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礼物
1999-06-14凌之
凌之
在圣诞节及新年期间,养老院多数护士都去度假,于是我去当了临时工。
团聚
圣诞节一早,晨光暖洋洋地照进来,我一个个地叫醒老人,换尿片、穿衣、理床。艾尔伦太太78岁,是养老院最年轻的居民之一,但是她最娇气,稍不如意就尖声吼叫,护士们都了解她的毛病,不愿意理她。我对她说:“圣诞快乐,小玛丽。”拿起梳子轻轻梳理她的灰白头发,她的头发一直剪烫得很好,梳了几下,样式就出来了,“瞧,你多漂亮,别哭了。”和老人们说话,我们都用对幼儿的语言和语气,人生走了一个大圈似乎又回到起始的地方。艾尔伦太太嘟囔着:“我不穿这件衣服,我要穿那件红底白点的。”我说:“你穿的这身衣服漂亮极了,为什么还要换?”艾尔伦太太的脸上突然放出光彩:“今天他们要接我回家过圣诞节,吉蒂和比利从美国回来过节了,他们住在盖瑞家,把尼克和克瑞丝汀也带来了。”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人名,我一边替她换衣服、梳头、搽口红,一边弄清了她的女儿吉蒂和女婿从美国回来过节,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她儿子盖瑞的家里。
“他们给你什么圣诞礼物?”“回家过节!”她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由于心情好,她很听话地配合着。“好好坐着,一会儿他们就会来接你。”玛丽端坐在轮椅上,银灰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套裙映红了满是皱纹的脸,涂得鲜红的嘴唇优雅地抿着,年轻时她是一个受丈夫宠爱的大美人。
午饭时间到了,我把老人们送到餐厅,玛丽仍端坐在那里:“我还是回家吃吧,一家人在一起多热闹。”
老人们睡午觉了,楼里一片寂静,我轻手轻脚推开艾尔伦太太的房间,她仍坐在轮椅上,头耷拉在胸前睡着了,她家里仍没有人来接她。今天养老院格外清静,几乎没有一个家属来探视,这是一个被圣诞节日遗忘的角落,人们忘情地享受节日,这“忘情”两字真是恰如其分。
下班前,我们应该给老人们穿上睡衣,换上干净的尿片。玛丽的尿片湿透了,裙子和坐垫也洇湿了,但是她不肯换,她还在等待:“他们要来的,只是他们太忙了。盖瑞是医生,他的病人太多了,吉蒂一定是被两个孩子缠住不能脱身,尼克总是要她抱。”她又陷入时间上的混乱,我不想提醒她今天是圣诞节盖瑞不会上班,也不想告诉她孙儿们已是大姑娘小伙子了。老人这么乐观地解释生活,为什么要粉碎她的希望呢?
第二天我上班,艾尔伦太太还是端坐在轮椅上,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那身红色的节日盛装,只是衣服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她的家人始终没有来接她回家。
洗澡
我招呼神父去洗澡。神父90岁,大家都叫他神父,他卧室门上的姓名卡上也写着“神父”,他的真正名字是什么,没有人关心。有一张他身着教衣的照片,英俊的面孔流露出一派庄严和慈祥的表情,边上有文字称颂他几十年为宗教献身的精神和业绩。现今他已神智不清,经常无目的的到处乱走,有时走到一个老太太的床上呼呼睡觉,老太太吓得大喊大叫;还有一次他走得无影无踪,所以护士们有时只好用毛巾捆住他。
我拉起神父的手去洗澡间。神父的身架高大,我只及他的肩膀,他像3岁小孩一样乖乖跟着我。听说神父有时无缘无故打人,眼睛忽然露出凶光,蒲扇一样的手猛地扇过去,让人猝不及防。他曾一辈子宣扬仁慈和博爱,在他打人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是哪个被压抑的因素在起作用,我真纳闷。
