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雪人
2000-03-02邹贤尧
邹贤尧
刘甲和妻子疲惫地登楼,放了寒假的后半夜的学校空荡而沉寂。屋子里传出来电话铃声,刘甲像被蜇了一下,猛抬腿一步跨了三级楼梯,抢到门边上。楼道里声控开关控制的灯泡亮了。刘甲抖索着手摸出钥匙,连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防盗门,嘟嘟响着的电话铃声快要将他的心提出来。慌慌地打开第二道门,妻子王芳喘着气煞白着脸紧跟进屋。地上留下他们潮湿的脚印,而他们的身上抖落下一些雪粒。刘甲扑向客厅里的电话机,双手抓起话筒,听到的却是盲音,刘甲不甘心,对着话筒连喊喂喂,听到的仍是盲音。刘甲瘫坐在沙发上。妻子王芳腿一软,顺着墙根溜下去。他们没拉灯,就这样浸在黑暗里。
极度的困倦将刘甲夫妇击倒,他们在沙发上和墙根迷瞪过去,刘甲的右手还死死压在电话机上。迷迷糊糊中电话铃响起,两个人都被弹起来,刘甲囫囵抓过话筒,王芳踉跄着奔过来,黑暗中撞翻了一张小凳。她听见低沉而短促的男声:
“你们的儿子在我手里,准备二十万元。”接着是他们儿子天天带着哭腔的声音:“爸爸,妈妈。”刘甲和王芳同时撕扯般地喊“天天天天!”但电话里换成了那行男人的声音:
“你要报警,我就撕票。我会随时打电话给你。”电话被挂断。刘甲声嘶力竭地喊喂喂,听到的却是盲音。话筒从刘甲手里滑落,而王芳跌倒在刘甲身上,刘甲的脸触到一片冰凉,那是妻子头上融化的雪水。
中午时分,麦村和蓝妹在湖边堆好了七个雪人。蓝妹解下自己的蓝围巾。围到紫树脖子上。紫树是蓝妹给第七个雪人起的名字。而麦村在给第六个雪人黑豹贴胡子,他正在贴右边的一撇,是一枚枯树叶子。路路从湖上踏冰而来,蹲到红月跟前。路路是他们的狗,而红月是第四个雪人,红月的脑后垂着一条红丝巾做成的长辫子。
麦村挥一挥手:“路路,到蓝妹那边去。”路路便走近穿天蓝色滑雪衫的蓝妹。麦村按下照相机的快门,蓝妹的手正从紫树脖子上下来,她红润的脸颊被雪白的紫树映衬着,黑亮的长发上嵌着点点白雪。路路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白里透出黄。它直起脖子,大大的狗眼直瞅着麦村手里的相机,还咧了一咧嘴。它很会照相。
蓝妹摸索着从七个雪人旁边走过,“紫树、黑豹、白云、红月……”她脆脆的嗓音说。
麦村正躬着身子给她抢拍,脚底滑了一下。
蓝妹停了下来,朝麦村的方向站住,淡淡地一笑,说:“不拍了吧,拍出来我又看不见。”
“我会让你看得见的。”麦村拿照相机的手悬在空中。他偏过头朝东北方向看去,几棵榆树后边是一座破庙,麦村的眼光在那里略作逗留。
这期问路路离开了一会,回来时它闪了闪耳朵,冲他们叫了两声。麦村挥挥手:“知道了。”路路是来喊他们吃午饭的。
刘甲夫妇同时扑向桔红色的电话机时,刘甲挡了挡王芳:“我来接。”他怕她控制不住会大哭大喊。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些,但拿着话筒的双手还是禁不住发抖。那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钱准备好了吗?”刘甲努力让自己镇静:“钱我给你,你别动我儿子。”
“还是那句话,你要报警,我就撕票,杀了你儿子。”那男人声音低沉而短促。王芳听到了,她疯了一般要来夺话筒,被刘甲的妹妹刘芳赶上来将她拉进卧室。而刘甲听了那男的话,也僵在那里,是王芳的闹腾使他恢复神智。他攥紧话筒赶紧说,生怕电话被挂断:“我不报警,不报警,我给你钱。”他甚至带了央求的语调。
