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全高参”
2000-02-13张启承
张启承
一毛同志走了,走得实在太匆匆。2月21日,获悉他已病危,翌日上午,我又一次赶到华山医院探望。没有想到,仅仅过了7个小时,一毛竟画上了他人生的最后句号。
老全是去年11月9日住院的。这次住院他自己也颇感意外。因为这一年多来,他的身体异乎寻常地好,不仅没有住院,而且多年来为之困扰的肺气肿似乎也好多了。几次聚会,他精神焕发,步履健朗。就在去年10月,他们全家还去了宁波故乡一游。回沪后,他兴奋异常地给我打电话,诉说这次故乡行的见闻观感,并说经过这次长途跋涉,他对自己体质心中有底了。我们都为他的健康高兴。可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一毛竟又住进了医院。按往常的经验,一毛满怀信心和希望,总以为治疗一段时间就可痊愈。一周又一周,他先是盼着元旦能出院,后又期望春节可以回家。可这次病情却异乎寻常,出现了胸腔积水,而且累抽不净,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我每次去看他,也发现他的病情每况愈下,但他仍关心着文汇报的新年版面,惦记着正在修订中的文汇报报史大事记。他为新年伊始报纸的文汇特色有所加强而欣慰,为国际新闻版扩大充实而高兴,为有些重点报道的成绩而赞许。一毛是带着对新世纪的向往,带着对新闻事业的无限眷恋,带着对为之奉献了一生的文汇报的一片忠诚,恋恋不舍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1965年底我刚进文汇报时,和老全接触甚少,只知道他是当时总编辑陈虞孙、副总编辑陆灏的得力干将。我和一毛开始密切共事、并肩战斗,并得到他的热情帮助指导,是在粉碎“四人帮”以后。那时,一毛重又回到了他热爱的新闻岗位。从外貌看,他满头白发,俨然一位老翁,其实那时他才刚过天命之年,尤其可贵的是他的心理年龄更要年轻。当时,在党委书记、总编辑马达同志的统帅决策下,在办报工作中,一毛充分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成了编委会和总编辑的得力助手和高参。他体质很差,笑称自己是“五脏六腑七零八落”。为了照顾他身体,领导上批准他可以不坐班,可在嘉兴路或中州路的单间陋室里,他却从早到晚,一天十六七个小时地不停运转。那时,我在理论部工作,常常带着宣传要求、理论选题去向他请教。一毛不厌其烦,从明确主题到议论大纲乃至物色作者,总是思路严密、见解独到地加以详尽指导。当时,一篇篇拨乱反正的文章,一篇篇犀利有力的评论,一篇篇阐述三中全会路线的理论文章,交替在文汇报上刊出,常常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这无不凝聚了一毛的心血和智慧。
1983年,报社正考虑1984年的报纸改革,一毛废寝忘食地赶写了六千多字的《改进报纸工作的意见》;1984年他归纳了三中全会以后四五年中文汇报组织一百多个问题讨论的经验,撰写了《“真理是由争论确立的”》一文;1985年下半年,他又在马达总编辑的指挥下,参与共同起草了《〈文汇报〉发展战略》,较全面地反映了文汇报进入新的历史时期特别是在拨乱反正、深化改革中的基本经验;等等。应当说,在新的历史时期,在文汇报走向新的辉煌的征程中,一毛真是呕心沥血,功不可没。“全高参”,“高级智囊”的美名也由此名闻遐迩。
老全比我年长,是我的兄长,更是我可敬可亲的老师。一毛常对我说,新闻工作不是一个普通的职业,而是一个战斗的岗位;新闻工作者不是一个普通的员工,而应是一个为真理而战斗的战士。一毛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榜样。
在我任总编辑期间,一毛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以后又办了离休手续,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是一个编外的“编委”,一位不可多得的“高参”和老师,始终给予我悉心帮助和指导。每当我们编发了一篇好报道好评论,一毛少不了要来电鼓励;每当我们处置失当或者漏发了一条新闻,他又会直率地提出批评。在一毛家里,我们常常议论形势,研究宣传方案,请他为报纸出点子提建议。有时,我正考虑想抓一个题目,还未及布置,可常常当天晚上,交通员会风风火火闯进办公室递上一份急件,不用拆开信封,就可以猜到这准是一毛当天有感而发、快笔赶出的言论、文章,或是对宣传报道的提示。翌日,当带着油墨芬芳的以“乙卯”、“林科夫”署名,笔法犀利、触及时弊、贴近生活的短论和读者见面后,又往往会在社内外引起一番议论。真是多么难得的高参呵!
