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因数、临时建筑以及兔子
1998-07-15韩少功
韩少功
独断论一再遭到严打的副产品,是任何人开口说话都将成为一件难事,因为没有哪一句话可以逃得了“能指”、“神话”、“遮蔽性”一类罪名的指控(翻译成中国的成语,是没有任何判断可以最终解脱自己瞎子摸象、井蛙观天、以筌为鱼、说出来便不是禅一类可疑的身份):甚至连描述一个茶杯都是冒险。我们不能说茶杯就是茶杯,不能满足这种正确而无效的同义反复。那么我们还能怎么办?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向现代人的语言泥潭里涉足,说茶杯是一个容器,那么就“遮蔽”了它的色彩;我们加上它的色彩描述,还“遮蔽”了它的形状:我们加上它的形状描述,还“遮蔽”了它的材料;我们加上它的材料描述,还“遮蔽”了它的质量、强度、分子结构以及原子结构乃至亚原子结构……而所有这些容器、色彩、形状、材料等等概念本身又需要人们从头开始阐释,只能在语义“延异”(德里达语)的无限长链中和无限网络里,才能加以有效——然而最终几乎是徒劳的说明和再说明和再再说明。
假定我们可以走到这个无限言说的终点,假定世界上有足够的知识分子和研究中心以及足够的笔墨纸张来把这一个小小茶杯说全和说透,以求得避免任何遮蔽性的确论,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面对车载斗量如山似海的茶杯全论和茶杯通论,还可能知道“茶杯”是什么东西吗?还能保证自己不晕头、不眼花也不患冠心病地面对这个茶杯吗?如果这种精确而深刻的语义清理,最终带来一种使人寸步难行的精确肥肿和深刻超重,可能带给我们无所不有的一无所有,那么我们是否还有信心在喝完一杯茶以后再来斗胆谈谈其它一些更大的题目?比如改革?比如历史?比如现代性?
这样说,并不是说八十年代以来的虚无主义没干什么好事。不,虚无主义的造反剥夺了各种意识形态虚拟的合法性,促成了一个个独断论的崩溃——虽然“欲望”、“世俗”、“个人、“自由”、“现代”这样一些同样独断的概念,这样一些同样可疑而且大模大样的元叙述,被很多虚无论者网开一面留下来并且珍爱有加。这当然也没有什么。现实的虚无情绪总是有偏向的,总是不彻底的。有偏向或者不彻底的虚无,在一定条件下同样可以构成积极的知识生产。问题在于,在一种夸大其辞的风气之下,虚无论也可能成为一种新的独断和思想专制。虚无论使人们不再轻信和跪拜,但它的越位和强制也正在造就一些专擅避实就虚、张冠李戴、霸气十足但习惯于专攻假想敌的文字搅局专家,正在传染一种洒向学界都是怨的奇特心态:一切知识遗产,特别是或多或少带有独断论历史遗迹的知识遗产,都被这些野蛮人纳入一古脑打倒之列,至少也被他们时髦地避之不及。
宁可虚无,不可独断,宁可亵渎,不可崇敬,这样的知识风尚本身有什么合法性吗?正如我们无法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苛刻要求下说明一个茶杯,事实上,我们也只能在或多或少“遮蔽”的情况下,在语言本身总是难免简化、通约、省略、粗糙、遗漏、片面以及独断的情况下,来说明一个秋天的景色,一个人物的脾气,一种观念的要点,或者一种社会的体制。在这里,严格地说,投照必有暗影,揭示只能是定向的,总是意味着必要亦即良性的遮蔽。或者说,或多或少的遮蔽恰恰是定向揭示的前提,是智慧和有效性的必要前提。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有所不言才能有所言,有所不思才能有所思。倘若我们不眼睁睁地无视有关茶杯亚原子结构等其它一切可贵然而应该适时隐匿的知识,我们就无法说明茶杯是一个圆家伙。极而言之,我们至少也要在某些“准独断”或“半独断”的及思维共约和语言共约之下,才能开口说任何一件事情,采取任何一个行动。