“大后天的下午六点,带钱到北塬后边北山口一棵歪柏树下,将钱放在狗身上的袋子里,我会放了你儿子。不准报警,不准跟踪,只准你一个人去。”电话挂断,刘甲僵在沙发里。
王芳披头散发,哭喊着来到客厅,“天天,我的天天!”她甚至拍了一下大腿。
“哭个球哭!”刘甲兀地大吼一声。王芳被这一吼镇住,停止了哭喊,竟安静地坐到了沙发里,只是两眼依然直直的。刘甲自己也让这一吼吃了一吓。
刘甲的父亲从卫生间出来,拉灭了卫生问的灯。拐个小弯是客厅,他看见儿子木着脸坐在沙发里,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眼窝深陷下去,眼睛有些泛红。儿子五年前停薪留职开出租,原先白净的样子变得黑瘦。儿媳同样蓬乱着头发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大眼睛呆呆的,空空的,样子很可怜。在师范学校教音乐的活活泼泼的儿媳,很少这样蔫头蔫脑过。女儿刘芳趿拉着拖鞋站在卧室门口,朝父亲看了一眼。他是大前天的后半夜带了女儿女婿从乡下赶来的。他正在收拾两间厢房,准备儿子儿媳孙子过年回家住,女儿刘芳女婿张顺披了一身雪赶来,说嫂子打电话来,问天天回来没有。“没有啊。”父亲放下扫尘的长把扫帚,手停止了掏烟,而是去拉灭了屋里的灯,他慌慌地说:“怕是出了啥事。我随你们去打电话问问。”三个人在傍晚的雪地里走了五六里路,到了女儿在邻村的家。他们围着电话机侍弄了两三个小时,每二十分钟拨过去一次,又给刘甲打了十来个传呼,终是没人接没人回。父亲感到眼皮跳了几跳,“不好!”他从炕上跳下来,将外衣拿过来披上,说:“我心里慌得很,我得去看看。现在就去看看。”张顺说现在就去?父亲说现在就去。他们赶到市师范学校刘甲的家时,张顺借着楼道里的灯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半。三个人的鞋子里都灌进了雪水,刘芳的脚起了几个大水泡,父亲登楼时腿沉得像绑了几个沙袋似的抬不起来。他们是在雪夜里步行三十多里路来的,先是骑自行车,但后来雪太厚骑不动了,三个人都滑倒过好几次,有两次刘芳趴在雪地里想就那样子不起来。张顺的腰里别一把菜刀,以防碰到什么歹人。而父亲和刘芳手里各拄一根木棒,用作拐杖,也用以防身。茫茫大雪照亮夜晚的黑,覆盖着深冬的山树与田野。雪夜的深处传出几声犬吠。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口里喃喃地说:“千万别出啥事情!菩萨保佑天天千万别出啥事情!”从他们身边过去一辆卡车,张顺不拦则己,一拦,那本来是在雪中蜗行着的卡车加大油门屁颠颠跑了。城市的楼群像怪物在他们眼前出现,稀疏的灯火使它在雪中黑里泛白而又白里透红。他们走进这怪物的心脏时,父亲的心突突跳得更紧,他抬头望了望高楼上方狭窄的天,再次默祷老天保佑他三代单传的孙子天天别出啥事情。登儿子所住的那栋楼时,与其说他腿疼得迈不起来,不如说他害怕进儿子的屋,害怕进屋后见不到孙子。进到屋里,他看见儿子儿媳穿着外衣和胶鞋,样子疲倦难看,他的心就咯噔一下往上提。忙瞪圆了眼睛四下里瞅,希望看到他的宝贝孙子,却听到了儿媳哇的一声哭。儿媳家在外省,婆家的人就是她身边的亲人,她憋了几天的悲声在见到刘甲的父亲后一下子释放出来。父亲他们在雪夜里赶路的时候,刘甲和王芳正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寻找天天,他们甚至掀开一个个下水道井盖用手电筒往里照。父亲他们走上这个城市的马路时,刘甲和王芳刚刚回到家,然后他们接到了那个电话,然后就一直呆呆地坐在黑暗里。
