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长
1998-08-21阿灵
阿 灵
这是一个发生在南方城市的真实故事。
——作者
一
一九九六年初秋的一天,海昌市副市长于如冰在办公室里拆阅着人民来信。
一封字迹稚拙、信封皱皱巴巴的信被剪开了。她一边拉扯着被浆糊粘住了的信纸,一边想写这封信的,肯定是个孩子。
“敬爱的于市长奶奶:
我是永丰镇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叫奚小红,今天写信求您了,救救我们一家吧!我们家本来日子很好过,自从爸爸迷上了赌博,什么都被他输光了。我奶奶到镇上派出所去讲,叫他们管管,他们说没有正(证)据,不好管的。后来妈妈叫我写信给海昌县公安局,但信寄三个月了,也没有抓他们。我们家鱼塘里的鱼,上个星期一下子全死了,鸡也死了很多。爸爸就打我,还打妈妈,说我们告状的原故。我们写信,开赌场的人都知道,鱼是被毒死的。开赌场的人势力很大,派出所都帮他们,还有当官的关系。奶奶已经三天不吃饭了,妈妈昨天上吊了,还好救得早没死。市长奶奶,有人偷偷告诉我,说你是好人,长(常)帮老百姓办事情,叫我给你写信。但是这封信你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公安局,他们马上会告诉赌场老板的,我们就活不了了。爸爸欠了二万多元赌债,我一哭他就说要卖掉我。求求你派人来抓他们吧!我们镇上好多人家都求你了!来救救我们吧!”
信的末尾是赌场的具体地址和老板的姓名。
于如冰拿着笔的手停顿了,觉得这个孩子给自己出了个难题。永丰镇紧靠市区,属海昌县管辖,此信理应批给海昌县公安局办理。但那几个“千万千万”又提醒她不能这么办。批给市公安局?是否小题大作?自己处理?自己是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组织一批老师或医生去抓赌?于如冰摇摇头,把信放进一个待处理的文件夹。
第二天于如冰就到省里开会去了,回来又到几个县里去考核了一批卫生乡镇,忙忙乱乱地一下子十几天过去了。夜静时,那个“市长奶奶,救救我们一家吧!”的孩子的呼声,有时会突然在耳畔响起。但对于如冰这颗从政太久,已有几分麻木的心来说,那呼声毕竟显得很微弱。
从乡镇回来,办公桌上的文件、信件又已堆得很高。在各种各样的人民来信中,又读到这样一封:
“于市长,您好!
我是海昌市昌明小区的一个居民。就在我们居民区内17幢的103和104室,开着一家货真价实的赌场,每晚参赌人员总在30人以上,有厂长经理,有个体老板,甚至还有派出所的联防队员。赌注很大,动辄上千。他们每晚通宵达旦,一派乌烟瘴气。据说上有县公安局的内线保护,下有街道联防队员“站岗放哨”,居民多次举报无结果。
据说你是一位敢于碰硬,肯管“闲事”的女市长,又是全国人大代表,故而投书于你。盼你能为民除害,铲除这一毒瘤。但是此信绝对不能转给公安系统,否则必定劳而无功。千万千万!
海昌公安究竟怎么了?
现在手头有这样两封信,似乎可以打搅一下市公安局了。不过抓赌这种事,对于市公安局来说,只不过属于“鸡毛蒜皮”,局长肯定会批给分管局长,分管局长批给处长,处长批给科长……结果可能仍然是劳而无功,而且还可能害了那个孩子。但是且慢,听说市公安局老局长退休后,省里在三个月前派来了一位新局长,是省公安厅的一名骨干,现在的职务是海昌市市委常委兼市公安局长。可是根据官场里不成文的规定,批转人民来信只能往下级批,决不能往上批。自己是一名非党副市长,对方是市委常委,批过去显然不妥。转给市局别的副职呢?谁又搞得清他们和县里的人事关系?
于如冰叹出一口气,开始翻查机关内部通讯电话簿。心想不宜把信批转给市委常委,打个电话请常委同志指示一下,总是可以的吧?这位新来的公安局长叫什么来着?她对人向来不大注意,她分管的条线又和公安没多大关系,因此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新来局长的尊姓大名。
他拨通了公安局副局长郑岩秋的电话。
“郑局长吗?我是于如冰,有点事想找你们新来的局长。你能告诉我他的姓名和电话吗?”
对方对于于如冰的糊涂,显然有几分惊讶,回答中带着三分笑意:“新局长叫李佑安,木子李,保佑的佑,平安的安。他因为发高烧,正在武警医院挂瓶,下午局里有一个重要会议,他会回到局里的。不过如果于市长有急事,可以打他的手机。”他报出了手机号,又带笑叮嘱一句:“李佑安,别又忘了哟。”
于如冰也笑了:“这是个天生要当公安局长的名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啦。他应该保佑我们大家平安!”
当手机接通时,传来了一个异常温和的声音:“哪里?”
于如冰迟疑了一秒钟,考虑要不要报上自己的官衔?但是出于习惯,她已冲口而出:“我是于如冰。”
“噢,于市长。”对方没有丝毫犹豫地接口道:“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不知该怎么处理,所以……是这样,我收到两封人民来信,都是举报聚众赌博的。本来很简单,只要转给县公安局就行了,但是……但是……”
“但是举报人要求不要转给公安,是不是?”
于如冰又一次为这个人的敏锐而惊讶:“是的,他们千叮万嘱不能转给公安,否则必定劳而无功。”
“我作为海昌市的公安局长,实在感到汗颜。”电话里的声音严肃起来:“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我……”以思维敏捷自负的于如冰,被对方不太客气的反诘逼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到海昌还不满三个月,不至于这么快就和某些人同流合污吧?如果你信得过我,就请你把信封好,派秘书直接送到武警医院二病区来。”
于如冰有点被李佑安严肃的口气惹恼了,她把话说得飞快,咄咄逼人:“我正因为信得过你,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没有你的指示,我怎么敢把人民来信批给你处理,常委同志!”
“哦,看来你这位老市长在官场里呆得太久了,陈规陋习已经学得不少了。”李佑安的声音终于温和起来,“把信转过来吧,‘三朝元老同志。”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于如冰“啪”地搁下电话,不知为什么仍然不太愉快。她把两封信装进一个市政府的大信封,用胶水封了口,派秘书送走了。
两天以后的早上,于如冰到市府大院三号楼上班时,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两个女人。这种起早跟着上班的人流混进来,拦住某个市领导上访的事是常有的,于如冰也不以为奇,自顾进了办公室。想不到那两个女人紧跟着也走了进来。
“你是于市长吧?”年轻的一个怯怯地问。
“是的。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有什么事?”
听到于如冰的答话,另外一个头发花白,年近七旬的女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声哭诉起来:“于市长你行行好吧!饶了我儿子吧!救救我们一家子吧!”
于如冰接待过无数的上访人,但还没见过这样子的,赶快上前去扶:“有话好好说,快起来,快起来!”
“前天晚上,公安局把我儿子抓进去了,到现在也不知关在哪里。你不发句话,我就不起来!于市长,我儿子办的不是赌场,他开的是棋牌室呀!街道批准的,工商局发了执照的呀!别人要小来来,他也管不住呀!”
原来如此。那么,公安已经行动了。
“这是群众举报的,办的是不是赌场,公安局自然会调查取证,依法办事。”于如冰的口气严肃起来:“这里是市政府的办公场所,请你们马上退出去!”
那个年轻的女人本来只是站在一旁作抹泪状,看见于如冰的脸板起来,干脆朝地上一躺,大声嚎哭起来:“政府要给我们做主呀!抓走我丈夫,封了棋牌室,叫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呀!”
哭闹声惊动了几个处室,四五个男同志进来,把两个乱哭乱喊的女人连拉带劝地请走了。
于如冰默默地泡上一杯茶,心情复杂地坐下了。
前天晚上?那么就是李佑安收到信的当天晚上了?工作效率倒是够高的。但这件事好像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两个女人怎么就会闹到市政府来了呢?于如冰不由得有几分纳闷和不快。
接下去的几天很平静,于如冰也就把这事给淡忘了。
二
星期一上午9时整,于如冰要到卫生局去参加全市防疫工作会议,她先到办公室处理点杂务。一进门,桌上的电话已经响个不停。
“喂,我是于如冰,您哪里?”
“老于,我是刘彩玉。你现在有空吗?我要过来一趟,我要找你这个市长告状!”
市政协副主席要告状?
“我9点钟有个会……”
“我也要出发开会,现在马上来!”啪,电话断了。不到五分钟,刘彩玉已经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老于,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气得我……老实说,我这一辈子还没这么气过。”
于如冰知道刘彩玉是一个性格爽朗,通情达理的女同志,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副样子,于是赶快给她泡一杯茶。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我女儿昨天值夜班。第一医院的门诊大楼你是知道的,口腔科在二楼,那么长的走廊,晚上黑乎乎的,小姑娘老是害怕。前几年轮到值夜班,我经常去陪她……”
“你?”
刘彩玉一摆手:“没啥!像口腔科这种小科,夜班门诊很少有病人,基本上是‘睡班。昨天是她结婚以后,第一次轮到夜班,当然是我女婿陪了。12点钟光景,挂号处打电话上来,说口腔科有急诊,有人牙齿被打掉了。刚接好电话,玉茹正穿外衣呢,楼梯上已经咚咚咚地上来一伙人,大声叫着:‘口腔科!口腔科!人呢?都死光啦?!我女婿小李听着口气不对,就先开门出去看看。一开门,几个喝得醉熏熏的男人已经冲到门口。小李忙说:‘口腔科治疗室在隔壁,请到隔壁等一等。一个手拿大哥大的男人凶狠地说:‘还等什么,没看见病人一脸的血吗?快看病!这时玉茹边扣着白大挂的扣子边走出来,还没开口,那男人就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婊子!上班陪男人睡觉?!明天就叫你们医院开除你!”
“哪里来的一群流氓?!”于如冰拍案而起。
“更可气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刘彩玉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喘了一口大气才接着说下去,“我女婿冲过去护住玉茹,说:‘你骂了人还打人?你们这群流氓……话没说完,那家伙飞起一脚踢中小李的膝关节,把他踢趴下了:‘我仇永兴就是骂你了,打你了,怎么样?你去告呀!玉茹冲到治疗室反锁上门,给总值班周副院长打了个求救电话。等周院长带着三四个医务人员赶到时,小李已被打得一塌糊涂,眼镜打碎,鼻血直流……”
“这还了得!去告呀,到派出所去报案呀!”
“老于,你好好听着:这一大群人你拉我扯地都拥进了月河派出所,值班民警正打扑克呢!那姓仇的一进门,那几个穿着警服顶着警徽的家伙,纷纷跟他打招呼。姓仇的摸出一包红中华,一边乱扔着烟,一边拍肩搭背,好不亲热。这伙人到了派出所就好像到了外婆家!”
“他们都认识?”
“当然!派出所听完双方申诉,很干脆利落地‘判决道:医院应该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病人是顾客,是上帝!值夜班睡觉拖延了治疗,服务态度太差。现在又闹到派出所,耽误了这么多的时间,病人多流了多少血?因此,医院首先应该赔偿病人营养费一千元。而这两颗门牙,本来也许种得活,现在肯定种不活了,便宜点,一颗牙也赔一千元吧……”
“放屁!”于如冰毫无修养地骂出声来,刘彩玉摇摇手制止她说话:“你给我听完再骂人吧。派出所接着对小李说:‘你不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却跑到值班室去陪老婆睡觉,还开口骂人,动手打人,扰乱了公共场所的正常工作秩序,本该给予拘留处分。看在初犯面上,你又损失了一副眼镜,姑且从轻处理,罚款五百。一共是三千五,你们几个里头,谁付钱?拿来吧!”
“放他妈……”于如冰突然发现,自己要骂的对象并不在场,骂也无用,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他们付钱了?!”
“半夜三更的,谁身上带着这么多钱?周院长无奈,把自己的手机押在派出所,才带着几个人回来了。”
“没有了?!”
“没有了。”
于如冰跳起来冲到门口:“小余!”
秘书小余从对门应声而出。
“请你马上帮我打电话,通知第一医院的书记、院长,还有昨晚的总值班周副院长,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快!”
