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线的“战争”
1999-02-10赵小剑
赵小剑
喋血
喊杀声逼近。“他是广播局的!快打!”喻新意发现自己已成被追杀的目标。
1999年6月13日是个普通的星期日,但对于湖南省临湘市广播电视器材公司经理喻新意来说,这天傍晚6点45分左右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噩梦。当时他正蹲在临湘市广播电视局大门内的一块空地上和人下象棋,忽然听到一声大喊:“电信局的人拿着刀来了!”。回头一看,20多人跳下工程车,手持大刀、铁棍、火枪冲了进来。
喻新意本能地顺坡道向家属区跑去,跑向同一方向的还有临湘市广电局纪检书记蒋跃进。刀棒武装的四五个大汉,边追边打边砍。当蒋跃进冲上家属区单元楼前的石阶时,铁棍击中他的头部,蒋一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喻新意先是背挨一刀,接着头部被铁棒打裂,鲜血喷出。来人并不罢休,分别对喻新意的后背和蒋跃进的左臂又添数刀。
在临湘市广播电视局办公楼里,另一路进攻动用了火枪。
临湘市有线台副台长杨建军在二层的走廊上第一次被打中。他当时想跑进临湘有线电视台办公室的铁栅栏门寻求掩护,但是一颗铁砂射进了他的胸膛。杨建军的心“猛地一沉”,但并未倒地,凭最后气力冲进铁栅栏门。跑在杨前面的技术员朱志雄和临湘有线电视台城西区主任王国奇待杨进入后拉下铁门。三人各抄起一把办公椅作盾牌,以应付伸入铁栅栏门的火枪扫射。他们保住了性命,但朱志雄仍身中7颗铁砂,王国奇左眼受伤,杨建军再中5颗铁砂,其中一颗嵌入腿部9.5厘米深。
“如果没有那把椅子,我们早就完蛋了。”王国奇告诉记者。在临湘市广播电视局工会办公室里,记者见到了那把救人一命的椅子,它身上有64个眼。记者还目睹了铁栅栏门里面的办公桌挡板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当时,近一米长的马刀透过铁栅栏的缝隙带着风声向三人劈下来,挡板帮他们逃过一劫。
攻击持续了四分钟。
喻新意在医院呆了近3个半月。他说,每逢阴雨天,他背上的伤口会隐隐作痛,而稍一劳累,眼前就会出现大片大片的惨白,整个人时常精神恍惚——他的伤被法医鉴定为脑震荡。杨建军告诉记者,他胸部的铁砂至今未能取出——医生说嵌入太深,手术难度很大。杨体内的6颗铁砂,现在只取出了一颗。王国奇常常流泪——铁砂留在了眼部——大夫说不排除失明的可能。蒋跃进左手尺骨移位,已经形成功能性障碍,至今仍在接受治疗。
事件很血腥,而打手和被害者并没有个人恩怨。
临湘广播电视局很快就知道是谁动的手——临湘市电信局副局长周文权是“攻击小组”的领队。临湘市纪委迅速对其进行了“两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说明情况),周文权于6月20日被刑事拘留。在此以前,已有5名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归案,另有4名在逃。
这不是周文权的个人行为。政法部门调查的结果称,临湘市电信局副局长周文权等局领导事先曾承诺给参与“行动”的黑社会头目3万元,并于当天支付了2000元费用供其外逃。这些钱,当然不是周文权出的。
对话
10月20日,记者赶到湘北这个只有46万人口的小城,一系列调查之后,事件的因果展现开来。
从去年开始,临湘市市民就可以看到由市电信局传输的有线电视节目。“电信局挨家挨户给你装。比广电的图像清楚,频道多,而且全部是免费的。”在出租汽车上,司机对记者说。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电信局发展的有线电视用户就达到了几千家。
与此同时,临湘市有线电视台——由广播电视局主办——开始反复传达这样的信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广播电视管理条例》规定,广播电视局是传输各套有线电视节目的惟一合法单位。对非法传输有线电视的行为,请大家随时举报。
“6·13事件”发生当天中午,临湘市广播电视局稽查队队长陈光繁接到举报电话,即带领3名稽查员赴实地调查取证,同行的还有临湘市电视台的两名记者。在两位用户家中,电信局传输的有线电视确实清晰可见。陈一行对此情形分别摄像和笔录后,又赶至临湘市检察院(电信局用于传输有线电视的光接收机就放在检察院的雨棚上),见到正有电信局技术人员在此调试信号。陈光繁要求马上停止。
下午3点左右,广电局起草了“关于要求电信局立即停止违法传送有线电视信号的紧急通知”,送至电信局。
3点20分,广电局稽查队副队长杨国兴致电电信局副局长周文权,要求在下午4点以前停止传输。周未同意。陈光繁又拨通电信局局长陈金波的手机,但接通之后,即被关掉。
5点45分左右,广电稽查队再赴检察院,要求电信局15分钟内停止信号传输。
6点,信号依然。广电局拿走了光接收机。
6点45分,袭击事件上演——在广电局接到举报电话仅仅6个小时之后,公对公的对话就迅速变成了刀枪与血肉之躯的对话。
10月20日傍晚时分,记者来到曾被湖南省委、省政府授予“文明建设先进单位”的临湘市电信局。局长陈金波于“百忙”之中回答了记者有关电信政企分开的问题,但当话题转至“6·13”事件时,陈金波马上说现在无法接受采访,因为有一堆朋友正在等他。