现在张顺陪刘甲的一个司机朋友开着夏利卖去了,那是刘甲去年买的一辆新夏利,刘
甲这几年开的挣的钱大半都花在买它上了。凑齐手头的积蓄,加上学校几个同事攒的,加上几个开车的朋友借的,还差上十万。刘甲扒拉了两口妹妹刘芳做的饭,实在没有心思在吃上,他高瘦的身体在饭桌边萎缩下去,抬起一双憔悴的眼看着父亲和张顺,竟带了哭腔说:“只有赶紧卖夏利。”
早上,蓝妹的父亲坐在靠窗的炕上看一本翻卷了书角的<红楼梦>,操场上的说笑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开去。女儿正在和麦村打雪仗,女儿掷出的一颗雪球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麦村的额头,麦村又哈哈一乐:“你真准,谁说你看不见?”然后他开始还击,蓝妹很轻巧地躲闪,路路冲麦村汪了两声,麦村哈哈一乐:“你帮她不帮我。”麦村手里的雪球扔出去后改了道,朝路路飞去,路路冲麦村凶凶地汪汪了两声。窗外的两个人笑了,父亲也笑了,他回到《红楼梦》上来,但是思绪却再也收不拢了。
他在这所山凹里的小学呆了二十多年了,最先它只是一座破庙,有附近山村来的十几个学生,两个高中毕业生当老师,课余一本《红楼梦》两人传着看。后来,破庙变成了两间砖房教室,两个高中毕业生在教室后面的小湖边上安了家,一年后有了女儿蓝妹。那是些世外桃源的日子,他们在山坡上开辟了一片田地,种上小麦,种上蔬菜,挑小湖里的水灌溉。山凹是宁静的,湖水是澄澈的,女儿蓝妹是漂亮而伶俐的。学校的老师增多到四个时,两间教室变成一排校舍,五岁的蓝妹得了一场眼病,眼睛里长些不知名堂的小东西,眼眶上不断地出脓包。小两口抱着她四处求医,住在远处山村里的爷爷姥姥四处谋偏方,脓包不出了,小东西不长了,蓝妹的眼睛却从此瞎了,夫妻俩也快要哭瞎了眼睛。城市向北边发展,山凹向城市靠近,修了路,通了电,现在学校甚至装了一部电话,而蓝妹却掉进黑暗的深渊。蓝妹的母亲,那个单纯的女高中毕业生后来又患上了肠癌,在蓝妹十岁的时候死去。蓝妹母亲躺在病榻上的那些日子,父亲捧着《红楼梦》读给她听,她是在丈夫的诵读声中闭上眼睛的。再后来,一条狗进入父女俩的生活,是父亲在山上采药时捡的,他是想采到一种能治好女儿眼睛的药。那是一只受伤的野狗,歪倒在一棵榆树下朝父亲张着可怜巴巴的眼。就是这眼神打动了父亲,他走过去拉它,它疼得汪汪叫,他俯下身去抱起它时,它的眼里分明含了泪水。接着,父亲在狗躺倒的草丛里看见一杆猎枪。(现在这杆猎枪就挂在前厢房墙上的挂钟旁边)。因为是半路上捡的,他给它取名路路。路路和神秘的猎枪像是老天特赐给他们幽僻生活的礼物。
操场上的喧闹止息了,父亲朝窗外看去,他看到了蓝妹和麦村,路路现在不在他的视野内。他在给蓝妹画像,这个在市实验小学教美术的年轻人,是在一次带领学生来山凹里写生时,一眼看上蓝妹的。那是暮春,蓝妹穿一件桔红的上衣蹲在湖边一块石埠上捶衣服,山风将她的长发扬起,白亮的水花在她面前溅起来,夕阳将金色的斜光静静泻在她身上,也泻在旁边的路路身上。麦村一眼捕捉到了这幅画面,并很快将它留在画板上。当他走近这幅画,看到画上的女子是一位盲女时,他呆立在那里。怜惜产生的时候爱随之产生,蓝妹清纯脱俗的样子令他的心怦然一动。他转动画架,从不同角度描画蓝妹。