小余看了一眼表:“于市长,你9点钟的会议……”
“通知了医院再通知卫生局,各县人到齐了就请他们先开,不要等我,我的讲话反正在最后。”
刘彩玉也看了看表,站起身来:“老于,这件事就拜托你处理了。我的车还等在下面,马上要到郊区去开个会。你在处理这事时,我并不要求你考虑徐玉茹是我的女儿,李申是我的女婿。我只要求你作为海昌市主管卫生工作的副市长,为你的医院,为你的医务人员,主持一下公道!”她伸出手来和于如冰握了一下,一阵风似地下楼了,剩下于如冰一个人坐在那里调整呼吸,平抑心跳。直到第一医院的三位领导进来时,她才恢复了正常。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于如冰开门见山。
“于市长叫我们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我们准备把五官科、眼科、口腔科等小科的夜急诊室全部集中到楼下,给门诊急诊治疗室增配一部分专科设备,值班也改在楼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昨晚被派出所罚了款以后,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两鬓斑白的季院长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对有关医务人员如何处理?”
于如冰连气也生不出来了,只是无奈地皱紧了眉头:“我的意思是,你们对月河派出所的裁决服不服?”
季院长的眉头舒展了一点:“我们……说实话,我们不服……”
“不服你们告呀!”
“告?告谁?”
“告那几个流氓,顺便也告一下月河派出所!我倒很想打一场行政诉讼的官司呢!”
“不不不!”周院长插进来,双手乱摇:“使不得,于市长,使不得!”
“为什么?”
“昨晚上那姓仇的,是海昌有名的仇氏四兄弟中的老三,这帮人我们可不敢惹!那打掉牙齿的是他的得力打手,昨晚喝饱了酒,不知在哪里打群架打的……他们势力很大,市面上结交很广,月河派出所的所长和他们私交很好……”
于如冰瞪大眼睛,忘了开口。王书记看到于如冰不表态,也慢条斯理地插进来。
“于市长,对于这批……嗯,流氓恶势力,我们还是不去招惹的好。我们也知道徐玉茹同志忍辱负重,所以刚才院党委已经决定,在下星期的院周会上,给她颁发500元的委屈奖……”
“什么奖?!”
“委屈奖。”
于如冰有几分悲哀地看着王书记:“这个名堂是你们专门为徐玉茹想出来的呢,还是早就有的?”
“早就有了,有三四年了吧?”
“市卫生局知道有这么个……嗯,奖励项目吗?”
“这不是什么重大的改革措施,所以没有汇报过。”
“你们想徐玉茹为了这500块钱,就会把那一个巴掌忘了吗?她母亲刘副主席会同意这样了结吗?如果我是徐玉茹的母亲,我一定要诉诸法律!”
季院长真正慌了神:“于市长,有您对我们医务人员的这份关心和支持,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但您千万不要为我们打什么抱不平了!如今这年头,医院死不得人,出不得半点医疗纠纷和差错。一有半点差错,病人家属就会把医院闹个人仰马翻。去年那个车祸病人没救活,家属不是把医院砸得一塌糊涂吗?这些年也全亏了月河派出所,有大乱子时全靠他们到场平息事态……逢年过节,我们上门慰问道谢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告他们?!这几年警民共建文明社区,我们也受益不浅啊。这口气就忍了吧,他们两方面都是得罪不得的啊!”
“于市长,您千万别把事情闹大!”王书记一副恳求的神态:“刘主席那里的工作,我们去做,我们去登门道歉,陈述利弊……”
“你们道歉?道什么歉?不该安排她女儿值夜班?”
“我们代……代……代那些人……他们,我们得罪不起呀!这一次您出头去为我们讨公道,当然一定能赢,但以后日久天长的麻烦,我们可是应付不了呀!”
于如冰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好吧,让我再想想。我要去局里开会了,你们先回去吧。”
一整天,于如冰的思想都难以集中。最后,她决定找个机会直接找李佑安“理论理论”。可是,她连李佑安的影子都还没见着,海昌市那件震动全省的42万元特大抢劫案就发生了。
1996年12月16日下午3时,某厂出纳员许某,因本厂年底发放年终奖,去银行提取了42万元现金。尽管最近几年,许多新闻媒体一再曝光各种拦路抢劫案件,但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总认为是很遥远的。所以,本地区从没有硬的防范措拖,许某也习惯于骑自行车取款。这次也不例外,她把钱仔细包好,放入自己黑色的、有拉链的人造革提包,拉紧拉链,把包放入自行车前面的车斗中,骑车回厂。在安西路转弯处,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飞驰而来,骑手与她擦肩而过。后面座位上的男子伸手拎走车斗中的提包,并猛力一推,许某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她一面挣扎着起身,一边惊慌到极点地大喊:“强盗呀,抢钱啦!救命呀!抓贼呀!”但那辆魔托车却以惊人的速度在转弯处消失。
受害人在慌乱中只记得那是一辆红色摩托车,车上两人,均戴头盔。而路旁几个行人中,有人模糊记得摩托车牌照好像是本地的,号码中有一个8字,线索就这么多。
海昌市区太小,仅十几平方公里。当公安接到报警三分钟后赶到现场,指挥中心七分钟后下令封锁市区全部出入口时,那辆红色摩托车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由于案件发生在“严打”期间,抢劫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且数额巨大,能否迅速破案就成了街谈巷议的焦点,连机关干部也卷入了热烈的议论。这时于如冰才知道,李佑安就是两年前,发生在省旅游名胜区的那件震惊中外的刑事大案的主要侦破者之一。现在,万众瞩目,众说纷纭,真可谓人人拭目以待。于如冰分管社会发展这一块,除了在文化市场管理方面和公安略有联系以外,其它就没有任何接触。只从秘书小余等人口中知道,公安正在对全市的摩托车进行大排查,从红色的查起,现在已经查到紫红色、绛色……总之,凡是有摩托车的,都要说清楚12月16日中午12时起,到深夜12时止的全部行踪……。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社会上的议论不好听起来了:这么多自行车被偷了,去报案总是说这种小偷小摸的案子太多了,排不上号,顾不上破;现在这么大的案子又破不了,海昌公安到底在干什么?这么大一支队伍,白吃干饭了!
于如冰脾气急躁,心肠却软,在对海昌公安的一片埋怨声中,自己为了第一医院要找李佑安讨个说法的念头反而淡化了。第一医院的几个领导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稳住了政协副主席刘彩玉。反正,她再也没有来提抗议,于如冰也就暂时搁下和公安的“过节”。
转眼1997年春节来临。为了精简会议,减少重叠,市委决定只搞一次一揽子的团拜会。这是一个轻松的活动,除了两位一把手一个主持会议,一个致新年贺词以外,就是看一台小节目。于如冰戏称自己的任务是“喝茶嗑瓜子”。当她在秘书处长的带领下,在第一排的一个圆桌边就座时,邻座一个年近四十、风度儒雅的男子,带着温和的笑意向她伸出手来:“于市长好!李佑安。”
于如冰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论是气质还是外貌,都和公安局长不相符合。她有几分夸张地打量着他,摇了摇头:“这么一副仪表翩翩的样子,和我想像中的李大局长实在对不上号。”
“你想象中的李佑安是个什么模样的家伙呢?”
“又黑又瘦,线条粗犷,肌肉发达,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
李佑安笑了起来。那笑容既温和,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纯真:“你把公安局长完全脸谱化了。你那些形容词用在一个黑社会头目身上还差不多。”
“对啊!你的思维也同样有问题,难道黑社会头目就一定是这种长相?你们破案岂不是只要看长相就行了?”
李佑安又笑了:“早就听说海昌有位女市长口才一流,谈锋锐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好吧,甘拜下风!吃桔子。”
于如冰想到,这是一个告状的好机会,今天一定要把月河派出所告上一状。不过马上提这件事不太合适,于是先关心地询问起案情来:“说正经的,那件抢劫案,进展得怎么样了?大家都在关心呢。”
“大家都在骂我们公安无能吧?”
于如冰并不否认,只是关切地问:“有点眉目了吗?”
李佑安没有回答,却鼓起掌来。于如冰抬头,发现刘书记的新年贺词已经结束,紧接着节目主持人上台了。
“没正事了,你说说吧。”
“此案已有重大突破。但由于最初那几个目击者的误导,我们走了一段弯路。他们说车牌照是本地的,因此我们查了全市城乡8140辆红色和紫红色的摩托车,核查了车主12月16日的全部行踪。”
“天哪,这工作量太大了。”
“是的。这花费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调查后期,我们感到应该调整侦察方向,开始查外来人员。首先查了市区和市郊的全部旅馆,饭店和招待所,逐一登记分析从12月10号到18号之间的外来住宿者,终于发现了极有价值的线索,在城南旅馆,12月13日住进三名G省来的人,自称是做服装生意的,年纪很轻。旅馆工作人员提供线索说:他们住进来以后预缴了一个星期的住宿费,但在12月16日下午突然离去,未结账。”
“12月16日?就是发案那天呵!”
“是的。旅馆人员还注意到他们有移动电话,其中一个人曾拿过摩托车用的头盔,但却没有看见他们骑摩托车。服务员中曾有人觉得奇怪:这样远道而来的旅客,带个头盔干什么?”说到这里,李佑安又鼓起掌来,原来第一个节目结束了。于如冰对他这种“一心二用”之术很佩服,但却顾不上看节目,因为她觉得他的故事比节目精彩多了。
“后来呢?”
“我认为这个线索非常重要,最大的疑点是主动预付房费而又不结账离去,这是准备随时突然离去而又使旅馆不声张的一种手法。一般旅馆多得到几百块,就不会主动去报告了。”
“太对了!”
“但是使我们费了许多心思解不开的一个难题是:我们在七分钟内封锁了市区所有的出口,20分钟后已经封锁了全市城乡的大小道路,这辆红色摩托车变成直升飞机飞出了不成?速度无论如何也没这么快啊!况且,在全地区至今没有发现被丢弃的摩托车。”
“这个谜现在解开了吗?”
“我已经想出了答案:应该还有第二辆车,一辆小型货车之类的汽车。”
于如冰侧头看着李佑安,脑子里转不过弯来。李佑安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接下去:“这应该是一个老练的三人职业抢劫团伙。其中一个在银行、储蓄所等地寻找提取了巨额现金的猎物。看准后,出门用手机和另外两个等在附近的同伙联系,说清猎物的特征,也许还会在银行门口暗中指点。然后,迅速跑到预定的汽车停放处等候。骑摩托的两人得手后,飞速开到汽车所在地会合。三人合力把摩托车抬进车厢或车斗,盖好油布,然后坐进驾驶室,大摇大摆地开着汽车离开海昌。而那个时候,我们正全面出动拦截那辆红摩托车呢!你认为如何?”
“好极了!”于如冰几乎要“拍案惊奇”了:“这简直是福尔摩斯探案里的情节了!”
“这是目前惟一符合逻辑的推理,”李佑安脸色凝重:“可惜迟了一点。”
“登记用的身份证是真的吗?”
“两张显然是伪造的,但有一个姓卜的肯定是真的,那是G省的一个贫困县的身份证。”
“G省还会有贫困县?”
“那里经济发展极不均衡,靠西北部的山区,还有三四个贫困县呢。我们从内部通报中发现,和我们这个案件情节相似的大案,全国已经发生过十多起,肯定这是一个职业犯罪团伙所为。我们已经三下G省,G省公安厅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提供了许多方便。但是到了那个地区却工作受阻,那个县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有这种事?当地政府保护还是公安保护?”
“怎么说呢?这伙人名义上是在全国各地做生意,一年只回去二三趟……H县修公路时他们捐过钱,当地公安的吉普车、手机是他们资助给买的。县中学门口的石碑上,还刻着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呢!”
“?”于如冰张大了嘴,半天回不过神来。
“因此,我们的行动一到了H县,就毫无保密的可能,犯罪团伙对我们的行动一清二楚。所以我们的办案小组只好暂时撤回来,以免打草惊蛇。”
“那下一步怎么办呢?”
“根据G省公安厅提供的情况,近两年来,这批人在春节期间,会从全国各地回乡团聚,花天酒地,狂嫖滥赌一番。他们也希望我们能打开缺口,因为其它省也曾有两个办案组摸到‘台风边缘,但终因中心风力太大而无功而返。G省倒是希望我们能够成功。我们准备年初二到达G省,年初三进入H县。我在H县的邻县指挥,周局长带人化妆进入他们的老窝坎山镇。”
“化妆?”
