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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意义的一代

1999-02-10

财经 1999年5期
关键词:边缘化父辈意义

“意义”?抑或“放弃意义”?美国建国以来出生的第13代青年(1961-1981年期间出生),被人们称为“Y”一代。这是因为他们的上一代(战后及50年代出生)自称“X”一代,这里的“X”意味着“寻找未知”、“否定现实”、“反抗社会”等等含义

莉莎,18岁,称得上美丽和高贵的面庞总带着自信的微笑,家里的电话录音带上还留有她清脆的声音:“你好,你正在拨叫女王的服务。”在社区里,她称呼自己是“人民的公主”,她热情帮助所有的人,她喜爱摄影,她纯洁正派,教堂唱诗班总听得到她动人的歌喉,与人民也与上帝分享她天赋的才华。她高中快要毕业了,她成绩优异,打算报考科罗拉多大学法学院。突然,枪响了,子弹穿过她的左胸,鲜血汨汨地流淌着,淹没了这颗年轻的灵魂。

莉莎是80年代以来美国中学校园急剧增加的枪击案的牺牲者之一。这一次的科勒拜恩校园枪击事件震动了全世界。它的两名出身白人中产阶级家庭的主角以纪念希特勒生日的名义用重火器扫射同学,与几百名警察枪战五个小时,然后面带笑容自杀了。他们留下的“行动计划”显示,他们打算以全部武器弹药射杀500人,从而向世界宣告自己存在的“意义”。

“意义”?抑或“放弃意义”?美国建国以来出生的第13代青年(1961-1981年期间出生),被人们称为“Y”一代。这是因为他们的上一代(战后及50年代出生)自称“X”一代,这里的“X”意味着“寻找未知”、“否定现实”、“反抗社会”等等含义。

寻找意义的人们在欧洲和北美演出了60年代西方社会的“文化革命”悲喜剧,从法国和德国的“红色风暴”里诞生了鲍德里雅和哈贝玛斯这样的当代思想领袖。在美国,当年寻找意义的一代人已经执掌了政治、经济、学术、文化各个领域的主流权力。他们找到他们的“意义”了吗?在白宫最庄严的场所,在悬挂着林肯像的椭圆形办公室,克林顿对传统道德、法律以及传统所尊重的一切事物所表现出来的“玩弄”的精神,反映了他们寻找到的意义吗?

今天,克林顿们的儿女们,“Y”一代的青年人,对父辈的人生“意义”从怀疑到讽刺,不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寻找”的意义。这是放弃了寻找的一代,是放弃了意义的一代,是所谓“clueless(没有任何头绪)”的一代。他们的名称,“Y”,让人联想到的惟一含义便是不断地追问“Why(为什么)?”因为他们不能理解这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真正是没有意义的世界。亚里士多德说:“关于最高的善的科学就是政治学……政治家的社会分工是指导人类至高的善。”在后里根时代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们说:让政治家和“至高的善”见鬼去吧!

一方面是对“意义”的粗暴的放弃,一方面是生命中纠缠不断的烦恼,这些烦恼在孩子的睡梦中要求着生命的“意义”。生命不是雨水,不是无生命的过程。生命的本质在于“有所追求”,因为惟其有所追求有所梦想才有所谓“幸福”。人生最大的苦恼莫过于无所事事,莫过于因为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而被世人忽略。我们只要沉思片刻便会同意:被人忽略,被父母邻居朋友以及人类的一切同胞彻底忽略,对于我们的“人格”将是最悲惨最不幸的事情。

我们的“人格”,它包含双重意义:(1) humanity (与兽性相区分的人性),(2) personality (与我们的同类相区分的个性)。康德说:存在者要求“存在”。存在者的生命力,它生命力的源泉,就在于它有追求存在的本能。然而,被一切同类彻底忽略了的“存在”已经不能被认为是真实的存在了(没有主体间性的“存在”是虚幻的存在)。这便是“Y”一代人生存的烦恼,是他们“意义”的纠缠,同时也是他们人格沉沦的受难过程。

人在“非人格化”的状态中沉沦,在这沉沦中的孩子们对父辈的叙说还以沉默。这沉默意味着对父辈人格的不屑,意味着对“意义”的藐视,和对被忽略了“个性”的个体生命的仇恨。从这沉默里,不难理解,经常可以爆发出毁灭“意义”的“无意义”力量──校园枪击事件是这力量的表现形式之一。

不要以为我讨论的事情仅仅与美国人有关。就在北大校园里,普遍存在着放弃了意义的一代。我从我的年轻朋友那儿知道,那里也有自杀与谋杀,有对父辈的“意义”的藐视,有“让政治家和至高的善见鬼去吧”之类的见解,有及时行乐和彻底的无道德,还有对这一切取消意义的行为的取消和仇恨。

与主流社会生活相比,放弃了意义的一代人是真正“边缘化”了的人。孩子们的边缘化,到底是出于他们自主的原因呢,还是被他们所在的社会边缘化了?略为思考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社会的“家庭生活”出了问题。孩子们的家庭生活是使他们生命的意义“边缘化”的主要社会环境。

让我们看看现代家庭生活吧:家长们每日每时都把最主流的社会观念灌输到家庭里面来,让孩子在私己的环境中熏染着对金钱权势名声的崇拜。人的个性不再基于个人天性的发展而是要顺从社会主流的方向,于是不再有“个性”可言。在“家”里,人的天性被社会主流价值(通常与名利权势相关)所扼杀,不仅表现为“个性缺失”,而且还表现为对人的童真的压抑。这样,我们在“家”里成为孩子们的异己分子,我们帮助主流价值来清洗孩子心灵的童真,将他们改造为“适应社会竞争环境”的物种。而在我们的孩子们眼里,这样的“意义”显得荒唐,显得不合人性,从而显得缺乏意义。意义的边缘化就这样开始了。

落日的余辉正把小山上的云彩烧成深紫色,这紫色的丝带向前漫延,直到远处白色的海滩和暗蓝色的波涛里。生命的意义在于有所追求,并且那追求不是转瞬即逝的,从而精神得以有所寄托。使精神有所寄托的,必定是发自我们自由意志的追求,而不是别人(例如我们的父母)为我们指定的“追求”。从我们每一个人自由意志发出的精神向往,便是我们个体生命力的源泉。所以,是我们生命的意义赋予了我们生命。

把生命的意义还给孩子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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