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感受ＷＴＯ

“警察州”？

如果没有WTO部长级会议在此召开，位于西北太洋之滨的西雅图一定属于很温柔的美国都市。这里的冬日昼短夜长，城里出租汽车不多，但你完全有机会在午夜寂寥的街道上乘上舒适的公共汽车，而且听到一声亲切的问候。这里的市中心有着直逼旧金山的商业繁华，但在街头匆匆赶路的人每遇红灯，总能站在路口耐心等待，每遇外人问路，总会细细讲解。

西雅图的痛苦、尴尬和愤怒，是从11月30日那天开始的。这一天，以自由主义精神著称，因而选出了自己的自由派市长和自由派州长的西雅图人，忽然从电视上看到了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看到了催泪弹！这只是第一天。到第二天，西雅图市公然在市中心设定了一大片由警察和国民警卫队员把守的“禁区”，装甲车在禁区周边巡逻。在禁区内进行和平示威系为非法，一天之内就有500人因此被捕下狱。

第三天、第四天，示威的人数并不很多但变得更有组织、更和平也更执着，他们的战场之一就是关押被监禁者的监狱四周。而警察与卫兵们仍然全副武装，严阵以待。11月30日开始，这个过去二十年来一直平静详和的市民社会，竟然连续四天实行宵禁。

几乎是从第一天下午起，许多示威者就开始说，他们现在不是抗议WTO，而是抗议警察的行为。第二天下午，我好不容易熟悉了的14路公共汽车突然改了线，让我大惊。一位头发蓬乱、工装打扮的青年立即掏出两个催泪弹头向我解释：“前面是我们的人在示威游行，我们不想把这个州变成‘警察州”！

这是个把“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视为生命的美国都市。无法想象，如果WTO的会议不是开四天，而是十天，警察与抗议者的对峙可能导致什么结果。甚至无法想象，这次各方曾经起过不同的名字——什么“千年回合”、“西雅图回合”甚至“克林顿回合”——的新一轮谈判，如果真如事先所愿成功启动，又没有充分体现示威者们最初的意志，会出现什么结果。

到12月3日亦即会议的第四天中午，已经有身佩出席WTO会议合法证件的美国非政府组织成员公然“以身试法”，在WTO会场新闻中心突然拉开“保护热带雨林、反对WTO”的大幅标语，跳到桌子上高声演讲，点名道姓怒斥身为总统的“比尔·克林顿”。其中一名男子先被迅速赶来的两名男警察架走了，边往外走边高呼口号；另外两个女子还在继续演讲，待四名女警察赶来后，先是将演讲者扭住双臂，然后在她们的嘴唇上交叉贴上银灰色胶条……在场的记者们蜂拥而上，又是拍照，又是呼喊，快疯了。

在街头，示威仍在继续而内容花样翻新：数百名示威者聚集在一条不属于禁区的交通要道，用自己的身体组成DEMOCRACY九个大字，每个字母都由百余人组成。美国各家电视台在航拍后反复播出这个给人印象极为深刻的镜头，许多节目还不时穿插播出几天来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掷催泪弹、驱赶人群、抓捕示威者的画面。过去20年来，西雅图人只是在电视的国际新闻节目中见过这种场面。

华州电视台的节目旁白中可以听到一句话：这里会不会成为“警察州”？

“新回合”启动受挫

WTO会场四层，新闻中心。12月3日晚11点，美国贸易代表巴尔舍夫斯基神情郁闷地出现在电视上。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欧盟贸易专员拉米、WTO总干事穆尔。此次担任WTO部长会议执行主席的巴尔舍夫斯基用尽可能婉转的措辞正式宣布了试图发起“新回合”谈判流产的消息，她用的词是“搁置”，后来在记者的追问下她终于承认，目前尚未确定搁置到何时。

如此“搁置”，可谓WTO自1995年成立以来遭遇的最严重挫折。

尽管巴尔舍夫斯基、穆尔立即讲出一套道理，说明在有130多个成员的世界性组织中，谈判流产和谈判成功同样正常。但此次结果确实使绝大多数记者感到突然。

WTO部长级会议谈判的大致进程不可能是绝密消息。参加者包括135个正式成员国和30多个观察员国家的2000多位代表，前来采访的上千名记者也都经验丰富，还有非政府组织成员积极穿梭其间。以往，早知成员们内部冲突不小，但因为美国发起“新回合”谈判决心极大，因此会议在召开之后，各种分析和消息都倾向于“最终可能达成协议” 。

《华尔街日报》派出两名长期在首都华盛顿追踪报道政府贸易政策的资深记者前往西雅图采访。他们在3日闭幕当天发表的头版文章明确指出，代表们将达成一个协议，只是协议不包括目前争议较大的“劳工标准”等内容。