在劳动中的、在斜阳沐浴下的,蓝妹清丽、青春的面庞,单纯而妩媚的笑容,蓝妹端着衣服走下石埠走上岸时荡漾出来的自然而柔和的韵律,蓝妹看不见但周身上下透出的与这山水浑然一体的灵性与天性……麦村颤抖着画笔将蓝妹一尘不染的倩影留在画布上时,心里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姑娘。回到城里的麦村开始寝食不安,对着蓝妹的画像久久出神,在度过几个不眠之夜后,他再次来到山凹小学。他刚刚翻过山头往山下走,就听见寂静的学校里急急的犬吠,接着他就看到了操场上用板车拉着父亲的蓝妹。蓝妹拉着板车撞到了一棵榆树上,板车被撞得翘起来,路路在一旁急急地叫。麦村啊的一声飞奔过来时,蓝妹正摸索着试图抱起高烧昏迷的父亲,麦村看见她的额上渗着殷红的血,麦村的心被撕扯般地疼痛。那一刻麦村就在心里说:我要娶你,我要治好你的眼睛。这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好几次面对阳光下摸索着的蓝妹掉下了大滴的眼泪。这眼泪叫父亲悄悄注意到了,这眼泪令父亲感动。
刘甲和妹夫张顺踏着厚厚的积雪穿越在黄昏中的城市,身后的脚印叫飞扬的大雪覆盖。现在他们来到了城市北边的塬上,张顺手里抱一个鼓鼓囊囊的挂包,刘甲走得有点儿跌跌撞撞。
翻过雪塬,翻过白雪皑皑的南山,张顺一眼看到了北山口那棵歪脖柏树,他低声对刘甲说:“到了。”接着他看看四周,白茫茫一片原野,不曾见一个人影。再接着他看看腕上的表,离接头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听见刘甲说:“你走吧。”刘甲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他知道刘甲是在硬撑着。他把挂包交给刘甲时用力攥了攥刘甲的右手,说:“我就在附近。”
张顺从白茫茫的背景上退出,他隐身到南山山腰一个暗黑的山洞里。
刘甲揣着挂包向那棵柏树走去,一步一步,他走得很沉,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很深。很深的脚印很快被雪抹平,刘甲来到了柏树底下。
天地被茫茫大雪塞满,被巨大的寂静撑满,张顺从背景后边出来,他已经在山洞里蹲了四十来分钟,不见一点动静。现在他忍不住爬了出来,看见高瘦的刘甲依然揣着挂包,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差不多成了另一棵枯老的柏树。
他们踏着积雪走向夜晚的城市,空旷的雪野在身后展开。张顺手里抱着鼓鼓的挂包,他说:“这狗日的肯定是怀疑我们叫了警察……”他没有说下去,刘甲走得有点跌跌撞撞。
下午雪小下来的时候,麦村拉着蓝妹在湖上滑冰,路路也欢快地叫着在冰上撒野。湖上荡漾蓝妹清脆的笑声,她叫麦村松开手,自己轻盈地在冰上旋转。在一棵倒挂的柏树附近,蓝妹踏碎了冰块掉下去,路路汪汪叫着在一边乱转,麦村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一大步滑过来,跳进刺骨的湖水里救人。他踩着水将蓝妹往冰上托,冰块碎了,蓝妹掉下来。麦村撞开面前的冰块,托着蓝妹游向倒挂的柏树,蓝妹哆嗦的手抓脱了树枝,再一次往下滑。麦村托着蓝妹,撞开冰块拼命向岸边游。路路汪汪叫着将蓝妹的父亲带到时,蓝妹已经上了岸,她蜷缩在那里,但是双手向湖里伸得老长,急切地一迭声地喊:“麦村,麦村!”麦村正在往水底下沉,他的腿冻抽筋了,蓝妹的父亲抢上去将他拉上岸。
