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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大块文章

1997-03-24王世衡

清明 1997年5期

王世衡

一位曾在我生活的这个山区县工作了十多年,后来调去一座钢城的朋友,有次特地来信向我诉苦。她说自从实行双休日后,她和那个城市的其他上班族一样,几乎把个市郊都踏遍了,真不知以后还去哪里。她说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这个青弋江畔的皖南小县,真恨不能每个双休日都再来享受这一片水色山光。

时常亲近真的而不是人的自然,是终日被高楼挤压着心肺的每一个城市人的向往。因为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存在着空气污染、水源污染,还有噪音污染与光污染。可我们这里的山乡没有。这里有的是带着甜味的特别新鲜的空气,新鲜得仿佛直接进入了人的胸腔,新鲜得似乎能让人看到染有街市尘埃的肺正被它洗涤。这里有特别洁净的水,洁净得真像柳宗元描述的那样:“鱼群若空游无所依。”这里有怡人的天籁,有鸟鸣、虫鸣、决决溪泉、阵阵林涛,有韵味十足的牛的歌唱。这里有相得益彰的缤纷五色,云影天光。

其实我好多年前就经常在工余走进山野,那时自然没有现在这样的双休日。即便生活在依山傍水的县城,也同样有着一份对自然的向往。因为人都是从自然来的,大自然的每一个律动当然都会引起人的本能感应。何况大自然那么美。一个人过了不惑之年,如果仍然说他不慕城市,那多半真的不是一种所谓的酸葡萄心理。每当想起省城人假日常扶老携幼、呼群约伴游一个馒头大的小山,每当看到一些城市人在街心花园那假山死水边留恋徜徉,便觉得生活在这山明水美的县城是种奢侈。

我的走进山野原先只是为了换换环境,愉悦身心,但久了在欣赏的同时也去琢磨她,游山玩水的同时也在读水读山。

人世间有哪一幅画哪一本书有大自然这样耐看耐读呢?春秋四时,晨昏昼夜,阴晴雨雪,大自然真可谓风情万种,意味无穷。有谁读通过自然这部大书呢?倘若不是在江南的冬日经常出游的人,会知道隆冬亦有细雨么?那真的比沾衣欲湿的春雨还细。套用韩愈一句诗,堪称:“雨色遥看近却无”。其实遥看一片近却无的又岂止这草色雨色?新叶初透时的树色又何尝不如是?那种飘忽的绿色真绿得朦胧,朦胧得如烟如雾,仿佛一阵轻风就能把它们吹走。

假如不是常在竹乡盘桓,我绝不会注意到春笋期的竹叶都是一种病态的焦黄。起先也以为就是病态,看得多了琢磨得久了,才知道那是它繁殖期的一种正常现象。此时的青竹一如孕期的女人,面色呈一种黄黄的憔悴,因为它们都把营养分给了自己的孩子。待嫩笋变成新竹,老竹的枝叶便慢慢返青,如同孕妇分娩后面色便会渐渐红润一样。刚开始看到那满目的焦黄总不免觉得有点扫兴,懂得了个中原委便释然乃至欣然起来。面对因怀孕而变得憔悴的妻子,有哪位丈夫会嫌她丑陋而不感到由衷的欣慰呢?

十多年前钟情家乡山水的时候,总认为只有那些山水相映的地方才是美的。几年前开始接待一些搞国画的朋友,他们却说皖南的乡野里几乎每一个角落都美,那些随处可见的小寨都极宜入画。他们都是只顾一迭连声地称赞,都是只道其然而不道其所以然。我当然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便反复地观赏,细细地领会。久了,也便悟出大约不外乎两个原因。首先是皖南农家的分散,不像北方农村,那里多半是家家户户连成一片。由于分散,便因了地势、环境、房屋造型和屋旁竹树分布的不同,而有了各自的个性。其次是这些农家或小寨的背后总有大大小小层次感很强的山峦。经这背景一衬,一家一户,一坡一林都有了画意。再要举的话,怕就是因了江南那特有的姿影婆娑、随风摇曳的竹子了。“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竹”,居住地只要有一片或几杆修篁,自然便显得飘逸也显得诗情起来。

至于古人对家乡泾县“山川清淑”的评价,则百思也未能得其要领。直到读了林语堂的一篇文章才豁然开朗,遂在原来基础上加深了对这句话的理解。“淑”是形容女人的,当我在旧县志上看到这句评价时,真不明白古人为何将山也比拟为女人。把“川”也就是河流比拟为女人自然是无须猜详的,“似水柔情”就是专门用来形容女性的温婉。荣国府里的那个贾宝玉干脆就说:“女人是水做的”。可山却一向被认为是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岸,坚定,刚强……一切赞美雄性的词句,似乎都可用来赞美高山。自然,同是山,古人也有“北雄南秀”之说。辛稼轩就有“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的长短句。但总以为那是指青山草木华滋的秀媚容态。后来,便读到了林语堂的那篇文章。林语堂在文中写道:“中国艺术的冲动,发源于山水;西洋艺术的冲动,发源于女人。西人知人体曲线之美,而不知自然曲线之美。中国人知自然曲线之美,而不知人体曲线之美。”