《纽约时报》不仅是美国最优秀的报纸，而且以政治嗅觉灵敏见长，而即使这样一家报纸在3日头版也仅以此标题：美国想在未来谈判议程中加入“劳工标准”一项的主张失败了。

结果有些出乎预料：美国没有失败，因为美国绝不让步。而WTO的其他成员，都不可能同意将制定统一的“劳工标准”放入未来新一轮谈判的议程。欧盟是惟一从旁配合的，其妥协性的建议是在WTO之外建立一个工作性组织。

美国政府甚至不能接受欧盟的建议。

现在想来，那不是克林顿一时冲动失言——在11月30日西雅图出现了超过预料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后，这位民主党政府的总统按原定计划于12月1日抵达西雅图，并立即接受了当地报纸Seattle Post－Intelligencer的独家专访。他令人吃惊地提出：WTO“应当以贸易制裁的方式”来确保劳工权利！

这是美国官方从未有过的说法。在此之前，白宫设定的谈判最高期望不过是争取在WTO内部设立一个研究劳工标准的工作小组。他们完全明白，在如今贫国富国天差地别的时候，在世贸组织提出要制定规则，对那些无法认同西方理想劳工标准的国家进行贸易惩罚，几乎是不可能被接受的。12月1日，在会议谈判场上，克林顿突然提出的“制裁说”让一些发展中国家成员暴怒。

可克林顿至少现在不可能回头。事实上，他到达西雅图之后，虽然按原计划在WTO大会上进行了演讲，但也会见了西雅图抗议活动中最有实力的组织者——美国劳联－产联的负责人，并签署了一项不得使用童工的国际性公约。他是星期四离开西雅图的，而原定计划是星期五。

“政治秀”已经做足，但既应对不了工会活动家的正面压力，更无法平息公众的情绪。抗议者坚持不懈，组织有序。他们要环境、要人权、要民主，事事牵涉美国原则的“政治正确性”（politically correct），定会得到舆论的同情。况且，美国最优秀的媒体的记者们此刻正集中在西雅图。

虽然巴舍夫斯基的郁闷之色可能发自内心，但克林顿未必能有别的选择。事情的性质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涉及更大的原则和更大的利益。可以解释系缘于此，美国无法在谈判桌上做出应有的让步，只能暂且放弃“千年回合”之梦。

要知道，2000年，也是美国的大选年。

民主是昂贵的

在西雅图提前召开本应两年一度的WTO部长级会议，发起新一轮推动全球经济贸易自由化的谈判，这个主张原本是美国政府首先提出来的。当年的东京回合谈判、乌拉圭回合谈判都曾谈了七八年，而预想在西雅图发起的“新回合”，美国提出设定三年为期。

发起“新回合”的前提是确定议程。惟此方能窥见未来达成共识的可能性。然而，世界正在出现全球化带来的更大变局，要议的题目太多，各成员国主张差距很大。至今年9月，WTO在日内瓦总部收到的提案已经有150多个。

美国是此次会议的东道主，也是WTO的“大股东”。雄心勃勃地发起新一轮谈判，美国凭自己的实力和地位，觉得有资格叫价。而且美国又是民主国家，必须小心平衡国内各个利益集团。所以，美国开出的“菜单”也格外繁杂。

美国的声音是很响的。WTO有那么多议案，但事先被认为有可能被讨论的，多是得到美国赞同或是美国一意推行的议案，比如电子商务自由化、劳工标准、政府采购、环境标准、取消农产品出口补贴等等。

当然，美国提出想法，不等于最终肯定能在WTO部长级会议的谈判中能得到各方认可。舍谁，保谁，事先都有设想、有计划。而那个让美国工会运动积极分子们寄予厚望的“劳工标准”，早知是争议最大的题目。

美国人办事务实，热情地当东道主召集会议，又精心地把会议地点选在了多年来靠出口贸易得益最多的华盛顿州，选在了跨国公司波音和微软总部的所在地西雅图。西雅图每三人中就有一个的工作与国际贸易相关，西雅图理应喜爱WTO。

然而，西雅图还有另一重特性——这里也是美国最富于“自由派”精神的都市之一。自由派人士总是特别包容而且思维超前，所以西雅图与大大小小的劳工运动组织，与各种主题的环境组织，甚至与兽权组织，都有密切的联系往来。西雅图市政府作为地方东道主，从今年8月就开始邀请各类非政府组织来参加会议，参与政府部长们的WTO。西雅图当局敞开怀抱，允诺那些以各种旗帜来抗议自由贸易的人举行游行和集会。

报纸公告、纸印传单，最主要的是网络，迅速传播着西雅图会有抗议活动的消息，主题不仅重大而且多种多样。多股人流涌到一起来了，数以万计，最普遍的说法称有三万到五万。他们当中多数并不很清楚WTO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或者在越来越富裕的美国生活得并不满意也不优越，或者有着对于某种主张的坚定信念，甚至坚定误解。

