的人们,在那无意识的背后其实潜藏着的是一种寂寞和一种失落。接下来认真想想便不难明白,动物是别无选择地被人类所关押和所豢养的,而人呢?在自我为中心的日益远离着大自然之后,却不知不觉地做着前所未有的种种努力,正把自己一步步导向意想不到的一座座围城。一旦有一天,我们真的永远地失去了所有的野生动物,那我们就别想冲出可以困死我们的一座座围城了。
蔬菜无季节
在电脑显示屏上刚打出这个标题时,左看右看都觉得没有道理。但我又无法否定现实。现实就这样让我得出一种看似没有道理的结论。起因在于读小学的女儿做课外作业时要我帮助解答一个问题。而在此之前,我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可见生活在城里多年的我开始变得日渐麻木起来了。
“夏天有哪些蔬菜?”说实话,当女儿突然把这个问题丢给我并期待得到正确的解答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凭生活环境以及经验女儿是无法解答这个问题的。于是我随口告诉女儿一些诸如瓜类和豆角类的蔬菜。可每一种蔬菜女儿都表示出了怀疑的态度,不免再问一声:“是真的么?”渐渐地问得我也开始糊涂了,有了似懂非懂、似明不明的感觉。因为我告诉女儿的一些夏季蔬菜名是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得来的。而现在呢?城里的蔬菜市场天天都有四季时鲜蔬菜在售卖。而且太多的是反季蔬菜。这似乎表明人们更钟情于跨季节的蔬菜。反季蔬菜的大量出现,使城里人日渐淡忘着本真的季节菜了。在他们的意识里,任何时候都可以生长出任何蔬菜。原因在于多年来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吃得到任何蔬菜。这种现象无疑是城里人的一种福份,但也排斥不了有一些隐约的遗憾。比如说,当我们面对诸如“夏季有什么蔬菜”之类的问题时,我们就会难免陷入尴尬。
在山乡生活过多年,可以说所吃的蔬菜都是按季节变换的。在春夏季节就无法吃得到秋冬季节的蔬菜,反之亦然。吃不到跨季节的蔬菜怎么办呢?就是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所在季节的蔬菜,一边在等待中畅想着下一个季节蔬菜的美味。待吃到新季节的蔬菜时,那种鲜美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乡下人常用两个字来表达它:尝鲜。显然,人们对四季轮回而生的蔬菜永远怀有新鲜感和亲切感。不仅是蔬菜,其实粮食作物也是四季分明的。由此我们不难明白,大自然提供给人们的食物有一定的规律性。人们适应了这种规律性后,在一定程度上也就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同存共荣。遗憾的是随着人类工业文明的不断加速发展,人与自然之间也随之出现了不和谐音。这种不和谐音,有些是张扬的和显露的,如环境污染,过度砍伐森林和开采地下矿藏等等;有些则是隐性的和潜在的,如对粮食作物和蔬菜进行盲目的人为改良以及大量施放化肥农药的潜在危害等等。
现代的工业文明,可以使人有能力在一定的范围内对环境和气候加以改变,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可能给人类的生存质量带来福音。就拿小小的反季蔬菜的生产来说吧,它改变了人们按季节变换吃蔬菜的规律,使人们随时都可以吃得到四季蔬菜。这种局面的好处只有四个字:想吃就吃。但就我的感觉来说,它破坏了我旧有的对时鲜季节蔬菜的新鲜感和亲切感。甚至对一些反季蔬菜,我无法吃出它们的本味来,进而让我对它们产生了或多或少的不信任。而生长在城里的女儿呢,她注定要不知道夏季有哪些蔬菜,甚至无法品尝到许多季节蔬菜的本味。因为在她所吃到的蔬菜里,有的是太多的反季蔬菜。而不论是何种蔬菜,在任何季节甚至是任何时候,她都可以在超级菜市里看得到。
在蔬菜无季节的年代,我们还要解答诸如“夏天有什么蔬菜”这样的问题,这多少有一点黑色幽默。
炊烟