确实有许多朋友在等陈金波,不仅有市委高层领导,还有临湘市人民法院行政审判庭庭长。庭长对“6·13”同样避而不答,只说法院已经受理此案,但目前还未开庭。
“战争”
“6·13”事件的导火索——临湘广电局稽查队取走电信局的光接收机——其实只是广电与电信较量的一种办法。在更多的时候,无论是广电还是电信,都用过更直截了当的办法——剪掉对方的线路。
今年3月24日下午17时左右,长沙市电信局在岳麓山区等地剪掉广电中心挂在电信局路杆上90多公里长的有线电视线路,理由是清理线路——尽管此前两家有“代挂杆路”的协议。双方交涉未果,在随后发生的暴力冲突中,数名广电方面的职工受伤。
总的说来,广电方面由于手持有线电视专营权,剪起线来更是理直气壮得心应手,结果有些刹不住手。9月29日,国庆节前夕,长沙市广电部门以电信部门线路仍在传输有线电视信号为由,再次剪掉电信局的传输线路,但这次闯了大祸。被剪断的光缆是国家通信主干光缆,不仅传送有线电视节目,还包括话音和数据等基本的电信业务。长沙市电信局第二天即给上级发出紧急报告,称“30万户通信受到间接影响,15万户中断通信,并影响了银行的通存通兑”。公安部门以重大刑事案件立案侦查,长沙广电中心以下各部门负责人、技术人员等30多人次被传讯。
无论是临湘喋血,还是长沙剪线,在湖南绝非孤立事件。事实上,它只是湖南广电与电信两家一系列“战争”图景中比较引人注目的部分。而迄今为止,浏阳、邵东、邵阳、长沙、株洲、岳阳、衡阳、益阳、湘潭、怀化、龙山等四十几个县市,广电与电信部门的冲突都发展到了流血的程度,人员伤亡总数超过百人。
冲突的根源很清楚。自1997年以来,这40多个县市的电信部门已经在实际上进入了有线电视传输业务。与目前广电部门运营的有线电视业务相比,它们有着明显的优势:清晰度高;频道多达40个,而广电方面只有28个;节目丰富,包括大量直接来自国外的节目如美国的HBO、探索频道、美国体育频道ESPN等等。
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服务是免费的——至少是在目前。如果你想接收这些节目,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当电信局贴出告示之后按其指示在家里等着就行了,电信局会派人上门给你安装。
广电是难以与这样的对手竞争的。广电的有线电视是收费的(长沙市广电部门有线电视业务根据不同情况收取每月11元的费用);而且有线电视网作为一种媒体,受到有关宣传纪律和规定的约束,是不能想接收什么节目就接收什么节目的——这意味着在节目源上也无从与电信部门的“有线电视传输”相竞争。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长沙市电信部门的“有线电视传输”业务在开展一年后就发展了5万多用户,而在某些地方,电信部门的用户数竟与广电部门的用户数相差无几;也能解释为什么湖南广电部门越来越忧心忡忡,而全省内广电与电信的冲突会愈演愈烈,直至到了用流血来解决的地步。
“肥肉”
时至今日,电信、广电双方都制造了浩如烟海的文件资料,竭尽全力地指摘对方,并提出自己这一方的合理性。不过在“合理性”后面,人们看到的是事涉利益的争斗。
了解已被“切开”的“中国电信”和正在政企脱钩的广电系统的现状或许有助于对冲突的理解。
去年至今,从电邮分离、寻呼分出到拿掉移动,“中国电信”经历了“剜心割肉”的痛楚——不仅不再享有“收租”的机会,更失去了公认的利润增长点——在原“中国电信”的利润构成中,袭动业务收入已经占到了1/3。待彻底剥离掉行政管理职能之后,“中国电信”的金字招牌下将只剩下固定电话业务。而随着移动电话业务的跳水式降价和IP电话的悄然兴起,固定电话的生命力日趋羸弱。这是湖南省电信业近来把主要注意力集中在网络传输上的主因。 广电原来本是行政事业单位。10年来,广电系统从下而上铺架自己的有线电视传输网络。到1997年底,已建立起以市、县行政区域为覆盖范围的2000多个系统,有线电视电缆、电缆传输干线34万公里。至1998年,有线电视用户数达到8000万户。
与此同时,目前有线电视用户收费收入已经成为广电系统的重要财源。以长沙市为例,40多万有线用户全部建网成本大约是在1.2亿元(指每户大约300元初装费),而一年可得收入5200万元(按每户每年收130元计算),3年就可以收1.5亿元,4年就可以把贷款全部还掉,因为有线网的维护成本只是收入的10%至15%。目前,在长沙广电中心每年5000万元的收入中,除了广告费和微少的财政拨款,有线电视网络收入占到总收入的2/5。力争保持垄断地位,是使这部分收入得以维持的关键。电信的“入侵”自然关系重大。
早在1998年热火朝天的电信大讨论中,就有专家指出“反复出现的现象,反映的是规律性的矛盾;普遍发生的问题,是体制缺陷的反映。不能再把近几年来邮电与广电之间经营业务上发生的种种争执,简单当成一般意义上的部门利益来协调、处理了。”
如今,在湖南,这种“制度性缺陷”已经发展到了流血的“战争”。在湖南以外的广东、四川、甚至北京郊区,“战争”的苗头也显露得足以让人担心。从根本上理顺制度的变革应当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