1992年是改革开放的又一个春天,也是我们办报的又一个春天。这一年,文汇报由四版扩大为八版,这在文汇报历史上是第一次。在酝酿扩版期间,一毛为策划扩版,曾先后为党委、编委会写了四个方案,并根据编委会的要求,综合多次讨论,专门起草了《副刊专刊设置方案》,从原则到具体十分详尽,对编委会稳妥确定扩版方案起了很大的作用。扩版前夕,一毛因病住进了医院,可他身在病床,心系报社,采取逐日读报评报的办法,在报纸版面边上记下一些想法,引出一番议论,随时请人带回报社“供编辑部参考”。他说,评报标准有三条:一看是否坚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正确路线;二看是否发扬文汇报的特色;三看是否为群众所喜闻乐见。就这样,他每日评点三日两头地往报社传。那时,我们在编前会上,宣读并议论一毛的评报意见,成了常设的议程。在病榻上,在以后回家休养期间,他竟这样连续坚持了三个多月。洋洋数万言的评报意见,有的放矢,有表扬有批评,尖锐中肯,表达他的新闻理念。诸如关于报纸批评问题,关于双百方针问题,关于重大典型问题,关于文汇特色问题,都有所论及。如1992年1月7日的评报意见,他写到:“扩版已一周,可是新闻版上还没有见到过一条批评性新闻,触及时弊的文章也极少,这不能认为是一种正常现象……中央从未讲过报纸不能搞批评,相反,要求报纸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正确发挥舆论监督作用。有些人任意设禁区是与中央精神相悖的;至于我们自己更没有必要自立菩萨自设庙。批评当然需要慎重,但慎重到取消批评就不对了”,等等。他对文汇报的无限关爱,跃然纸上。以后《新闻记者》杂志以《文汇报新年扩版,老记者卧病评报》为题专门汇集刊出一毛的评报意见,更成了新闻界同仁的共同财富,一时传为美谈。
还记得这一年的小年夜,报社里春节气氛已经浓浓,但一毛却冒严寒来到报社,和我、吴振标以及评论部的同志聚集一起,根据中央有关精神和小平同志南巡的重大实践,研究报纸评论如何迅速加以反映。经过充分研究,当场就拟定了四个题目:《坚持一个中心》、《财大才能气粗》、《力戒形式主义》和《加快改革开放》。春节期间一毛逐篇修改。2月8日起第一篇评论按原定计划如期见报,并决定隔一两天发一篇,一鼓作气,一气呵成。对这组快速反应、体现中央改革开放新精神的评论,一毛是满意的,但是他又感到遗憾,因为第四篇评论发表的间隔时间由于种种原因,较预定的时间拖延了数天,丧失了时效,削弱了整体宣传效应。对此,一毛很不高兴,提出了严肃的批评。这对我无异是上了一堂教育课,在引以为训、深感内疚的同时,更感受到一毛那种雷厉风行、严谨周密的办报作风。
对于新闻改革,一毛和我们谈得最多的要数“改版、改制、改人”六个字了。他认为改版不从机制上着手,不从队伍上着眼,相互促进,改版就缺乏稳固的基础,到头来改版也只是昙花一现。这是经验之谈,更是对我们的要求和期望,有现实的针对性。1995年,文汇报又由八版扩大为十二版,一毛的六个字成了改版的总原则。我们以改革体制为突破口,推动队伍建设,调动起广大采编人员的积极性,并取得了较明显的成效。一毛颇感欣慰。他高兴地对我们说:“改版改制改人,这是一条重要的经验,这次稍稍动一下体制,初步建立了责任制,带来了版面上一批成果;版面的变动,新闻的改革,必然又反过来要求进一步‘改制、‘改人。”他鼓励我们作进一步探索,在采编中努力做到“经济新闻尽量生动化,社会新闻提倡‘扩大化,文教报道力争‘权威性,各地报道显出侧重点,有一套文汇报独特的做法。”这是鼓励,也是引导,更是一个新闻老战士的殷切期盼呵!
一毛的报史情结也令我难忘。他在文汇报度过了半个世纪,他的坎坷经历本身就是文汇报史的一个生动见证。他对文汇报的往事如数家珍,对报史更是情有独钟。特别是他离休以后,有了较多的时间,更是为之倾注了极大的精力。几年来,报史室的同志经常是他家的座上客,谈线索,议纲目,往往一谈就是三五个小时,大家为有这样一位好老师好高参而欣喜不已。已经出版的《文汇报史略》(1949.6—1966.5),从策划到定稿的全过程,一毛都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付出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可是报史的整理,也勾起过一毛不堪往事的辛酸回忆。他保存的记录着“文革”前夕有关讨论专题的采编资料,整整14本笔记本,在他遭到迫害被关进“牛棚”时都被造反派抄走了。粉碎“四人帮”后,一毛为此事苦苦查找了多年,报社有关部门和报史室的同志也为之四处奔走,甚至上北京到处查寻,可是杳无音讯,不知去向。这是一毛的终身遗憾,也是报社的一大损失。如今,大事记尚未完成,这位被大家尊称为“史料库”的历史见证人又抱憾而去,老天爷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一毛走了,但他把精神财富留下了。所以我总觉得他并没有远离我们。他可贵的新闻实践经验,他卓越的理论见识,他优秀的精神风貌,将载入文汇报史册,长驻我的记忆,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