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圣殿
2000-03-02聂鑫森
聂鑫森
古城湘潭原有许多古香古色的故事,亦有许多奇诡艳丽的传说,在新而又新的岁月更替中,渐渐地淡去,在记忆里尘封,似乎再无人提及。但作为文物保护的千年大庙关圣殿,屹立在古城的中央,倒常被人提及,政府的告示不是刻碑于大门之侧么?那参差起落的一片琉璃碧瓦,耀亮了一方天宇。关圣殿围在一圈灰黑的院墙内,大门日开夜闭,便留下如许宁静。出奇的是大殿两侧,各有一根两人方可合抱的大石柱,上面各镂空雕凿着九条腾飞跳跃的蛟龙,彼此盘绕纠缠,宛若活物一般。九龙柱是哪朝工匠所为,已无从查考。据说,这样的宝物,除曲阜孔庙有一对之外,天下再不可寻觅。古城子民提及它,面有夸矜之色。
忽有一日,关圣殿的大门白天黑夜都关了起来。
除老道云远之外,多了一个班的战士,黄军装红领章与锃亮的枪械,给古庙添却一道奇异的风景。于是代代相传的语汇里,多了一点新鲜,名日:军管。
一个班九个人,副班长暂缺。无军号嘀哒,以呼唤操练、开餐、熄灯等事宜。班长杜大秋以高亮的嗓门,总管生活的节奏,日子便一天一天单调地数过去。
云远道长已逾古稀,脸庞清奇瘦逸,下巴上留一撮淡黄的胡须。他终日沉默,目光极渺远极迷茫,但偶尔一亮,便闪出少有的睿智。他不与军人们同灶共餐,小厨房里几块石头支起锅鼎,自烹自食。黄昏,闲闲地坐于大殿一侧,旁边是一尊石雕的巨狮,拎一管乌红的洞箫,缓缓的吹起来,箫声便似一条清泉,在古庙里流来淌去,当然也钻入贴满毛主席语录的军人卧房内,军人们耸起耳朵,听。听了一阵,又疑惑:这是什么曲子?正如一句文绉绉的古语所言:但知悦耳不识名。到夜里,云远点一支昏昏的蜡烛,闭目于蒲团之上,打坐静养,直到五更天——据传,他一辈子没上床躺过,所谓坐禅一夜,如弹指间。待晨上熹微,便精神抖擞持帚在大殿前后清扫,前院传来晨操的口令、喊杀之声,他充耳不闻,恍若隔世。他自有他的一方天地。
军人中年纪最小的是武栓栓,从一个僻远的乡村走入火热的军营,不过半年。其实他还是一个孩子,年纪小,个子也小,常在举止言谈间透出顽嬉的脾性。好在不是战争年代,也就没有谁去计较他。他倒时时感到委屈,原本希望能疾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于枪林弹雨中获取功勋,即便倒在血泊之中,亦在所不惜。可叹这一切全成空想,终日与一座古庙为伍,寂寞得难受。越是寂寞,想法便越跳脱,如荷叶上的露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一双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开始对大殿、九龙柱、老道云远关注起来。上十丈高的九龙柱,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弄不懂这互相嬉戏的龙,是如何雕出来的;龙头与龙尾,总也理不清它们各自的走向,真如一个难解的题谜。他很想攀摇上去,细细地去看,重重地去抚——在乡下,再高的树也挡不住他的好奇心,他是一只活活泼泼的小猴子。但他害怕班长杜大秋冷森森的目光,这个山东侉子,严厉得有点不近人情,铁塔似的个子,往武栓栓面前一站,便让他的心思悻悻地缩成一团。
九龙柱不敢去攀,在一个夜晚熄灯后,班长到大殿值班去了,武栓栓在战友的鼾声中,悄悄摸到对面云远老道厢房的窗前,想看一想、听一听这干瘦老头子在于什么勾当。把耳朵贴上去,听见云远老道在悄吟:“……人在气中,气在人中,自天地至于万物,无不须气以养生者也。”在许多年后,他读了不少书,才知那是<抱朴子>内篇至理卷之五中的话。但此时,他茫然不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觉新奇而己。便稍稍伸头,想戳穿糊窗的厚纸看个究竟。刚欲伸出一个指头,忽听窗纸“叭”地洞穿出一个圆圆的孔。一股雄劲的气流自孔喷出,吹落了他的军帽,随即屋里的蜡烛熄灭了。武栓栓吓出一身冷汗,忙逃了回来,好半天心里还在乱跳。老道的功夫着实厉害!武栓栓不敢对谁说这回事。
第二天上午,在大殿一侧,武栓栓碰到了老道云远。一向不搭理人的云远,对他和霭地笑了笑,好像说:我知道昨晚是你!武栓栓忙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城里开始真刀真枪地“武斗”了。
不时地有枪声传到大庙里来。
又是子夜过后,很远的地方掠过一排枪声,厢房内战友的鼾声响得此起彼落。武栓栓持枪去值班。正是初春,寒意与枯寂死死地折磨着他,手上的步枪显得格外沉重。他缓缓地走着,脑子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故乡的山坡上,杜鹃花该笑咧咧地开了;池塘边那棵老柳树的枝杈间,扑啦啦惊起一片白色的鹭鸶,如散开的轻盈盈的云片……他走过院内虬枝横曳的古松,很芬芳的气味扑了他一身。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九龙柱,他急迫地想去攀一攀,那是一个即待揭开的秘密,他为此而激动不已。夜色浓酽,春寒料峭,武栓栓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目光亮亮地打了一个闪,如夜猫子一般,朝后院窜去。
到了后院,武栓栓望着阴森的大殿,一片厚重的黑影压到心上来,心不由得一颤。大殿的门上挂着一把笨重的大锁,他曾攀着花窗打探过里面,正上方是一个很大的神台,台正中坐着过五关斩六将的红脸关云长,他的两侧,分立着关平和周仓。大殿门两边,写着很长很深奥的对联,讲的是关云长一生的功德,白日无事,常常看和读,竟能背诵如流。在夜色中,武栓栓见上面的字一片模糊,但他分明看见写的是:天地一完人,文武才情忠义胆;古今几夫子,英雄面目圣贤心。大殿建有两层,建在离地约一米高的石台基上,威武雄壮。武栓栓小心地拾级而上,摸索着顺着殿边的回廊,朝右侧走去,胶底鞋落在石地上,声音很轻很轻。
不一会,他站在九龙柱前了。
云缝间射出几点星光,影影绰绰间,只见九龙腾跃,互相嬉戏,分明听见有排山倒海的涛声震痛耳鼓。他突然发现,在最高的那个龙头的两只角之间,有一团黑乎乎的蓬松,分明是一个鸟窝,多少日子走过来走过去,竟没有觉察,奇怪!