读到这句话时我心头一亮,眼前立刻出现家乡那一座座酷似女人形体的青山。柔和而流畅的曲线,赋于家乡群山一种少女般的秀美。她们默默地躺在那里或侧身或仰卧,一个个都安详静穆。远处凝眸,像极或托腮凝神或安然入睡的处子。我曾经两度登临黄山,也曾多次在荧屏画报上欣赏张家界的风姿。这两处的绝大部分山峰似乎都无依无傍地突兀而起,确有一种“刺破青天”的气概。黄山风景最好处,是遥对着始信蜂的那一片“石笋石工”,张家界被介绍得最多的则是“金鞭泪”。光听听这些十分形象而又雄性化的名字(笋:挺然翘然如男根。鞭则不言自喻),就不难想象它们与泾县群山风格的迥异。山从整体概念上来说固然是雄性化的象征,但如果在它们中间再来个性别分类的话,那么,张家界和黄山还有北方的大部分山峰,都可进入男子汉的行列。而家乡泾县的大部分山峰则可归入淑女群中。她们那一种难以言传的韵味和灵气,也确非淑女不能比拟。

比较起来,最为自得的,还是对家乡乃至江南民居在设色上美学依据的发现。好长一段时间内,总不明白它们为何一律是粉墙黛瓦,而不像北京乃至北方的都市那样采用红墙黄瓦,或像许多现代建筑以红瓦配以自墙。有一年春天陪友人在深山买茶,便发现了几幢粉墙朱瓦的新居,那种新鲜感促使自己立刻写了一篇短文,说这样的建筑在周围竹树那深深浅浅的绿色的掩映下,色彩的反差与冷暖对比更加强烈,因此也更具现代的审美感。弦外之音自然是对那种传统的设色不以为然。几年后一个晚秋时节,我驱车去另一处深山游玩,途中一幢同样是粉墙朱瓦的建筑扑入眼帘时,忽然觉着一种烦躁。其时房区周围的枫叶如丹,各种栗树、黄栌树及乌桕树叶则分呈浓浓淡淡的黄。那红色的屋顶不仅被淹没在这一片秋色之中,而且因了它的凑合,使得视觉中的暖色调过多过浓,人心便被它们搅得不安起来。随后同样的环境中再看到传统式样的农舍时,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与愉悦顷刻间便弥漫全身。这种房屋本身黑与白的对比已显得沉静而典雅,屋顶与秋叶的映照又显得庄重而华贵。那一种美,确是一种鲜亮、浓丽和相得益彰的美。由此想到北京的皇家或官家建筑之所以多用红墙黄瓦,除了体现居住者的身份以外,还因为它们周围栽种的多是松柏和常青树木,在北方那特别高远亮丽的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自然便有了一种富丽堂皇的美。且北方多雪,一片银妆素裹里,那冷暖色调的对比自然也给人一种极美的视觉上的享受。

以上心得,别的热爱看寨的人大约多半也看,而且也许有人已诉诸笔端。但我确确实实不是听来和看来的,而是通过反复的观看和思索得出的。唯因其难,才更加自珍与自得。

在欣赏和解读大自然的过程中,除了常常思考这些具体问题以外,偶尔也引发一些所谓形而上的思索。在这方面古今中外的哲人已经有了许多名言。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再如“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等等。初读“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这句话时,很有点不解其意,后来想起“逝者如斯夫”那句话,想起日月亦如流水飞逝时也便释然了。但又想,太阳毕竟只有一个,今天的朝暾便是昨天的落日。从这个意义上说,每天的太阳又都是旧的。一个太阳,便能揭示新与旧之间那耐人寻味的辨证关系。还有其它许许多多自然景象,也都在不倦地诉说着无常与永恒。有时就想,与永恒的大自然比起来,人间万物都是一种无常,再显赫的人物也不过是一缕过眼云烟,倘不可一世,就不完有点浅薄与可笑了。

由于自己的热爱文学,有时又不自觉地将这种思索与之联系起来,想得多了便觉得艺术也如人生。人都是从自然来的,最终还得回到自然的怀抱,与自然溶为一体。刚从自然来时对自然有种深深的依恋,所以孩童便特别爱在野外玩耍。等到渐入暮年又怀念起自然来,恨不能每日里都能与之亲近。艺术又何尝不如是?譬如书画,起始稚拙,后来圆熟、求雅。最后复求稚拙,大俗大雅。譬如文章。少儿文章明白如话,后来便着意为文。最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真合了“螺旋武的上升”那句名言。说到文章,便想起李白那句“大块假我以文章”的诗来。其实大块即大自然本身就是一篇篇绝好的文章。无论欣赏还是解读她都是一种极好的享受。尤其是在长期的观赏思索中期然或不期然地得出一个道理的时候,那种快乐非亲历者确实难以体味。于是就想,那些生活在水泥森林中的都市人也确实有着几分无奈。倘若他们能常常到乡野中来,与山水亲近,他们就无须常常用人为的兴奋来调节身心。劲舞狂歌与豪饮之类,多半只是一种人为的欢乐,只是一种企图调动自身情绪的行为。赏读天地山川,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浸润身心的真正欢乐。倘能再进一步,像徐霞客那样“一身与村树人烟俱溶,沏成水晶一块,直是肤里无闻,渣滓不留”,那自然便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读大块文章的最高境界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