麦村在热烘烘的炕上缓过劲来时,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离六点还有五分钟。挂钟旁边的猎枪随后进入他的视线,接着是蹲在地上的路路。然后麦村的眼光停留在火炉旁边的蓝妹身上,蓝妹裹着厚厚的绒衣,火光映红她的脸。她正摸索着朝麦村走来,脸上挂着歉然的笑容。
麦村再次瞪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钟已经过去好一会。
蓝妹的父亲煎好了两碗热汤端过来,麦村起身喝了两口,拿了两个馍,夹进去一些菜,他冲父亲笑笑:“我已经好了,出去走走。”
走出屋子时他轻轻拍蓝妹的头:“慢慢喝,我转一转就回来。”
雪已经下得很大,麦村拐进了操场东北角的破庙里,出来时手里的馍没了。在庙门口麦村将头抵在一棵榆树上撞,榆树筛下缤纷的雪花,麦村闭着眼睛仰起头,在雪花里呼出一口气,然后他高大的身影闪进教室东头的电话室。
刘甲父子朝着北山口的歪柏树走来,雪落满他们一身,他们像两尊雪人兀立在老柏树下。
大雪无声地堆积,时间无声地推移。无边的沉寂里,突地爆发出一声吼。是刘甲在吼。刘甲像一匹受伤的暴怒的狼一样在北风里长啸了一声。接头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狗和人都没有出现,甚至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刘甲将挂包举过头顶,发狂一样地咆哮:“狗娘养的,钱在这里,过来拿呀……”他还要喊下去时,身子却倾倒下去,跌在雪地里。是父亲在他头上擂了一拳,父亲想儿子怕是疯了,这样喊会坏事的,他就一拳打昏了他,用脚踢了一堆雪将他盖住。父亲的眼里含着泪水,他抱起装钱的挂包在风雪中站稳身体。
埋伏在附近山洞里的张顺和警察都听到了刘甲的吼声,警察是张顺带来的,他是瞒着刘甲和岳父报的警。十五名便衣警察和一条名叫旺旺的警犬从一大早就潜伏进了附近几个暗黑的山洞。张顺和刑侦处长及旺旺在一起。刘甲的吼声将张顺引出洞外,刑侦处长一把将他拽住,他厉声说:“不能出去,再等等。”
刘甲的父亲望穿了双眼,他可怜巴巴地四下里瞅着空旷的雪野,亮亮的雪有些晃眼。雪停了,他在迷茫的大片白色里看见一点红,心咯噔一下直往上提,握着挂包的手有些瑟索,眼睛瞪得快要撑破眼眶,他看到的是一轮红月亮,红月亮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升起。红月亮的周围像是有一只黑鹰在盘旋。
晚上,蓝妹的父亲坐在前厢房的炕上看电视,他没有注意到麦村从后厢房出来,左手拎了猎枪,右手牵了路路从后门走出屋子。麦村穿一双高统皮靴,蓝色防寒服衣领高高竖起,高大的身影飘向废弃的破庙。一向紧闭的庙门这时半开着,麦村“啊”出声来,路路跟着汪了一声,麦村低声喝道:“别叫。”人和狗迅速窜进去后,麦村掏出手电筒朝左僻角一尊高大而破损的佛像照去,空空的,绑在后边柱子上、塞在佛像破肚子里的刘天不见了,麦村的额头竟沁出几滴汗珠。他抖索着手拿手电在黑黑的庙里整个照了一圈,空空的,几只老鼠在佛像们的残身上跳跃。然后他注意到了地上纷乱的脚印,追循出来,在庙门口脚印被大雪覆盖了。麦村的额头已经是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兀立了一忽儿,他回过神来,抬腕看了看表,赶紧拎了猎枪牵了路路朝山上跑去。