毕竟，经济全球化在那么迅速地给这个世界带来财富也带来冲击，让人们感到惶惑和忧患。聚到西雅图的示威者绝大多数是美国或其他富国的惶惑者或忧患者。在他们心目中，隐隐的，WTO正是跨国公司的心之所向，是全球化的同义语，于是就可能意味着对自己的损害。

在这个多元的世界，要理解的实在太多，而且谁都有权利表达意志。所以，西雅图市市长谢尔在11月30日示威引发局部暴力事件后发表电视演讲说：民主有时候会有些混乱，但是这些人应当有表达的机会。这正是市民社会有效运行的标志。

当然，民主也非常昂贵。

“人链”的规模

回过头来想想，有时候，就算原则是对的，但操作错了，也就错了，而且一步被动，步步被动。

11月30日，因为众多示威者在各个路口以“人链”（human chain）的方式手挽手包围会场，WTO定于10点召开的会议根本无法准时召开。我是9：40赶到被包围区外部的，在一个人数相对比较少的缺口说服抗议者放我进去，理由是“我是记者”，身上背有笔记本电脑。算我走运。然而，很多记者未能如期赴会，更主要的是，一大批代表、包括巴尔舍夫斯基都未能赴会。

那天晚上，我回到寄住的美国人家中，与主人蒂丝和她的朋友卡蕊讨论这尴尬的一天。她们当然都是很有头脑的人，不会去盲目地反对WTO，但她们都立即提出其他人也有权利表达异议，有权利和平示威。遗憾的是，第一天，虽然对峙不很严重，毕竟出现了局部的暴力冲突。多家豪华商店被砸了，而且警方率先抛出催泪弹驱散和平示威者，两种情形都使她们觉得悲哀。

我说，如果成千上万人用“人链”来阻止别人行动，这种示威方式即使是非暴力的，但也会侵犯别人的权利。不是吗？蒂丝和卡蕊都若有所思，然后同意了。只不知该如何解决。

我于是提出警察的操作有问题。因为蒂丝早在29日就告诉我，抗议者将在11月30日组成“人链”阻止会议召开。这是他们公开讲的，早在几个月前就讲了。即如此，警察应当事先就设计好以温和的方式对付“人链”，以确保会议与抗议同时进行。这里总会有个办法。

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西雅图的警察局长助理果真承认，11月30日的事情使警方“声誉受损”。据解释，警方早在WTO大会前就由专家对未来的示威行动进行了专门的“威胁分析”，结论很让人放心，所以事先准备不足。关键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前来包围会场的人有那么多，而人数意味着人链的规模和力度。

据了解，包围会场的活动主要是由美国的劳联－产联组织的，又有各式涌到西雅图抗议的环境主义者和其他主义者热烈参加其中。有组织就是不一样。一位美国出席WTO的代表对我说，这回是在斗智，他们赢了。

后来的逻辑就这样演进了：到了10点、11点、12点，代表们仍然无法进入会场，WTO的大会仍不能召开。在警方看来，如果仅仅守住了半空的会场却无法让代表进来实在是失职，克制再三，决定动用一种并不具杀伤力的“胡椒散”（pepper spray），而且也使用了催泪弹。示威者立即被激怒进而发生局部冲突，于是有人被捕，于是更不退让。后来就有了宵禁和白天的游行禁区，而且干脆开来了装甲车，进驻了不持武器但身穿迷彩服、经过专门训练的国民警卫队。秩序有了，但自由的西雅图可怕地出现了“军管”的景象，冲突的性质不但复杂化，而且更政治化了。

直到现在，我和蒂丝也没讨论出警方最初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防止事情走到这一步。西雅图只有2000名警察，而且示威者事先早有登记申请，表现得“非常合作”。远离60年代反越战的气氛，温柔和善的西雅图不可能在对付防止大规模示威人群破坏秩序方面富于经验。

无论如何，从一开始，西雅图的冲突亦即WTO的冲突就带有某种根本性。在这里，可能必须付出，才能领悟。

晴天

12月4日是周末。当WTO代表们和记者们纷纷离去后，西雅图市区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被示威和警戒压抑了四天的市区诸多商家，从周五就开始热情地准备迎接这个祥和的假日。市政府在周五宣布了新决定：本周末市区所有的停车场全部免费。当地人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因为在市区停车极贵，一次要付12美元。

我在凌晨穿过市区。只见街头车水马龙，商店前人来人往，市中心几个小广场都有歌舞表演，一路上还可听到许多店家门前传来的音乐声。回程坐公共汽车，也是破例免费。

这天正是本地少有的晴天，西雅图前临海湾、后衬雪山的美景让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