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志堂随想(外二篇)
1999-01-13甘茂华
甘茂华
安徽黟县宏村的古代民居建筑群闻名遐迩,即使与京都的四合院比较起来,这里的132幢明清老屋仍算得上很豪华,很古朴,也很精美。只不过远离繁华闹市,毕竟是很寂寞的。白天还好说,有上海、天津、武汉的许多学美术和园林建筑的学生架着画板在此写生,到了晚上则是灯光稀落一片冷清。那天夜宿宏村饭店,满天星斗却寂然无歌,我们一群人只好在桥上漫步,静听河风翻动宏村的枫杨树叶,凭添了许多幽梦般的诗意和乡愁。
沿石板小巷曲里拐弯地走去,你的感觉随长达千米的水圳环居而流,愈流愈远,你也愈来愈分明地感受到中国古人高屋建瓴的大手笔和匠心独运的智慧。特别是徽商汪宝贵于公元1855年营造的宅邱承志堂,这里的砖雕门楼、花岗石门访、护院、回廊、天井、鱼塘,到处都潜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脉络气血,几乎所有的窗棂隔扇均精雕细镂,执著地守护着属于那个遥远时代的精神家园。这时候你可抚摸,可以低吟,可以坐在堂屋八仙桌旁品茶或者饮酒。庭院深深深几许?那些曲径花木,使你感慨多矣。
楹联就在廊柱上悬挂着,铭刻着。例如“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又如“传家有道惟存厚,爱世无奇但率真”,还如“善为至宝一生用,心作良田百世耕”,以及南湖书院的“细嚼梅花读汉书,漫研竹露裁唐句”,犹似一座书法展览厅,在当代民居实属罕见。你立即想到文风昌盛,教育发达,素有礼仪之邦美誉的汉唐盛世,又联想到商而兼士,贾而好儒,确是徽州商人的一大特点。你听得见南湖书院的朗朗书声,也听得风承志堂吟诗作赋的抑扬顿挫。那是一道灿烂的风景。
导游告诉我们,陈凯歌曾在此拍摄电影故事片《风月》,所以不难想象那时的浪漫与时尚。承志堂的绣楼有两个孔,若有男客自远方来,小姐只能从孔中俯看。昔日大户人家的深闺女儿,红着脸颊,忍住心跳,蹑脚儿自孔中看出去,或许这一瞥之间,便已注定了一生姻缘。花园里,或夏或秋,汪家小姐或执扇扑彩蝶,或吹箫诉闺怨,或卧看牛郎织女,或吟咏唐诗宋词,那情景完全可以演绎得西厢待月一般的美丽。
承志堂的正厅前还建有吞云轩和排山阁,前者是吸鸦片烟处,后者是打麻将牌处。你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有些浑浊,但你不能不为建筑的精细而大发感叹。遥想当年,富商们在此吞云吐雾排山倒海,生意场的竞争一时抛却脑后,是欢乐,还是伤感,抑或是无可奈何?可能谁也说不清了。我想这是雕梁画栋的承志堂中,一支极不和谐的遗憾的衰落的插曲吧。
步出承志堂,来到村头,正是傍晚时分。六百年前的池塘荷叶联翩,池水如镜。湖畔的枫杨树、银杏树、杨柳树,多是百年老树,在夕照中依然精神矍铄。这时候百鸟归林,鸟声不绝,这是城里人绝对看不到的景致。这时节你觉得生活是如此宁静温馨而又美丽滋润,你更加喜欢宏村民居的巧妙设计与怡然之境,你回忆刚刚看过的承志堂,在欣悦中,唯一能做的便是频频回首。此刻,晚风轻拂,我想这正是适合我们的心灵歌吟的时刻。
光明顶笔记
黄山三座最高的山峰是天都、莲花、光明顶。其中,光明顶是观日出的最佳去处。我将黄山印象题为光明顶笔记,是期冀借黄山仙气为我的散文沾点灵气,添点亮色。风飒飒的,雨绵绵的,黄山千年迎宾松依依伸手牵着我衣襟。于是,我把心留在山上,留给那些在大大小小七十二峰间默默挑担苦苦攀援的跋涉者。
未上山前,我是久闻黄山无峰不石,无石不松,无松不奇。但,百闻不如一见。待一脚踏上黄山,连眨个眼都来不及,就有遍山奇松扑入了胸怀。蒙蒙秋雨中,那一片片松林闪着湿漉漉的翠色。
这就是黄山的松啊!长在岩壳里,嵌在石缝中,站在深谷里,挺在峭壁上,无坚不摧,有缝即入,你说奇也不奇?且每棵松皆舒展手臂,探身云海,独立挺拔,意趣无穷,刚亦柔,动亦静,你说怪也不怪?
黄山松为什么形态如此奇特?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什么山就有什么树吗?可人和树怎么能一样呢?难道是天上星对应地上人,一种人对应一种树吗?若将黄山松拟人化,那么,它对应的该是什么的样人呢?