麦村和路路在雪山上狂奔,一路将雪高高踢起,远远看去像是雪崩。上到西山顶,麦村一把抱过路路,一屁股坐到雪地上,直溜下去。雪停下来,红月亮从白茫茫中浮出时,他们出现在北山顶。麦村将一个黄布包牢牢绑在路路肚子上,用力拍了拍它的屁股,说:“路路,冲下去。”麦村的手指着山口那个黑点。
冉冉上升的红月亮在皑皑白雪中显得刺眼,麦村叫这一片眩目的红刺得眼睛有点酸痛。六天前,他就是在那棵歪柏树下劫持了八岁的刘天。放寒假了,他没有回远在省内北边的家,而是徒步穿过城市,登上北塬,翻越南山、北山去向西山那边的蓝妹家。他穿一身蓝色防寒服,肩上挎一个草绿色牛仔包,另一边的肩上挎着画夹,耳朵里塞着随声听,脚踩得雪沙沙响。随声听里播放的萨克斯曲<回家>,竟然使他泪流满面。他应该回家跟年老的父母团聚,或者接父母来城里过年,但回一趟家要花很多钱,他不如把这钱寄回去;他在学校里住的是三人一间的单身宿舍。他父亲来过一次,跟他在窄木板床上挤了一夜就走了,是坐挤挤的火车硬座车厢走的。他想他应该让父亲坐卧铺回去,甚至坐飞机回去,他应该给父亲买一两套新衣服回去,他应该让父亲带上厚厚一大叠钱回去,但他只能给父亲几件自己穿剩的衣服,只能带父亲在景点的门外边转转、远远地看看,只能买上两三包极普通的烟塞给父亲,只能往父亲的衣兜装上一两百块钱,只能在火车开动的时候隔着玻璃朝父亲挥手,让自己泪流满面。他身上的防寒服、牛仔包、随声听等等,都是在那些大甩卖的地方买来的处理品。处理牛仔包里装的减价滑雪衫,是买给蓝妹的,他只能给心爱的蓝妹带一件处理的衣服。一想到蓝妹,麦村的心就撕扯了一下,他的蓝妹还要在黑暗中跋涉多久呢?他给她读<红楼梦>,给她讲述蓝天、白云、山菊花的形状与色泽,讲述山外的世界,什么时候蓝妹才能睁开眼看看这山、这雪、这树啊!许多时候他发现她在躲避着他,他找到她时,她直摇头说不不,她说不,你应该找一个比我好的姑娘。你就是最好,他对着整个山凹大声说。可有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是这样虚弱,他只有可怜的一点工资,他的画现在还卖不出去,他甚至应聘去洗碟、洗车、做歌厅服务生,但这都只能赚到相当可怜的钱。他拿什么使他爱的蓝妹走出长长黑夜?麦村将雪狠狠地往下踢,他感到自己的前途就跟这雪野一样渺茫,感到自己是这样缺乏爱的能力。就是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孤零零蹲在北山口歪柏树下的刘天。刘天和几个孩子在公园的假山上溜冰溜得不过瘾,就来到了城市北边的塬上,进而来到塬北边的南山上。他们在一面缓坡上开心地溜啊溜,刘天发现了半山腰上一个山洞,他藏了进去,蹲在那里很兴奋地等着听到同伴在外边叫他的声音,或者等有人进洞时狠狠地吓一吓他。他很兴奋地一直等在那里,等他终于捺不住来到洞外时,四下里已经找不见同伴的影子了。他想哭,坚强地一咬牙忍住。但当他发现空荡的山凹里转出一只野鸡时,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麦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哭累了蹲在歪柏树下,穿一身黑亮的小皮衣。孩子的眼睛一亮,“叔叔,”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麦村弯下身去,拍拍孩子冻红的脸问:“你咋一个人在这?”
孩子看了一会麦村,耸了耸鼻子:“我和同学来山上溜冰,走丢了。”
“你家在哪?”麦村看一眼孩子的皮衣。
“我家在师范学校。”孩子看一眼麦村的画夹。
麦村站起身,掂掂左肩的画夹:“我送你回去,你叫啥名字?”
