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女儿国
1998-08-21和国才
和国才
沪沽湖就是我家乡。我出生在丽江纳西族自治县的玉龙雪山上,是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与沪沽湖同在一个地区,直线距离只有百把公里。居住在沪沽湖畔的摩梭人从严格意义上讲,也是和我同一个民族,即纳西族。只不过由于江山阻隔,岁月的洗刷,一半左右的语言变了样,生活习俗产生了很大的差别而已。自从记事以来,关于沪沽湖的美景,摩梭人的奇特婚姻习俗听了不少,一直向往着到沪沽湖去走走看看。但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去年,正当稻谷金黄,树木果实累累的收获季节,有几位北京来的朋友要到那里采风,我才有幸到沪沽湖住了一夜,了了一生的宿愿。
9月9日,那是个难得的好日子。一早起来,我便发现,玉龙雪山终于撕开了紧裹着的面纱,露出了真面目。银灰色的山峰积满了终年不化的雪,在蓝天的衬映下,显得格外清晰亮丽。玉龙十三峰顶部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就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半山缠着的那条云带,上部在朝阳的照耀下是乳白色的,像一堆弹得非常均匀的棉花,下部是黑色的,似一块黑色的羊毛毡。由于天没有亮透,坝子里的田野、村庄、树木,眼前的黑龙潭湖面、楼宇都黑黝黝的。我们伴着这样的美景,怀着当天晴朗的天气般的心情,乘一辆中巴车从丽江出发了。
车过金沙江,过永胜县,宁蒗县城,下午两点左右,当车子转过一个弯子,翻过一个小山头时,我们的眼前一亮,一泓碧蓝碧蓝的湖水便跃入眼帘。那就是朝思暮想的泸沽湖。
“沪沽湖到了!”
“女儿湖到了!”
“美哉,女儿国!”
全车人都欢呼起来。
车还未停稳,一个个急不可待地跳出车门,扑向沪沽湖。路边有一个长满小松树的山包,站在上面,举目下望,整个沪沽湖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沪沽湖,四面环山。最巍峨的是像一头巨大的雄狮横卧在北边的山,它是沪沽湖的守护神,摩梭人叫它拉姆,意即女神,是最尊贵神圣的山,是摩梭人顶礼膜拜的山,是象征母权的山。山上长满了青松翠柏,生态保护得很好。
沪沽湖面积50平方公里,形状像个金元宝。两头宽大,中间一列窄窄的山梁就像一条长长的舌头直插湖心,形成一个多姿多彩的半岛。湖面上珍珠般地散落着三个小岛,最大的有几十亩,小的才亩把。岛上绿树成荫,婉若一艘艘绿色的战舰。同行的一位摩梭朋友指着湖心的一个岛告诉我们,那岛叫海堡岛,曾是当年显赫一时的永宁知府总官阿云迁的宫殿。上个世纪末本世纪初,我国在西方列强铁蹄的践踏下,江河破碎,兵荒马乱,人民生灵涂炭。这里虽然偏远,但也未能幸免于难。土司阿云迁为了安全,把家搬到了岛上。于是,这小小的岛屿便成为方圆数百里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热闹非凡,红极一时。解放后,一些土匪也曾盘踞在岛上,构筑明堡暗碉,与人民对抗。到现在,岛上还有不少断壁残墙。
离海堡岛不远的那个岛,叫大海堡岛,上面建有一座叫此里务比的寺庙。小岛和寺庙倒映在湛蓝的湖中,好像就是两个完全对称的岛。
另一个小岛位于湖心,是个三角形的小岛,岛的最高处有一棵高大的树,就似一个智者站在那里沉思。此时,一朵白云从天上飘过,倒映在湖中,小岛就像被一个神仙驾驭着,飘在空中,在白云之间穿行。湖岸顺着山势曲曲折折,折折曲曲,就像一件绝妙无比的翡翠工艺品,给人以梦幻般的美感。
青山,碧水,蓝天,白云,小岛,庙宇,加上近处的松林,湖边的人家,组成了一幅美妙无比的风景画。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不能错过机会,我们的相机快门在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一个个恨不得把这美景全装进相机的黑匣子里。
车在盘山公路上绕了四五圈,沪沽湖像与我们捉迷藏似的,时儿从东边探出头,时而从西边露出尾,时而躲到了青松的背后。终于,她无处躲藏,只好乖乖张开双臂欢迎我们的到来。刚下车,好客的摩梭人在村口给我们每人献上一杯他们自酿的叫苏里玛的水酒,献上一块洁白的哈达,把我们抢进家中。刚安顿下来,漂亮的摩梭姑娘就来邀请我们游沪沽湖。