当我在始信峰看过团结松、连理松、飞龙松之后,特别是那棵黑虎松和龙爪松,前者威武雄壮,后者仅靠树根分泌的有机酸物质补充养料,我便联想到黄山挑夫。黄山松定是挑夫的魂魄所化,要不然,何以长得如此蓬勃?何以活得如此艰辛而又坦然?
记得微雨中从玉屏峰步行上西海,一路上总有挑夫伴随左右。他们胸前挂着营业卡,一条扁担,一根木棍,或挑粮食蔬菜,或挑行李饮料,肩上压着百多斤重量,脚下踩过数万级石蹬。黄山上每天数千游客的饮食起居,全靠他们供给。
在一线天,两崖相逼,仅容一人。因了山路狭窄,不像平原上可以自由换肩,挑夫便把木棍撬在扁担下,搁在肩上成人字形,借以减轻肩膊的重压。我跟在挑夫后面走,仰脸朝上,挑夫的脚就踩在我头上,那脚杆,劲鼓鼓的,筋突突的,稳扎扎的,跟盘结的松根一个模样。那身姿,活脱脱一棵黄山松。
我和晚报社的危总编,膝盖头发软,腿肚子转筋,别说挑担,哪怕是空手上山也累得直喘粗气。第二天,在去白鹅岭缆车站途中,自称夷陵力人的同伴要试试路边挑夫的担子,他蹲下身子,怎么使劲也挣不起来,那呲牙裂嘴拧眉摇头的样子,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问挑夫,一天能赚多少钱?他说,挑一百二十斤货,也就是三十元工钱。我听后默默无语,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用说,心里隐隐作痛,帐然若有所失。继而又想,黄山松,索取少,奉献多,不是挑夫又是什么!
这次黄山之旅,看不完的山峰如戈如戟,如笋如柱,如欧洲中世纪哥特式教堂的尖顶;看不完的云海如烟如雾,如诗如梦,如内蒙草原上温顺而又美丽的羊群。然而,我永远看不够的是黄山松和像松般的挑夫们。他们,才是自然和人生的光明之顶。如有来世,我们会不会变成黄山松呢?我殷切地期待着,祈祷着,憧憬着。
拾一串露珠写散文
不想读书的时候,也不想写作的时候,我就把书随便翻翻,挑书中的句子读。读句子比读情节有意思,往往就是那么一二句话,叫人琢磨很久很久,跟读诗的感觉相似。
台湾散文家林清玄,以文笔清新流畅见长,而且他的散文写得淳厚,又富有浪漫的情感,想象奇特,在平易中有着感人的力量。我在一家书店翻开他的散文集,有几句话跳出来,我就站在那里读呆了。
“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这当然是文人的性灵所致。林清玄说“温一壶月光下酒”,其实是说人生中许多消逝于无形的往事,是可以拿来下酒的,酒后便会浮现出来。这话,足以使我老怀堪慰。
鲍尔吉·原野在文章中写道:“雨后的桑园,在许久的寂静之后,传来一句怯怯的鸟啼。”是鸟的喉间有丰盈的水珠吗?还是小鸟有意啄露而歌?情景是那么凄美,又令人想象无穷,甚至感觉得到桑园的凉意。
何立伟很善于写句子,他的小说如此,散文更是如此。“若是月夜,那么月水便在两山的浓影间明晃晃地流走了;又若是春夜,油菜花香阵阵,透窗的那么袭来,人居然就难以成眠。半夜里我把门扉打开,放进来明净星光同蛙唱,偏偏又浴在夏末的夜风中。”山村月唱,古典词曲般婉约,迷人而又怕人。
这就使我思索一个问题:散文语言如何才能写好?许多人着力在词语,而放懈了句子。这样写来,词语新奇有味,而句子不免板滞。韩石山在《致伍立杨先生》一文中说:“以我多年习文的一点经验,着力于句子,比着力于词语,要高了一格,至少也是一种比较聪明,比较省力的方式。”我理解写好句子就是学会说话,话说得有味,人家才爱听。
偶尔,我读到一些精妙的句子,像猜谜一样,便常常揣摩句子背后的故事,无端生出许多的感慨。沈从文读书有个习惯,喜欢在书后写两行题记。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胖大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从文十分难过?不管你怎么猜测,都不得不佩服沈从文写句子的功夫:幽默而又生动传神。
沈从文去世后,汪曾祺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最后写道:“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平常的话语,深沉的怀念,简约的文字,如诗般咏叹再三,从中便可以读出久远的师生情谊,读出汪曾祺率真的文人性情。
把平常的话写得不平常,散文语言写到这个份儿上,算得上炉火纯青了。贾平凹说:“唐人有个杜甫,作诗类如在白纸上写黑字,也有一个李贺却作诗类如黑纸上写白字。”又说:“在有霜的板桥上走着,走着是美丽的,美丽的走着就是人迹。”仔细品一品这些句子,咀嚼一遍,再咀嚼一遍,那滋味就慢慢咀嚼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