“是的。我们的方案是诱捕。周局长他们的身份将是几个客商……不像大款,也扮个二款吧!原谅我不能说得更详细了。”
“春节基本上没法休息了,年初二一大早就得出发……”
“不,我买的是年三十的火车票,到那里还得换乘六个小时的汽车。周局带一辆小车,小年夜就要上路了。”
“你可以坐飞机嘛,火车要近三十个小时,太累人了。”
“公安局经费一直不足,市财政也同样困难……为破这个案子,花掉的办案经费已经快等于案值了,心疼呵!但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们非破案不可,既是为了海昌,也是为了全国,这批家伙的危害太大了!”
一股敬意从于如冰心中升起,她很想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李佑安的手机响了。他听完电话,匆匆起身:“对不起,有情况,我要早退了。祝于市长新春快乐!”
于如冰欠一欠身:“祝一切顺利!”
她把告月河派出所状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三
1997年2月26日,于如冰离开海昌赴省集中,27日到达北京,参加全国人大八届五次会议,直到3月16日才回来。驾驶员小李直接到省城机场接机。一上车,小伙子就急不可耐地广播“海昌新闻”。第一件大新闻就是“那个42万元大劫案破案了!”
于如冰一阵激动:“怎么破的?快说来听听!”
“唉呀,就像部好莱坞警匪片,精彩极了!《海昌公安》已报道过了,我的一个部队战友亲自参加了这次行动,他说:周副局长带了三个人,化妆成收购名贵中药材的客商,年初三就住进了那个叫……什么坎的镇……”
“坎山镇。”
“咦,你早知道了?”
“不,破案的过程一点不知道,你快讲吧!”
“那个镇,包括那个县,都是靠这批人在全国各地抢钞票致富的。镇上有一家宾馆,听说也有这帮人的股份,是个吃喝嫖赌的窝。里面当然也有外地来的客商,因为那地方山上出药材,还有山珍什么的,去做生意的人不少。我们的人住进去,白天‘进山收购药材,晚上赌博,而且是输多赢少,想引出那几个人来。一直住了五六天,三个人当中一个姓卜的露面了,来赌博。周局长故意输给他好几千块钱,把他的胃口吊牢,一直赌到后半夜才动手……”
“对方没有别的人在场?”
“也有几个当地人在一起赌。但我们的人突然拿出手枪和逮捕证,铐了就走,使对方措手不及。周局长是开了一辆桑塔纳进坎山的,后来的镜头就惊险了!车还没出镇,全镇的人都出动了,十几辆摩托车追上来抢人!”
“胆子真够大的。”
“我们桑塔纳里一个人开车,周局长押牢犯人,两个特警一左一右,从车窗里向后面打空枪吓他们。可是摩托车上居然有猎枪,后来几乎成了一场枪战!”
“真是无法无天了!”
“李局长在隔壁县里指挥,下令打摩托轮子……”
“简直难以相信这情景……”
“我的战友说,这批人骑摩托的车技好得不得了,简直可以飞车走壁!出镇上了山道,是下坡,路很窄,两辆汽车勉强可以交会。我们的车正在快速下冲,下面却上来了一辆H县公安局的警车。这辆警车开在路中央不肯让,还故意朝我们压过来……”
“哼!保护伞来了?”
“是嘛!李局长在手机里下命令:只要保证全体人员的生命安全,其它任何代价都可不计!驾驶员一咬牙,硬碰硬用左侧车头迎上去,两车相撞,都受了重伤。对方车在外侧,下面是深山沟,只好急打方向盘,结果和后面冲上来的摩托车撞上了!”
“好哇!恶有恶报!”于如冰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们的那辆桑塔纳前灯碎了,车头和左侧车身都凹了进去,水箱也漏了,但仍然不顾一切往下冲。那个鬼地方的加油站也掺杂使假,进坎山前在县城加的油,结果杂质把汽缸活塞都腻住了,车跑不起来。反正拼着车子报废,硬开到交界处和李局长会合上了。”
“真是一篇惊险小说!”
“李局长向G省公安厅借了一辆面包车,日夜兼程押罪犯回海昌。他们几个人全都是胡子拉碴,眼睛充血……李局长在半路上还发了一场毛病。”
“什么病?”
“不清楚。好像是胃痛,反正痛得面孔煞白,冷汗一身。”
于如冰迅速地在心里分析会是什么病?对于一个长期从事生活极度无规律,精神又高度紧张的职业的人来说,什么病都可能产生。
“会不会是胆囊炎,胆结石?李局长的人好像稍微偏胖些。”
“不晓得。我的战友说,他很怕李局长,但也很佩服李局长。李局长不抽烟,不喝酒,总是吃食堂。一盘菜,一碗饭,三分钟落肚。而且,他从来不陪客人吃饭。上次省公安厅胡厅长来,汇报好工作他就跑了,还是市委刘书记陪胡厅长吃的饭。吃得这样马虎的人,也会生胆结石吗?”
“那也不一定。饭食油腻只是引起胆结石的一个因素。”
于如冰的思绪久久浸沉在那些惊险情节中,对小李后来的“新闻联播”就没怎么往心里去。
离开海昌近二十天,待处理的工作积成一堆。第二天上班,于如冰刚一进办公室,电话响了。
“老于吗?我是刘彩玉呀!昨天晚上电视里看见你了,你那批记者真会抢时间,你们几位全国人大代表还没进家门,就采访上了!好吧,言归正传,谢谢你哟,为我们大家出了一口恶气!”
刘彩玉在电话那头像打机关枪,于如冰在这头摸不着头脑:“谢我什么啊?!”
“咳,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月河派出所的那个所长啊,免职啦!而且有一个最不像话、自称白道黑道都通的民警,下岗啦!”
“是吗?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你走了二十天,当然不知道。不过我们都知道你一定把李佑安骂了个够呛,要不然他还不会这么快就下决心呢。”
“我?”于如冰突然感到十分尴尬。实话实说地告诉刘彩玉,自己根本没有对李佑安提过这件事吧,又实在显得自己太不负责任。别说是政协副主席“上访”了,就是一般的人民来信来访,也不应该一拖两个月没有下文呀!虽然第一医院的领导宁愿忍气吞声,但是自己作为分管副市长,却不应该是非不分地不置可否呀!这种作风与自己的一贯作风也完全不符。是什么原因使自己没有向李佑安提意见的呢?真见鬼!
“基层公安队伍的作风嘛,是应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不过李佑安我倒有几分佩服他,他敢于动真格的。喂,我再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海昌县公安局那个有名的副局长黄大马棒啊,听说也要请他挪挪位置了!好吧,有空到我们六号楼里来坐坐,谈谈北京新闻!”啪!电话挂了。
于如冰举着听筒呆呆地站着,不由得一阵脸红。但是她绝没有想到,她和公安系统的“纠葛”,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四月初的一天,于如冰接到市委办公室的电话:“于副市长吗?你现在是否能安排出一点时间?从北京公安部来了两位同志,他们想见见你。”
“公安部?”于如冰很奇怪,自己可是和公安部从来没有任何关系呀!
“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他们不说,我们也不便问。他们拿着介绍信,说是必须见到你本人。”
于如冰沉默了几秒钟,觉得无从推托:“那好吧,请他们过来吧。”
几分钟后,市委一位办公室主任就陪着两位穿便装的中年人过来了。主任只介绍了一句:“这就是于副市长,你们谈。”就退出去了。
“两位请坐。”于如冰起身泡上两杯茶:“不知部里找我有什么事?”
个子较高的那个拿出一张介绍信递给于如冰:“他姓金,我姓夏。”
于如冰瞟了一眼介绍信,下面盖的公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纪律检查委员会。她把介绍信还给对方,重复一句:“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老金从包里抽出一份材料递过来,于如冰在二米以外就看出,那是一份全国人大期间的会议简报。她接过来很快地扫视一遍,是在讨论政府工作报告阶段的简报,上面有自己姓名和发言摘要:在讨论到目前的社会治安状况时,于如冰等代表指出:“公安这支队伍,从全国来看,还存在不少问题,尤其是在基层。由于前几年队伍发展过快,进人关把得不够严,少数思想素质较差的青年人进入了公安系统,大多数在乡、镇和街道派出所。据群众反映,少数已经到了‘白道黑道相通,个别地方到了‘警匪一家的地步。”“代表希望国务院,尤其是公安部,要高度重视队伍的建设,从严治警。公安是代表国家政权的专政队伍,在和平时期,它是维护社会稳定,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最重要的力量。”
于如冰迅速回忆起在北京讨论时的情景,当时代表小组里有不少同志,都就这个问题发了言,有的还十分尖锐。省里一位刚退二线的老厅长,还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地举了好几个令人愤慨的例子。自己也正好有感于那个42万元抢劫案破案受阻的事实,所以也很激烈地发表了一通意见。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发言一向比较简洁流畅,作记录的工作人员觉得记起来方便,省力,就把自己那段带有归纳性的讲话记了下来,而其他代表的话就用一个“等”字给等掉了?
“是的,今年人代会上,代表们就公安系统的队伍建设问题,提了不少意见,代表们确实希望这支队伍能建设得更好。”
“部领导认为代表们的意见是十分中肯的。近两年来,从党中央国务院到公安部,都十分重视这方面的呼声。由于《简报》的篇幅实在太有限,部领导只看到原则性的意见,深感遗憾。因此,特派我们来贵省拜访,想听到更具体的意见。例如,能不能给我们举一些具体事例?公安部想抓几个典型。最好是‘警匪一家的例子。”
于如冰考虑了几秒钟,坦然地说:“我市有一件刑事大案,42万元现金在银行门口被劫,在破案过程中,却得不到G省基层公安的配合。这件事我建议你们找一找我市的公安局领导,他们掌握着第一手材料。还有,前年我市发生一件88万元的诈骗案,与S市下属的W县产生经济纠纷。我市中院判决无法得到执行,因为W县出动公安干警阻止我市中院执行……其它例子还很多,我们代表小组里的许厅长说了好几个,不过我做二传手可能说不准确……”
“你能否把许厅长的姓名、地址告诉我们?”
“当然可以。”于如冰撕下一张市政府的便笺,写上了许厅长的地址。
“谢谢。你对海昌公安如何评价?”
“我认为海昌的社会治安状况和公安队伍素质在全国来说,都是属于比较好的。”
“有没有不尽人意之处?”老夏的目光很锐利,潜台词显然是:“否则,你为什么作那样的发言?”
“目前当然还存在着不少问题,”于如冰并不回避:“我可以给你们举一些例子。例如,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海昌群众向公安举报聚众赌博的窝点,线索明确,地址清楚,公安也有行动,但十扑九空。卖淫嫖娼也一样,公安尚未出动,对方已得到消息,明显存在内部有人通风报信的嫌疑。以至于群众出于无奈,只好向我这个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举报,并且再三叮嘱我不能把信转给公安……”
“这类信,你这里还有一二封吗?”
“已经转给市局李局长了。”
“他处理了吗?”
“他处理得非常迅速。自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我市在这些方面的打击力度非常大。”
“其它属于我们行风方面的问题,还有没有?”
“当然还有。例如一年以前,突然要求所有的小车都必须装安全带,这本来也无可非议,为了大家的安全嘛。但你们公安系统却规定必须到指定的地方,去安装指定的产品,否则不予年审,就这不合理了。这些产品往往质次价高,引起一片埋怨声。有的地方处理交通事故时,损坏的车辆必须送到交警指定的修理厂去修,如果要把车拉走,就得另外付一笔钱……”
老金和老夏低头沙沙地做着记录。于如冰又举了两个例子以后,不无歉意地结束说:“这些事,其实也都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问题,但却与群众的利益或便利息息相关,影响了公安的形象。当然,行风问题目前普遍存在,连教师也有个师德问题呢!但我个人认为,公安不同于一般行业,它应该在作风上成为各行各业的表率,因为你们头上顶着国徽!我很抱歉,惊动了公安部的领导,你们二位又这么大老远地,专程来到海昌,我非常感动。请你们二位回京后,务必向部领导转达我的谢意。”
“部领导确实非常重视人民代表的意见。这次派了六个人,分成三个组,分别到三个省来听取意见,以便掌握第一手材料,也算是一次调查研究吧。再一次感谢您对公安队伍建设的关心和支持!”
送走公安部纪检委两位同志以后,于如冰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把谈话内容和李佑安通通气?公安部纪检委来到海昌,市公安局的头头们是不会不知道的。按一般惯例,他们还应该出面接待一番。但据说李佑安从不请吃或吃请,那么他们是否会有机会碰头?而公安部按规定也不应该把自己说些什么和盘托出,因为他们并没有转达的任务。那么,于如冰到底说了些什么,对海昌公安说来,岂不成了一个谜?是否会引起什么误会和不愉快呢?