真理与谬误的差别,也许并不是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是虚无与独断的差别。真理有点像某些公因数,是数项组合的产物,为多少有些独断的不同知识模型所共享。在瓦解诸多独断的过程中对这种公因数小心地提取、汲取和呈现,恰恰是虚无论可以参与其中助上一臂之力的事情,是虚无论可能的积极意义所在——假如它希望自己也是一种严肃的思考成果,而不至于沦为轻薄的狂欢。
九十年代以来知识界的分流和分化,需要良性的多元互动,于是不可回避知识公共性的问题,包括交流和沟通的语用规则问题。打倒一切,全面造反,宁可错批三千也决不相信一个,这些态度可以支持不正当的学术元胚,营构某些人良好的自我感觉,但对真正有意义的知识成长却没有多少帮助。在差异和交锋中建立共约,在共约中又保持对差异的敏感和容忍,是人们走出思维困境时不可或缺的协力和互助。这种共约当然意味着所涉语义只是暂时的、局部的、有条件的,并不像传统独断论那样许诺终极和绝对。因此它支持对一切“预设”的反诘和查究,但明白在必要的时候必须约定某些“预设”而存之不问;它赞同对“本质”和“普遍”的扬弃,但明白需要经常约定一些临时的“本质”和“普遍”,以利局部的知识建制化从而使思维可以轻装上阵运行便捷;它当然也赞同对“客观真实”的怀疑,但并不愿意天真浪漫地时时取消这一即便是假定的认识彼岸——因为一旦如果没有这一彼岸,一旦没有这一极限的导引,认识就失去了最为重要的公共价值标尺,也不再会有任何意义。这一共约的态度是自疑的,却在自疑之中有前行的果决。这种共约的态度是果决的,但在果决之余决不会有冒充终极和绝对的自以为是和牛皮哄哄。可以看出,这里的共约不仅仅是一种语用的规则和策略,本身也就差不多是一个哲学话题。它体现着知识者的这样一种态度,既不把独断论的“有”也不把虚无论的“无”制作成神话。与此相反,它愿意方便多门,博采众家,在各种符号系统那里寻找超符号亦即超主义的真理体认,其实际操作和具体形迹,是在随时可以投下怀疑和批判的射区里,却勇于在一个个有限条件下及时确立知识的圣殿。套用一句过去时代里的俗话来说,这叫作在战略上要敢于虚无,在战术上要敢于独断。
现代知识既是废墟也是圣殿,更准确地说,是一些随时需要搭建也随时需要拆除的临时建筑。知识之间的交流,是各种临时知识建制之间一种心向真理的智慧对接,当然就是一场需要小心进行的心智操作,离不开知识者们的相互尊重和相互会心,离不开必要的理解力和学术道德。可惜的是,现代知识生产的商品化和实利化,正在进一步侵蚀着这种公共秩序的心理基础。我们仍然热爱着真理,但常常只爱自己的真理,无法爱上他人发现的真理。专业于国学的人可以嘲笑西学家不知中国,专业于西学的人可以挑剔国学家不懂西方;碰到人文学者可以指责他不懂经济,碰到经济学家则忍不住地要狠狠侃他一通海德格尔和尼采。你说东我就偏要同你说西,其结果当然是双双宣布大胜。“完全无知”、“可笑至极”一类口气大得很的恶语在论争中随时信手拈来;学理上倘没法接火便信口指责对方的“官方背景”或者“完全照抄”、“自我炒作”,做场外的恐怖性打杀,抢先给自己筑建道德优势。在这样一些“三岔口”式的扑空和虚打之下,在这样一些左右逢源和百战百胜之下,知识还重要吗?不,知识所有者的利益,倒成了语言高产中最隐秘的原型语言,成了文本繁荣中最隐秘的原型文本。
真理被虚无之时,就是真理最容易变成实利之日,现代的话语的游戏化和话语的权利化,分别引领着虚和实的两个方向,但这两条路线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内在的联系,有着共同的社会背景。现代传媒输送着太多的学术符号,现代教育培育着几乎过剩的学术从业者。因此我们选择某个学术立场,可能是出于兴趣和良知,出于人生体验和社会使命的推动,但在很多情况下,也可能仅仅是取决于知识生产的供求格局和市场行情,甚至是取决于符号游戏中一次次“学术旅行”或者“学术洗牌”。一个最烦传统的人可能攻了个古典文学学位,一个最愿意做流氓的人却人了法学专业,一个性格最为独断专权的人却可能碰巧写下了一篇关于民主和自由的论文。这真是有点不幸,但人与文的错位已司空见惯,不再让人伤肝伤肺。