神父老老实实坐在浴椅上,我把毛巾打上肥皂在他身上擦洗,他身上松弛的皮肤来回移动,好像是个套在身上的皮囊,没有固定的位置,他像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听凭摆布。洗浴完毕我拿起浴巾擦干他的脸,他一把推开浴巾,手指下身,嘴里呜噜着。我顺手用花洒又给他冲了一下那里,神父仍固执地指着两腿间,乞求地望着我,我不知他还要干什么,对着门外喊来了护工艾拉。“他要你用手洗,”艾拉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面对这个终身以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侍奉上帝的忠实奴仆,我想起了《牛虻》中蒙泰里尼神父。我犹豫了一下,攥了两把肥皂,在他的那个硕大的家伙上搓了几下。神父的眼睛里显出满意的神色。可怜的神父,只有在理智全无的时候,那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潜意识中的原始冲动才冲开阀门,通过这样一条扭曲的途径来实现它的“快乐原则”。我心底涌起一阵反感,匆匆给他披上大浴巾,带好纸尿片,穿好衣服,领他回卧室。
我重新用毛巾把他捆在椅子上,为他拧开对面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圣诞除夕夜教堂里盛大的弥撒,红衣主教们庄严、神圣、仁慈地为教徒们祈祷和祝福。神父面对电视机,空洞的目光穿透屏幕和墙壁,不知落在何方。
林阿婆的鸡仔粥
中午老人们都聚集在餐厅。我发现一张桌旁独自坐着一个亚洲老太太,正在用刀叉笨拙地扒拉着火鸡肉,在养老院我从来没见过亚洲老人。她抬头望着我,大声说起中国的南方话。“你是中国人吗?我听不懂你讲什么呀!”我不能确定她讲的是哪里的话,听口音像是广东某地区的语言。我试着用广东话与她交谈,她听懂了,好像见到了亲人:“好苦哇,我是潮州人,我不会讲英语,她们讲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你来了就好了。”我帮她把火鸡肉切成小块,她吃了一口,皱着眉头,“好难吃呀,这种饭菜没法吃,没油没盐,没有味道。”其他护士告诉我,她来了一个多月了,每次吃饭都是这样,体重明显下降。我安慰老太太:“您老年纪大了,吃太多油盐对身体不好,这里的饭菜都是营养师配制的,有益健康。”她叹息道:“我好想吃鸡仔粥哇,我在香港时,天天都要去茶楼吃鸡仔粥,味道极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
她硬拉我到她的房间去,憋了一个多月的话,像闸门打开。她叫林巧凤,按中国人的习惯,我叫她阿婆。林阿婆老公去世后,给她和三个儿子留下了一个中等规模的水泥公司,儿子们卖掉了公司,财产一分为三,全家移民到澳洲,三个儿媳谁也不肯接纳老人,一合计,就把老人送到了这里。老人怀念着香港的生活。她的全部英文只有两个词,谢谢和再见。“她们给我洗澡擦的肥皂太多,我身上痒得不能睡觉,我的腿晚上老抽筋,我的痔疮经常犯……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听不懂,只能听她们摆布。”越说她越悲哀:“人为什么要老而不死到这种地方来受罪?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快快让我跌落地下!”她做了一个死去的动作。我说:“阿婆,瞎说些什么,你的身体这么好,活到百岁没问题。”这种空洞的安慰,对她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是无济于事的。在养老院,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对一个新移民来说,更是加倍地沉重。我的出现对于她,就像一艘营救轮船,出现在独自漂流到荒岛上的人面前一样,她只是不断地重复:“你来了就好了,你可以帮助我,我也有人可以说话了。”我一直没敢告诉她我是临时工。
下班后,我找来一块白色的硬纸板,上面用英文一条一条写上:“洗澡时请不要用肥皂;我的痔疮病又犯了;请帮我在腿上搽清凉油;……”共有十多个项目,每个项目之前画上小图,供目不识丁的林阿婆辨认内容以便给护士指示英文,这块板子将是她与外界沟通信息的唯一的狭小窗口。这算是一份圣诞礼物吧。
很有可能养老院是我将来无可逃避的归宿,为此我制定了一个生活计划:第一学好英语,要把它作为母语一样天天讲,这样可能不至于在老年的某一个时候突然忘光。第二,一周至少吃三天西餐,以备将来吃不到中餐的时候有路可退。第三,把母亲接来,补偿这些年骨肉分离的失落,尽女儿孝道。第四,尽快结束单身生活,找一个丈夫,及时享受人生乐事。第五条是不要孩子,免得有一天坐在被子女遗忘的角落做无望的企盼。这个计划从现在就开始实施,也算是为自己年老后在养老院生活准备一份圣诞厚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