可是,公安部的同志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李佑安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连电话也不主动打一个,好像是在表示:随你反映什么吧,我们都不在乎!
于如冰也是个倔脾气:你不在乎,我为什么要主动作解释?!这件事就这样被搁下了。
在接下去的几个月中,李佑安的一系列举措在海昌公安系统产生了很大的震动。继大刀阔斧整顿基层队伍,撤、换、调了几个派出所所长以后,又在民警中实行了聘任制。“警察也有人待岗了!”的新闻在海昌不胫而走。五月份,批捕了在海昌已活动了五六年之久的、带有黑社会流氓团伙性质的仇氏四兄弟。当公安机关在基本上无正当职业的仇氏兄弟豪华的住宅中,查出价值逾三百万元的财物、现金时,舆论哗然。直到这时,于如冰才知道在海昌这片丰衣足食、文人辈出的“文化之邦”,在二十世纪90年代末期,居然有人欺行霸市、聚众赌博、组织卖淫、垄断霸占市郊公交路线,毒打无辜群众……于如冰一面读着《海昌日报》上的长篇报道,一面也和许多人一样产生了一个疑问:这批人为非作歹已长达六年之久,那么前两年……?
这一流氓团伙案正在审讯之中,又传来一个消息:原海昌市委副书记,现为省级机关某部门的正厅级领导的公子邵怀平,因涉嫌流氓、诈骗活动而被捕了。
于如冰对这位公安局长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四
一个周末的下午,快下班了。只有在这种时候,几个在家的市长们才会有心思互相走动走动,谈点轻松的话题。这天,被称为“老灵通”的陆副市长走进于如冰的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
“最近,海昌的谣传很多,你知道不知道?”
“海昌这个城市很怪,市民受教育的平均水平比较高,但又充满小市民意识。特别会造谣,特别爱传谣。十几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谣言我都听到过,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一次刮起的几股谣传中,有一件还和你有关系。”
“我?贪污了?受贿了?”
陆市长摆摆手:“别乱扯。倒是有人说李佑安有重大经济问题。”
“?”于如冰不置可否。
“据说事情是发生在到海昌来以前,也就是说发生在省里。他们说,省委把他派到海昌来,也是为了便于查清问题。有人向中纪委、公安部举报了,组成了一个专案组在调查。公安部纪检组还专门来过海昌,找过几个人了解情况,其中也包括你。”
于如冰双眉紧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听到以后也觉得很奇怪:你和公安这条线没任何关系,要了解情况也用不着找你。你能提供什么情况?”
于如冰吸一口气,认真地把公安部找自己的原因说了一遍。
“原来这样……”陆市长沉思起来:“李佑安到海昌以后,大刀阔斧地整顿了队伍,调整交流了县级公安局长,撤掉了几个中层干部……听说他为人严厉,作风泼辣,不大好相处。肯定,得罪了不少人……”
“我们现在的官场特色就是:凡是笑眯眯,圆滚滚,遇见矛盾绕道走,抵死不得罪人的干部,不论他是庸才也好,低能也好,一概官运亨通,至少平平安安。而像李佑安这样的干部,我预测他没有……”于如冰突然打住,似乎自己也觉得说得太尖锐了。
陆市长叹了一口气:“听说邵厅长为了公子的事,托了不少人来作说客……可是李佑安他……”陆又摇了摇头:“有消息说,邵厅长还有希望再升一升呢!”
“我们中国人为什么非把老子和儿子搅到一起去不行呢?”
“你发牢骚也没用,这也是中国国情。我倒建议你有机会时,找李局长解释解释,他毕竟是市委常委,有了误会总不大好。”
“我和他至今只通过一次电话,见过一次面。平时一直没有接触,现在突然去做解释?有这个必要吗?”
“我想有必要。这次传播这些……嗯,传言的人,层次都很高,并不是一般的干部群众。”于如冰注意到他用了“传言”而不是“谣言”这个词:“他们的传言把你扯了进去,是有目的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敢于直言不讳地提意见,又是全国人大代表……这样,别人容易相信。”
“你呢?你是否也有几分相信?”
“我?我总觉得,无风不起浪。这里面,总有点什么复杂的背景……而且,有人还注意到,李佑安到海昌一年了,好像就从来没有回过家……”
可怜的李佑安!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盯着你,关怀你?
“哦,下班时间早过了,”陆副市长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我这也是想给你提个醒……”
“我理解。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位老弟既然这样难打交道,我也不想到几个月以后了,再去做什么解释。随他去吧。”
事后,于如冰确实采取了“随他去吧”的态度。但不知为什么,她开始对公安系统没来由地关心起来。每周一期的内部小报《海昌公安》,过去从来不看,现在倒也去翻翻看看。并且发现这小报办得挺活跃,挺有质量。不过李佑安的名字很少在报上出现,倒是对各个县和一些基层干警的活动、事迹报道很丰富。而由干警稿件组成的《警魂》专栏,品味颇高,文学气息很浓。
转眼,江南酷热的夏季到了,在一个特别闷热的星期六傍晚,在海昌市中心,玉山公园大门东侧的繁华商业区内,发生了一起自建国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扒窃、劫持人质案。
玉山公园内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山,只有一个七八十米高的大土坡。公园大门两侧全是商店,十分热闹。在一个副食品店里,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大叫:“小偷呀!抢皮夹呀!抓住他!抓住他!”在人们还没有弄清小偷是谁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冲出店门,一霎间就冲进玉山公园,沿石阶向山顶跑去。几个见义勇为的市民和公园门卫紧追而上。那个皮夹被窃的妇女在商店里打了“110”,两名民警在两分钟内赶到现场,也一齐向公园内追去。这原本是一件很普通的扒窃案,可是一个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了。
那个犯罪嫌疑人已经快要冲到山顶,山顶亭子里,海昌一中的两名女学生正在吃零食,聊天。听见人声喧哗,她们就起身往下走,与冲上来的青年在石阶上迎面相遇。那人左手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红衣女孩,同时右手里出现了一把二十公分长的明亮尖刀。另一女孩尖叫一声,用手中的提包向案犯头上打去,红衣女孩也抬脚踢向案犯的小腿。在一阵短暂的撕打之后,三人跌离石阶,沿山坡左侧的草坪滚落。正当人们向草坪合围时,那青年用左膝压住女孩大腿,手中的刀锋卡在女孩颈部,嘶声大吼:“谁敢过来?!谁过来我一刀捅死她!”随着女孩的一声惨叫,雪白柔嫩的颈部一缕血线缓缓流下,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另一个姑娘滚下山坡,扑入了人群。
接下来是一场长达四个多小时的僵持。
新上任不久的海昌县公安局局长陆辉,于10分钟以后也赶到了现场。他发现劫持人质者的情绪,处于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下,极不稳定。为了防止意外,陆辉命令所有的追击者退到山坡下,营造出一种比较宽松的氛围,陆续赶到的民警和特警,封锁了玉山公园的出入口,并竭力劝说越聚越多的群众离开现场。陆辉以十分缓和的语气,和劫持者开始对话,要求他放开女孩。只要他放了这个姑娘,其它一切可以不予追究。但是那个体格健壮、衣衫破旧的青年,只是阴沉而又警惕地环顾着四周,手中的利刃一秒钟也不离开姑娘的颈部。当陆辉把宽大政策宣讲到第四遍时,他突然大吼一声:“滚开!不准再噜嗦!老子烦死了!”随手把刀柄一按,姑娘刺耳的尖叫声使陆辉下意识地倒退了好几步。
于如冰是在女孩的父母闻讯赶到玉山公园以后,母亲被吓得当场昏倒需要急救时,才得到报告的。卫生局长牛坚已经带领几个医务人员到达现场,于如冰知道自己并没有必要去,去了也只会给他们添乱。但是在一种比好奇心更复杂的心理的驱动下,她要了车,在八点钟左右到达玉山公园,摸黑挤进人群。在外围维持秩序,劝阻群众进入的民警们认出了她,放她进了公园大门。一进门首先看见一群海昌电台的记者,正在进行现场直播。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激动使他们根本没有理睬于如冰。
公园外人声鼎沸,公园内却很安静。于如冰缓缓向山坡接近时,背后传来一阵轻微又迅捷的脚步声。借着公园内红灯笼发出的微光,她认出了李佑安。他不知从何处匆匆赶来,脸色显得异常苍白。她礼貌地让在一旁,李佑安看了她一眼,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地越过了她。当李佑安一群人在石阶尽头处站定时,她也在距他们三四米处停步。
陆辉带领几个人迅速与李佑安汇合,低声作了扼要的汇报。
“应该尽量使他精神放松,”李佑安肯定了陆辉的做法:“能不能送点矿泉水和饮料上去?过分的口干舌燥会使人情绪焦躁。”
“送是不行的,他不准人接近。我们是扔上去的,而且为了减少对他们的惊吓,饮料都扔在距他们七八米的那个花坛旁,但是他仍然不肯动地方。”
李佑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思索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于如冰觉得自己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天好热,好闷!她竭力睁大眼睛去搜索山坡上的人影,但是山坡上长满了草,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里,只有一片黑糊糊,什么也看不见。
“你再对他喊话,告诉他我要和他谈谈,让我们再作一次努力。我也需要在较近的距离里,对他作一个判断。”
陆辉拿起话筒,玉山公园的静夜里,回荡着他平缓的声音:“小江,你听着,我们市公安局的李局长来了,他要和你谈谈。他是我们这里最大的领导了,他说的话,绝对是算数的……”
就在陆辉举起话筒的同时,李佑安已开始快步登山。他的步伐无声而迅捷,未等陆辉说完,他和劫持者的距离已剩下不到三十米。
“站住!不准再上来!站住!”
女孩“哇”地一声,也哭喊起来:“不要来!不要来!求求你不要上来呀!”
李佑安戛然止步。但显然在努力调节自己的喘息,声音虽然平和,却带着断续:“听说……你姓江?江,还是蒋?”
没有回答。
“小姑娘,你叫季瑛瑛,是吧?别害怕,小江不会害你的。你和他无怨无仇,素不相识,他可以做你的大哥哥了嘛……对不对?小江?”
回答他的仍然是沉默。
李佑安在这个距离里,已经能够隐约看出,劫持者背靠山坡,半蹲半跪。一条腿竭力支撑着随时有下滑趋势的身体,另一条腿弯曲地夹住女孩的下半身,上半身被他用左臂紧压在胸前。右手看不清,但肯定是在另一侧持刀压在她的脖子上。
“小江,你如果伤了瑛瑛,那我们绝不会放过你。但是如果你放了她,我保证马上送你走。只要在中国境内,你愿意去哪里都行。你偷了一只皮夹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大错,对不对?但是你现在这样干,性质可就严重了……”
“闭上你的嘴!”姓江的突然吼起来,“老子活腻了,今天有这么个又白又嫩的小妞陪着我,哪怕死了,也赚了!哈哈哈哈!”在他的狂笑声中,瑛瑛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显然劫持者在她身上什么地方捏了一把。
“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李佑安仍然很平静,“年纪轻轻的,干嘛要想到死呢?好了,你们旁边有矿泉水,有可乐,我建议你们过去喝一点。天这么热,渴得难受,是不是?”
“你先下去!”这回答好像有几分松动。
“你们喝了水我就下去,”李佑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令人镇静的温和,“我们可不希望瑛瑛渴得中了暑。”
人影开始横着移动了,终于艰难地移到了花坛边。
“拿一瓶水!你先喝!”劫持者命令着。
瑛瑛弯腰取水。李佑安注意到劫持者老练地紧贴着她一起动作,在瑛瑛喝了几口水之后,劫持者看到没有异常反应,就用左臂箍住姑娘的颈部,左手把矿泉水瓶送到自己嘴边,右手的刀移到姑娘腰侧,一个黑影紧贴着另一个黑影,喝完了剩下的大半瓶水。
“我还有一个建议,”李佑安又说话了,“你们在这山坡半蹲半坐的,多累人!喝了水就到上边亭子里去坐坐吧,那儿凉快。小江,你在亭子里喝点饮料,吃点点心,好好再想想。”
“拿几瓶可乐,跟我上去!”
