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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绿意弥漫

2000-03-02任崇熹

清明 2000年4期
关键词:祖父母祖父祖母

任崇熹

花庄绝不是一个芳草萋萋的地方,它诗意的名字源于很早时候的某个姓氏,尽管如今那个姓氏在这个村子里已经几近绝迹。在我浮光掠影的眼中,它只是我身世的地域的载体,一如我身体上无法抹去的某块胎记。

其实事情就这么简单。

为此,我对某些人缅怀先人的方式很有些不屑,凭一些传闻或不尽合理的想象,设定某个贤人名士在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有足迹,甚或只是很不入流的荒唐事,实在是很无聊的事情。然而正是在这无聊之中,一些人更因此变得有聊甚或滋润起来。

依然回到花庄的话题上来,我从来没有藉先人的光环照耀自己的意思。或许世事果真有轮回,在似曾相识的恍惚中,多年以后,我对它始终心怀一种神秘的想象和向往,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诗意的梦境里,和我多年前在梦的珺在一起。珺应该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和我的乳名谐音,我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而来,也不十分清晰她的面容,但在我的文字中,她就那么以真实的状态存在着,一如我在头脑中一直设想的某个地方的某段恋情,刻骨铭心,牵牵扯扯,割舍不下。我时常弄不清楚我对她的印象是深了还是浅了。

终于在一个晴空如碧的日子,我走向那淹没在大平原的村庄。阳光明媚,村庄在前方不远,在视线所及的地方,你所能望到的只是绿,绿的树、绿的地、绿的草,天空似乎也因此有了绿的成分。阳光在翠绿的叶片上跳跃着,活泼得让你捉不住她的倩影。透明的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散淡自然沁人心脾的香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树叶的清香被春风吹乱了。

我行进在通往花庄的绿色大道上,我实在想象不出花庄的模样。我因此常常奇怪人的眼睛,对于太熟悉的东西说不出更多的具体,而对于相对陌生的东西,倒十分准确地道出它的细微。在我的心中此刻绝对没有诗意。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沿光阴逝水逆流而上,回溯到遥远的汉代去(我对汉代始终心怀一种莫名的崇敬,那个时代有一种自然的大气和拙朴),充当一名民歌时代游行乡间的采诗官,背着锦囊摇着木铎去寻找<陌上桑>,尽管我对那种浪漫心怀一种憧憬。而在此刻,我的目的只是抵达,完成一个人子的缅怀之意。我真的不知道世俗间竟有诸多的无奈与随意,我也因此常常幼稚地想,人怎么不是从地缝中或枝桠间蹦出来的呢?但无意之间,我此行的意义有了一些偏移,在阳光洒遍的绿意中行进,我想起了两个与我有关的人,他们是我未曾谋面的祖父母。幼时,我曾多次设想过承欢膝下的快乐,然而总是不能够,至今我性格上的某种缺憾,譬如头脑中的唯美主义,譬如外表的木讷与不随和,我一直怀疑与幼时的氛围有关。我是那种习惯于把真实的思想掩于不动声色之下的人,即便面对我真心倾情的人,我也不愿随随便便地倾吐一个字。尽管我一直以为传统的中国教育有某种无法避免的缺憾,但我真的想沐浴这种温和的亲情。我这样说似乎有点矫情,确切地说,我与祖父母不相识,就像如今我不认识许多前卫的东西一样,我得到的印象更多是源于别人。祖父母的世界距我的尘世太远,在祖父逝去十年之后,我才向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自己的眼睛,而祖母逝去那年,父亲仅仅七岁。凭着父母无数次说不上神伤或沉溺的细细诉说,我也许能在无边无际的绿意里,隐隐约约地伫望到我的亲人恍惚的身影。

五十多年前,我美丽而端庄的祖母就蛰伏在花庄这个地方,我对她美丽的印象源于母亲以及其他更年长的女人的诉说。事实上母亲也没有见过祖母。祖母逝去那年,她只不过是距我们村子不远的另一村庄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女人诉说一个逝去女人的美丽,我想那一定是不含水分的。记得幼时,内向而拙言的我对家族中那些女孩很是看不起,她们一水儿的头发黄黄的,脸又不是出色的好看,以至于村中有些年长的女人看到她们便无奈地叹气:你们怎么一个也不似你们的奶奶呢?当年你奶奶……然后回过头来看看我:这娃的头发倒有些像,又黑又亮。我对祖母的端庄印象源于她竟然识文断字,知书则达礼,想来是不会错的。在我的印象中,也似乎没有人说过奶奶的不是。那个时代的乡村不知道有没有流行曲,那个时代,豫剧该是被称作“河南嚎”的年代。乡下的生活该是单调而乏味的。祖母的娘家距汉留侯封地仅几里地,那是一座县城,村北的一条官道便是通往汴梁城的。祖母的娘家姓张,也曾十分显赫,想来送她读书该是有可能的。进过洋学堂的祖母最终在某个季节,披着红盖头,在唢呐声中坐着花轿远嫁来到花庄。说祖母进过洋学堂,我一直持怀疑态度,但众口一词的传闻又使我不得不相信。我对祖母的历史颇感兴趣,为此,我曾经于有意无意之间翻阅过那个地方厚厚的地方志,我也曾经对我一直未曾谋面的家谱有莫大的兴趣。但我也想过关于祖母在家谱里只不过是一个“任张氏”的符号,它们不能给我任何文字的指示,我唯一的途径便是在想象中回到那个年代。