为了保护沪沽湖的自然生态,沿湖的摩梭群众自发地组织起来,取缔了一切机动船只,游湖就只有人工用桨划动了。湖边有不少比较现代的铁皮船和木船,我们都觉得不够刺激,执意要坐摩梭人世世代代使用的猪槽船。所谓猪槽船,其实就是一根长五六米的大木头,把中间凿空便成了,因形状像猪食槽,故得此名。我们坐在猪槽船的后边,两个漂亮的摩梭姑娘在前边划桨,她们把长发盘在头上,插上朵鲜艳的大红花,一个穿红上衣,另一个穿绿上衣,都着白色长裙,系五彩缤纷的花腰带。那美呀就如传说中的仙女。两个姑娘把桨往湖水里一点,猪槽船便轻巧地离开了湖岸,几只不知名的水鸟被惊得飞了起来。岸边是一层黑色的细沙,已被勤劳的湖水反复搓揉,洗得干干净净。
湖水非常清,可以看到十几米深的湖底。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清澈的深水湖。常在城里住,喝惯了自来水的人,一见到如此清澈的水就格外激动,忍不住小孩般地玩起水来,把五指张开插进水中,让清凉的湖水从手指间轻轻地滑过。那感觉啊,好像湖水在与你喃喃低语,又像一双少女温柔的嫩手轻轻地抚摸你,惬意极了。水对人类是宝贵的,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没有人类。有人预测,下个世纪世界上最珍贵的资源就是淡水。现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在闹水荒,有的地方,水比石油还金贵。我们生活的那个城市也缺水,人们不得不喝被污染了的水。我们常开玩笑,说这个城市发明了一种重复用水的方法,解决了世界缺水的大难题,可以得到诺贝尔奖了。我们把水从水管中接出来,喝下肚,第二天排泄到厕所里。几天后流入位于城市下游的一个湖,再经过湖边几个一字儿排开的自来水厂的去污、消毒加工,一段时间后,水通过城市那密如蜘蛛网的水管再送回你的房间,你的口中,如此循环往复,永不休止。虽然科研部门一再化验,宣传这水是干净的,符合卫生标准的,可一想起这循环就倒胃口。于是,一些精明的商人开始做水的生意,从郊外拉水到城里卖,生意还怪红火。见到这样清澈的水,我忍不住,双手捧起就喝,一直喝到肚子装不下为止,直引得两个划船的姑娘大笑不止。
沪沽湖水很深,平均深45米,最深达70多米,是我国最深的淡水湖之一。说来也怪,这么深的湖里,到处可以见到一种开着小白花的植物。那花清淡高雅,小巧玲珑,开在一个核桃般大的茎块上。我想看它个究意,几次伸手去抓它,都从手边滑过。终于抓住一个,带出了一根十几米长的藤。原来,这是一种海菜,它把根生在湖底,把花开在水面,用这细长细长的藤把二者联在一起,解决它生长需要土壤和阳光,而阳光与土壤又隔得很远的矛盾。
不知是泸沽湖的钟灵所秀,还是因为摩梭人的品种好,他们一个个长得高大结实,特别是姑娘,青一色鹅蛋型的脸庞,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显得是那么健康,那么漂亮,一个个还生就了一副银铃般的嗓子。她们边轻松地划着船,边唱起了动听的山歌。我发现,她们不仅是歌唱家,还是作曲家,填词家。一张嘴就是优美的曲调,有高亢激越的,有委婉舒展的、有雄浑粗犷的,还有轻盈活泼的。一开口就是贴切的词句,有歌唱美好生活的,有歌唱秀丽山水的,有欢迎远方来客的,也有青年男女调情对唱的……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随意,都是信手拈来,就像泉水汩汩不断地从她们那小嘴中流淌而出,扩散到湖里,弥漫到空气中,直弄得我们几个五音不全的家伙也嗓子痒痒的。
晚餐非常丰富,也很独特。有酥油茶,火烧洋芋,清水煮嫩包谷,热灰焐苦荞粑粑,还有沪沽湖里产的鱼,内容是少数民族的食品,形式是非常时髦的自助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那琵琶肉,吃起来既有腊肉的清香,又有新鲜肉的甜嫩。原来,琵琶肉是摩梭人腌制的一种独特的肉。把猪杀好后,破开肚子,把里边的内脏取出,把骨头剔净,然后装入各种作料和少量盐巴,再把它重新缝紧封牢,放在通风的房内晾干。这样腌制出的腊肉有一层厚厚的猪皮保护,不仅味道鲜美,而且可以放好几年。据一位姓和的摩梭朋友介绍,过去有过放十多年,甚至二十年的琵琵肉。