“刘天,”孩子说,“刘德华的刘,天地的天。”
麦村牵着孩子翻越北塬时,孩子的皮衣在雪野里很晃麦村的眼。他问了一句:“这皮衣多少钱买的?”孩子仰起脸:“一千块,我爸买的。”孩子不会掩饰他的优越感。麦村的脚扭了一下,他问:“你爸干啥?”孩子耸了耸鼻子:“开出租。”然后又补了一句:“我妈教音乐。”麦村停下来,孩子弯一弯腰:“叔叔,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会回去。”麦村呆呆地,他没有听清刘天说的话。孩子走出几步后被麦村叫住:“刘天。”回过头,麦村朝他挥手:“你走吧。”孩子第二次被叫住,麦村赶上来:“我带你去溜溜冰,再送你回去?”孩子歪了一下头,然后看着麦村点点头。他们从南山顶往下溜,麦村问刘天:“你爸开的士一月挣多少
钱?”孩子又一次仰起脸:“一万,也许四五千。”孩子因为用了“也许”一词而颇有些得意。麦村一走神,刷一下直溜下去。刘天跟着直溜下去,很开心地拍手。麦村在歪柏树下瞅了一会刘天,孩子冲他咧嘴一笑,他也一笑,动了动柏树,将雪抖落到两个人身上。麦村仰起头迎接筛下来的雪花,再狠劲晃了晃脑袋,然后他呼出一口气,牵了刘天的手,说:“叔叔是画画的,山那边有个小湖,叔叔带你到湖边给你画张像好不好?”孩子歪着头看了一会麦村,说:“好吧。”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山凹里的小学,静静的,空荡荡,只操场一角一个小屋子里透出来光,给这沉寂的雪夜加进一点暖意。“蓝妹,”麦村脱口而出,刘天歪着头朝他看。麦村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去抓起一把雪,往脸上狠劲抹了一把,又拼命晃了晃脑袋,长呼出一口气,然后他瞅了瞅孩子,牵了他走向破庙。他是闭着眼睛将刘天绑到柱子上的,用从牛仔包里翻出的面包堵住孩子的哭声,接着又塞进去毛巾。离开的时候他解下随身听塞到孩子的耳朵里,甚至换了一盘流行歌带进去并按下放音键,还将自己的毛衣脱了盖在孩子的膝上。做完这些后他在庙门口把头埋进雪里,在雪地里用力撞了撞脑门。然后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出现在蓝妹的小屋门口……
红月亮越升越高,圆圆的一团火球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滚动,麦村的眼睛刺得有些酸痛,红月亮在他眼里显出殷红的血色。他朝山下看去,路路正在接近那个黑点。他牵着路路来训练过两次。麦村忍不住又偏过头去看红月亮,他看到前面山崖上有人影晃动,等他认清是穿蓝滑雪衫的蓝妹背着穿黑皮衣的刘天时,他们已经踏空从陡峭的山崖上摔下去,麦村知道那下面是幽深的深谷,正是因为这个深谷,雪天里山路上汽车停运。麦村撕裂般地长嚎了一声:“蓝妹——”他不敢去想蓝妹摔下去的样子。他回过头,看见路路正在朝山上跑来,路路的后面追着一条狗。它们在雪地里撒开蹄子狂奔。麦村两手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自己头上浇,然后他端起猎枪,朝路路抠动了扳机,接着他将枪口转向自己。
警犬旺旺从窑洞窜出来时,刘甲的父亲发现了张顺和刑侦处长,刘甲的父亲低声朝张顺吼:“谁要你来!谁要你叫人!”然后他跌跌撞撞跟在旺旺后边跑。两声枪响后,父亲扑腾着两腿踢打着雪,苍老的嗓音吼道:“谁开的枪?是谁开的枪?”接下来他跪倒在雪地里,抓了满满的两手雪,嗓子已经喊不出声来:“天天,天天——”而昏迷的刘甲这时被枪声惊醒,在雪地上乱跑起来。
蓝妹的父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夜的山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唤:“蓝妹,蓝妹,麦村——”回答他的是两声枪响。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