武栓栓把步枪靠在石柱边,往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拧起袖子,便攀援起来。他用手抓住一只龙角或是一条龙尾,脚蹬在凸出柱外的龙身上,石柱上的寒意嗖嗖地传导到全身,他觉得很惬意。他一边爬,一边用手去抚摸那极有质感的鳞片,以及那似在吞云吐雾的龙嘴。龙嘴里含着一颗石珠子,可惜能拨动,却不能掏出,发出叮叮铛挡的声音,连夜都变得清亮起来,仿佛是历史的回声。他的兴奋便如火一般燃起。小时候,在乡下听过许多关于龙的传闻,它不怕雷公,亦不可禁锢,上天人海,具有一种不可知的伟力,可惜从没有见过。没想到此刻他却在九龙之间行进。他仿佛也成了一条龙,遗憾的是他不能飞!一堵院墙,将他的活力与想象“困”住了,也不知这“军管”的日子何时告一段落?
他终于攀到柱子的最高处了,一伸手,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掏鸟窝了。他觉得全身发热,一种很熟稔的乡情从心头涌出,仿佛蓦地又回到儿时。是八哥?还是喜鹊?最好是八哥,捉了来,将舌头修剪一番,可以学人讲话,往后便不会有这样多的寂寞了。当然喜鹊也
不错,可以叫出一片盈盈的喜气。
他的手乐得有些发颤,伸上去,再伸长一点,碰到鸟窝了。鸟窝颤巍巍地振动了一下,一声惊恐的啼叫划破寂静,随即一个黑影奋力扑飞出去,那是一只老喜鹊。窝里还有三只唧唧叫唤的小喜鹊,羽毛未丰,飞不动。
他略略迟疑了一下,便伸手去捉那几只小喜鹊。
猛听见底下一声轻喝:“下来!”
是班长杜大秋!
武栓栓全身一震,神不知,鬼不觉,他没想到班长会来。朦胧中往下一望,班长威严地盯着他,腰间还插了支手枪。
老喜鹊还在高高的翘檐间盘旋,惊悸的叫声如同悲哭。
武栓栓恋恋地看了看那个鸟窝,一如在乡下,听到父亲的叱吼,依旧可以不予理会,便又把右手伸上去。
班长能把他怎么样?军规上并没有写不可以掏鸟窝!
他听到扳枪机的声音了,很脆。
“狗日的,你不下来?老子一枪毙了你这新兵蛋子!”
班长的眼里跳出两团火,枪口正指着他。阴森森的。这可恨的山东侉子!武栓栓心里骂了一声。
他无可奈何地缩回手,然后,缓缓地往下爬,九龙柱冰凉冰凉的,一直透入他的骨髓。我是一条虫,永远成不了龙。他想。
离地还有两三尺,武栓栓准备往下跳,一双极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他想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
班长抱着他,轻轻地走到离九龙柱不远的地方,硬按着他坐下。
黑暗中,武栓栓的耳边传导过来一丝热气,是一句很亲很亲的话:“坐下,等那做娘的回窝去带它的小崽子。”
在大殿那边重重的暗影里,有一个人影飘忽而去,如燕子掠水,轻得没有一丝响动。
武栓栓正要站起身来去追赶,被班长拉住了,轻声说:“娘的,好功夫!”
武栓栓立刻明白是谁了。
“小武,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你懂不懂?”
武栓栓点了点头。
老喜鹊盘旋着,叫唤着,见四周恢复平静,又试探着到窝边往返了几次,相信已无任何险情,才放心地飞了进去。它一定会展开宽大的翅膀,给它的儿女覆盖下一片安宁,并氤氲着一个一个美丽的梦。
武栓栓紧紧地依偎着班长,凝然不动,目光顺着九龙柱攀上去,爬下来,又再攀上去。
黎明前的这一段时间,天愈见其黑,也愈见其冷。
在黑暗与寒冷中,武栓栓看见石柱上的九条龙开始飞腾起来,全身鼓胀着力,头昂得那么高,向着浩瀚的天宇。夜,在那坚硬的鳞片上,正轻轻地滑落。
他们睡着了,睡得很香。
武栓栓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龙,冲天而起,掀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涛声……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