晚饭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来到村中的小广场上。广场正中已烧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篝火把周围烤得暖烘烘的,映得明晃晃的。附近村寨的青年男女都来了。先由一个嗓音特别清亮的女子在前边领唱,大家跟着合唱。边唱边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牵着手,围着篝火,和着歌声那优美的旋律,先往前走三步,然后往后退一步,再闪一闪身子,接着再走。唱累了,换跳葫芦笙舞。一个中年男子在前边吹,他的葫芦笙吹得太棒了,只见他双手扶住葫芦笙,十个指头灵巧地弹动着,一串串悠扬的曲子就从那长短不一的竹管中流出。起初曲调比较平缓,节奏比较慢,那人基本上是直立着边走边吹。慢慢地,节奏越来越快,曲调越来越激昂,那人身体也越来越弯下来,后来,几乎变成了只大对虾,头夹到了两腿间,屁股蹶得老高,身子一晃一晃地转来转去。人们着了魔似的疯狂起来。出脚,踢腿,弯腰,抬头,挺胸,转身,甩手,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节奏不断地加快,力度不断地加大。我们都陶醉在葫芦笙的旋律里,陶醉在舞蹈的节奏中,陶醉在摩梭青年男女间,一个个直跳得汗流浃背。
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她虽然满脸皱纹,腰也有点弯曲,但动作麻利刚劲,不停地指挥全家人干这干那。她家共十口人,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四个孙子孙女,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是主人的哥哥,这是个典型的摩梭家庭。据随行的摩梭朋友介绍,这里实行走婚制,摩梭人叫阿夏婚姻。阿夏是摩梭语朋友的意思。小伙子小姑娘长大成人后,要举行一个典礼,当地叫穿裤子礼。这以前男孩、女孩都穿长衫,成人后男穿裤子,女穿裙子。一般在农历大年初一或孩子的生日举行。让受礼的人一只脚踩在一条琵琶猪上,另一脚踩在装满稻子、包谷、小麦等粮食的簸箕里,由最年长的女人边唱着一种祝福的歌,边给他们穿上摩梭人的民族服装。举行了穿裤子礼后,男女青年就意味着已经成年了,可以自主地生活,自由地交结阿夏了。男女青年在共同的生产生活中或在对歌跳舞中建立了感情,就结交成阿夏。男的晚上到女方家去住,早上又回到自己家。生下的子女由女方和她的兄弟姐妹负责抚养,与男方无关。如果双方情投意合,阿夏关系可以长期保持下去。事实上,很多人的阿夏关系还是比较稳定的,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关系也就更加稳定了。如果双方性情不合,或者发生了矛盾,不再来往也就行了,没有什么纠纷。其实这与现在一些沿海地区或大城市正时髦的试婚差不了多少。我注意地观察着,主人的两个儿子收拾打扮好后,冲我们神秘地笑笑就消失在夜幕中。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已吃好早饭后才返回。女主人告诉我们,两个儿子的阿夏家比较远,要赶很远的路,所以回来晚了。主人还告诉我们,实行阿夏婚姻,走去走来,确实有些麻烦,但也有一系列优越性。首先,阿夏关系的建立与金钱地位无关,双方的结合只讲纯粹的爱情,没有铜臭味。其次这种婚姻没有任何外人的干扰,没有金钱地位的制约,达到了完全自由选择,自由结合,因而实现了优生优育的目的。一些素质不高的人即使再有钱和地位也很难留下后代,为整个民族素质的提高起到了很好的作用。难怪这里的人一个个长得那么高大,那么健康,那么机灵,那么漂亮,很少遇到素质差的人。另外,在一起生活的家庭成员,虽然人数不少,但都是以女性为中心同一血统的人,家庭关系就非常亲密,从不闹矛盾。
晚上,我躺在湖边木楞房里的木板床上,闻着新盖的木房散发出的松柏的清香,听着沪沽湖水与岸边黑色沙石的喃喃细语,想了很多很多,一直难以入眠。阿夏婚姻说到底就是母系社会的残余。这种婚姻制度,在全世界早就进了历史博物馆了,咱们中国早在5000多年前就进入了父系社会,摩梭人的阿夏婚姻是世界上惟一还保存着的母系制,是一件活的化石,它成了人们研究人类学、社会学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它是国家级的珍宝,是世界级的珍宝。为什么沪沽湖畔至今还较完整地保留了母系制?是因为这里偏僻边远吗?世界上比这里偏僻边远的地方有的是,为什么那里再也找不到母系社会的影子,独独这里保存得这么好?是这里原始落后吗?世界上比这里更原始更落后的地方多的是,可那里全都早就进入了父系社会。是这个民族特殊的心理素质、思维方式、民众心态造成的吗?但同属一个民族,只有一江之隔的丽江县的纳西人的婚姻再也找不到一点阿夏婚姻的痕迹了。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又一个世界级的难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