两个黑影纠结着向上移动了,李佑安好像松了一口气。突然季瑛瑛又发出一声尖叫,原来山坡下有几名特警也想趁机行动,被劫持者发觉了。李佑安立即大声命令:“山下谁都不准乱动!”
公园外传来话筒的喊话声:“请医务人员赶到七彩商场,家属中有人昏倒,有人昏倒!”
李佑安注视着一团黑影移到了山顶,进了亭子以后,才缓步下山。
“陆辉,请通知彭检察长速来现场。”陆辉心中一震,已明白了李的决心。果然,李佑安把人集拢,轻声宣布:“劫持者成熟老练,反应迅速,显然不是初犯。而且,对社会抱有疯狂的仇恨。僵持已长达四个小时,再拖下去小姑娘可能会精神崩溃,劫持者也可能因高度紧张而失去自制力,总之,后果不堪设想。我决定:将犯罪分子当场击毙,解救人质。”
现场一片肃静。
“特警同志们听着:请你们看山上的亭子:能分辨目标吗?”
于如冰也朝山顶看去,这时她才明白李佑安为什么要动员劫持者到离民警更远的山顶去。公园外面,解放大道密集的商店的灯光,在北边的天空形成一片光幕。虽然亮度很微弱,但是毕竟把亭子内栏杆旁的一团黑影衬托出来了。不过可惜的是,她努力凝神看了半晌,看得眼睛都酸疼了,仍然只能看见一团不规则的黑影,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同志们!谁有把握在这种条件下,一枪命中目标?”
在半分钟的沉寂后,四个青年人先后出列:“我。”“我!”“我!”……
这时,身材瘦小精悍的彭检察长,在两名特警陪同下到达现场。陆辉正准备汇报情况,彭检却一摆手:“我一直在半导体里收听实况转播,情况已经清楚。是否准备当场击毙劫持者,解救人质?”
“是的。请你来现场监督执法。若有失误,我将就地辞职。”
彭检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来和李佑安的手紧紧地握了一握。
李佑安叫过四名特警:“请你们分别确定目标:左边还是右边?然后一个个到我耳边来告诉我。”
四名特警屏息凝神地注视了几秒钟,分别对李耳语了两个字。
李佑安注视着山顶,悄声说:“四个人分别确认了同一个目标:右边。看来目标无误。”
于如冰把眼瞪得又酸又疼,仍然只见一团黑影。
“小季,你打第一枪。这一枪要求子弹从目标正上方60公分处飞过,子弹尖锐的呼啸声,会使任何人都产生一个条件反射:抬头上望。这一刹那,两人的头会稍稍分开,为后一枪创造更好的条件,懂吗?”
“明白。”
“小刘,你在小季之后打第二枪,要求命中头部要害。记住,紧接小季,时间差为0.2秒。小王,小姜,你们持枪描准目标作射击准备,应付突发情况。好!站好位置!”
四人分列一排,都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枪。
“记住:两枪紧连,时间差0.2秒。还有,不论发生什么意外,一切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李佑安的声音平缓而又温和,给人一股镇静的力量。可是于如冰的心脏跳得又快又不规则。
“预备——瞄准——”
于如冰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宇宙黑洞。
“打!”
子弹呼啸着穿过夜空而去,于如冰只听见一声枪声。亭子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团黑影一分为二,同时倒下。在最后的一刹那,于如冰看见李佑安用左手紧紧地抓着他自己胸前的衬衫,惨白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枪声好像是一个口令,树荫下,花丛中,假山后……几十个民、特警一跃而出,同时向山顶冲去。
“妈——妈——!”亭子里传出一声长呼。一个黑影张开双臂就像张开了双翅,飞扑而下,扑进了一个率先冲到山顶的特警怀里。
季瑛瑛!季瑛瑛没有死!枪声和飞溅的鲜血把她吓昏过去了。
突然,耀眼的强光从后面射来,海昌电视台的记者们冲破了民警的封锁圈,强行进入了现场。“瑛瑛——”一群亲属狂呼着,向山上奔去。在一片混乱的激动中,于如冰发现李佑安已经不见了。
五
接着的几天里,这个极富戏剧性的惊险人质案,着实使海昌的大街小巷热闹了一阵子,各种版本的“现场目击”同时在流传着。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传着传着就出现了一种议论:公安怎么这么无能?这么多特警包围玉山公园五个小时,眼睁睁地看得见,却救不下一个小姑娘!当场击毙?谁不会?给我一支枪我也打得死人!没有伤亡救下人来才算真本事呢。扒了个皮夹子就得了个死罪?唉,可怜的小伙子!那姓江的家里也有父母亲人,一个儿子养到这么大,容易吗?就这样给一枪崩了?……
现在当官真难,吃公安这碗饭,更难!是群众的逆反心理?还是真有别有用心之人?为什么在海昌,现在议论公安的,比两年前还多得多?……电话打断了于如冰的思绪。
“于市长,我是二院徐涛。有个情况向你报告一下:市公安局的李局长,在我们这里住院,病情比较严重……虽然他命令我们不准报告,但是,我们……我们医院实在挑不起这个担子……”
“住院几天了?什么病?”
“今天是第五天。诊断已经明确:不稳定性心绞痛。有明显的阵发性冠状动脉痉挛,同时也不能排除存在冠脉狭窄。”
心绞痛?冠脉痉挛?有着丰富医疗知识的于如冰明白,发病的诱因肯定是“玉山事件”。
“你们医院在治疗上有把握吗?”
“病区主任是朱澜,他是海昌的心血管权威了,应该不成什么问题。成问题的倒是:这个病人太忙,我们又管不了……”
“怎么回事?”
“这种病人除了药物治疗以外,还必须严格卧床休息。根据李局长自己提供的病史,心绞痛始发于三年前,至今已发作多次。由于反复发作,心肌已受到实质性的损害。治疗五天了,至今仍然T波倒置,ST段压低,提示心肌供血不足,不能排除会发生心肌梗塞的危险……”
“这么严重?”
“是的。但是李局长左手输着液,右手拿着大哥大,不停地接电话,发指示……昨天下午还跑出去了三个小时!”
“去哪了?”
“回公安局开什么紧急会议去了。于市长,这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们医院可挑不起这个担子。”
于如冰看看表,六点五十分。
“我现在就到医院来一趟,半小时后你在五病区等我。”
但是,半小时后当于如冰拎着一只鲜花花篮,走进二院五病区时,徐院长迎出来把两手一摊:“于市长,病人又跑了。”
于如冰皱了皱眉,略一迟疑:“还是陪我到他病房去一下吧,”她摇摇手中的花篮:“这个,总不见得再拎回去?”
在走廊尽头的干部病房门外,一个身穿警服的青年坐在一只方凳上看《啄木鸟》杂志。看见徐涛和于如冰,急忙站起身来:“于市长,徐院长,我们局长……请两个小时假……”
“又干什么去了?”
“有紧急工作商量,他回局里主持一个党委会。”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金,叫金进。警卫处的,有时也帮李局长开开车。”
“小金,你必须转告你们局长:这个病不能乱跑,要卧床。病人,应该遵守医院的制度和规定。”
小金憨厚地笑笑,点点头。
“把门开开,我这篮花,放一放。”
小金开了门,于如冰却吃了一惊,里面完全成了一个鲜花店!
于如冰拎着自己的花篮回去了。
两个小时以后,李佑安把电话打到了于如冰家里。
“于市长,对不起呵,让你白跑一趟。”
“白跑一趟倒没关系,不过你自己的病,要引起高度重视。不是我吓唬你,这个病是有风险的。”
“知道知道,我已经……够重视的了,一天总有……二十个小时,乖乖地躺在床上,输液,够听话的了……”
“你现在连说话都听得出呼吸急促,刚回病房,是不是?”
“好吧好吧,我尽量……不跑出了,好不好?把你的花,送给我吧!”
“不送了!你已经是睡在鲜花丛中了,就少了……”她突然发现下面半句话不能说,急忙刹车。
“就少了……一面党旗,是不是?”李佑安语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弄得于如冰很尴尬:“就算那样,我还没资格盖党旗呢。好吧,我再说一遍:你的花,我要!我叫小金……来拿!”嗒,手机关了。
这个人,莫明其妙!但是十分钟后,小金已经站在门口了:“于市长,李局长叫我……叫我……”小伙子突然红了脸,大概自己也觉得很可笑。
“进来吧,请坐。”
小金十分拘谨地坐下了,坐得笔直。
“那一房间的花,还要花?神经有什么毛病?”
“这是没有办法,”小伙子突然有几分激动:“李局长住院以来,一直不准告诉市公安局以外的人,包括你们市领导。他说大家工作都忙得要命,不要影响别人工作。而且来探病,就免不了要送点东西。他叫我们守在门口,带礼品来的一律不让进……前天省厅一位处长来联系工作,知道他住院了,回去一说,这下子糟了,这两天中从省城来了几十个人,都是他的老同事,老部下。李局长只好把这些花篮留下,他说别的东西拿回去还有用,这鲜花嘛,退回去不大好……我已经代他转送了好多,给了医生和护士,不然,还要多呢。”
“你们大家,喜欢他这个人吗?”于如冰突然问出一个和鲜花不相干的问题。
“喜欢?”小金显然不太理解这问话的含意:“我不知道。不过,我们都很佩服他。”
“佩服什么呢?”
“他水平高,能力强,为人正派……就是太严肃了,有点……那个……”
“‘那个是什么?”
“就是……就是太凶。我,我们,都很怕他。不过他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最服贴的人!”
于如冰不再发问,默默地坐着。
“于市长……”小金怯怯地:“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我要走了。”
“好吧,你回去吧。”
“可是,可是……花……?”
于如冰有几分哭笑不得:“你告诉他,鲜花太多,会争夺病房里的氧气,对健康不利。”
“那不行,我要挨骂的,骂我连这点事都……”
于如冰耸耸肩,回进内室,从墙上取下一个秋玫瑰壁挂。那是一个藤圈,插满了枯叶色的玫瑰。
“给他这个吧,可以挂在墙上。”
小金很高兴:“我去给他挂到办公室的墙上。”
公安局长办公室挂玫瑰壁?于如冰想告诉小金这个装饰品不合适,但又懒得再和这个认真得有三分傻气的小伙子啰嗦,就让他拎着藤圈走了。
第二天晚上,于如冰又去了一趟医院,因为毕竟还没有见到过这个病人,总觉得没有尽到分管医疗卫生的副市长应尽的一份责任。可是万万没料到的是,她又扑了个空。病区值班主任对着她发了一大通牢骚:“于市长,你的这个病人(什么时候变成我的病人了?)好像比中央领导还忙!请示工作的,研究案情的,加上探病的,一天进进出出几十个人。他们一研究什么,还要叫我们回避,连治疗也没个准时间。这不,又跑啦!这样子的心绞痛病人,唉,没见过!”他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于如冰折回头,给市委书记刘前打了一个电话。
第二天是周六。吃过午饭,女儿晶晶要于如冰陪她去买连衣裙。当她们走到最繁华的解放中路十字路口,准备穿越马路时,黄灯亮了。晶晶可能是怕红灯亮了以后,要在热辣辣的太阳下面多等几分钟,所以拉着于如冰急步向对面跑去。刚到路中央,红灯亮了,车流一下子堵住了前进的通道。
海昌城市不大,三十万人口。于如冰当了十几年的副市长,连马路上的清洁工都认识她。她觉得不能再往前闯,只好紧挨着交警的指挥台停下来。
站在指挥台上执勤的交警认出了她,他一面做着十分规范的指挥动作,一面低头朝她笑了一笑。一颗大汗珠从小伙子额上滚落,砸在脚下的水泥墩上。
于如冰突然想起,这个地方本来是海昌市区最大,也是最漂亮的一个交通岗亭,上面有蓝白相间的大遮阳伞,四周围着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栏杆。底座是正方形的,足足有四五个平方米,漆着什么宣传标语(也许是广告?)。现在怎么变成这么个简陋的小圆墩子了?她低头一看,被拆除的印记在水泥路面上清晰可见。
于如冰爱管闲事的脾气又发作了。
“咦,原来的岗亭呢?干嘛拆了?”
“影响交通。”小伙子答了一句,一个向左转,把屁股对着于如冰。于如冰绕到他面前,仰着头问:“谁叫你们拆的?交通局?”
“不是,是我们自己——公安局。”
“这么大的太阳……下起雨来怎么办?”