现代汉语中有一个成语叫“炊烟袅袅”,它所具有的无限诗意和意象之美,对我来说是显而易见的,毕竟我曾在山乡长大。可对许多城里长大的人来说,是很难享受到由这个成语所带来的美感的。因为在城市家庭的厨房里,他们所经历的是炉子、电灶、煤气灶和各种现代液化灶,做饭的过程几乎是不见烟的过程。要说有点烟,也只是蒸气式的一点油烟罢了。
生活在没有炊烟的城市,我免不了常常怀想炊烟袅袅的乡间,在淡蓝色的意境里不时品味美好的人间亲情。读小学的女儿有一次突然让我给她解释“炊烟”为什么会“袅袅”。我告诉她,在乡间要用木柴生火,然后才能做饭或者取暖,在这过程中所冒出的烟就
叫炊烟;炊烟不断冒出房屋后,就在屋顶若即若离,随风摇曳生姿而升空,在上升时丝丝缕缕地绞缠着,变幻出淡蓝色的各种各样的形态,最后在更高更远的空中消失。这个宁静美妙的过程,现代汉语就用了一个最恰当的成语来描绘,这个成语就是“炊烟袅袅”。而“炊烟”之所以能“袅袅”,那是因为有微风不断拂动的结果。女儿在我的一番苦心解释中似懂非懂,因为她免不了要进行一番艰难的想象,毕竟她成长在没有炊烟的城市。不久,在一次郊游时,女儿看见一家造纸厂的高大烟囱在不停地向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烟雾不断地在天空随风飘荡和弥漫,女儿说这就叫“炊烟袅袅”吧。我纠正说,这不能叫“炊烟袅袅”,而应该叫烟尘污染。因为这烟不是淡蓝色的炊烟,而是工业排放的有害黑色烟尘。虽然这些烟尘在空中似乎也随风摇曳生姿,但从情感上我们无法接纳它们,没有美感可言。因为这样的黑色有害烟尘愈多,我们的城市就愈看不见蓝天和白云,严重时会让人们呼吸困难乃至引发各种各样的现代疾病。至此女儿才有所思考而不再言语。但我明白,要让女儿真正感受“炊烟袅袅”的诗意之美,唯一的有效办法就是抽时间时常带上她回故乡小住些日子,只有在山青水秀的山乡才能让她感同身受。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乡间,炊烟再现的是家的一种存在形式。一道不绝如缕的炊烟之下,注定少不了有一个温暖的家。这个家里有一对成年夫妻,有一些老小。他们其乐融融,其情浓浓,其爱切切。亲情、友情和爱情常常在炊烟的氛围里呈现。在乡间,只要有人与你在岁月的朝夕中共守一道炊烟,那就是你做人的一种福分。因为这表明着即便你一生再艰难困苦,也会有亲人伴着你一起度过,你因此而一生一世不会孤零无助。因此,不妨这样说,在乡间,炊烟不仅仅只是炊烟,它暗含着许许多多生活的理念与情趣:清晨的炊烟,那是新一天开始的标志,下地侍护庄稼、离家外出打工、牧放猪羊牛马,一切都会进行得有条不紊。而傍晚的炊烟,那是又一天辛劳日子的尾声,人们将纷纷走出田园、走出工地、走出牧场,把晚归的路抒写得意味深长……
从乡间来到城市生活,我首先看到的是城市消灭了屋顶上的炊烟。而面对缺少炊烟的城市屋顶,我又能说什么呢?实际上,我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的无炊烟的生活。我在钢筋和水泥构建的城市火柴盒里娶妻成家然后育女。我每天看着手腕上的手表上班和下班。我习惯了吊钟般单调而摆动不已的生活方式,并因此而产生了城里人所常有的一种优越感。只是看清城里人在空间里日渐拥挤不堪,可心灵间却日渐疏远时才感到了隐约的阵痛和自悲。我因此明白:日益现代化的城市不仅仅在消灭着炊烟,而且还在悄悄地淡化着亲情、友情和爱情。在文明与进步的背后,许多人在装饰着面孔冷漠着心灵麻木着语言乃至僵化着思想。假冒伪劣的内容已经不仅仅属于商品,人与人之间瞒和骗的事也随处可闻可见。这一切让人感觉到:我们失去的东西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而我们希望得到的却常常远未达到。更重要的是,需要永远固守的,我们也常常没有固守住。这就是现代城市给人们带来的尴尬。再说没有炊烟的城市,却有着太多的高大烟囱在不停地向天空喷吐着有害无益的黑色烟尘,让我们头顶的天空浓烟滚滚,不见蓝天,难见太阳。
生活在无法遁逃的城市,我们除了对“炊烟袅袅”美好景致的时常怀想外,还应该常常擦拭自己的心灵之镜,尽可能地不要让它蒙尘和污染。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