这样做是要顺应潮流,还是要投机冷门,也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话语一旦出自我口,就很容易被言者誓死捍卫,它们本身不再仅仅是游戏,而关涉到面子、聘书、职称、地位、知名度、社会关系、知识市场的份额、出国访问机会、在政权或者商业机构的座席——这些好东西已经供不应求。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权利可以产生话语,那么现代社会中的话语也正在产生权利,产生着权利持有和权利扩张的火热要求。真理将越来越少,而我的真理会越来越多。在我们有些人那里,真理不再能激起愚人才有的肃然起敬,正在进入同时实利化和虚无化的过程——任何知识都可以被轻易地消解,除非它打上了我的产权印记,据此可以从事利益的兑换。
即使到了这一步,即使我们都变得这样没出息,这样的狂欢其实仍然无法宣告知识公共性的废弃。虚无之道毕竟没有统统市井化,毕竟还有很多人明白,知识的四分五裂和千差万别,不过是知识公共性进一步逼近精微和严密之处的自然发现,包括人们的公共性困惑与茫然,也恰恰是人们对真理终于有了更多公共性理解的证明之一。道理很简单,若无其同,焉得其异。一群互相看不见(缺乏共同视界)的人不可能确定他们容颜的差别,一群互相听不懂(缺乏共同语言)的人不可能明白他们的言说差别在哪里。当我们把差别越来越折腾清楚的时候,不正是由于我们正在进一步沉陷于并且感受和利用着共同视界和共同语言么?一个知识者不是鲁滨逊,不可没有学理资源的滋养(来自他者的知识兼容)也少不了顽强的表达(通向他者的知识兼容)。即便是唇枪舌剑昏天黑地的论战,如果不是预设了双方还存在着沟通的可能,如果不是预设了某种超我的公共性标准,也就用不着那样对牛弹琴白费气力。也许正是有感于这一点,哈贝马斯才不避重建乌托邦之嫌,不惧重蹈独断论覆辙之险,提出了他的“交往理性”。他是提倡讨论的热心人,希望与人们共约一套交往的规则,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是“真诚宣称(sincerity claim)”,即任何话语都力求真诚表达内心。
他几乎回到了最古老最简单的良知说。这种关于良知的元叙述,这种非技术主义的道德预设,肯定也会受到一些虚无论者精确而深刻的学理攻伐,想必也得不到多少逻辑实证的支持。但如果我们没有这样一项有关真诚的共约,我们这一群因为私利而日渐绝缘——互相看不见也听不懂的人还能做些什么?我们还能不能在吵吵嚷嚷的昏天大战里重返真理之途?在哈贝马斯这个并无多少高超之处的建议面前,在我想像中他即将遇到的各种高超得多的解构和颠覆面前,我不能不想起以前一个故事:一个智者有一天居然发现兔子永远追不上乌龟,因为即便前者速度是后者的五倍,兔子赶到乌龟原在位置的时候,乌龟肯定前行了距离S;兔子跑完S的时候,乌龟肯定又前行了S/5;兔子再跑完S/5的时候,乌龟肯定又前行了S/25……以此类推,无论有多少次兔子赶至乌龟的上一个位置,乌龟总是会再前行一点点。差距将变得无限小,但不论怎么小总不会变成无。考虑到这个小数可以无限切分下去,那么兔子当然只能无限接近乌龟却不可能赶上乌龟。
智者的这一推理应该说是无懈可击的,当然也是让人惊讶和十分荒唐的,因为兔子事实上一眨眼就超过了乌龟。这只兔子只是给人们一个重要提醒:某些无懈可击的逻辑过程有时也会成为幻术和陷阱。与智者技术主义的严密推论相反,将“无限小”化约为“零”,尽管在一般逻辑上不大说得通,但这个非理之理可以描述兔子的胜出结局,更具有知识的合法性。而这一非理之理正是微积分的重要基石之一。
作为来自实践的苏醒和救赎,各种学理总是依靠更高层面的某些非理之理来与智慧重逢。
兔子的胜利,是生命实践的胜利。因此独断论也好,虚无论也好,一旦它们陷入自闭症的时候,我们就必须从种种自我繁殖的逻辑里跳出来,成为一只活生生的兔子,甚至是只一言不发的兔子。我想,我们不得不重提这样一个故事,不是我们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