“这里是全市车流量最大的地段,时常堵车……”小伙子一个转身,一丝不苟地又把屁股对着了于如冰。于如冰赶快又绕到他面前:“缩小个岗亭就能解决问题?”
“好多了。像本来那样大的岗亭,机动车到这里都得转个小弯。现在基本可以直行,通过量就大多了……”
“那下雨怎么办?”
“穿雨衣呗,没岗亭的十字路口多着呢!我们局长说了,我们苦一点,成百上千的群众就方便一点,这叫‘可贵的缩小……”小伙子突然吹起哨子,又拼命挥手,于如冰回身一看,发现机动车车速明显慢了,有两辆自行车和几个行人在自己身后停了下来,他们十分奇怪地看着她:这个女市长在大太阳底下,围着个交通警转什么呢?
“哦,谢谢!不,对不起,再见!”于如冰语无伦次地向小伙子告别,小伙子微笑点头,又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原地转身,不再跟她啰嗦。
晶晶早已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了:“调查研究完了?再问下去,就要按妨碍公务罪拘留了呢!”
“哦,可贵的缩小!现在的部门,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在拼命扩大自己的地盘……别看这小小的几平方,自己主动缩小确是难能可贵……”
整个下午,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晚饭后,她仍然有几分心神不定,觉得有一件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在缠绕着她,但又想不出是什么事……直到九点多钟,她突然拨通了李佑安的手机:
“李局长,本来我已经不想管你了,因为你对别人的说教一定感到不耐烦。但是,作为分管卫生工作的,对患有重大疾病的领导班子成员,又不得不尽一份责任……”
“你认为我现在是患有重大疾病?”
“是的。稍有医疗常识的人,都会知道不稳定心绞痛在发作期的严重性。你现在必须放下工作,严格卧床休息。你现在使用的扩张冠状动脉的药物,会引起全身性的反应……”
“是的,用了你们的药,我全身无力,尤其是头痛得厉害,简直像劈开了一样……”
“那是因为扩张冠脉的药物也同样会作用于脑血管的缘故。所以,你不能用脑过度,必须放松全部身心,使供氧不足受到损害的心肌慢慢修复……”
“你怎么什么都懂?”
“在医疗知识方面,你得听我的,李局长。”
李佑安发出一声呻吟:“你向刘书记告了我的状,刘书记已经下令暂时剥夺我的……工作权利,他宣布:局里的日常工作……由岩秋主持。今天上午,已经开过党委会。噢,会议是在病房里开的,我没有……乱跑,已经作了……分工。”
“那好啊!你可以安安静静休息一下了。听听音乐,闭上眼养养神……”
“太美妙了。但是,于市长,目前,市里几个大案,正在关键时刻……”李佑安说话时仍带着几分断续,但语音里带着一种什么既严肃,又沉重的东西:“例如,那个仇氏四兄弟的案子,牵涉面大,关系微妙,背景复杂……一定要,办得稳妥,无懈可击……还有其它几个案子也一样,我不能把担子,全压给岩秋、陆辉他们……”
电话里,双方都沉默了。
“有些人……生来放不下的……是一份责任。”李佑安的声音很低沉,于如冰甚至感到几分忧伤:“你,能谅解吗?于市长?”
于如冰突然觉得两眼有点发酸,她又沉默了几秒钟,只低低的说了一句:“我能理解。好吧,自己保重。”就挂断了电话。
星期五下午快下班前,陆副市长来找于如冰商量一件工作,末了,突然问起:“听说,李佑安局长住院了?”
“是的。已经住了十一二天了吧。”
“心脏病?”
“是的,属于一种比较麻烦的类型:冠脉广泛痉挛引起的不稳定性心绞痛,不能够排除小面积的心肌梗死。”
“这么严重?我……”陆欲言又止。
“是不是想去看看他?要不要我陪你去?”
“暂时……不去吧。我是想告诉你,最近外面,又传得很厉害……”
“生病还生出谣传来了?”
“我听见机关里有人在说,第二医院有人在发牢骚,说书记、市长来住院的也见过不少,还没有碰见过派头这么大的首长,特殊化搞得这么厉害……”
“特殊化?怎么个特殊法?”
“他们说病房外实行一级警卫,下面警车随时待命。来探病的一天几十人,又多数是开着警车来的。不论清早还是半夜,要进就进,要出就出。住院部的铁门开了关,关了开……花篮送到走廊里都放满……”
于如冰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陆市长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还有吗?”
“还说,医生护士来打针、做心电图等,一切都得听他命令,他叫警卫员通知可以进去了,才能进去。有时来了客人,他就把医务人员请了出去……”
于如冰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些:“这实在有点……太冤枉人了。怎么说呢?门口是有个警卫处的小金坐着,他实际上是陪客,但因为来看望的人多数要谈公务,他不能听,所以常常坐在门口……看他的人确实很多,但除了鲜花以外,几乎没收别的什么……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许多谈话都要保密,当然只好请医务人员回避了。”
“原来是这样。唉,现在的群众心态很怪,好像当官的都不是好人,一点点事都会越传越邪乎。连他的妻子从来没到医院来过,也成了议论的话题,说什么官当大了,看不上……”不知为什么,陆副市长突然刹车了。
“关于他的家庭,我没有发言权。但有没有在医院搞特殊化,我是清楚的。为了少给医院添麻烦,他连医院的营养小灶都不吃,仍由驾驶员从公安局食堂带饭菜来,有时候一连几天,顿顿吃饺子。他说只有一只手能活动,吃饺子方便,吞吞就是了……”于如冰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如果说他搞特殊化,那就特殊在他把公安局长的办公室搬进了二院病房!”
陆市长沉默半晌,叹了口气:“现在当领导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研究。刚才说的这些,你千万别让李佑安知道。不理会这些流言就是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嘛。”
陆副市长走后,于如冰发现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三号楼里静悄悄的。她索性锁上办公室的门,重新在桌旁坐下。
当然不能让李佑安知道。根据李的性格,只要知道了这些流言的十分之一,他也会立即出院走人的。找徐院长谈谈吗?怎么谈?谈了又怎么样?叫院长召开一个全院职工大会,作上一番解释?有必要吗?有用吗?流言既然已经传人机关,那说明已经传得很广了,堵也堵不住了。
于如冰把头靠在椅背上,疲乏地合上了双眼。
多奇怪啊,对于至今仅仅见过两次面的这个男人,于如冰心中竟会产生了一种深切的同情,不,甚至是怜悯。
官场无真情。他有真正的朋友吗?听说他过去工作的那个处,几乎所有的人都到海昌来看过他了。这么说来,还是有很多人在关心着他的……但为什么在海昌,老是有对他不利的流言?他在海昌,到底对哪些人构成了威胁?触动了哪些集团的利益?
这个时时刻刻面对着社会阴暗面,始终与邪恶作斗争的人,为什么还会有这样一种执拗的、孩子气的脾气?在这样的疾病的打击下,他仍然争分夺秒地在追寻什么?噢,对了,他的妻子在哪里?为什么陪伴他的永远是驾驶员、警卫处干警,而不是妻子?
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于如冰独自坐了很久。
接下去的几天中,于如冰的日程上排满了会议和活动,又到县里跑了两天。回海昌后,她马上给二院五病区主任朱澜打电话,想了解一下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后,李佑安病情的进展状况。
“李局长已经……在昨天上午出院了。”
“出院了?!好了吗?”
“这个病,一时是……好不了的。”
“那么至少已经稳定了?”
“还……还不大……稳定,”话筒里传来朱澜迟疑的声音:“冠脉痉挛时有发生,24小时动态心电图,也时好时坏……”
“那你们怎么能同意他出院?!”
“我们没有办法,他一定要走……徐院长急都急死了,你又出差了。我们说不服他,他说那些药口服也一样,还是回去自由……”
他听见什么了?谁的嘴这么闲?
“你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
“这怎么说呢?我们把各种药品包括抢救用药都给他带上了,我和徐院长家里的电话都抄给小金和小蒋了,注意事项也再三说清楚了……于市长,他是市级领导,我们又不好说得太……如果你在,也许还能劝劝。”
“我劝也未必有用。既然如此,就让他回去过段时间看吧。好吧,这十几天中,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弄得你们很辛苦……希望你们能谅解。”
“于市长说哪里话?这是我们份内职责,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于市长您如果有机会,还是动员李局长到省里做一次冠脉造影的好,我们可以帮他安排,但时间要他定。”
“好吧,我一定动员他。”
搁下电话,于如冰呆坐了几分钟以后,决定到金城饭店去找李佑安。
“李局长早就不住在我们这里了。”金城饭店大堂的值班小姐给了于如冰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搬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搬的?”
“今年春节以后不久就搬走了,搬到了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
于如冰茫然地往回走,突然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上天入地也要找到这个人!她拨通了郑岩秋的电话:“我是于如冰。请你告诉我,李局长现在住在哪里?怎么找他?”
“你可以打他的手机,号码是……”
“不!我要见他本人!他住在哪里?怎么走?”
郑岩秋有几分抱歉似地说:“他住的地方我实在说不清楚怎么走……那是一个新区,很偏僻,因为还没有建居委会,所以也没有门牌号码……连路,也没有正式修通……”
“你们为什么把他弄到那种地方去住?”
对方笑了,显然有几分幸灾乐祸:“不是你把他逼过去的吗?”
“我?!”于如冰真的傻了。
“去年冬天,机关作风整顿,你不是在分组讨论时,慷慨激昂地提意见,说单单海昌市区就有二十多名‘宾馆干部,有的在宾馆已经住了五六年了。一年住宿费支出上百万,其中有四名市委常委。你建议请常委们带个头,搬出宾馆,大兴一下勤俭节约之风……怎么,你自己倒忘了?”
于如冰倒抽一口冷气:“他就在那个时候……搬了?”
“是的。那次会后,他逼着我们马上找房子,似乎三天之内不办好就要枪毙我们似的。哪里有现成合适的房子?他又催得那么急,只好胡乱买了一套商品房。那地方面对着一片‘希望的田野,环境幽静,空气新鲜……于市长?”
“我听着呢,”于如冰恢复了常态:“郑局长,你不要冷嘲热讽了。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求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那个鬼地方?”
对方叹了口气:“那个鬼地方嘛,看来只有本人亲自开车送你去了,不过你要保证一条。”
“什么?”
“绝对不能告诉他是谁把你送去的。”
“那没问题,我保证。”
15分钟后,于如冰坐进郑岩秋的车。
“真荣幸,今天有一位处级驾驶员。”
“我更荣幸,能有机会给国会议员服务。”
“你的车怎么没装警灯?”
“李局不准装,他自己的车也没装。他说他最讨厌公安的车有事没事哇啦呜啦地,耀武扬威,制造嗓音。”
“你们的局长真是个怪人。”
“哼。”
车飞快地驶往市郊,转上了一条只有路基、未浇路面的简易便道。颠簸了几分钟以后,向右一转,前面出现了七八幢黑灯瞎火的房子。郑岩秋远远地就把车停下,指着右侧一幢房子悄声说:“看见中间楼梯二楼那个亮着灯的房间了吗?就是那套。”
“离这么远你就不敢大声说话啦?李佑安会咬人?”
“比咬人文明点,他会训人,训得你喘不过气来。”
“这么凶?”
郑岩秋笑了:“有点夸大。不过他确实不准我们把他的住处告诉人,他说可以避免接待那些登门说情的、套近乎的、打探消息的,当然,还有送礼的……他这个人不善应酬,直来直去,话不投机半句多。好吧,咱们的攻守同盟已经订好了,你可不能出卖我。”
“他难道猜不出来?连这个案也破不了?”
“就算他猜出来了,你和我都死不承认,哈哈,他也定不了案,对不对?好吧,等会儿你怎么回去,我可不管了。”
于如冰耸耸肩,道了谢,下车向前走去。郑岩秋连车灯也不开,悄悄掉头走了。
六
当驾驶员小蒋打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于如冰时,显出一脸的惊奇。李佑安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哪位?”
“是……是于市长。”
李佑安迅速迎了出来,满脸笑容地伸出手。也许因为这几步路走得快了些,说话时呼吸显得很急促:“啊呀,你可以改行……搞侦探了,于市长!怎么给你找来的?”