女人,女人的名字叫什么?软弱,我仿佛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句子,我只能为现实的无奈而感慨。我曾经从先人的口中隐约地耳闻家族曾经的显赫,据说是汉留侯封地城北的第一家,但无从查考。父亲在世时,有兴致的时候曾指着周围的房舍,告诉我哪儿是头道院、二道院、三道院,哪儿是牲口院,哪儿是碾房,哪儿是后花园,我也因此认识了太平车、旧式碾车……而今曾经有过的一切都物是人非,连村北那条一直通向汴梁城的古官道也湮没成了青青的田地,唯一能证明传闻的遗迹便是西院伯父家居住的堂屋,那原是祖父四人的家祠。房子比周围的房舍要高出许多,没有在现今众多仿古建筑上所能望到的,雕梁画栋,只呈现出一种暗灰的色彩,泥土般的色彩,更多了风雨留下的斑驳。那房子很是稳固,西院伯父家娶儿媳时竟没有盖新房,村人说再住上几辈子也没有问题。西院伯父一直不言说拆掉这房子,一则怕费钱,二则房下埋有“东西”。这后者是村人的臆测。深山藏神灵,旧屋下该埋有宝贝吧!村人也曾传说在那屋子里见过玻璃杯口粗的家蛇,他们说,那是“神”,动不得的。村子中没有人能说得出它的年龄。据说1938年那场洪水过后,村人也正是籍着它找到了自己的老家。这或许是家族显赫的唯一见证了。我在回想中只是感觉到了祖父母的不和谐,祖父是一个慷慨、嗜赌成性的农人。多年以后,一个老乡在向我打听时,我竟至有些惭愧了,因为他说的正是祖父的名字,能记住他的原因就是他的爱赌。说到这里,我不否认骨子里对祖父有一丝轻视,但我绝没有亵渎的意思,也绝对不会把先人的事添油加醋地羞辱一番来换取几文可怜的稿酬。在父母的叙述中,祖父是一个很善良的入,饥瑾的年代,他曾偷偷地到生产队的田里摘了南瓜放到母亲的门口,当时父亲在湖北当兵,为的是不忍母亲挨饿。他嗜赌,却绝对没有做过任何丧失天良人性的事情。他爱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但更多的时候是无能为力。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识文断字、美丽端庄的祖母竟从一而终,直至得了病早逝,最终完成了一个旧式女人对命运的认同。

绕过绿意弥漫的村庄,春暖花开的土地上,绿海似的麦田里,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三座原始的坟茔,那是祖父母、伯父、父亲的最后归宿,那是这个土地上的人的永恒完结。我此行的目的只是祭奠。生死之间原来就隔着这么一扇沉重的简单之门,两世苍茫,来自来处来,去向去处去,什么也不必多问。在春色的平静之上,有一些白色鸟儿的孤形点缀,灵性,飘逸。这个季节似乎不适宜酝酿悲伤的情结,树枝上挂满了一片片卵形或其他形状的被春风吹绿的嫩叶儿,在这背景之下,我竟莫名地拥有了一种生硬的悲伤。按之火,原来那时把书作为一种室内装饰是时尚,所以有的书就很堂皇地自称“豪华版”“珍藏版”云云,但可惜书并不象插花或金鱼,书对无知者的精神压力是显而易见的。

胸无点墨的人每当看到红木书橱里的烫金书籍,很难相信他会有和拥有一只景泰蓝或盆景一样的心情,他首先会觉得那是他所不知道的陌生而神秘的地方,书因为存在在那里因而也就时刻使无知的藏书者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粗陋。

他买回来的不是种装饰,而是精神上的主子,他永远也不会真正占有一本书,反而沦为书的奴仆。

这时对于他自己和书本身来说,价值都是负的,由于缺乏阅读的勇气他更加明白他在知识上的无能,而书则由于得不到触摸成为衰老在书橱里的孤独的贵妇。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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