“这是机密。”
“哼,订了……攻守同盟,是不是?来,坐,这边坐。”
“为什么提前出院?”落座后,于如冰一脸严肃地问。
“我这个病人,太不安分,搅得你们那个……正规化管理的医疗机构,也不得安宁。反正病情……就是这个样子。诊断明确,用药对症,自我感觉……好多了……”说到这里,手机响了,他听了两三句以后,起身向卧室走去,一面回头对于如冰说了一句:“对不起,请稍等。”随手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
于如冰接过小蒋泡来的茶,抬头打量这陈设极为简单的、二室一厅的住房。虽然开着电扇,室内仍然很热;虽然点着电蚊香,仍有蚊子飞过,原来纱窗都大开着。也许是因为心肌缺氧,希望空气流通些?于如冰默想。
一阵夜风吹进来,卷动了淡蓝色的布窗帘,同时在室内的寂静中,送进一片蛙鸣。想起金城饭店的中央空调,面对这个病人,于如冰感到一阵内疚。
“小蒋,你也住在这里?”
“是的,我住那间,和小金轮流住,有时候一块儿住。”
“老家在哪儿?”
“郊区三丰乡。”
“成家了吗?”
“没有呢。”
李佑安出来了,再一次向于如冰道歉:“对不起,这是规定,请不要介意。”
“我明白,你用不着解释。我今天来,倒是向你……致歉来的。我们的医院……人多嘴杂,服务不周,也许……”一向语言流畅,善于表达的于如冰,突然变得十分笨拙。她实在吃不准李佑安为什么突然出院?是否听见了什么?听见了多少?自己要是说多了,反而坏事。
李佑安拿起一只香蕉,剥开一个口子,递给于如冰,微笑着说:“你们的医院,管理得不错,服务态度,非常好。但是,病,是慢性病;人,却是急性子人,所以还是回来好,回来自由,也休息得好。你看,这里环境……多安静!”
“据说,还是我把你赶到这里来的。”
“你的意见对!我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好,但是对于正确的批评,还是很虚心的。而对于那些无理的东西,不管是谁,我都概不理睬!你的意见是正确的,况且有这个意见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只不过别人不敢这么公开的慷慨激昂罢了。最近刘书记他们几个,也在找房子搬家,也许会来做邻居呢!”
茶几上的手机又响了,李佑安招手叫小蒋过来:“你拿到你房间里去听。除了省里和指挥中心打来的以外,其他的电话,你帮我问一下:能不能过一个小时再打过来?”
小蒋接过手机,回自己房里去了。
李佑安轻轻吐出一口长气,把头靠在单人沙发的靠背上,缓缓地闭上眼睛。
于如冰默默地打量着他。
“你好像很累了,我……”
“不,”李佑安摇摇手,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于如冰:“请你坐一会儿吧!今晚,我很想有个人能谈谈,谈点工作以外的什么话题……”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什么特殊的东西,她只是感觉到了那东西的无比沉重与忧伤。
于如冰虽然外表泼辣,语言锋利,但真正的内在气质却是一个敏感细腻,充满同情心的女人。因此,在她的生活道路上,常常被许多人选择作为倾诉的对象。有的人并不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具体的帮助。而仅仅是因为再强的强者也有内心软弱的一面,也有不堪忍受精神压力的时刻。倾吐,是一个有效的安全阀门,她十分理解这一点。因此,就一言不发地等他自己开口。
“在海昌,没有人知道我的个人经历,”他用手指转动着一个钥匙圈,好像仅仅是在对那个钥匙圈说话:“我两岁就失去母亲,四岁时,父亲又因意外事故丧生,我是靠奶奶抚养大的。奶奶虽然待我很好,但奶奶家还有大伯父一家子人,许多孩子需要照料……所以,我从小变得独立性特别强,也很孤僻不太合群,可能是因为缺乏母爱吧?16岁就离家参了军。在部队,我很要强,也很好学。虽然对人对事,常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但组织性纪律性特别强,工作也特别积极主动。所以,部队的领导都挺喜欢我……后来转业时,直接分配进了省公安厅,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除了缺少母爱造成的童年孤独以外,这应该是一个多么一帆风顺的经历!那么,在这个外表严历、坚毅的人身上,那种若隐若现的愤激和忧患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也许是由于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所受的那种传统教育,也许是当时的部队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所具有的那种特有的理想主义光辉,再加上我自己与生俱来的一些什么性格特征,使我形成了一种‘理想式的人格,操守和行为方式……自从我搞刑侦工作以后,接触到许多触目惊心的大案。我的宗旨是,只要是领导交办的,只要是省委交办的,我都要竭尽全力,一查到底……近年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到自己的思想方法和这个变动着的社会大环境相比,好像越来越不适应……有时候甚至弄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太古板,还是社会发展太快……”
李佑安把手指插入自己浓密的黑发中,撑着头,陷入了沉默。
于如冰隐约地读懂了他的痛苦和惶惑。这是在这个社会转型时期,许多有思想的知识分子共有的痛苦。尤其他所从事的,是一个时刻面对社会阴暗面的职业,这种精神震荡可能就更强烈。
但是,对于他的这种痛苦,于如冰却感到无能为力。因为这是某种类型的人,目前的一种共同痛苦。惟一值得自我安慰的是:我们还有痛苦,说明我们还有良知,还有对“美”的一份最后的执着追求……这个话题太沉重,她只好草草岔开:
“李局,在人类历史的任何一个转型时期,都会出现观念上的混乱和震荡。人类社会进步的支点是寻求公平和正义,而你所坚守的阵地,正是正义的维护者和社会安定的守护神。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应该动摇你的理想、操守和行为方式。你又是个福尔摩斯式的人物,完全适合……”
李佑安摇摇手打断了她。
“于市长,你误解了。公安破案,不存在什么福尔摩斯,什么神探亨特,那只不过是艺术家们想象力的产物。我们破案,根本没有那份潇洒。每一个大案的侦破,都是无数人心血和智慧的结晶,是全体参战民警与犯罪分子体力、耐力、智慧和顽强的一场较量。”
“你可能太谦虚了,李局。我看见报纸上登的,每个大案都有一个专案组,有的还有临时指挥中心。指挥中心决策的正确与否,应该是案件能否顺利侦破的关键。”
“那当然也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是线索往往来自人民群众,某种灵感的一闪念,有时是来自一名普通干警。今天的很多大案,往往还依靠跨省、市的公安系统大协作。如果说在我手里破的大案特别多些,那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运气不好,发生在我的辖区内的、带有轰动性质的大案特别多而己。如果说我个人有什么长处,也许只不过仅仅是我更有耐力和韧性罢了。有些案子三五个月,半年、一年都过去了,线索全断了,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时候决不能灰心,决不能放弃,要咬住不放!于是,常常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况。”
“你真是个天生当公安局长的料!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目前的病……我倒希望你暂时忘掉你这个公安局长的身份,当上几个月普通老百姓,先把病好好治一治。”
李佑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那样?这个病发作起来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只有生过这病的人才有体会,那是一种溺水的人或者被人扼住咽喉时的感觉。但是,在其位,谋其政。最近公安系统的任务一个紧接一个,局党委虽然是一个很团结的战斗集体,但毕竟调整、组合的时间不长。压力太大的时候,我总要多挑一些担子,多出点主意……”
“你喜欢这个职业吗?”
李佑安转动着手里的茶杯,默默地看着片片茶叶在杯中浮沉,回旋,过了好半响才回答:
“像我这种性格的人,干这一行是够累人的。但是二十年了,苦也罢,累也罢,却又产生了一种解脱不了的感情……一个人如果真想为社会,为老百姓做点事,那么干这一行是最能发挥潜力的了。真的,公安能为老百姓做的事,真是数也数不清!可惜……”
“可惜什么?”这次是于如冰反问了。
“可惜这支队伍目前存在的问题,也真不少……这支队伍里的人,如果要干坏事,那也会比任何别的行业的危害都大!噢,对了,你在全国人大会议期间,把我们公安系统抨击得‘体无完肤,部长把电话直接打给了我们厅长,命令他三天之内要给个说法出来!我们厅长又把电话打给我,限我两天之内‘说清楚。天哪,你可真历害!”
于如冰确实没有想到,自己提的几条意见引起了这样的关注。她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十分抱歉:“我的意见是从全国范围看的,并不是针对海昌市或本省的。相反,就算在去年提意见的那个时候,我们省公安系统的行风,在全国说来,也属于比较好的……”
“你不必解释,”李佑安摆了摆手,“我们知道。我个人认为,人大代表的批评切中了要害。我认为,如果把一个国家比作一个人的话,那么公安系统就是淋巴、白血球系统。它维持着血液的清洁和肌体的健康,它承担着消灭细菌和病毒的任务。但是,如果白血球本身出了毛病,变坏了,用医学词语来说,就是细胞恶变了,那就变成淋巴癌,变成白血病了!其后果对这个人来说,将是毁灭性的……纵观全国公安系统,少数地方的司法腐败已经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他看了于如冰一眼,笑了一笑:“说实话,对于某些情况,我比你掌握的材料多得多了。但是,我学乖了,绝不告诉你,免得你又去告状。”
于如冰也笑起来:“那我就先去告诉你一个知情不报的包庇罪!”
这一刻,是惟一笼罩着轻松气氛的一瞬。于如冰想趁这个比较轻松的时刻,问一个久已想问的问题。
“好吧,言归正转。你的病情,还很不稳定,身边应该有一个随时叫得应的人……”
“许多年了,包括没生病以前,我都是处于‘24小时监控的状态下,”李佑安仍然带着几分玩笑似的说:“我的驾驶员是一向跟着我的,驾驶员有事,也总会有别的同志陪我。他们都很照顾我,有什么事要办的话,工作效率都很高。”
“你的妻子呢?李局,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如冰只好单刀直入了。
李佑安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两条乌黑的剑眉绞到了一起。
“对不起,我……是出于好意。”于如冰知道自己这一次的闲事,管得太宽了,踩响了一个无声的地雷,但又不知该如何退出雷区。
“不知道哪一位大作家曾经说过:这世界上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异,而不幸的家庭却有着千万个不同的故事……”
“托尔斯泰。”
“我没有把自己的伤口揭开来给别人看的习惯,于市长。虽然,也许你是一个医术精良、充满善意的医生。”
“我只是想说,你是一个强者,应该有更宽厚的胸怀和气度……”
“我可以原谅一切误解,一切无谓的争执,但是却无法原谅对我人格的侮辱。在这个世界上,我看得最重的东西就是两样:责任和尊严。”
七
从此以后,于如冰好像产生了一种“公安情结”。走在马路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对交通民警的指挥动作多看几眼;深夜听见警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常会放下手中的书,在心中默祷他们出征胜利;有人对公安的某个举措有非议时,她会忍不住说上几句解释的话,就好像她自己也成了公安的一分子。
夏去,秋来,冬至。
李佑安的病,用长效硝酸甘油仍能控制,因此也就一直安排不出去做冠脉造影的时间。除了上楼梯就气喘这个症状外,自认为其它方面还好。于如冰只在年底市委中心学习组学习时,见过他一次。也许他觉得在那个夏天的夜晚,话已经说得太多,所以这次见面只是一脸的严肃。
转眼,一九九八年来到了。由于元旦和春节都在一月份,因此大街小巷早早地弥漫起过节的气氛来。各大商场熙熙攘攘,各色年货,礼品装点着自行车流,形成了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风景线。市政府已经决定,把春节前后的两个双休日都调在一起。这样,今年的春节就是一个从未有过的长假日——七天。机关上班时,常听见议论探亲的,访友的,请客的,旅游的……种种计划,好像椅子已经坐不住了。
1998年1月16日夜里,窗外雨声淅沥,气温在不断地下降。于如冰坐进被窝,靠着一对枕头,准备好好地看一会儿书。也许是出于那种莫明的“公安情结”,她在书店买了好几本《啄木鸟》杂志。前几天在看一篇叫《抉择》的长篇连载,刚看了个开头,这晚就一口气读下去,谁知一发而不可收,直看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全篇看完,已是凌晨四时。十二分的困倦压倒了小说带给她的激动,在天快亮时,终于睡着了。
清晨,床头的电话铃声惊醒了于如冰,她拿起话筒时,还有几分迷迷糊糊。
“于市长,你是分管精神文明的,我建议你对海昌市的市民素质好好地抓一抓?”
于如冰的瞌睡消失了,但却不明白李佑安干嘛对自己发火。
“李局长,出什么事了?”
“昨天后半夜,金福大厦三楼的珠宝专卖柜被盗了,偷走的金银珠宝价值近三百万元!”
“天哪!”于如冰惊呼一声,但仍没弄明白:小偷是该公安局长管,还是该由她这个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管?
“案犯是从墙外爬落水管上到三楼,砸碎窗玻璃进去的。珠宝部装有报警器,报警器响后,惊动了下面一楼……值夜班的老头,由于进三楼的楼梯处有铁栅门隔断,他没有钥匙,进不去,只好打电话到金福大厦的保卫科长家里,告诉他:三楼的报警器响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呼呼的喘气声,没了下文。
“李局,李局!你怎么啦?后来怎么啦?”
“你知道……那位保卫科长……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那个倒霉玩意儿……是伪劣产品,有事没事乱叫,别……别理他!”
于如冰也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更好的情节,还在后头呢!”李佑安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冠脉痉挛发作了,还是单纯的出于气愤:“到目前为止,至少已查询到五个人……曾经看见过这个犯罪嫌疑人。目前,已经可以肯定……他在偷了珠宝以后,从三楼窗口下来时,摔断了腿。有两个菜贩子,在四点五十分左右,看见一个一身泥水的……三十岁左右的人,靠在金福大厦南面十几米的……墙边,手里拎着一只……看来分量不轻的……大牛津袋;又有一个踏三轮车的,说这个人……曾经……要求他,把他送到火车站去。他说他觉得……形迹可疑,就没有揽这笔生意……”
“他为什么不报警?”
“你问他去!”李佑安的声音高起来:“还有两个下夜班的工人,在五点半左右也看见……这样一个人,他们同样觉得可疑,但却看着他……上了一辆红色的出租汽车,向南面开去了!平时,邻居夫妻打架,他们会打110;钥匙忘带了开不开门,会打110!煤气灶出了故障,会打110!为什么看见形迹可疑的嫌疑犯,却没有一个人打110!?”
于如冰默然,不知说什么好,李佑安却“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在整整一个阴雨不断的暖冬之后,一场鹅毛大雪从北向南覆盖了中国大地。1月17日夜,海昌市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四度。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市、县两级二百六十多名民警在大街小巷彻底大排查,寻找那辆红色的出租车。18日张贴了协查通告,并悬赏五万元寻找线索。
夜,寒气逼人。于如冰心神不定地在自己房间里乱兜圈子,最后拨通了郑岩秋的手机:“我是于如冰。岩秋,怎么样了?”
“我现在在红星派出所,李局在月河派出所,陆辉在解放派出所,周局在市郊永丰镇……我们正在分头逐辆检查出租车的计价器……”
“检查计价器?”
“是的。看看16号凌晨前后,有没有长途行车的记录……”
“哦,明白了。”
“可惜,好多车的计价器都是坏的,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同时有一批人在查全市的医院、乡镇卫生院和街道防治所,调查是否在这二三天内,收治过一个腿部骨折的,三十岁上下的病人……”
“要不要我们卫生系统帮忙?”
“不用了,你们比不上我们快。”
“你们这是准备干第二个通宵了吧?李局的身体……”
“现在没法劝他。他说年关到了,到春节前一二天再登门入户地询问,调查,群众会反感的。现在,剩给我们开展工作的时间,充其量也只有一星期了。噢,对不起,有情况……”啪,郑岩秋的手机关了。
午夜,于如冰吞下两粒舒乐安定。在很久的辗转反侧之后,终于入睡了,她那紧张、混乱的梦境,又是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的。
“于市长,我是二院徐涛!昨天晚上,两位民警为了抓一个盗窃团伙的头目,一个受了重伤,正在抢救;另一个,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难道死了?这种格斗伤,你们怎么会救不了?!”
“他的股动脉被砍断了,断了以后仍在继续搏斗,失血过多,送医院又不及时。到医院时已经呼吸停止,血压为零,瞳孔散大……”
“别说了!我马上来!”
二院抢救室外的走廊上挤满了人。在院长徐涛和两名民警及驾驶员的帮助下,于如冰挤进了被民警把守着的抢救室。一个年轻的躯体僵直地躺着,嘴里塞着人工心肺机的插头,颈部随着机器的节奏,微微有点震动,这就是惟一的生命迹象。于如冰看了一眼脑电显示屏,屏上是一条平直的直线。
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站在床前,两只眼红肿得剩下一条缝。于如冰认出他就是海昌县公安局局长陆辉。陆辉叫了一声:“于副市长……”双手捂脸,哭得说不出话来。
“凶手是谁?抓住了吗?你们不是都在办‘1·16盗窃案吗?”
“海昌市郊有一个很大的盗窃团伙,我们已经盯了好多天了,”一个民警代替陆辉回答于如冰:“昨天晚上,小李和老郭正在排查出租车时,接到报告:该团伙的头目在永秀桥一带出现,他俩就扑了过去,在红丰饮食店与犯罪嫌疑人季余金相遇。他们按规定出示了证件,叫季余金跟他们走一趟。谁知季逃进饭店小厨房,他俩追进去,季双手舞着两把菜刀杀了出来。他下手极狠,一刀就砍断了小李右腿股动脉……”
陆辉捏了一下鼻涕,咬牙切齿地接下去:“小李的血,一直射到对面墙上,但他还是拼命搏斗。刚刚夺下一把菜刀,就昏了过去。这个罪犯是1996年刚释放的劳改犯,穷凶恶极。郭所长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了他,大声叫店里的人打一个110,可是他们不肯打……”
“什么?!”于如冰觉得自己全身都发起抖来。
“是的,他们不肯打!季余金的上臂虽然被抱住,可是下臂仍然能活动,他就用刀向后猛砍。郭所长头上被劈了十几刀,骨头都碎了……他好不容易从裤袋里拉出手铐,丢给一个旁观的年轻人,叫他帮忙铐一铐。谁知那个人撒腿就跑,其他人也跟着跑了。郭所长眼前一黑,季余金也乘机跑了……”陆辉张开嘴喘了一口大气,好像也缺氧似的:“郭所长拼命挺住,把小李抱出饭店,到马路边上去拦出租车,结果……结果……”陆辉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起来:“拦了四辆车……都不肯送他们!”
于如冰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片黑暗中下沉……下沉……最后猛地一震,全身颤抖起来。两只眼睛火辣辣的,可是却流不出一滴泪。突然,她猛一转身,向外跑去。走廊里一个满脸泪痕,又瘦又小的年轻女人尖叫了一声:“于市长!”张臂扑了过来。她只听见有人说了声:这是小李的妻子……于如冰猛地伸手抱住了她,自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混乱中猛烈抽泣着的于如冰,被徐涛和一个民警强行架离现场。不知有个什么人正喋喋不休地对她说话:“于副市长,你这样激动是不能再去看郭所长了,郭所长颅内出血达160毫升,刚动完开颅手术,在ICU监护……他一激动就有生命危险……你,你先回去吧……”
于如冰糊里糊涂地被驾驶员小李送回了市政府。
接下来的两天里,海昌的街谈巷议都围绕着这一场生死搏斗。面对着三十岁的民警李春辉的牺牲,向来不说好听话的海昌人,好像也有了几分震动。但也时不时有人冒出一句:“两个抓一个,还一死一伤!都是干什么吃的?!”
海昌的公安民警好像都红了眼,满街的警车、警用摩托呼啸来去。到第三天又调集了一部分临县的警力。用于如冰的话来说:李佑安好像疯了。她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但都被他冷冷的一句:“对不起,我正忙着!”给卡断了。
1月20日夜,满地冰雪未融,寒风夹着细雨,更使没有暖气设备的海昌人冷得难耐。九点多钟,于如冰准备先坐进被窝暖暖脚,却意外地接到郑岩秋的电话:
“于市长吗?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说吧。”
“你能不能……马上到海昌县公安局来一趟?”
“干什么?”
“今天已经是第四个夜晚了。四天来,李局大概只睡过五六个小时……刚才,我看见他接连用了两次硝酸甘油……现在,他还要和我们一起,到一线的临时指挥中心去……”
“在哪里?”
“在周篁乡。我们得到可靠线索,凶犯还没有能够越过我们的外卡,可能还躲藏在周篁一带……”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请你来劝阻他不要去。刚才,方案都商量好了,我们会很好执行的。”
“你们这么多人,都劝不了他?”
“不行,他脾气大极了。刚才,陆辉劝他劝得哭了,却被他吼了一句:哭什么哭?!哭顶屁用!”
“好吧,我来。”
当于如冰进入海昌县公安局门厅时,正碰上李佑安带着十几个人出来。这时候于如冰的身上,也许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迫使李佑安停下了脚步。这两个脸色同样惨白的人,互相瞪视着,好像彼此怀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于副市长,有何公干?”
郑岩秋觉得李佑安的语调冷得刺骨,而且很不礼貌。
“据我所知,指挥员并不是非得到前线的战壕里,才能指挥作战,”于如冰的声音又冷又硬,针锋相对,“在后方的指挥部里,一样可以决胜于千里之外。”
“于副市长,你不是分管政法工作的。对此,你没有发言权。”
“但是你是个病人!对于你的健康,我有发言权!”
“健康?!”李佑安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掠过一丝惨笑:“当李春辉献出了他的三十岁生命的时候,你来对我谈健康?!当老郭头上被砍了十几刀,仍然拼死抱住罪犯,而旁观的市民没有一个人帮助打一个110时,你这位分管精神文明建设的市长,为什么不去谈谈精神文明?!”李佑安由于缺氧,语气短促,但却又急又快,斩钉截铁:“我今天上午查了小李的出勤记录,他调到海昌县公安局才三年,平均每年出勤超过470天!社会治安形势严峻,公安警力不足,经费不足,只能让干警加班、加班、再加班!这次春辉他……是在连续40多个小时没合眼、饿着肚子的情况下……走了……”他挣扎一下,张大嘴喘了一口气:“他父母是农民,体弱多病;他妻子是下岗工人,儿子两岁……于市长,如果你今晚没别的事可干,我建议你带着你的那些记者们,去看看春辉的妻子和孩子,去看看他的那个家吧!”李佑安的左手死死地抓住自己胸前的钮扣,双唇猛烈地抖动起来:“他们一家人住在你们的一个旧垃圾中转站里……听着!那是个你们堆垃圾都不符合上级验收标准的地方!听说,他生前曾到我们的宿舍工地上,去看过两次。回来时对所长说:“组织上能给我一个普通民警,盖这样的房子,我这一辈子都要好好干……去年,我们征地建宿舍,社会上有人骂我们的房子都是罚款罚来的,为此,我曾经迟疑了几个月,现在,于市长,我好悔,我好悔啊!我为什么不早点动工?我为什么也会怕闲言碎语?!不然的话,他已经搬进新房了。哪怕让他住一天,只住上一天也好呵!”
李佑安的脸在于如冰面前变得一片模糊。她竭力睁大双眼,企图阻止那满眶的热泪下落。她只能看见一双漆黑的瞳仁,在布满血丝的眼眶中燃烧。李佑安跨前一步,离于如冰更近些,于如冰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海昌公安不破此案,誓不为人!”他突然把声音放低,好像在对她说什么悄悄话似的,从牙缝里说出几个字:“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这八个字说得于如冰全身发冷,汗毛直竖,胸中产生了一股痉挛性,绞窄性的疼痛。
李局,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是力量、坚强和意志的化身;你一直是浓眉紧锁,嫉恶如仇。面对一切邪恶,你穷追猛打,严厉无情。有许多人怕你,也有人恨你,更多的人是不理解你。但是,你从来不愿诉说你内心的感受;你沉默地承担着你那份神圣的责任;你毫不退让地维护着原则的尊严。可是,此时此刻,你那澎湃的心潮却逼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爱”字!
哲人雨果说过:爱的力量永远比恨强大。
我懂了,李局!你的孤独与傲岸,你的激愤与忧伤,你的宁折不屈的刚毅,都扎根于对祖国,对党,对人民的这一份刻骨铭心的爱!今晚,你仿佛想砸碎什么,用那一声清亮的碎裂声,来宣布你对信仰的忠贞不渝;你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付之一炬,用刹那的光华来照亮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你是想用这八个字,来表达胸中渴望仰天长啸的爱和恨!
李佑安越过于如冰,大步向外走去,他那些个个瘦了一圈的战友紧随其后。郑岩秋故意落在后面,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和于如冰冰凉的手握了一握,另一只手抹了一把满脸的热泪。
于如冰肃立在刺骨的风雨中,目送着一条由警车和摩托的尾灯组成的光流,像箭一样飞快地消失在远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